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赛博地府送外卖》 第1章 长香 奚朔嚯地睁开双眼,失神地盯了天花板许久。 呼…… 半晌,她散漫的视线才渐渐聚焦,有了些许神采。她摁着似还有些隐隐烧痛的胸口,长长舒一口气,庆幸自己的劫后余生。 死亡这件事不是经历成百上千次就能习惯,而每一次从那令人心生惊惧的噩梦中醒来,都会令她更珍惜现在。 背后黏腻腻的。 房间空调打得很冷,尽管如此,也抵不住死到临头那股心悸的潮汗。 呼。 她又叹出一道闷气。手脚疲软的感觉好上许多。 “真是,哪个好人家会夜夜做梦被人一刀捅死的啊……” 木着脸拿起换洗衣服,奚朔赤足走进浴室,冰凉的触感从脚底扩散开来时,心绪已冷静很多。 对镜脱去衣服。 奚朔的视线猛一僵,呼吸也猝然急促起来。 这是…… 她凑近镜子,死死盯住心口那道暗红色胎记。 …… 奚朔不是第一次发现胎记变化。早在好些年以前,这变化就开始了。 那是一道长约两厘米的胎记,手指粗细,像一条边缘模糊刚刚愈合的丑陋刀疤。 自八岁那年夜夜被噩梦纠缠以后,它一年变化一些—— 先是模糊的边缘变得刀刻般利落,像是一株随风四处倒伏的柔软野草终于长为枝干挺直的大树。 紧跟着,树木开始生根发芽,枝干上下都生出一些粗糙的毛刺。 它变得缓慢,奚朔也没放在心上,只以为是随着自己年纪渐长而发生的正常现象。 但现在…… 那胎记,终于餍足般,诡谲地展开最美姿态,抽出纤细的枝条来,如一位雅秀的姑娘从帷幕下走出,露出那绝色真容。 看着那摇曳生姿栩栩如生的红柳胎记,一口凉气从奚朔天灵盖直贯而入。 那晚晚出现在梦中致她于死地的白衣女人幽灵一样闪现在她记忆之中—— 那素白的袍袖之上,却正有这样一道艳红似血,迎风招摇的柳绣。 …… “不要!” 好像看到女人下一秒就要手起刀落,刺向自己心口。奚朔下意识环臂抱住胸口,但她很快便意识到自己不在梦里。 “……” 忍住了说脏话的冲动,奚朔开始认真反思自己是不是该去看看心理医生,连应激反应都出现了,一想到那女人就害怕。 唉…… 都怪当年扫墓贪玩,硬是要跟着堂姐去更高的山头采杜鹃,一脚踩在那小坟包上…… 热水从花洒头里喷淋而下,八岁那年的故事也流进她的脑海里。 正是因为那一年那一踩,她在梦中死了无数次。而每一次,她被匕首扎中的那一刹,都以为自己永远不会再醒来。 如今,女人袖口上的柳绣居然长在了自己身上,这让她恍惚,甚至有些分不清这是现实还是梦中。 她面向镜子,擦拭身上水珠。 忽然,她呼吸一滞。 模糊的镜子里,一个穿着西洋黑裙戴着黑纱帽的民国大小姐正高扬着下巴,倨傲地望着她。 心脏怦然狂跳起来,像牛皮鼓被敲响发出震耳欲聋的咚咚声。 她自己的脸! 自己的脸在镜中! 不对,自己的脸本来就该在镜中! 但那不是她! 就是她!连眼尾那颗痣都一样! 定睛再一瞧,黑裙大小姐已经不见了,镜中只映照出她裹着浴巾的朦胧身影。 …… 或许自己不仅该找心理医生,还该找个大师好好看看。 刚洗好的身体,又出了一层薄薄冷汗。奚朔僵立在原地不敢动弹,许久才渐渐缓过劲来。 不过说起大师…… 奚朔的脸冷了一冷,当年她爹妈也不是没给她找过所谓“大师”,又是夹手指泼黑狗血又是跳大神喝符水的—— 有个P用。 那一系列骚操作把她折磨个半死,结果一入梦,又见恶女索命。 算了,都说梦是潜意识的映射,往好处想,或许是自己疯了呢。 至于那胎记…… 或许是癌变了呢。 想到这儿,奚朔默默给自己预约了一下皮肤科专家,顺便不死心地打开邮箱和应聘软件看了一下,什么消息都没有。 现在是早上九点半,投出去的简历石沉大海,日子却不能止步不前。 可恶啊,到底是谁偷了我的富二代人生。毕业即失业也是很典型了。 凶猛的阳光从窗帘缝儿透出来,即使不开灯,浴室也很敞亮。 奚朔泼了一把冷水在脸上,强迫自己不再去想与梦有关的一切事。 她穿上衣服,往胳膊脸上还有脖子涂抹防晒霜,三天前她第一次去送外卖时,防晒霜没涂匀,导致身上颜色深浅不一,像一块不规则地图。 现在她学乖了,出门前认真做防晒,准备好矿泉水,避免一天下来直接晒成肉干。不过这天气热归热,对于骑手来说倒也不是坏事。 天热就有高温补贴,单价也就高,加上平台一些活动,老手甚至能一天跑到千元以上,但对于她这个小萌新来说,一天跑八小时,能赚到一百以上已经谢天谢地了。 奚朔用过餐,准备好一切走出家门,对过202室的门依旧阖丝紧闭。 “好久没见到邻居姐姐了……” 以前自己在小区楼下散步时,常碰见邻居姐姐出门倒垃圾,但最近这些天都是她丈夫下楼的。 听说邻居姐姐是中学语文老师,也许是学校放假她和朋友出门旅游去了。 也或许他们夫妻分工合作了? 奚朔没多想,走下楼从车间推出电量充足的小电驴,戴上头盔,打开外卖软件,微笑扫脸进入平台。 果不其然。 “新任务”界面中一个任务都没有。 城中村的房子虽然租金便宜,但毕竟还是太冷清了些,没有商业街,自然也就没有可供接单的任务。 奚朔每天差不多要花上半小时到达镇中心甚至更远的地方,才能接到单。 阳光很盛。 幸亏奚朔在头盔下还加了一顶鸭舌帽,才不至于连眼睛都睁不开。 骑车驶出小区,她习惯性瞥了一眼门口那株总是枝繁叶茂的大槐树,却发现树上挤满了乌鸦,黑压压一片。 怎么会呢,一定又是她看错了。 心里咯噔一声,奚朔被烫伤了似的收回视线。 非机动车道上车子不多,风很闷热,奚朔的心却在这疾驰中慢慢安定了下来。 送外卖就是自由! 她开始在心头盘算要不要花些钱买个手机支架。 这几天也确实赚到一些钱,说明送外卖维持生计还是可以的。但如果打算长久干这活计,像现在这样把手机放在电瓶车头的篮筐里,就不是很方便了,不管接单还是看导航都不安全。 对了,另外还要买个保温箱。 昨天送的那一份餐盒里有汤水,自己挂在车把上一路颠簸着送到那客户手上时,已经有些洒出来了…… 一辆洒水车播放着叮叮咚咚的熟悉音乐从奚朔身边驶过,打断了奚朔的遐想。 奚朔下意识看向后视镜。 却见洒水车里洒出来的,不是清水,而是淡红色的,一道一道像铁锈水一样的液体! 她惊了一下,立刻回头。 触目所及,却是透明的水,还有被洒水车溅到却无动于衷的行人。 ——一定一定是我每天做噩梦睡得不好累眼花了。 一定是的。 摁下心头的压抑还有不安,奚朔继续往前行驶。还有十来分钟就要到商业区了,也不知道今天跑完八小时能挣多少钱。 看来运气还不错,一路都没遇到几个红灯,一路顺风。 她经过一个十字路口。 心里刚美滋滋了一下,就见到交通信号灯上的倒计时数字,突然开始疯狂地不规律跳动。 10、9、1、3、2、7—— 路上行人和车辆却若无所觉。 ……噢。 既然这样,那一定是红绿灯故障了吧。奚朔面无表情,握着车把的手却是不自觉颤抖了起来,小电驴的速度也在不知不觉间又加快了些。 “叮!” 嗯? 奚朔的心一跳。 今天运气真这么好,居然在这也有新单子?明明她离镇中心还有四五公里来着。 奚朔骑车的速度实在不慢,风声和胎噪声在她耳边呜呜作响。手机那一声震响传到她耳边时,音量已经很小了。 有时候她急着送单甚至听不到手机的自动派单声,所以总是错过一些就近派单。 因此她也没有听见就在她心绪乱转的时候,外卖软件进行的一次自动更新服务提醒。 “‘阴曹’里世界程序接入中,鬼包数据包开始下载。……鬼包数据包下载成功,开始绑定外接口。……绑定成功,语音助手奈何为您服务,现在为您自动派单中——” “系统派单完成,客户可以在60秒中选择接受或者拒绝,一天内拒绝次数超过三次,系统将会为您减少自动派单。” 等奚朔停下车来拿起手机时,看到的已是改天换地的外卖软件。 黄色的活泼主题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如同血液凝固般的暗红色调。背景上布满了她看不懂的古色古香的玄奥符文,每一道笔画中都似透着一股朴拙与不详。 紧跟着。 屏幕上弹出第一个订单详情,地址正是美丽小区8幢202室—— 奚朔对过邻居家。 客户署名铃兰。 而订单内容…… 则是一根44厘米的长香。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长香 第2章 救我 这是…… 中元节限定款? 不知怎的,奚朔忽然想起母上大人前段时间打来的电话,“七月半快到了,晚上早一些回家,别闹太晚。” 那今天是…… 她不动声色瞥了一眼腕表时间,农历七月十四。噢……行,今天早点收工,干到六点就下班。这大太阳天气的,就算真有什么脏东西,也不能在这个时间节点出现吧。 奚朔勉强挤出一个微笑。 幻觉,一切都是幻觉。 冷静。冷静。 奚朔闭目缓了一下,半晌,才慢慢睁开一条眼缝,斜乜着快速扫了一下手机界面。 呼…… 她狠狠松了一口气。 好消息好消息,是幻觉。不过看来明天不仅要看皮肤科,还得顺便看一下精神科医生。 正犹豫着要不要仔细研究一下这个订单,一道刺耳的刹车声冲进她耳朵,紧跟着是重物相撞的声音,再然后是此起彼伏的“嘟——嘟——”喇叭声。 