皇宫确实是出了大事。
    因为‘萧氏反贼’的实力太过强悍,原本没将他们放在眼里的司徒氏火急火燎抱团在一起。
    本来还在内乱的司徒京和司徒幽两人竟然悄无声息地私下和谈,司徒京甚至告诉了司徒幽一件本该咬死不说的事情。
    那便是,沈关越没死。
    或许叛军的首领,就是沈关越。
    这次和谈之后,江怀砚就被看似无意得禁了足。
    除了在大殿里带那个孩子之外,前朝后宫,有不少地方都以各种理由谢绝他入内。
    这种看似‘软’的禁足,实际上充满了危机。
    江怀砚倒是安然无事,整日焚香煮茶,逗弄孩童,看似岁月静好的模样。
    因为这一切本就在他的计划之内。
    沈关越的兵已经到了这般地步,他的身份暴露是迟早的事。
    早或晚这个问题,就不该成为问题。
    只是其中有一份消息倒是让他很惊讶,司徒幽派出去打探的人回报说,领头的除了沈关越之外,竟然还真的有一个萧氏后人,前朝皇子。
    这倒是让江怀砚没有想到。
    他原以为这只是沈关越随口打的一个幌子,到时候随便找个由头说萧氏皇子死在乱军中就能推诿过去。
    然而万万没想到,居然真的是复辟萧氏?
    他是怎么找到萧氏后人的,又是怎么让萧氏后人愿意与他合作?
    这一切都很让人吃惊,不过好在并不会影响他的计划。
    司徒京和司徒幽的联手,就说明了司徒氏果然是养不熟的狼。即使他曾经对司徒京那般扶持,最后此人还是会背叛自己。
    人啊,总是会优先选择对自己最有利的。
    江怀砚这些日子也曾仔仔细细想过前世,那些桩桩件件针对江家的事情里,未必没有司徒京的手笔。
    当初和司徒京联手是迫于无奈,这份无奈里或许也参杂着几分司徒京对自己的真情。
    只是真情并不值钱。
    被禁足之后,皇宫里的形势就越发诡异莫测。
    先是朝堂上没有将领可以领兵出战,本身几乎半数的大雍将领都是沈家培养出来的,剩下的除了江家人之外,都是在建国时候跟着后面捡功劳,如今情况无人愿意前去送死。
    再是有人提议让江丞相重批战甲。
    这个提议自然是遭到了沈太后的反对。
    如今江崇已经容不下她的幼子,若是再重新拿回兵权,更加无法无天,怕是哪一天能提剑杀进宫来个清君侧。
    最后群臣无论如何都没办法达成共识,还是沈太后出了个注意,让江崇站在幕后。
    所以沈关越也不知道,那个与他在城池周围纠缠了许久的人,正是司徒幽。
    诚然,随便找个人在台前,让江崇在幕后指挥的话,必然无法权衡利弊,先不说江崇愿不愿意将功劳拱手相让,就单说要找到此人,便涉及两党之争。
    但若是此人是司徒幽,便另当别论。
    圣驾亲临,自然是涨自己威风,所以沈关越才会久攻不下。
    一切由江崇与翰林每日坐镇宫中指挥,再到禁军传讯城池,周密无误,绝不会贻误军机。
    唯一的风险,便是司徒幽自己的安全。
    不过本就是一场豪赌,沈太后赌司徒幽能死在战场,而江崇在赌什么呢?
    江怀砚端着杯子的手一顿,手腕停在半空中,阿耶在赌的东西,希望他赌对了。
    启儿与他熟悉的很快,短短一个月已经十分依赖自己,走两步便被抱住大腿,像个黏人的小狗一般走哪跟哪儿,着实天真可爱。
    江怀砚将孩子抱在怀中,耳朵却一丝不肯放过外面的动静。
    已经一个月了,他能赌对吗?
    直到月亮升在柳梢头,外面的兵甲才传来异动。
    睡得很熟的启儿也被惊动了一下,小手乱舞,虽然没有睁开眼睛,但明显在榻上滚了好几圈儿。
    江怀砚握住启儿的手,孩子才逐渐安静下来。
    耳边兵甲之声不绝,有士兵喊着护驾,也有内官宫女四散奔逃的慌乱,江怀砚手掌心冰凉,尽管面上看着不动声色,实际心中还是有些忐忑。
    他赌阿耶事不能成。
    因为这关系到江家这一世的生死存亡。
    关系到,他这一世重生,是否真的有意义。
    许久,许久,等兵甲之声消退后,整个禁宫重新归于沉寂。
    江怀砚侧耳听了一会儿,又不确定得问善叔:“是否没有钟声?”
