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皎皎。
    有人在云台望月,有人在金陵红墙内站在月色下。
    明月光辉撒了江怀砚一身,尤似给他周身镀了层烟霞。
    他静静坐在轮椅上,如今已到二月,分明春寒已过,却因亦萧说的这个消息而遍体生寒。
    如坠冰窖。
    一切都不对。
    又一切都对了。
    他一直就觉得,为何前世阿姐如此聪慧的人会陷入后宫波谲云诡之中,哪怕仅仅是司徒京和司徒幽之争,他如今就站在其中,只要不去站队,也依旧可以全身而退。
    为何,为何阿姐...
    竟是如此!
    沈太后,沈太后她怎么敢?!
    宫里这时候已经宵禁,四处都静悄悄的,唯有亦萧和善叔站在江怀砚的身侧。
    除此以外,空无一人。
    往年整个春节到元宵,沈太后都会同朝臣宴饮一番,好好叙叙君臣之宜,可今年沈太后只有一场宴会出席,其他时间都躲在她的宫殿里。
    不熟悉的人还以为,她要放权给司徒幽了。
    如今看来,一切都在沈太后的计划之中。
    她纵容司徒幽和司徒京内斗,斗得越凶残越好,这样她才可以渔翁得利。
    “司徒幽也是太后亲子,太后为何?”
    善叔难得脸上露出震惊神色。
    这件事换谁都要震惊不已。
    若不是亦萧来说,江怀砚只会觉得是胡扯。
    谁会放着自己好好端端已经成年的儿子不要,偏生要从头扶持一个奶娃娃,甚至这个奶娃娃,绝不可能是先帝的孩子。
    沈太后,她要为这个孩子抵挡多少风雨,才可能送他上位。
    这不是胡闹吗?
    江怀砚冷静下来:“或许沈太后起初并没有次想法,但我们推波助澜后,逼的她下定了决心。”
    阿爹曾经说过,沈太后最想要做的就是千古贤后。
    千古贤后,得是皇帝生母不说,还得生前掌权,死后哀荣,年年追封代代追封,才会青史留名无人会忘。
    很明显,生前掌权她有了,死后哀荣可未必。
    如今司徒幽与司徒京两虎相争,本来司徒幽与沈太后的关系就不算和谐,勉强可以在史书上留个母慈子孝的美名。
    而争斗之后,司徒京的崛起就意味着沈太后放弃了司徒幽。
    既然这个亲儿子不管用,那便生个完完全全可以确定是从自己腹中出生的孩儿。
    其心可怕。其行可诛。
    那孩子在沈太后肚子里可能悄无声息,如今已呱呱落地,宫中得到消息的人自然很多。
    江怀砚还没从消息的震惊里缓过神来,就收到了阿爹从宫外派人递来的信,说是让他代替司徒幽去巡防营审视一下皇城的巡防。
    每年过完春节会有一次大的巡防调动,为了皇宫的安全每年的调动都会安排轻信,真今年也不例外。
    但这些调动一向由阿爹全权负责,江怀砚知道阿爹的意思,是有话要对自己说。
    新岁朝廷开始运转的第一日,江怀砚再次见到阿爹。
    这一回江崇可没拿祖宗排位掏出来,而是面色凝重的坐在那,显然也得了沈太后的消息。
    但是阿爹的话比沈太后的消息还要令人震惊。
    他要自己伺机杀了那个孩子。
    无论如何,不择手段。
    “司徒家的天下只能姓司徒,而不是姓沈。”
    江怀砚明白阿爹的意思。
    他们沈家鞍前马后完全是作为司徒家的家臣,为司徒家而奉献,而今沈太后玩这么一出,打的是沈家的脸,也是司徒家的脸。
    这孩子的父亲是谁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绝不可影响司徒家。
    所以江崇一句没问有关孩子父亲的问题,立刻便下了决断。
    “此事不容有失,阿砚,便是豁出去性命不要,也要了结那孩子的命。”
    江家一族荣辱,百年清誉都系于此事。
    江怀砚沉默在那。
    忽然好像也有点清楚,为何前世江家会和司马家走到如此地步。
    为何阿姐的罪名,是谋害皇嗣。
    此皇嗣,非彼皇嗣。
    阿爹也对阿姐说过同样的话吧。
    不论代价,要杀掉那个孩子。
    沈太后失了孩子,只能倚仗司徒幽,可是太后心中怨恨难消,自然首当其冲的就是为司徒家鞍前马后的江家。
    失去孩子之后沈太后就失去了筹码,唯一的选择就是与司徒幽重归于好,代价便是诛杀江家满门。
    有功之臣,在帝王心术面前,不值一提。
    狡兔死走狗烹,自古都是如此。
    没什么不一样。
    江怀砚的手紧紧捏在袖中,指节因为用力而苍白分明。
    他很想问阿爹,即使这件事会让江家万劫不复,他也执意去做吗。
    可话到嘴边,江怀砚只觉得自己十分可笑。
    论运筹帷幄,论未雨绸缪,自己自然是比不上江崇。
    阿爹既然这样选择了,那么即使他江怀砚不去做,阿爹也依旧会派人去做这件事。
    即使明明知道会把江家带入万劫不复的境地,明明知道自己作为一把刀会有被雪藏的一天。
    阿爹也会去做。
    不可更改。
    “我知道了。”
    江怀砚整个身子慢慢松懈下来,扑面而来的真相抽空了他浑身的力气。
