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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素伞

作者:观湛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住手!放开那张照片!”老板发现奚朔的动作,面色一变,厉声爆喝。


    他一把撕掉脸上的温文尔雅,精瘦的身躯蓦然膨胀开来,红光充斥的暗房里,一个巨大的黑影转瞬遮蔽光线。


    房间又一次陷入黑暗。无边无际的黑暗。宛若一头巨兽吞噬所有光芒,要将这方天地彻底覆灭。


    奚朔呼吸一滞,心跳声猛然加速。


    “……爸爸,”


    “爸爸,”局促的房间里,一道软糯的声音隐隐响起,空灵的,梦幻的,乍一听,像是记忆的回声。


    “爸爸。”声音渐渐从虚向实,有了大地的质感,“爸爸,推高点,再推高点!”


    黑暗中出现一只泛着朦胧白光的秋千,紧跟着,相馆后院的情形水月镜花一般,慢慢地,慢慢地浮现了出来。


    一个可爱的小女孩坐在秋千上,嘴上叼着一根棒棒糖,后面站着尚且年轻的父亲,两只手轻轻一推,秋千高高地荡起,回落,再一推,又荡起,又回落。


    秋千越来越高,女孩的笑声也越来越响。


    “好啦,别玩啦,快洗手吃饭啦,太阳都落山了。”女人嗔怪的声音响起,眼里却是宠溺的笑,她齐肩短发,面容秀丽,和奚朔在出租车上看到的几乎没有太大区别。


    女孩和女人的身影终于不再模糊成雾,像是所有色彩收拢、汇聚,凝成了可以触碰的,实实在在的人。


    “囡……囡?阿秀!”呆呆的,呓语般的声音在暗房回响,黑暗浪潮般而来,也如浪潮般退去。


    红色光线再一次闪烁在暗房里。


    那个温文尔雅的老板又回来了,在那漆黑的数秒里,他已近在奚朔眼前,奚朔看着那一只即将掐上自己脖颈满是茧子的糙手,不自觉咽了口唾沫,挪着越来越重的脖子,稍稍往后倾了些。


    老板的手转向那幻影,似是想要触摸那一直挂念在心上的人儿,可是手抖了又抖,也没敢去碰。


    奚朔的脖子已经彻底僵硬,思维也越来越缓顿了。胸前的胎记时不时发烫一下,让她陷入桎梏的大脑不至于彻底僵掉。


    “阿秀,阿秀……”


    一滴眼泪坠在奚朔僵于照片上空的手,奚朔眨了眨眼,眼前场景悄然变换,秋千变成沉寂在湖底的桑塔纳,后院被碧镜湖的大潮猛吞没。


    潜水队捕捞起母女冰冷的尸体,不远处,女孩站在水草丛中,低头瞅瞅自己完好的手脚,又看看潜水队网里的“自己”,抬头看向女人,“妈妈,我们回不去了是吗?爸爸他……臭爸爸会伤心的。”她的声音软软的,很低落,也有些难过。


    女人没有说话,只是抱住她,咸咸的眼泪和湖水混在一起,吸引鱼儿来食。鱼儿轻啄她脸上的泪,涟漪微动,她的脸庞随之荡漾,泛起数据的流光。鱼头没入这片虚幻,鱼尾仍在水中摇摆,唇齿兀自张合着。


    湖下的日子孤寂难熬,一颗颗鱼卵化成鱼苗,一簇簇鱼苗又长成大鱼,大鱼又诞下鱼卵,循环往复,时间在这里没有意义。不知过去一年两年还是三年,女人的脸上没有多出一条皱纹,女孩的身高也没有长高一寸。


    忽而有一天,一扁暗红色小舟破开水浪,驶入碧湖底,舟头立着一个幽光闪烁的人影,没有五官,一眼望去,只有一粒一粒极小单位组成的玄妙符号,凝视时间一久,便仿佛深陷进虚无的漩涡里。


    “谁?”女人警惕地看着这扁舟。


    幽影静静摊开手。


    “是爸爸的……气息。”女孩从幽影手中接过一缕灰色的光,她看看女人,又看向幽影,声音里带着小心翼翼和试探,“你是……带我们去见爸爸的吗?”


    幽影没有说话,女孩却像下定决心似的,“如果可以……请带我和妈妈去见爸爸吧。”


    红色小舟乘浪而去,女孩将灰光递给女人,眼里满是哀伤,“妈妈,爸爸死了。”


    “囡囡,囡囡,爸爸在,爸爸一直在这里。”老板看着那一幕幕投影般的清晰画面,眼泪不断从脸上淌下来。


    “……爸爸,爸爸,”碧镜湖的景象消失了,女孩拉着妈妈的手,虚幻地漂浮在空中,“爸爸,我们回来了。”


    她笑着,拥入父亲的怀里。


    女人看着丈夫鬓边的白发,眼里是不忍和怀念,她没有说什么,只是朝男人浅浅一笑。


    随后,母女俩化作一团晶莹的光,流进相片中,全家福上缓缓浮现她们笑意盈眼的身影。


    “这才是,人生难预料,不想团圆在今朝。”咿呀一声响,老板又唱起来,只是这次不再凄婉,带着释然和轻松的心情,他道一句,“多谢”,便也化为流光,一头挤进相片里。


    红光刹然远去,像进入暗房那样突然地,奚朔又重新回到外部相馆空间里,光亮刺进奚朔的眼睛,她眯了好一会,才从那种昏暗的境地里走出。


    身体快要僵死过去的感觉彻底消失了,好似自己轻轻一跳,就可以够到天花板。奚朔找了找暗房的入口,却发现除却大门,相馆一整个空间都是白墙组成,再没有任何可开门之处。


    想来,那是老板的私人领地,除非他允许,旁人是不得而入了。奚朔没有再多想,只由衷祝福他们一家团聚,就要跨出大门时,忽然飘落一张相纸,正是她本人的照相。


    “……”