不远处发生了追尾事故,场面一度非常混乱。 但奚朔处在这全宇宙最吵闹的中心,却感到非常安心。她满意地点开订单,仔细查看起来。 这是个帮送订单,需要骑手自己预先垫付购买物品的钱,对于萌新来说,奶茶单、商超单是上上选,餐饮单次之,这种帮送单最是麻烦,可是…… 奚朔的视线紧紧黏在那单价上。 三百二十元一单啊,它给的实在也太多了吧,比她这炎炎酷暑日跑整整两天的收入还要多! 跑回头路也值得啊! 她重新刷新界面,发现订单还未被人抢走,看来是这地儿太偏远了,附近没什么骑手,否则这么香的单子哪里轮得到她耽搁这么长时间。 接不接? 手比脑子诚实,脑子还在犹豫的时候,手已经点上确认键。 没有什么限制,轻轻松松就接了单,奚朔本来还在担心这种单价高的订单,自己权限不够接不了,没想到这么容易就成功了。 “请骑手出发前往商店购买货品。” 软件发出提示音,奚朔发现今天的语音听起来和之前似乎有些不同,落在耳里,更温柔好听一些,没有机器的僵硬感。 语音包优化了? 看着剩余时间还有一个小时十分钟的任务单,奚朔也没多想,穿过拥挤的马路,掉头往附近菜市场驶去。 到达菜市场时,已经差不多早上十点半。 这个点,菜市场基本没什么人,只有寥寥几户菜贩还未收摊,奚朔微笑着拒绝了菜贩的邀买,驶向周边一家元宝店面。 自从奚朔毕业在城中村租了一套房后,就经常到这边的菜市场买菜,对这里的建筑构造也门清,她记得清楚,蛋糕店旁边有家元宝店,而元宝店旁边又有家奶茶店,总之这元宝店夹在两家吃食店中,显眼得令人瞩目,就算奚朔从未来这买过什么香烛元宝,也对它印象深刻。 “小姑娘,买什么呀?”店主是一位精神矍铄的鹤发老人,他穿着一套质地绵软的长衫,看起来有几分出尘。 “师傅,我买一炷香,不过香的长度方面有些要求,不知道这有没有。” 这店面着实不大,奚朔一眼扫去,铺子里堆满了香烛元宝纸人,看起来货物十分充足,但就是没有见到长度特别的线香。 “应有尽有,你尽管说来。”老人很和蔼。 “我需要一炷长度……”奚朔犹豫了一下,道,“44厘米的长香。” 话音刚落,店里敞亮的灯光就跳了一跳。 奚朔警觉地往头顶望去,却听到老人安慰的声音,“别慌小姑娘,老店面了,线路问题。” 奚朔有些尴尬,赶紧道:“师傅,没有这种香也没事,我不知道哪里有卖,如果师傅知道的话,烦请您告知。” 老人的双目微微闪了一下。 他笑起来,“有,我这什么都有,你就算要口棺材,我这小店面也能给你抬出来,且稍等一下。” 他推开身后木门,奚朔这才发现柜台后边原来还有一个仓库间,里边黑黢黢的。 奚朔正待细看,余光却蓦地瞥见店中角落里那些纸人,好像正齐齐盯着她瞧,就连原本背对着她的那个纸人,脑袋都折成诡异的180度,冲她微笑。 纸白脸色,空洞眼神。 还有涂满脂红的双颊。 奚朔的喉头一时有些发干,她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找到了。” 老人的声音将奚朔从惊惧的境地里拉回。 不多时,她手里就多出一只长条绒布包,沉甸甸的,很有些分量。 “老板,多少钱?” 奚朔发现自己的嗓音有些涩,她干咳一声道。 再看周围,纸人没有任何异样,头顶的风扇吹啊吹,店里只有细细簌簌纸与纸之间的摩擦声,还有她砰砰的心跳声。 老人呵呵笑了一声,伸出一根手指头。 哦。 十块钱啊,不多。 奚朔调整好情绪,扫码输入数字就要支付,忽然听到老板幽幽的声音,“小姑娘,1后面得跟三个0,不是一个。” 夺,夺少? 诡异带来的影响一刹烟消云散。 奚朔差点咬到舌头。 她瞪大双目,不可思议地看向老人。一千块!什么一千块,什么香这么厉害要一千啊! “小姑娘,这香和外头这些不同。那是流水线上的产物,而你手上的香,是手工香,不管原材料还是手工费,都不菲的哟。”老人道,“我看你对这里头的门道也不是很清楚,这香应该不是你自己买的吧。” 奚朔木然点头,“我给人送外卖的。” 天奶,她一个刚送外卖的失业户哪里掏的出一千元买一根香啊! 她忽然觉得手上的香实在烫手。 “师傅,如果,如果这香到时候我没送出去,能不能,能不能……”奚朔红了脸吞吞吐吐扭扭捏捏道,“能不能退回来呀……” 帮送单有风险这事她是知道的,许多骑手被帮送单坑,最后货送不出折自己手上,跑路费没有不说还倒贴进去一笔钱。 虽然是邻居姐姐订的单,但要她一下掏出这一大笔钱买一根香,她还是有些不放心。 老人哈哈一笑,爽快应允。 “三十厘米以上的香我很少做散单,一般都是供给大型宗教场所用的。既然小姑娘这么爽快,老头我也送你一个小玩意儿。”他从货架中取出一枚黄色符箓来,叮嘱道,“这是平安符,你且收着,打工挣钱要紧,但也要注意安全,农历七月还是要紧着些,外卖送得差不多了,就早些回家。” “谢谢师傅。”奚朔收过平安符,内心感动,付钱的手也勤快起来,唰一声,那原本用来付这个月房租的钱就这样打了过去。 买完长香后,她拍照传上平台,然后点击“我已取货”,就立马朝小区赶去。回家路上,她路过一个小公园。 一群孩子正在那玩“一二三木头人”。 童趣真好,这么热的天也能玩这么开心。作为一个为生计忧愁的社畜,奚朔睇着他们,着实羡慕。 她继续往前驶去,站在最前方扮演“鬼”的小女孩却忽然转过身来—— 什么? 奚朔脑子一僵。 那张稚嫩的脸上没有任何五官,一片空白。而其他孩子,则以各种嬉笑扭曲的姿态,永远地凝滞在原地。 她一个急刹往回望去。 原本热闹的公园里,一个人影也没有,只有微风拂过,樟树上的叶子轻轻飘动了一下。 ……明天、明天一定要去医院看看脑子了。 奚朔没敢停留,加快速度朝小区冲去。 来到小区,平台显示剩余时间还有二十分钟,她就要按平台提供的虚拟号拨打电话过去,猛一激灵注意到订单下方还有一行短短备注。 “送香进门,燃香对我丈夫行三拜之礼,直到香烛燃尽。” 字体鲜红,如血泣诉,映衬在鲜明的黄页界面之中,显得格外刺眼醒目。 又是幻觉? 她怎么记得先前订单里没填写备注啊。 奚朔眨了眨眼,企图再次睁眼之时,备注会消失。 但那行字却始终没有消失。 这…… 难道,真是她记错了? 当时两车相撞,场面混乱,她被分薄心神没有注意到也不是没有可能。但是…… 平台为什么要把备注颜色改成红色,难道是怕骑手漏看? 虽然之前那蚂蚁大小的黑字确实容易让人忽略,但现在改成大红色,还配上邻居姐姐这么诡异的备注,看起来让人觉得很是惊悚啊…… “嘎——” 一声难听的凄嚎传来,奚朔循声望去,只见一只墨黑乌鸦从天上疾速飞过,紧跟着又飞来满满一群乌鸦,好像大槐树上的乌鸦都被什么惊住,要赶紧转移住所一样。 “怎么感觉要下雨了……” 她眯起双目看着天边那朵将烈阳遮蔽住的乌云,把小电驴推进车间。 随后抱起长条绒布包往楼道口走去。 越走越迟疑。 一直走到202室门口,她又看了一眼手上订单。那行鲜红字迹并未消失,就像是被图钉死死钉在原处。 都已经走到这一步了…… 奚朔看着订单后那320元的单价,把心一横,拨通了电话,但电话那端响了许久,也未见有人接听。 也好…… 忙活了大半天,客户却没接听电话,她反倒莫名松了口气,那根一直绷在心头的弦也渐渐松弛下来。 不送了。既然如此,那就不送了。 反正和老人约好,可以把长香送回去,除了耽搁些时间,也没什么大损失。 ……总比被人当场揍出家门好吧。 她记得邻居家那位男主人,高大威猛,孔武有力,好像还是大学里的体育老师来着。 她不知道这俩夫妻耍什么花枪,原本她以为这根香是七月半祭祖用的,但现在看来并不是,她一个小小外卖员可不想成为他们play的一环。 金钱的光辉缓缓退去,那被人民币塞满的大脑终于彻底冷却下来。 奚朔点开平台上的权益中心,找到新人大礼包赠送的违规消除卡,就要消除这项订单,忽然手机一震。 像中病毒一般。 外卖备注那栏出现一连串鲜红的—— 不要取消不要取消不要取消救我救我救我救我救我救我救救救救救救救我我我我我我救我不要取消不要取消不要取取取取取取消消消消消消救救救救ト騕掫綃ト騕ト騕捄涐捄涐求夂求夂求夂求夂求夂求夂求夂 转眼手机就被一片鲜红血色覆盖。 第3章 白袍 一盆凉水当头浇下,奚朔毛骨悚然,心卡在嗓子眼处,想喊喊不出,想咽又咽不下去。 她想逃,但202室门口那红色的迎宾地毯却似生出无形磁力,将她双脚紧紧粘住,叫她不能动弹分毫。 若非还残存着些许“自己是穷鬼手机是旧年新买”的理智,怕不是手机也早已丢扔出去。 “太阳公公早上好,小鸟叽叽喳喳叫~” 一道欢乐的铃声震颤着响起,奚朔好似从深海中被拉回的溺水者,长长吸一口气,一瞬那些飙升到头顶的血液重新在身体里流动起来。 她有了些许力气。 满屏鲜红已然消退,是那个拨出去的虚拟号来电。 她没有急着接听,而是先取出口袋里的钥匙,打开自家门,捧住长香悄声无息躲了进去。 “鬼包提醒您,为了您的权益,您与客户的通话将被录音。” 鬼、鬼包? 