    善叔很肯定得回答:“没有。”
    长松一口气,掌心已然布满汗水。
    安和十七年,大雍记事,江崇带兵入宫意图刺杀沈太后,幸而有人提前报信让沈太后有所防备。
    后一月,江家直系连同朝中几位江氏远房皆获罪入狱,其余家属女眷皆禁足于府中,一步不得出,等候发落。
    与此同时,因太后震怒,江崇无以与司徒幽通信,至前线节节败退,再丢一城,少帝司徒幽差点殒命城中,幸得先帝保佑,终逃回皇城。
    至此,司徒氏大乱,无以抵御萧氏叛军。
    七月末,萧氏再进一城,便可兵临城下。
    江怀砚在牢里见了阿耶。
    他们上次的见面多少有些不欢而散,两个人心中都堵着一口气,所以最开始,江崇并不是很愿意见他。
    相对无言多了,终究是江崇先开了口。
    “你小子,比我当年还要胆子大。”
    “我没想到,阿耶你竟然真的敢。”
    江怀砚其实并不敢笃定,笃定阿耶对司马氏的衷心是否真的跟他想的一样,就那么赤胆忠心,连全族性命都可以不顾。
    他既盼着自己可以赢,又害怕自己会赢。
    因为这样的赤胆忠心,江家要不起。
    所以他才会提前告诉沈太后,或许他阿耶有孤注一掷的心思,让沈太后早日防范。
    以他对江崇的了解,如果是当初的江崇,是绝对不会躲在司徒幽的身后做一个运筹帷幄之人。
    且不说司徒幽这暴君没本事是天下皆知的事情,纵使最后赢了,也不过是给百姓多了个茶余饭后的笑话,笑唐唐帝王一点儿威严都没有,竟然需要一个大臣出谋划策。
    江崇或许不需要司徒幽出众,但也绝对不会希望司徒幽被人笑话。
    除非,他有别的打算。
    而与司徒幽传递消息,需要用到大内禁宫之中的人和物,阿耶就需要入宫。
    只要入了宫,他便能有机会,完成他和阿姐都没肯替他完成的事情。
    比如刺杀沈太后。
    又比如,亲手杀掉那个孩子以绝后患。
    所以阿耶真的动了手。
    这些江怀砚早已算到,只是当事情按照他的计划一路走来的时候,他还是觉得,阿耶太傻了。
    “难道百姓的死活,没有司徒氏重要吗?这天下和谁姓,只要百姓过得好不就好了?”
    江崇掀开眼皮看了一眼自己孩子,面无表情。
    江怀砚孤独坐在轮椅上,像是被抛弃了。
    许久,江崇才开口:“没有司徒氏,便没有如今的江氏。”
    这些江怀砚都知道。
    当初阿耶只是个沿街乞讨的孩童,萧氏前朝因为崇尚修仙导致国难,某次大战后元气大伤,百姓流离失所,连皇宫都差点被毁于一旦。
    阿耶也是因为那一战失去了所有的父母亲人,流落街头成了孤儿。
    后来萧氏虽然一直在努力力挽狂澜,但多方势力都已经盯上了这块肥肉,其中包括了司徒氏。
    司徒家前任家主,也就是先帝在街头救了奄奄一息快要被冻死的江家先祖,也就是他们的阿爷,连同阿耶一起带在身边,自此南征北战,江家为司徒家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确实,没有司徒家,江家就会和萧氏当初那场大战里死去的无数无辜百姓一样,早已埋在某处荒坟野冢,化为枯骨,哪来如今的他江怀砚。
    救命之恩,当死生相报。
    阿耶不算做错。
    “阿耶在牢里好好休息,等城破那一日,我自会守护好江家人,保证一个不少。”
    阿耶的思想无法转变,江怀砚也不想再去纠结于如何改变他。
    改变他劝说他,不如直接替他选择。
    如今把阿耶困在牢狱中,沈太后已断其左右臂,收回了大部分江家的权利,若非如此,阿耶又怎甘愿待在牢中。
    江怀砚想好了,等沈关越或者萧氏破城而入的时候,他会有筹码同沈关越谈判。就算沈关越再恨他,也应该不会对江氏下死手。
    他不求别的,只求把江氏所有族人外放离京,过平平淡淡普通百姓的生活就行。
    江氏族人数百,其中半数皆是女眷孩童,无畏为了一个司徒氏白白葬送性命。
    稚子何辜?
    至于阿耶,等一切终成定局,司徒氏完全覆灭之后,时间或许可以磨平一切。
    他陪着阿耶等,等到那一日。
    江崇垂下眼,轻咳一声。
    只听他语气淡漠,却有着不容违逆的坚定:“我江家,尽忠职守,三代无愧,我入宫之前已下令,若有朝一日皇城被破,江氏族人尽数殉国,一个不留。”
    说完再也不理会江怀砚,而是垂眸低首面对着斑驳墙壁。
    一盏昏黄油灯将他的影子映在墙壁上,尽显风烛残年之态。
    江怀砚脑中忽得一片空白,惊在原地。
    他直直盯着阿耶,问:“您难道不知道,族中大多是女眷孩童,这些女眷,皆非江家之人。”
    “那又如何。既然嫁入江家,生死都只能跟随江家。”
    “可她们是活生生的生命,不是江家的附属,她们嫁入江家不假,但她们也有父母兄弟,也有族人,她们青春正茂,为江家生儿育女本就不易,又何苦逼她们去死?您若觉得江家忠义要全,可以给她们一纸休书放她们自行离去...”
    “呵。”
    “为妻之道,夫死妻岂能独活,从嫁入江家那一刻起,便是生死同道,岂有大难临头各自飞的道理。”
    “我江氏族人一生清正,不纳妾,不续弦,族中弟子皆从一而终不得负人,既然江氏弟子能做到,为何身为妻子却做不到同生共死?”
    “那孩童呢,稚子无辜,我记得三房和六房还有刚出世的孩童,不过一月大而已。便是四五岁,也只是个不谙世事的孩子,他们本该有大好人生/...”
    “你不必再讲。江家之人,便该全大义,为国尽忠乃荣耀。”
    “砚儿,你也是司徒家的人...”
    江崇点到为止。
    江怀砚即使是坐在轮椅上,也几乎要稳不住身形。他沉默了好半天,勉强逼退了心中翻涌的情绪。
    为今之计,同阿耶再争执下去也无法改变他分毫想法,他必须先回到江家再说。
    城破只在几日之间,希望还来得及...
    离去之前,江怀砚低声吩咐善叔留下来。
    不为别的,只为可以替他看住阿耶,一是不让阿耶左右局势。
    二是...他不希望阿耶无端端殉国。
    轮椅转出牢房之际,忽听得背后江崇的声音幽幽而来。
    “砚儿,你要记得你在祠堂发过的誓。”
    如有违诺,烈火焚身,不得善终...
    他而今,已经违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