    拍得好丑……


    是她被相纸人吓到,差点弹射出去那一刹。眼睛瞪得铜铃大,面部极度扭曲,脸上的皮肉都挤在一起。呃……从视觉效果来看,好像比相纸人还要惊悚一点。奚朔被自己丑到了。


    她弯腰去捡那张照相,指尖触到相纸的那一瞬,黑白变成全彩,而相片上的景象竟也变了——


    她静静站在黑暗里,眼前是布满裂痕的彩色泡影。她的手虚悬在半空中,似是想要触碰那落幕的繁华,眼底是浓郁的悲悯之色。


    裤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奚朔将相片收起,打开手机,随后看到订单完成的提示。


    再回过神来时,她已站在相馆门口。


    墨黑的夜,凄清的弄堂,那生机勃勃的世纪初仿佛只是她一场通灵的梦。


    “喵呜~”黑猫踩在她脚上,碧森森的眼睛与她对视,蜥蜴再次出没,白夜光影的招牌上是斑驳的字迹和细密的蛛网。


    空气中是若隐若现的霉味,没有旧报刊亭的油墨香,也没有早餐摊上的葱饼香。


    天空闪烁起光亮,旋即一道惊雷轰隆响起,甚至没有过渡,大雨就从天上哗地坠落。


    “……”


    有点倒霉,怎么能说下雨就下雨,一个月不下雨,偏偏选在今晚下雨,奚朔刚想躲进相馆屋檐下,一方素白油纸伞便出现在头顶上。


    冷香悠悠漾进鼻中。


    “抱歉……”


    那把动听的嗓音在耳边幽幽响起,她扭头,柳色那张美丽的脸上是无奈之色,“我不能进入老板的执念领域,有些地方不欢迎我这样的……不速之客。”


    你这样……又是哪样?


    奚朔想起碧镜湖下那条穿梭于数据与现实的游鱼,也想起柳色抓住自己手腕时,那冰凉的触感。


    为什么同样是鬼,自己却能碰触到她,而不会像游鱼一样穿透她的身体呢?


    还有……


    既然柳色无法进入执念领域,又是如何看到一切,并发出警告的呢?


    有关于监控的想法又一次从脑海里冒出来,那柳树形态的胎记,那发烫的灼烧感,以及那……初见时,绝美又梦幻的数据形态。


    那一声“不准”好似贴着头皮在耳边回响,那么近那么近,近到她几乎以为柳色就在身边。


    质疑的幼苗被催长,不可控地,心底就蹿出一个荒诞又使人心惊的猜想,奚朔身体不自觉就往后倾去,带着几分抑制不住的惶恐。但她很快就意识到这样不妥,眼前这位甚至可以说是她的救命恩人。


    两次,她救了自己两次。


    两次真切的救命之恩可以抵消梦里的千次仇杀之惧吗?奚朔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已经飞快地从柳色手中接过了伞,以此掩饰自己的冒昧与尴尬。


    “我来撑吧。”她有些恼恨自己那不争气的身体,怂的时候不见跑得快,当狗的时候永远第一。可恶!


    两人身高相仿,柳色没有反对,只是嘴角轻轻勾起,嗯了一声,似乎心情很好。


    那是一条不短的路,雷暴不要钱地轰炸,幽蓝的闪电一闪又一闪,两人不用打灯,就能看清前方景象,大雨噼里哗啦,在这条有些年代的旧路上形成一圈又一圈的水坑,周旁幽静的老宅倒映在其中,水一漾,老宅也轻轻地一漾。


    奚朔紧紧盯着地上那荡漾的水纹,想以此平复内心漾起的涟漪,原本心中有许多关于幽舟和订单的困惑,也在此刻被身旁的冷香所取代。


    她一直认为双人同打一伞,是一件顶顶亲密的事,方寸之间,两人的距离咫尺之近,借一柄小小的伞去遮蔽那庞然雨兽,离得越近,贴得越紧,便越不会为雨兽所侵。


    从小到大,她也就与长辈,还有那日图书馆门前的铃兰同乘一柄伞过,就连左音,也从不曾与自己在同一伞檐下,但现在她和一个严格意义上来说只相识一天的女人,贴得如此之近,走一条如此漫长的路,微风轻拂,女人身上的白袍阔阔作响,她的心脏也柔柔地跳着。


    它跳得很快,很快,但奚朔如此清晰地意识到那与受惊时的突然加速不同。夏日的热浪已被突然而来的暴雨浇灭,空气里带着丝丝的凉意,扑在人身上时,很清爽,但奚朔却反而腻出一层薄薄的汗,她只希望能够快点走完这条好像永远也走出不去的弄堂。


    终于,路口就在眼前,那盏孤独的灯仍然屹立在那里。漫大风雨被橘色的灯光销蚀,那飘在空中的雨好像落珠成丝,她在心里长长松了一口气,那颗不安的心也渐渐地,渐渐地,平整了下来,耳畔却恍然响起女人温软的嗓音。


    “你的肩膀湿了。”


    她诧然扭头,这才发现,自己袒露在纸伞边沿的右肩早已湿透,而手中的素白纸伞却以一个肉眼可见的角度朝柳色方向倾着。


    “这才是人生难预料,不想团圆在今朝。”引用锁麟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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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章 素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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