奚朔平日里急着送外卖,向来不怎么关注这平台提示音,直到此刻才发现这外卖软件似早已从某一刻开始,就被“偷梁换柱”。 脑中闪过今早看到的种种异常,那颗宁愿承认自己有病也不愿相信自己撞鬼的心终于死了。 “喂,” 她很想直接挂断电话,但方才那满屏“救我”,还有邻居姐姐那温暖的笑容一直晃荡在眼前,她摁住狂跳的心口,努力不让声音发颤,“你的外卖到了。” 对面沉默着。 她只能听到电话那头此起彼伏粗粝的呼吸声。呼。吸。呼。吸。呼吸呼吸呼吸—— 头皮发麻。 她强咽了口唾沫,涩着嗓子又喂一声。 对面终于响起声音。 幽森森的,像从无尽空旷之地传来,许是信号不好,还带着老式收音机的滋啦机械卡壳声。 “什么外卖,我怎么不知道?是我那亲爱的妻子订的?” “这我不太清楚,客户署名是铃兰。至于货品,是香、香薰。” 打开免提,违规消除卡仍静静躺在权益中心朝她招手。 点下去点下去,不管……不管有没有用,先点下去!也许……也许这些都是幻觉!对了,都是幻觉! 理智在尖叫。 但那日雨夜图书馆前邻居姐姐温柔的声音却一直回响在耳边,“是不是忘带伞了?一起回去吧——” 嘴唇传来痛意。 顾不得思考时太过用力咬破的唇皮,咬咬牙奚朔迅速从卫生间找到那一瓶闺蜜送的尚未开封的崭新香薰,又从厨房找到打火机,并一把水果刀藏在身上。 【报警!】 她打开微信传了个定位给闺蜜。 卡通头像回复:【?】 【快!】 不再多言,电光火石间脑中已有了全盘计划,为防止闺蜜消息弹出坏事,她顺手将聊天框屏蔽。 再次看向外卖软件。 那明黄色的界面已彻底剥落它的伪装,换上一袭古风暗红调。 离订单超时还有十五分钟,奚朔将那长条绒布包负在身上,深呼一口气,戴上口罩,蹑手蹑脚从家门走出,敲响202室的门。 “你好,外卖到了。” “放门口就行。”手机里的声音和门内的声音同时响起,诡异地重合在一起,形成一种奇怪的共振。奚朔的心跟着颤了一下。 挂断手机通话,她冲门道:“我是帮送,这香薰钱是我垫付的,要不你开门收货,扫下我收款码,把钱转给我。” 其实帮送订单是客户收货后,将款项打到平台,再由平台发放至骑手账户上,但奚朔赌男人不知道平台规则。 门后边没了声音。 奚朔站在门外,在这片刻死寂里,脑海里陡地升起一个悚然的想法,或许屋子里的人正透过猫眼死死盯住她。 我在盯着你,我在盯着你,但你不知道。但你不知道。 吓得一激灵,她赶紧往202室旁通向三楼的楼梯跨了一大步。 “喂,开门!” 她定了定心神,扯着嗓子大喊:“喂,哥们,你不能让我白跑一趟呀!你老婆是不是在你身边,快问问你老婆,是不是买了这香薰!” 今天是工作日,楼层里应该没什么人,但奚朔猜男人应该不想闹出什么大动静。果不其然,吱呀一声,门缝中露出半只眼睛。 一股消毒水的味道若隐若现缠绕在奚朔鼻中,即使戴着口罩,也没过滤掉那层刺鼻味道。 她面无表情,眼都不眨一下,语调中却透着欣喜之意,“哥们,你可总算开门了。喏,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你和你老婆先验下货,然后把钱打给我,记住了,一千块。” 奚朔把香薰递过去。 那门又稍稍开大了一些,露出体育老师那半张有些英朗的脸来。 “阿嚏!” 奚朔忽然打了个喷嚏,手一抖,那香薰带着包装咔嚓掉落在门槛上。 ……香。 很香。 一股浓烈的柑橘气味在空气中弥散,包装也湿透破裂,几片玻璃碎片飞溅出来。那橙黄色的精油一半滴落在门口红毯上,一半顺着屋内那光滑的瓷砖地板流滚进去。 “一千块!” 奚朔哀叫一声,赶紧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是我的疏忽,这钱不用你们给了,非常抱歉。” 体育老师皱皱眉,有些不耐烦,“没事,”声音嘶哑。他蹲下,去捡门槛上的包装壳还有溅进屋里的玻璃碎片。 就是这个时候—— 奚朔瞅准机会,一把夺过门,挤进了邻居家,负在身后的长条绒布包顺势解开,捧在手中。 …… 屋子收拾的很干净,很亮堂,除了屋内有一股浓重双氧水的味道,几乎可以说是非常完美漂亮的居家小屋。 客厅正中有一把沙发。 沙发坐着一个女人,梳着马尾辫,正背对她看电视。 “铃兰姐姐!” 女人头上扎着熟悉的蓝色蝴蝶发绳,奚朔惊喜喊道。 这一天七上八下的心在此刻彻底放松下来,她小跑过去,想把一整天的困惑都与这位温柔的语文老师说。 附近有个小型图书馆,除却倒垃圾外,奚朔还经常在图书馆碰见这位邻居姐姐,虽然两人之间没有太多交流,但见面时总会微笑致意。 那日深夜,图书馆已到闭馆时间,外头的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奚朔躲在屋檐下避雨,幸而撞见持伞而出的邻居,才得以安全到家。 奚朔实在喜欢这位温文尔雅的漂亮姐姐。 见她没事,奚朔长松一口气,心想可能真是系统bug,当然也可能自己精神方面的问题越来越严重……反正人无碍就好。 但很快,那灿烂的笑容就僵在她脸上。奚朔腿一软,差点磕倒在地上。 眼前是怎样的景象啊。 女人脸上的五官是用眉笔画上去的,脸颊上还抹着红红的胭脂。 眼眶处画着精致的眼线,但里边填充的却不是眼睛,而是干枯的稻草,嘴唇边沿涂着一层细巧的口红,但那也只是一道浅薄的轮廓,稻草稻草稻草,全是稻草,本该是眼耳口鼻的位置全是稻草,除了这外边一张皮,竟没一处是真的,就连那一头青丝,竟也只是一顶假发帽。 穿堂风拂过。 吹起女人衣服领口一角,露出里面饱满又干瘪的肌肤。 饱满是因为女人成了稻草的仓库,干瘪是因为失去血肉支撑生命的力量而失去光泽。 叮叮当当风铃作响。 沙发正后方墙壁上挂着夫妻俩成婚时恩爱甜蜜的合影照,但相框的玻璃却碎成蛛网状。 哐当—— 奚朔从惊栗中抽回神,她唰一下转头往铁门口望去。 男人已经把门关上,正回过头来,对着她露出渗人的笑。 …… 奚朔第一次希望自己此时正在做梦,但很显然并不是,她的梦里反反复复只会出现一个人,而不会有其他。 心口有些隐隐发烫,似乎因为她情绪过分强烈起伏,所以那红柳胎记也有了回应。 除此之外…… 奚朔一怔,从裤袋里摸出一枚黄色的符箓,腿侧的灼热感消失无踪,转移到指尖上。 她把符箓握在掌心,掌心里热得好像能发出一团火球。 体育老师一步一步朝她紧逼。 “早就发现你了,我们的小邻居。” 男人的笑咧到眼睛里,一口白牙露出森然的光泽,“你的手机铃声真是太有特色了,怎么说都是邻居……” “你凭什么以为戴上口罩我就认不出你了呢?” 男人的脸几乎凑到奚朔脸上。 奚朔一声尖叫,差点把左手持着的长香捅出去,就像梦里那白衣女人夜夜捅向她心口那一刀一样。 好在,梦中死亡数千次的神经死死把持住她的身体冲动。 右掌心的符箓顺势推出,拍在男人胸膛上。 金光闪烁。 空气中隐隐传来一股生肉被烧熟的焦糊味。 男人惨叫,往后退了几许。 奚朔一个滑步拉开两人距离,绒布包裹着的长香露出它的真容—— 一根大拇指粗细的线香,通体金黄,尚未点香,便可闻到其上有一股似有若无的檀香味。一触及星星之火,油遇见烟灰般,顷刻引燃。 虽然不清楚邻居姐姐为何要求送香人燃香,并对她丈夫行三拜之礼,但一定有其缘由,就像她……哀求自己不要取消订单一样。 既然如此—— 奚朔冷冷看向戴上痛苦面具的男人,心头泛起浓稠恨意,仪式却还需遵照规定来办。 双手奉香,双膝跪地。 她将上身匍匐在地,持叩拜礼。 这一拜。 只为亡魂,不为生人。 手里的线香轻轻颤抖。 原本长度惊人的香竟以一个非常快的速度燃烧着,香灰簌簌从上剥落。 奚朔看在眼中,忽然想起自己在元宝店时,因为好奇嘀咕的一句话,“这么长的香,得烧个两三小时才能烧干净吧。” “这你就错了,小姑娘,这香与别个不同,真燃起来,五六分钟就烧完了。”老人目光闪烁,眼里有着她没看懂的欲言又止。但现在她完完全全懂了。 男人原本平坦的肚子正快速膨胀开来。 那袅袅青烟却并未冲霄而起,倒像受到牵引般,朝男人胀大的肚子飘去。 铃兰姐姐…… 奚朔心一跳,脑中升起一个极度诡诞的想法。 男人的肚子胀得更大了,看起来似极女人十月怀胎。 宽大的衣衫被肚子高高撑起,紧紧贴在他肚皮上。肚子中,似还有东西在不停游离窜动,令那肚皮不时呈现出不规则形态,宛若“胎动”。 一拜结束。 奚朔不敢耽搁时间,持礼第二拜。 男人嘶吼一声,似被肚子和胸膛的双重疼痛彻底激怒,猛向奚朔一扑,脸上露出扭曲的狞笑。 奚朔指尖一颤,知道双方力量悬殊,几乎没有犹豫就从怀中抽出水果刀,一刀下去,决绝扎向自己大腿,因为生死惊惧带来的无力感瞬间被躯体撕裂的疼痛淹没。 她爆发出全身力气,拧过肩膀狠狠撞向男人。 男人吃痛后退。 她抓紧时机忍痛持香继续跪拜。 终于。 三拜仪式完成,而手中的长香也燃尽最后一截灰。 男人的肚子诡异地瘪了回去,一道暗红色的光芒流星一般,快速落向沙发上的“女人”。 像是失去最后束缚。 男人癫笑起来,变得更加疯狂。 他笑着。 