    原来前世阿姐的死,江家的亡,有司徒幽和沈太后的手笔,却也逃不过阿爹的筹谋。
    他觉得自己像一个笑话。
    不,不是笑话。
    至少重来一世,他还有机会去改变这一切。
    只是啊……这天下,未必会如阿爹所愿了。
    江怀砚一言不发的转身离开巡防营,江崇交代完事情后就低头仔细审视自己安排的其他东西,完全没有察觉到江怀砚浑身上下充满了不对劲。
    传出太后生子的第二个月,云台那儿就反了。
    据说领兵的是萧家遗孤,带着云台的兵和北陌人一起杀向了金陵城。
    领头人带着面具看不清楚面目,但从身形上和声音上判断,应当是个才二十岁出头的少年。
    而二十岁,恰好是萧家那个失踪皇子的年龄。
    这些隐晦消息寻常百姓或许不知道,江怀砚却清楚的很。
    当年司徒家杀入金陵城的时候,萧家老皇帝自刎殉国,萧家众多子孙也都惨死在皇城里,可唯独找不到其中一位皇子。
    也不知他是从哪里跑的,又或者死于战乱,总之一点消息都没有。
    因这位皇子当初还只是个襁褓中的婴儿,所以也很少有人能描述出他的样貌来。
    可此人终究是姓萧。
    要颠覆天下,要的只是个由头,姓萧的由头而已。
    这些年来司徒家看似表面风光,实际上江崇却一直在追查萧氏的下落,得到的消息便是此人已经潜逃于北陌。
    北陌与司徒家并不交好,要寻人难如登天。
    谁知数十年过后,终究是让此人成了司徒家的心腹大患。
    江怀砚知道云台起兵消息的时候,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沈关越。
    那个戴着面具的少年,真的只是萧氏后人吗?
    还是,沈关越?
    三月初,沈太后的事情终究瞒不住,司徒幽和司徒京都知道自己成了棋子为他人做嫁衣。两个人不约而同停止了内斗。
    但这件事终究关乎皇家颜面,即使是心中再觉得不舒服,两人依旧把这件事藏了起来,不让外界透出一丝风声。
    只是司徒幽频繁进出太后宫中,虽然被拒之门外,但依旧锲而不舍。
    在绝对的利益面前,那点可怜的母子之情早就被丢到九霄云外。
    司徒京脑子更清醒一点,笼络大臣来的更加频繁,很明显野心庞大。
    更令人意外的是,自从沈太后给了他权利之后,他那双平时几乎站不起来的腿就好像莫名其妙自愈了不少,渐渐可以少许得走路。
    等江怀砚再瞧见他时,已经是拄着拐杖一瘸一拐走在大殿外。
    陌生得让人认不出。
    四月末,江怀砚算是第一次见到了那个孩子。
    春寒退却后暑热还未起,那孩子已经会坐,江怀砚觐见的时候那小东西叽叽喳喳满宫殿在爬,手里握着沈太后的玉扳指,眉眼没有一处与先帝相似。
    望着脸上没有一丝愧疚的沈太后,江怀砚的记忆同前世交织在一起。
    前世他最后见到的沈太后,是被抽去灵魂,失去全部力气的沈太后,大抵是因为阿姐出手杀了这个孩子的原因,让沈太后失去了最后的依仗。
    而今她春风正得意,坐在高处俯视着江怀砚。
    一字一句,皆为自己。
    沈太后要他投诚,许他自由。
    “吾知你心中只有阿越,也知道阿越没死。若是吾儿登基,可放你自由。”
    好一个大发慈悲。
    江怀砚一言未发。
    放他自由,那江家呢?
    沈太后拉拢他,无非是因为朝堂下最大的阻力便来自他的阿爹江崇,只要江氏一天还在,她的孩子就绝不可能登基。
    她许他自由,便是要他掌管江氏,统一口风。
    绵延数百年的大族,若想从阿爹手中接手过来,岂不是只有弑父这一条路?
    沈太后还说,若是他下不了手,她可以替他动手。
    江怀砚猛然抬头,目光中带着些许嘲讽。
    “像当初在乱石滩杀臣一样?”
    “恕难从命,还望太后好自为之。”
    这王朝气运,命数将尽。
    转身离开大殿的时候,太后手中茶盏狠狠砸在青石砖上,瓷器崩裂的声音令人胆寒,将那才几个月的孩子吓得嗷嗷大哭。
    因为迟迟未肯对那孩子下手,阿爹的手又伸不到沈太后身边,江怀砚和阿爹的关系瞬间变得很僵。
    朝堂上有意回避与江崇的接触,连江崇找各种各样理由喊他出去,他也都拒绝了。
    在他心中,陈玉辞那已经改变了前世轨迹,不会再有人蓄意参江家,且陈玉辞也收集了足够的证据可以证明江家确实一直在替司徒家守着受灾百姓。
    前世诛灭江家种种罪证都已烟消云散。
    只要他能忍下去,只要阿爹没有步前世后尘,只要再等等,最多一年。
    最多一年,沈关越就会杀到金陵城。
    到时候改朝换代,江家奉上一切,只求归隐田园应当是没有问题。
    便是江家族人后人,只要不同萧氏作对,都可以继续过自己的生活,继续科举,继续为官。
    这份僵局,一直到江怀薇回来的消息传入宫中。
    阿姐,她带着三多月大的孩子回了金陵城。
    沈关越的...孩子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