眼角却淌下一滴泪,“我只是……不想让她离开我——” 奚朔警觉,想要捡起地上的刀,男人却一把冲上来,抢过刀,狠狠刺向她眼睛。 心剧烈跳动起来。 砰砰,砰砰,砰砰,砰砰。 这不是梦中,这不是梦中,一旦死亡就要彻底死亡。 这不是梦中,这不是梦中,一旦死亡就要彻底死亡。 但她已经精疲力竭,再无反抗之力。 她闭上了双眼。 …… 刀尖即将触及奚朔睫毛的那一瞬。 时间却仿似戛然静止。 一瓣虚幻的,带着血色的柳叶,悄无声息地飘落,轻巧地停在了刀尖上。 看似轻若无物的柳叶,却让那凶器再也无法寸进分毫。 一道仿佛由无数细碎数据流重组而成的白袍身影,在噪声与乱码的闪烁中,于空气里勾勒出绝美轮廓。 她甚至没有看男人一眼,所有的目光,只倾注在奚朔身上。 缓缓开口,温声致歉。 “抱歉,我来晚了。” 第4章 报答 奚朔一瞬如坠冰窟。 那是把很好听的嗓音,让人如沐春风,落在奚朔耳里,却似一道惊雷从天而降,连带着心脏也开始剧烈地震。 “呵,” 女人的冷笑声在她梦魇深处蜿蜒盘旋,和现在这把柔和嗓音诡异重叠,茫茫青雾中,有寒光闪过,破开磅礴黑夜,朝她心口疾速刺来—— 冷汗腾地升起,猛张开双目。 阳光刺进眼帘。 记忆中的梦之景层层剥落,眼前却是一副比梦中景象更为骇人的场景。 那张时刻笼罩在梦中青雾里叫人无论如何也看不真切的脸此刻如此清晰。 那是一张非常美丽的脸。 那是一个非常美丽的女人。 假如忽略她那不符合万有引力的出场方式。 还有她那素白袖口上的鲜妍柳袖。 梦吗?都是梦吗? 难道今天这一切都是梦吗? 镜子里的黑裙女人,乌鸦,鬼包app,铃兰姐姐…… 不。 不是梦。 腿上钻心的痛提醒她一切都是真的。 “哐!” 水果刀跌在地上,男人被一股无形之力卷出老远。 周遭空气忽然变得粘稠起来,两只苍蝇一前一后低飞着,一只翅膀震颤得很慢很慢,一只翅膀又震得很快很快,好像各自坠落进时速不同的光阴河流里。 奚朔开始发抖。 就算面对体育老师她都没有现在这样害怕过,在梦里死了千千万万次的身体仿似印刻进最原始的惧意,让她对女人甚至起不了一点反抗之心。 癫了,这世界癫了。 为什么梦中凶神会真的出现在现实之中?为什么她还要和自己说抱歉?会不会下一秒自己就要被捅穿心口了? 胎记在胸前灼烧,奚朔一动不敢动,方才一刀下去狠扎自己大腿的勇劲消失无踪,她只觉得煎熬。 冷香拂来。 不知何时,女人已站立在地板上,奚朔不敢抬头,余光却乜见女人越靠越近的长袍,还有她抬足起步时,那双白色缎面看起来精致却又古式的鞋。 没有影子。 她不是人。 这个答案并不出人意料,奚朔盯着地面上自己那一道孤伶伶的影子,心里非常平静地接受了这个事实。 如果是今天之前,奚朔还会大惊小怪一下,但现在……就算有人告诉她全世界都是鬼只有她一人是人类,她都不觉有多稀奇。 但她的头还是越弓越低。 因为那袭白袍越来越近。她的身体都在心脏的地震中抖成筛子,手心里全是汗,潮漉漉得令人不适。 能不能就这样晕过去。 “呜滴呜滴呜滴——”急促的警笛声从远方传来、拉近,没多时就拐进小区里,而女人已近在奚朔眼前。 小区门口聚集起许多人,行人探头探脑张望,而一些放假在家的孩子,还有退休的老人,也在窗口边抻长了脖子。 细细密密的窃语声撞在一起,就是一股宏大的声音,和着奚朔的心跳声一高一低。 来了来了! 有救了! 奚朔试图保持冷静,跑,立刻跑,现在跑出门呼救一定来得及! 但她很快愕然。 那乌拉警笛声仿佛一瞬远去,耳边只有叫嚣的咚咚心跳声。 幽幽冷香入鼻。 女人的指尖点在她胸膛。 心口的胎记忽然更烫了。火烧火燎的。 梦里的景象在她眼前不断复现闪回,只一瞬,她好似已经死过无数次。 但手起刀落的场景并未发生,那股炙烫的烧灼感,似被一道清和的春风吹散,流至她身体每一处角落。腿上深入骨的伤痕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止血结痂,再到痂痕脱落恢复如初,连一点淡淡印子都不曾残留。 奚朔愣怔住。 砰—— 砰—— 砰—— 有人在撞屋门,奚朔这才反应过来,刚刚202室的门铃声似乎响了许久。 她下意识看向女人,心头余悸犹在,但那暖洋洋的身体,驱散些许惊惧。 可她还没看清女人脸上神色,砰一声202室的屋门就被撞开,警察鱼贯而入瞬间,那袭绝美白袍化作一阵数据流,消失在她眼前。 粘稠的空气里灌入一丝新鲜空气,两只苍蝇瞬间追在一起,男人喘着粗气从墙角处爬起来。 “去死!” 流动的时空带来失控。 男人大喝一声,上前夺刀,奚朔快他一步踢飞脚边水果刀,往门口跑去。 “杀人啦杀人啦!他杀了他老婆!”腿部皮肉撕裂的疼痛已在女人妙手之下不见丁点,她跑得飞快。 男人怪嚎着扑向奚朔。 还未及靠近,便被警察持枪制服。 现场嘈闹。 有微风拂过。 奚朔转头看向沙发上的人皮稻草人。 蓝色蝴蝶发绳轻轻摇晃,稻草人在微笑,在微笑。 仿佛来至那个雨夜。 铃兰持伞送她回家,她道谢时铃兰脸上露出的腼腆笑容,温柔又美好,像一朵开在夏季最盛时的幽谷白花。 她眨了眨眼。 听到警察说,同志请跟我们回去做一下笔录。 …… “也就是说你发现林铃兰已经好久没有出门,心里觉得不对劲,就想借送外卖的名义进她家看看,又担心真遇上什么危险,自己斗不过她男人,就果断叫朋友报警,是这么个情况是吧。” 奚朔点头。 “你倒挺机警的。” “我看普法频道长大的,学了点。”奚朔谦虚道。 从公安局出来,仿佛已经隔了一个世纪。 “奚奚!你的英勇事迹都传开了!” 闺蜜左音终于赶到,一个熊抱挂住奚朔,紧跟着又嫌烫手似地甩开双手,“怎么这么烫,不会发烧了吧?” 哦,那可能是的…… 刚在公安局里还觉得好冷来着,现在这大日头,竟也没觉得多少暖和,奚朔又想到自己腿上的伤,虽然现在已经痊愈,但还是去医院做个检查放心些。 但闺蜜丝毫没有继续关心下去的样子,已经叽叽喳喳绕开话题。 “我收到你消息的时候一脸懵逼,长那么大我还是第一次拨打警察蜀黍的电话。一边打一边祈祷你小子最好出点什么事,不然我这瞎报警算不算浪费警力。” ……误交损友。 奚朔想翻白眼。 “没想到你小子不声不响干大事,美少女智斗杀人魔,啧啧啧不愧是你,不该莽的时候一下子就莽了。你说你有这本事,送什么外卖啊,不抓紧时机营销一把,直播带货得了。” 好像有无数只小麻雀在自己耳边跳。 奚朔揉了揉耳朵,一颗心却是慢慢平静了下来。 “诶诶诶,等等等等,你去哪里?”左音拦住她,“美丽小区?这时候还回什么小区呀,202室被封锁,你家就在凶杀案对面,你还敢回去?先去我家住段时间,等你找到工作或者跑外卖有点余钱,再出去找房子吧。” 左音是本地人,家里除了爸妈,还有个正在上大学的弟弟。知道闺蜜好意,但奚朔并不打算去叨扰,“房东给我打电话了,让我先回去一趟。你先回家,我待会来找你。” 左音原想和奚朔一起去,但一想到命案就发生在好友家对面,立刻打消了念头,“来了记得给我打电话嗷。” 奚朔回到小区,小区门口一群人围堵在一起闲聊八卦。 “造孽哦,我儿子本来打算换房子,正和卖家商榷着呢,现在可好了,都出案子了,这房价肯定要被狠狠压一把。” “到底是撒个事体,侬晓得伐啦?” “我晓得。那男人是西城大学的体育老师,听讲几个月前他手下有个学生跑步时候猝死啦,男人嘛,自尊心强,又死要面子,事业受创就疑神疑鬼,总觉得佢老婆看不上他,又怀疑老婆和别人噶姘头,弄到最后,就这样了。” “啊,我知道体育老师这个事,我大学就在西城大学对面,学生猝死这事闹挺大的,没想到他把气撒在自己老婆身上。他还真狠啊,听说刑侦人员从202室冰箱里找到了用保鲜袋包着的骨头,骨头被高温炖煮过,质地泛白,已经一丝肉都没有了,厨房里还有一锅腥浓高汤……” “侬伐要讲了伐要讲了。” “哎,真可怜。” “谁不可怜,美丽小区的事情全西城都知道了。201室房东赶来之后,一直在骂,你说对过出了这样的事体,她那201要怎么办,还租的出去伐?莫讲201了,这小区里谁不害怕啊!” ……房东真过来了? 之前和左音一番说辞不过诱骗她提早回家的权宜之计,都是好朋友,谁不知道谁那几两小胆子啊。 奚朔低下头,悄悄从众人身边溜过,8幢门口鲜有人迹,只有一个中年妇人站在楼道口,时不时探头张望楼上,但犹豫半晌,也不敢踏出迈向二楼的脚步。 “张阿姨?” “小奚啊!” 中年妇人拧过头来,脸上露出巴结的神态,“小奚啊,事情我都知道了。你真是英勇无双,女中豪杰!你看啊,这事儿你做的那么漂亮,阿姨特别欣赏你这种优秀青年,阿姨决定……决定给你房租减半,你看怎么样?” 房租每月一千二,之前奚朔磨破嘴皮,房东都不肯便宜些,现在直接骨折价,看着张阿姨局促的脸色,奚朔忽然想起来再过两个月租赁合同就要到期。 六百元一个月确实挺便宜的,但素…… “五百元!五百元一个月!” 最终奚朔以四百七十元每月的价格成功续租201室一年,这一整天的经历,让奚朔觉得住在凶杀房对面也不是那么可怕。 最关键的还是,它便宜啊,价格香得让人很难抵住诱惑。说起来,比起撞鬼,还是穷更可怕。 唉,尤其是在那一千块打水漂之后。 撇撇嘴,奚朔发了个消息给闺蜜,告诉她自己已经找到住处,叫她不必担心。闺蜜的消息叮咚叮咚响起,奚朔暂时未予理会。 也不知道那个订单算不算完成,当时场面激烈,她也不知道超时没有。如果真的超时……又会怎么样呢? 她看着手机屏幕上已经显然从明黄变成暗红色的某包app,迟疑片刻,还是点了进去。 一个窗口叮一声弹出。 “您的订单已按时完成,请接收202室户主铃兰的报答。” 第5章 房客 报答? 哦吼吼,会是那320元吗?盯着那行鲜红字迹,奚朔的指尖悬在屏幕上方。 与原版app截然不同的背景界面,还有弹窗画风,都让她不敢贸然点进去。 只是…… 叮叮咚咚的消息还在发过来,手机震动不已,倒像是催促她赶紧收取报答似的。 那抹温柔腼腆的笑,水纹一般漾开在脑海中。 奚朔闭了闭眼。 铃兰姐姐定然不会害自己的,尽管这鬼包app实在诡异。 她悬指点击进去。 眼前却忽然出现一粒灰白色的噪点。 诶? 奚朔下意识去揉眼睛,这粒原本在屏幕上的噪点好似挤进了她的视网膜中,无论她目视何方,噪点始终不曾消失。 眼睛要瞎掉了的惊惶还没彻底从心头蔓延开来,就有越来越多的噪点涌进她双目中,顷刻之间,天地中的色彩被灰白代替。 奚朔瘫坐在地板上。 她什么都看不见了。 好像小时候那种屁股很大的笨重电视机,信号源被切断,屏幕上只有无数雪花片在闪烁。 那时候错过一集心仪的电视剧就难过得要死,现在好了,瞎了,整个花花世界都看不见了。 手心里没有冷汗。 只有紧握拳头时指甲用力留下的印痕。 她想打电话给左音,刚召唤出语音助手,灰白世界中隐隐有了一丝颜色,一根打着蝴蝶结的蓝色发绳从雪花片中渐渐显出形来。 紧跟着,蝴蝶结发绳无风自动,像是同她挥手道别。 当那抹天蓝消融。 一把泛着幽蓝寒光的枪,和一枚纹路复杂流淌着暗红色光芒的子弹,静静显现在奚朔眼前。 【魂枪:天地阴阳分,人有善恶别。这是一把用纯粹善意和感激凝聚起来的枪,置入匹配子弹后,可有效攻击数据幽灵,成为你手上最锋芒的光。她说,她的灵魂有一半属于你。】 还没等奚朔反应过来,身体已经先思想一步,将枪持握在手中。 “一起走吧。” 雨夜那道温柔的声音在耳边回响起来。 魂枪的具体功效也随之映入她的脑海,“空射时,可对数据幽灵造成基于净化属性的神圣伤害。” 左手忽然传来撕心裂肺的疼痛,好像血肉被钻头凿开,锯齿沿着骨头缝路在切割。 奚朔嘶一声看向左手,那一枚小巧精美的子弹已赫然躺在她掌心。 【荆棘弹:你尝过被人剥皮拆肉的痛吗?如果说枪是她至善至纯的灵魂,那弹就是她最绝望最怨毒的情绪,当空谷铃兰坠入深渊长出荆棘的刺,你会迎来她最激烈的报复。枪响之时,复仇的花开了。】 “一击必中,命中目标后,将释放荆棘领域,造成基于怨毒属性的持续撕裂伤害。” 奚朔默念着脑中的说明。 冷却时间3天倒没什么,但什么叫“每一次装填它,你的指尖,都会感受到剥皮拆肉的痛楚”? 左手的疼痛持续传来。 奚朔大汗淋漓,仿佛亲自体验了一遭铃兰当日的痛楚与绝望。 灰白世界骤然而来,骤然而去。深夏的蝉鸣声永不休歇,化作一曲断续又绵长的小调,咿呀咿呀得人耳朵痒痒。 美丽小区今夜灯火通明,无人能眠,门卫那儿人声鼎沸,喧嚷不休。也就奚朔等寥寥几人还留在自己家中。 以前奚朔总觉得房东的品味实在土味,但现在她看着一屋的花开富贵只觉得万分亲切。 鬼包app上多了一栏道具箱,而魂枪和荆棘弹都在其中。 ……看起来是很酷啦,但对她来说到底有什么用嘛?她总不能以后都给鬼,哦不,数据幽灵送外卖吧。 她喝什么吃什么,每天站在家门口等西北风来就可以了吗? 而且这一惊一乍的,就算她在梦中死了上千次,也受不了这种刺激啊。奚朔捂着心口觉得自己现在这模样一定很像林妹妹。 呜呜,还我普普通通社畜人生。 富二代? 什么富二代? 她什么时候说过自己想做富二代了?呜呜呜她只想好好活着。 手机、 都是手机的问题。 要不明天就去把手机二手卖了,再去买个便宜些的新手机。 ——我只想给人类送外卖啊喂! 奚朔趴在床上,今天一整天的经历都像电影一样在脑海中回放,画面播到那白袍柳绣的女人身上时,她又倒带回去看了好几遍。 啧啧啧,该说不说。 长得还真是秀色可餐呐。 虽然奚朔每次倒带回去,看到女人那超凡的出场,还有那鲜血一般艳红的袖口柳绣时,身体都会不自觉僵一下,心脏也会不自觉加速跳动,但真的…… 那张脸,那身段。 佛曰,不懂得欣赏美女是一种罪孽。 心口胎记又传来莫名的烧灼感,脑海中的电影正播放到女人一指点在她胸膛,暖洋洋的感觉好像再度传遍身体每一处角落。 她沉沉睡去。 梦里,那青雾笼罩下的白袍女子终于露出真容,她第一次在梦里看清她的脸。 只一恍神的功夫。 胸膛便被寒光贯穿。 但这一次,她却没有立刻从梦中惊醒过来。 黑天长夜,青雾漫漫,她感到自己的魂魄正从那具已经没有温度的身体里缓缓升起。 她看到白袍女人,却也看到自己。 但那真的是她吗? 奚朔醒来后,拖着黏腻的身体去洗澡。她盯着镜子看了好久,昨日镜中出现的黑裙黑纱帽女人,渐渐与梦中的自己重叠。 如果说有哪里不一样…… 那大概就是镜中女人神色倨傲,而梦中的自己倒在血泊中,黑纱帽滚落一旁,一脸惨白,鲜血浸染黑裙,所以黑裙更黑,白脸愈白。 奚朔冲完澡出来后,有些腿软,也有些头晕。 昨天回到家后量了量体温,37.8不算太高,睡前她也没有吃退烧药,但今天好像温度更高了。她从抽屉中拿出体温枪想再量下体温。 欢乐的手机铃声却响起。 “喂,小奚啊,”房东的声音从电话那端传来,“小奚啊,阿姨昨晚想了想,你看对面发生这样的事也怪吓人的,阿姨这刚好有个女生说要租房子,但她手头也不宽裕,这不阿姨就想到你了嘛!要不你俩合租201,省下一笔钱,还能搭个伙儿壮壮胆。” “……”不是,张阿姨你可不能做黑心买卖。 “张阿姨,那女生知道咱美丽小区的情况吗?” “哎呦瞧你这孩子,这话说的,这年代,你家小猫在公园拉个稀都可能被人拍到网上去,美丽小区这么大的事儿,哪个西城人会不知道呢?那女生没犹豫就答应了,她说自己不怕这些,只要便宜就好。那么漂亮的一个女孩子看不出胆子还挺大。” 奚朔想拒绝,她自己身上的事情还没搞清楚,不管是鬼包app还是梦,哪个看起来都不简单。但是…… 你说要不是真没钱,哪个好人家会来凶楼租房子。唉,也算是难姐难妹了,可恶,生活真难。 “行吧,阿姨,反正这房子一厅两室,我一人住着也浪费,倒不如找个人平摊一下水电费。” “嘿,阿姨就知道你会答应,好孩子,那女生应该也快到了,阿姨备用钥匙找不见了,正在配新的,你记得给人开门啊!”房东欢天喜地地挂了。 奚朔:“……” 果然只是来通知自己一声的是吧。 女生好,包租婆坏。 叮当叮当—— “这么快……”奚朔嘀咕一声,放低体温枪,“来了来了,稍等一下。” 她匆匆把睡衣换成常服,小跑过去开门。 门打开的一瞬,呼吸停滞,心脏漏跳一拍。 “啪!” 用力甩上门,跑离玄关老远,手还在发抖。 “喂,张阿姨,” 她拨通电话,话还没出口,就被房东的声音淹没,“是不是那女生到啦?咋子样,漂亮伐?阿姨这把年纪了,都没见到过这么漂亮的女孩子。” “张阿姨,你说的那女生她穿什么衣服的?”深呼吸一口,怕自己搞错,奚朔谨慎问道。 “说起这个,阿姨也觉得奇怪,这么热的天,她这么长一件袍子居然还能穿得下,现在这小孩哦,为了好看真是一点季节都不管的啦!” 奚朔沉默了一下,“张阿姨,我想了一下还是自己一个人住比较自由,而且这么热的天穿长袍,谁知道是不是有什么病。” “话可不能这么讲的,也许人家是为了防晒呢?”房东苦口婆心,“小奚啊,你可不能这样坑阿姨,阿姨合同都签好了。” 一轮唇枪舌战。 奚朔灰溜溜退败,人在江湖飘,哪能不低头。 她挂断电话。 门口静悄悄的,没有铃声,也没有催促声,但奚朔知道,女人等在外面。 她后悔了。 当事人此刻就是非常后悔。 昨天怎么就不听左音的话去她家里住呢?这样就没那么多破事了! 要不, 一开门自己就揣起背包溜出去? 不住了,这花开富贵她看腻了! 虽然心疼已经付出去的,和未来可能还要按照合同老老实实支付的房租钱,但性命攸关的大事,不得不慎重啊。 奚朔戴上棒球帽,随便往旅游包里装了几件衣服,按下门把手,低下头就要不管不顾往外走去。 忽然,一阵冷香袭过。 她的手腕被一只冰凉的手捏在手心里。 “你发烧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房客 第6章 渡口 七月酷暑,忽逢飘雪。 奚朔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原本燠热疲软的身体,在那只冰寒的手中,似乎都凉爽不少。 生凉、柔软的手。 这个时节的人基本都是火烫的,像一只只自主移动散发着火热气息的炉子,昨天左音熊抱住她时,她便觉有热浪迎面扑来。 但站在女人身边,她似找到那年暑假去丽江旅游,登上玉龙雪山的感觉。 有点缺氧,有点寒冷。 她喘不过气来。 “我叫柳色,”女人的声音响起时,奚朔正面向着楼梯口,与她错身而立。 她看不见女人脸上神色,也不敢扭头去看,只听得那优雅声音从容不迫道,“柳树的柳,颜色的色,未来日子,请多多指教。” 女人说话没有刻意咬词顿字,不疾不徐,却带着一股无形的压迫感,敲打在奚朔心头,让她不自觉就压力陡增。 她们离得那样近,近到奚朔可以听到女人柔软的呼吸声,近到奚朔近乎窒息。 死腿…… 快跑啊! 但心脏的喧嚣令她耳聋目盲,她僵在原地,大脑和身体一起停滞。 橐、 橐。 一阵稳健的脚步声从楼上传来。 像是在干渴的沙漠中遇见绿洲水源,奚朔双目紧紧攫住楼梯口,不多时,一道年迈中带着几分爽利的身影,从拐角处弯出。 是五楼的一位老人家,老伴去世后,便独身一人住在这。 奚朔见过她几次。 老人善书法,有时候大清早的拎着刚从河边洗来的拖把,在楼下龙飞凤舞,为全楼人赠上一幅祝福语。 乍然见着奚朔,老人平静的神色出现一丝裂痕。 奚朔赶紧解释,“奶奶好,房东张阿姨把这儿的房租给我降下来了。” 老人了然,报以微笑,“昨晚楼里好些人拖家带口地住酒店去了,今天周六,却清净得很。还以为这楼里只剩我一人,没想到你这小娃娃还在呢。” 说着,她的目光顿在202室门口那些蓝白色的警戒线上,半晌才叹息似地道:“我老啦,生死这些事儿也不怕啦,可惜……” 老人没有再说下去,奚朔一阵默然。 昨天从警局走出后,一直试图遗忘、压抑的难过情绪不适宜地翻滚起来。 “说起来,还得多亏你这小娃娃,否则这丧心病狂的家伙藏在楼里,谁也不知道哪一天惹恼他,又会做出什么害人的事。” 老人的声音温暖且有力量,“有个朋友住一起也蛮好,这种情况下,还愿意陪你住这儿的朋友更值得好好珍惜。” 奚朔眼皮一跳,从低落中走出,干笑两声。 才不是朋友呢,奶奶,是坏房东的鬼房客。 脑子高速运转起来,奚朔搜肠刮肚寻找适当理由,想同老人家一起下楼。 耳畔却传来温润声音。 “乖,别闹了,发烧就好好吃药,好好休息,今天不去工作了。” 奚朔在心里土拨鼠尖叫。 我们很熟吗? 这话术怎么听起来那么像在路人面前装善良装家人实则暗地里拐卖人口的人贩子呢? 普法节目里可都是这么播的!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手腕就被人轻轻一带,整个人都被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牵引,向后倒去。 砰一声。 老人欣慰的眼神被铁门截断。 奚朔瑟缩着回头,女人那张美丽的脸撞入她眼帘。 她不敢直视。 “我长得很可怕吗?”女人却用最温和的语调,最平静的语气,问出最让她心惊胆战的话。 奚朔下意识点头,但很快就又疯狂摇头。 你长得不可怕。但你很可怕。 或者说, 是梦中的你,很可怕。 奚朔忽然愣住,视线猛地汇在女人的袖口上。 那株鲜妍红柳不见了。 女人依然白鞋白袍,和昨天的装扮看起来如出一辙。但那素白的袖口上,却没有柳绣。 ……为什么? 八岁那年,清明当晚的梦境碎片刹那刺入脑海。 黑夜、青雾、白袍、女人…… 红柳呢? 没有。 没有。 袖口空空如也。 白袍白袖,还有凛冽刀光。 对了、 对了。 是第二夜,第二夜开始才…… “既然我不可怕……你在抖什么呢?” 女人慢条斯理的声音将她从梦魇深处拉回现实。 奚朔这才发现自己的身体早已又条件反射颤抖起来,像是死亡千万次后,在危情面前,不可避免的肌肉习惯。 “……” 死手,镇静点! 她强迫自己不再去思量那株招摇红柳,安抚似地拍拍那只被女人捏住的手,挤出一丝笑容,“呵呵,发烧了嘛……有点不听使唤,不听使唤。” 女人轻笑。 奚朔正尴尬,手已经被人放开,冰寒触感如潮水退去,奚朔终于得以喘息。 “需要我带你去看医生吗?” “不用不用,我自己去——” 奚朔看着女人充盈着笑意的眼,咽了咽口水,总觉得下一秒,她就会撕破笑脸,露出一张森然可怖的鬼脸来,电光火石间,她改口,“温度不高,我吃点药……” “是吗?” 女人轻柔地打断她的话,脸上笑意更盛,“可我看你脸都白了。还是说,”女人的脸在眼前放大,奚朔盯着那张近在咫尺的漂亮脸蛋,心头一慌,感觉下一秒女人就要从怀里抽出匕首来。 就要用力推开女人。 女人已经从她近前离开,像是一朵闲来心起的轻俏云朵,跑到月亮前说“月亮啊,我要把你的清辉遮住”,还没等月亮展开有效攻击手段,白云已经悠悠穿过月亮,离它而去了。 只有那一句幽幽的,“还是说,你只是单纯地在怕我?”一直回响在奚朔耳畔,让奚朔不觉心虚。 奚朔不敢在客厅久呆。 她飞快自我介绍一番,又把屋子的陈列摆设告知柳色,最后指了指自己对门的卧室道,“喏,那就是你房间。被子席子都在橱子里,你自己找找,晒晒太阳消消螨虫,您请自便,我去躺着了。” 匆匆往嘴里塞一粒药,就要往卧室走去,想起什么,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妥协似地把钥匙从口袋中取出,拍在桌上。 “呐,201的钥匙,如果你要出门……记得把钥匙带上。”哼,她睡死了可不一定能听到敲门声。 而且我都把钥匙给你了,才不怕你! “那好,” 女人定定看她一眼,然后柔柔笑了起来,“如果不舒服记得喊我。” …… 奚朔快步闪进房间,背抵在门上,死死按住心口。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坏女人一吓,你就跳。 坏女人一笑,你又跳。 做心脏的怎么能不争气成这样。 还有…… 奚朔也不知道自己刚才抽了什么风要把钥匙交给她,女人真出门忘带钥匙,进不来201岂不更好。 啊,奚朔狠狠揉了揉额头,可恶,人总会在关键时刻犯蠢。 平素里奚朔生病,一粒退烧药下去,没过多久就已经犯困睡去,但今天,大脑却迟迟没有迎来想象中的困顿。 趴在门上,奚朔侧耳细听门外动静,客厅静悄悄的,没有什么声音。 她在做什么呢? 晒被子,擦席子,还是…… 脑海里蓦地闪现出画面。 狭窄的厨房里,清水流淌过水果刀锋利的开刃面,女人拿起纸巾细致擦拭着刀面上的水珠。刺眼的阳光从窗外照射进来,潺潺清水变成了浓稠血水,刀光浑着血光,反射在女人的双瞳里…… 奚朔打了个寒噤,又仔仔细细检查了两三遍反锁旋钮,确定已将卧室门反锁,才敢扑进床的怀抱。 嗡。 手机震了一下,房东发来消息问相处如何。 奚朔忍住拉黑包租婆的冲动,拿出人情世故,随意敷衍两句后,视线顿在左音的卡通头像上。 点开聊天框,满屏的问号映入眼中。 最后一条消息是:“我弟最近一个月不知道又抽啥风,一个上了大学就彻底摆烂的家伙突然就努力起来了,要说期末考都结束学校都休假了,他装给谁看呢?他这段时间都住学校宿舍用功学习的,家里除了我和我妈没人,我爸明早去出差,你明天一醒就给我滚过来!” 消息截止在昨晚十一点半,早上消息还没发过来,显然是还没醒。 奚朔感受着满屏怒气,斟酌了一下,发:“放心,你好好在家待着,黑心包租婆给我发了个伴,我们俩个搭伙一起住……我现在扔下她一人也不大好。” 呵呵呵,当然好,好得很。 她也想立马飞奔到左音家里,远离201。 但她现在不敢出门。 明明女人也没怎样她,但她就是下意识地感到害怕,还有那股莫名其妙的压迫感……总觉得自己就算不告而别,仍会被她给缠上。 万一缠到左音家里去了怎么办? 删删减减又回了一些话安慰左音,奚朔退出微信,视线落在手机主页上时,却是不自觉愣在当场。 什么玩意儿? 这app怎么又变成黄的了?昨晚睡前不还是红的吗? 到底是我疯了还是我疯了还是我疯了? 指尖悬在屏幕上踟蹰半晌,奚朔最终还是狠狠心点了进去。 熟悉的明黄界面。 熟悉的菜单栏,还有“今日收入”那栏上令人心动的320元。 奚朔有些发怔。 摇摇头确定不是穷鬼临死前的幻想后,赶紧点开明细看了看,却发现原来是昨天那笔送香的订单。 它到账了。 “……” 奚朔彻底懵了,但还是眼疾手快,先提现再说,等到银行卡显示到账,她才放心仔仔细细检查起app起来。 紧跟着, 她在更多功能栏目里,找到了一个之前从未看到过的按钮—— 【渡口】 第7章 幽舟 暗红色的隶书字体,和周围方正的系统黑字区分开来。 略显诗意的古风名,在一堆“骑士网卡”、“骑手租车”这样的功能按钮里显得格外惹眼,甚至可以说是画风迥异,格格不入。 两滴血在屏幕里滚动。 奚朔眼皮一跳。 鲜血流淌,扭曲,颤动,紧跟着又分裂组合成了【渡口】二字。 不对劲。 感受着心里莫名涌出的强烈想点击进去的冲动,奚朔啪嗒关掉屏幕,把手机扔到一边,闭上了双眼。 呵,想诱惑她? 她都已经决心把手机卖掉了,才不会淌这趟浑水。 只是…… 卖掉真的有用吗? 那个一直被她深埋在心底的疑虑,终于在此刻浮出水面,逼的她不得不面对这个现实问题。或许直接卸载app,重新下载换个手机号进行注册,比卖手机更靠谱些…… 起码不会害到别人。 但假如连卖手机这么极端的手段都不管用的话,我……凭什么…… 就认为自己可以那样…… 轻松简单地……卸掉app呢? “……” 奚朔脑子有点糊涂了,接二连三的异变,发烧的身体,都让她无法保持足够清醒的思考,退烧药的作用姗姗而来。 那勉强抑在内心最深处的情绪却像是被理智的脆弱激发、引爆,铺天盖地朝她席卷而去。 稻草人…… 蓝色蝴蝶结。 魂枪, 还有那让她身临其境,体会铃兰当日黑暗处境的荆棘弹…… 那燃烧一半灵魂赠予她的报答,她当真能够心安理得地选择视而不见,并将它们永远尘封在记忆的箱底吗? 铃兰、 姐姐…… 她陷入噩梦的混沌里。 …… 一觉惊醒,原本拉上窗帘也无法挡住外头光亮的房间已经彻底黯淡下来,肚子传来咕咕响声,身上依旧黏腻。 奚朔如常起床,她走到门前,拧了拧门把手,门没推开,又用力拧了拧,门还是没有推开。 发蒙的头脑终于彻底清醒过来。 不一样了。 一切都不一样了。 家里多了一个不知是敌是友,但一定不是人的新房客。 手机传来震动声,是左音的绿泡泡回信。 奚朔点开才发现她的怨种闺蜜闺蜜又发了99 消息给她。 其中一条相对比较温和。 “我妈说今天七月半让我晚上别出门,你也是,有室友陪着你我稍微放心一些,一定要出门的话,记得带上别针哈。” 别针? 噢…… 那东西没什么用,此经验来自一位在梦中被女鬼追杀二十三年的专业人士。嗯,现在那女鬼还是我室友。 奚朔默默把打在对话框里的文字删掉,回复:“好的。” 客厅里的灯光沿着门缝漏进只开了一盏床头灯稍显昏暗的卧室,奚朔站在门这头,盯着脚底的微光,做了许久的心理建设,才敢开锁出门。 好香…… 空气里,喷香的肉粥味塞满她的嗅觉。 胃里空荡荡的感觉更重了。 她想去洗澡,但食物的香气,却叫她迈不动腿。 毕业以来,为了省一点房租钱,她一直都是在家里煮饭做菜的,只是像煲粥这么个需要花费时间等待的事,她倒是从来没做过。尤其送外卖后,中午都只在外面匆匆糊弄过去,只在晚饭点,回家随便炒个西红柿炒番茄了事,或是打个蛋汤,水煮几片青菜,难得屋里有这么香的烟火气息。 简而言之,一个字记曰,“馋”。她馋了。 “醒啦,” 女人的声音散漫传来,奚朔这才发现柳色坐在客厅沙发上。客厅和餐厅是连在一起的,只是中间被半堵书架挡开。 “有没有感觉好上一些?脸色看起来倒没那么潮红了。” “……” 之前不还说我脸白吗? 奚朔无语。可恶,果然那时候只是戏弄自己。 怔神的片刻里,柳色已经从沙发起身,从厨房盛出一碗粥来。 那是一双修长漂亮的手,指若青葱,肤如白玉。 ——这样的手,做一点家务活,都像是一种对圣洁的玷污。 不知为何,盯着那双手,像是受到蛊惑般,奚朔脑子里莫名就蹦出了这样不接地气的想法。 但她很快就摇头将这想法从脑海里撇去。 想什么呢! 做家务活总比杀人好。 那么漂亮的手,在梦里杀了她一次又一次,要说她俩上辈子没什么仇没什么怨,她都不信。 那小破坟说不定就是她的。 可是自己每年都去小坡坟前烧纸钱…… 这十五年下来,都烧了不少了吧! 假如那坟真是她的…… 天下怎么会有这么小气的鬼! 奚朔恨恨盯着那双手,空气里震响女人柔和的嗓音。 “你看起来……似乎,很讨厌我?” 啊! 奚朔一惊,赶紧收起视线,心虚地转移话题,“怎么会呢,为什么会这么想……你的粥闻起来太香了,而我又太饿了,我那是,是饥肠辘辘的目光!” 没错,就是这样! 她语气坚定地仿佛下一秒就要入党。 但…… “我有说是你的眼神,让我觉得你在讨厌我吗?”女人头一歪,笑意从那双深如渊海的漂亮眼睛里漫出来。 奚朔心一抖,慌忙把视线错开。 呵呵呵她干笑。 下一秒,那一碗粥,却被推到她面前,“吃吧。” 奚朔怔在原地,很久才指了指自己,语气有些不知所措的茫然,“你端来,给我的?” “不然呢?” 女人挑眉,“现在是晚上六点半,我不习惯饿肚子,已经吃过了。” “……” 所以鬼不是吃香烛元宝的?人在心神失守的情况下,脑子会以一个不可思议的方式,绕到一个犄角旮旯的角度去。 奚朔在餐桌前坐下,拾起调羹时,还在思索这个问题,并且百思不得其解。 “我想你应该没有让我喂你的意思……”女人的声音悠悠响起,奚朔手中的调羹差点跌落。 可不敢,可不敢。 劳您大驾。 奚朔赶紧埋下头去,扑鼻的香气涌进她鼻中,睡了一天的饥饿感,在此时翻天覆地闹腾起来。 像是捉弄她。 “咕噜——” 不同于在房间时那种低低的,几乎微不可闻,只有自己能够感受到的肠鸣声,这一声响,像是在宁静的夜幕中升起一朵烟花。 奚朔的脸有些烧。 她的手梗在那里,耳畔却传来女人温柔的声音,“快吃吧,凉了就没有那么香了。” 闷闷地“嗯”了一声。 奚朔舀起调羹,将那碗诱人的粥一口一口吃进嘴里。 “要再来一碗吗?” 等到那碗粥见底,柳色的声音又响起。 奚朔连连摇头,开玩笑,要也是她自己去盛,怎还好意思再劳烦这位。 而且现在的情况实在有些尴尬…… 莫名其妙的,自己就以一种诡异又和谐的方式与女鬼“和平共处”了呢。 奚朔起身收拾桌面。 女人静静看着她,半晌后,她问:“需要我,帮你把app删掉吗?” “需要我帮你把app删掉吗?” “需要我帮你把app删掉吗?” “需要我帮你把……” 简简单单一句话,奚朔却如遭雷击。 她的手颤抖起来。 那些强装的镇定,在这种大刀阔斧、单刀直入的直白面前,溃不成军。 她果然……知道。 自己也果然无法自行卸载app。 那这鬼包会和她有关系吗…… 这想法刚在脑海里成型,就被奚朔否定。如果真有什么关系,柳色也不会提出卸载建议了。 心头两大患终于可以解决一个,奚朔本该毫不犹豫就答应的。 但…… “如果,如果卸载了的话,那道具箱里的道具是不是也……” “嗯,道具会无法提取。它不会真正消失,将会一直留存在你的账号里,但是……”柳色的语气微微顿了一下,“你若不用,和消失其实也没有什么区别。” 奚朔明白这个道理。 道具和人民币不一样,人民币存着不用,还能成为你生活的底气,但这种用一半灵魂转换而成的道具,自己真的有权利让它永远不见天日吗? 犹豫再三,奚朔还是摇了摇头。 “不怕吗?” 女人沉默了一下,反问道。 “害怕。很害怕。你说的对,我确实只是单纯地怕你,我一直都是个胆小鬼,害怕一眼到头的、确定的生活,也害怕未知的、不确定的将来。但不是害怕,有些东西就可以舍弃了。”良心,承诺,还有守护。那是她之所以是她的根本。 恍惚间,奚朔仿佛又听到雨夜那句温柔的“一起走吧”。 一起走吧。 终于下定决心,面对柳色的再一次确认,奚朔坚定地摇了摇头。不删。 “既然如此,我需要告知你一些关于app的注意事项,请听好了。” 不知为何,奚朔觉得女人的神色有些凛然的矛盾,她似乎不大愿意听到这个答案,但眼底却又有着她俩相见以来,最为柔软的笑意。 “幽舟的强制派单不是不可以拒绝,但付出代价你可能无法承受。如果它让你在60秒里面选择拒绝或接受,请选择接受。” 幽舟…… 鬼包的另一种称呼吗?听起来,倒是比鬼包高级不少。只是…… 这都什么霸王条款? 一旦拒绝,又会付出怎样的代价? 奚朔想起第一单时软件上弹出的选择界面,忽然便有些后怕。幸好自己从来都愿意为钱折腰,一看到那高额赏金就选择了接受。 不然会不会扣掉阳寿啊? 似是看出她的困惑,柳色摇头,“代价不等,但你会失去你所珍视的东西,或是阳寿,或是某种情感。” “幽舟不会无缘无故强制派单,它和现实中的某包一体两面,一阳一阴,当你用某包上线接单时,会有一定几率触发幽舟强制派单程序。订单结束后,除却数据幽灵给予的报答,还有现实中的现金回馈。” 噢…… 怪不得自己今天某包账户上多出那320元钱。 “你应该已经在某包界面发现去幽舟的入口。强制派单不可以拒绝,但当你接够订单,解锁一定权限,可以自主选择是否关闭系统强制派单。” 嗷。 还可以升级。 就和某包里的lv1、lv2一样是吧,等级越高,权限越高。 也就是说生活也不是完全没有盼头…… 自己还有自由选择订单的那一天! 听到这儿,奚朔稍稍放下心来。 “还有就是……” 柳色忽然迟疑了一下。 “如果天地间恰好处于阴气过盛状态,或是你踏入阴气过重领域,即使没有上线某包,幽舟也有一定概率被阴气激发,自动接收天地间徘徊的煞气执念,为你派单。” 话音刚落,奚朔放在桌面上的手机便震动了一下。 紧跟着,血色页面自行启动。 一行猩红字迹慢慢浮现在屏幕上。 “我留住了所有人的光影,却留不住一张与妻女合影的全家福。” 第8章 月亮 脸上表情刹然顿住。 说曹操曹操到,刚还说阴气过盛可能会触发强制派单程序呢,这不,单子就来了。 现在可是晚上七点十七分啊…… 中元节晚上出门送这种单?! 眼皮突兀地跳了跳,盯着屏幕上闪动的取货时限“八点四十分之前”,奚朔像一根焉掉了的茄子。 不过…… 她把屏幕从头拉到尾,又从尾端拉到顶部,最终将视线重重落在了取货地址【碧镜湖】上。 好笼统的信息…… 居然只有取货地址和取货时限,连最终送货地址都没有给出。 碧镜湖不就是一个湖吗? 难道还要我潜下水去捞东西不成? “那个……” 她求助似地看向柳色,弱弱开口,“现在卸掉来得及不?” “后悔了?”柳色挑眉。 嗯嗯嗯。 奚朔小鸡啄米似地点头。 …… 晚上七点半,奚朔和柳色站在美丽小区楼下等滴滴。 那订单连取什么货品都没标明,却偏偏在取货地址下用一行血字标注:请打的前往碧镜湖。 虽然奚朔也是这么打算的,毕竟碧镜湖和美丽小区横跨了一个区,用小电驴实在有些远,大晚上的也不安全,但它一提,奚朔就有点不乐意。 呵,要求还挺多。 “谢谢啊,”今晚的小区景象和昨晚截然不同,昨天这个时点,小区门口还挤满了人,今天却只有寥寥几人在和门卫侃大山。一眼望上去,美丽小区8幢的楼层几乎全是暗的,一共五层楼,却也只有五楼亮着一盏灯。 夏夜无风,西城已近一个月不曾降雨,空气中充斥着滚滚的热浪,奚朔张了张嘴,半天才憋出干巴巴的三个字。 话一出口,背后也起了一层薄薄的汗。 既然已经选择了这条路,app是不可能卸载的,奚朔都已经做好孤身一人前往战场的准备,柳色却在她穿鞋袜的间隙里,盈盈笑着问她,“需要我和你一起去吗?” 拒绝的话还没说出口,柳色已经推开门,率先一步走了出去。 奚朔无言,只能选择感谢。 柳色却没有说话,那双文秀眉眼间的笑意已在不知不觉间敛去,她目视前方,神色有些意外的凝重。 奚朔随之望去,一道刺眼白光猛地刺进她眼中。 再睁眼时,一辆老式桑塔纳已近在眼前。 …… “师傅,去碧镜湖。”奚朔拉开门,车内情景刹时映入眼帘。 除一个剔着寸头的年轻司机外,后座还有一个捂着嘴细声打电话的女人,和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 不对。 她打的是独享车,什么时候成拼车了?但车牌号没错呀,西174…… 奚朔低头去确认打车软件上的车牌号。 咿呀咿呀。 咿—— 那永不休歇的蝉鸣声戛然静止,没有任何过渡。耳边残留的乐鸣声好像只是季夏夜里的一场幻梦,夜色阒寂,似一曲无声的哀默。 奚朔抬起头来时,脸上的疑惑已经彻底消失。她看起来那样平静,好像一切本该如此。 她坐进副驾驶。 鼻间涌入浓重的酒精味。 “师傅……” 她皱眉,刚要询问司机情况,却被后座女人的崩溃打断。 “你总是这样,总是这样,答应我们的从不做数,拍照拍照拍照,你抱着你那破相机过一辈子好了!” “……妈妈,”熟睡的女儿被妈妈吵醒,声音还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瞌睡感,但很快那缠绵的睡意就被斩钉截铁的安慰赶跑,“妈妈别哭,爸爸欺负你,还有囡囡陪你,臭爸爸,哼!我们不要理他了!” 女人俯下身子低声啜泣。 女儿手忙脚乱。 “妈妈妈妈……” 她唤着。 小大人似地轻轻拍了拍妈妈的背,把妈妈圈在了那双尚不是很宽广的臂怀里。 奚朔看着中央后视镜映出的这一幕,心里忽然有些空落落。 她总觉得哪里不大对。 似乎…… 似乎自己身边也应该有一个人在。 酒精的味道仍然在嗅觉里游荡,车子已经开出去老远,天很热,车里开着空调,老旧的车子里还混着几缕汽油的味道。 不对,很不对,一股强烈的不安感狠狠攫住奚朔的心。 这么浓烈的酒味绝不可能是上一位乘客残留下的。 “师傅,”奚朔想让司机停车。 这一扭头却惊出一声冷汗,司机正趴在方向盘上打瞌睡,车开得飞快,他的两只脚紧紧粘在离合器和油门上,因为失去意识,而沉重无比。 “师傅,醒醒!快醒醒!” 奚朔大喊,她用力拍打司机,但司机却毫无反应,死过去一般。 “快帮我一起把他抬起来!快啊!” 她猛地扭头看向后座母女,“快帮我一起把他抬起来!快啊!” 母女却好似没听到她的喊叫声。 奚朔歇斯底里,她们甚至没有看她一眼,还在自顾自啜泣、对话和安抚。 空气里传来潮潮的味道,奚朔想起自己拍打司机时,司机脸上那股冰冰的黏腻的触感,像水草缠住她的手指,让她极度不适。 她侧脸向窗外望去。 漆黑。一片漆黑。 这是一条促狭的小路,没有路灯,只有这辆破旧的桑塔纳车头两束还算明亮的远光灯照亮前路。 谁也不知道下一秒这条路上会出现什么。 一个行人? 亦或是另一辆迎头而来的汽车? 怎么办、 怎么办。 对了!对了! 慌乱中,高考结束后就学习的驾驶知识,从奚朔脑海中零散地浮现了出来,手刹,手刹,把手刹抬起来! 呲—— 左手猛用力。 汽车发出急促的尖啸声,轮胎和地面剧烈摩擦,一股烧焦的浓烈橡胶味呛进鼻中。 有用。 奚朔嘴角的笑意还没浮起来,就被更浓郁的惊恐所替代。 车子开始猛地旋转起来。 窗外景象正在飞速倒退。 耳畔传来母女的哭喊声。 一池碧幽的湖就在前方。 它那么美。月光下,像一位身着碧衫的美人在朝“西174”招手浅笑。 奚朔尖叫一声。 汽车撞破护栏,急遽坠落湖底。 …… 疼…… ……这是哪里? 水……好多水。 车子怎么也进水了…… 头好疼……好疼…… ……想起来了,想起来了,我是出租车西174司机。今天……是老婆出院的日子,我……我拖着时间,不敢回家……喝了点酒。 ……该死。喝酒误事,掉水里了。 别慌……别慌…… ……车里灌进的水已经差不多了,只要把安全带解开,我就能……能推门出去了。 ……真紧,这安全带。 前两天经过卖场的时候,就该顺手买了那个破窗器,做工倒挺结实,还有专门割安全带的割刀来着。 呼……终于解开了。 走,快走,气憋不了太久,水太深了,离水面还远。 ……是谁在叫我? 是…… 我还载了两个乘客! ……太紧了……太紧了,女儿身上的安全带已经彻底锁死了,打不开。 不行…… 无法呼吸了……必须要走了…… ……这女人好烦…… 我真的没办法救她女儿了……这样下去,我们两人都要死在这…… 孩子……孩子……我的孩子也在今天死了……那又有什么办法呢…… 不管她们了,这女人不肯走就随便她吧。 我必须得走了……老婆还在家里等我。 ……嘶。 啥玩意儿这么烫来着。 好烫,好烫,胸口好烫。 ……我, ……我是谁?……我不是西174出租车司机。我是…… 奚朔。 奚朔。 奚朔是谁…… 一送外卖的。 一送外卖的。 冰冷的水挤压着她,奚朔猛地咳嗽一声,灌入两口冰水,也记起来时路。不知不觉间,她已经离开出租车好远。 在湖水下面看月亮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呢? 薄薄的一层水,风一来,月亮也就晃了晃。 只需要狠狠往上一蹿,她就能呼吸到新鲜口气了,她离水面那么近,近到可以摸到月亮。 但是…… 她不得不扭头,那两条刺穿黑暗湖底的白光,本该在黑暗中照亮前路,此时却惨白得像一条白绫,紧紧绞住她的咽喉。 仅犹豫片刻,她就放弃唾手可得的月亮,朝湿冷幽深的湖底转身游去。 女儿身上的安全带已经断裂,切口很钝,似是母亲找到什么器具很艰难地磨断了那些聚酯纤维。 看到去而复返的奚朔,母亲脸上露出感激的笑意,把怀中的女儿推给奚朔。她太累了,只能勉强把女儿从安全带中解放出来,却无力再带着女儿游到生的彼岸去。 坚持住,一起走。 奚朔比划。 母亲点头。 三人一起离开那辆老破的出租车,奚朔拉着女孩的手,女孩拉着妈妈的手,朝月亮游去。 猛地钻出水面,长长的空气进入到奚朔快要憋炸的肺里,她贪婪地呼吸。等到终于缓过劲来,她朝身边的母女看去。 身边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女孩,母亲,什么也没有,甚至连自己身上的水渍也没有。 她不在湖里,她一直都在岸上。 “滴——” 喇叭声从她身后响起,“喂,你没事吧!”滴滴师傅从车窗口探出头来问。 奚朔看清他的车牌号,正是西174,只是他是绿牌。绿牌,白车,比亚迪,记忆断续地串联起来。 她是坐的这辆……电车,来的碧镜湖? “嘿,小姑娘,你没事吧,车上我就看你不对劲,”别人坐车都玩手机,就她一个人一脸严肃,眼睛直勾勾盯着前面,和她说话也不搭理,也不是生人勿进的那种不搭理,倒像是完全没听见似的,大晚上的把他都吓一大跳。 见奚朔转过身来,滴滴师傅把手机上已经拨好号的“110”给删掉。 “噢噢我没事,不好意思啊,师傅,我可能想事情想太入神了。”奚朔虽然还没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但还是微笑致歉。 “害,年轻人,恁大点事,表情严肃得像是要去投湖似的。行,你没事就好,记得给我一个好评哈。”滴滴远去。 奚朔一身干燥地站在湖边。 碧镜湖,西城东区,老市中心一池幽深的,宛若碧幽镜面的湖。曾经这里也是许多本地人饭后散步、赏游之地,自从二十年前,市中心朝西转移,东区经济逐渐衰退之后,这儿也很少再有人来了。 中元节的夜晚,湖边更是几无一人。只有零星的地灯泛着微微的光,让这片寂静看起来稍微不那么死寂。 所以……刚刚到底是发生了什么呢? 手机传来响动。 奚朔打开一看,暗红的外卖软件上弹出一个窗框,提示她物品“显影液”已经取到。 下一个送货地点: 暮蝉里,172号。 白夜光影照相馆。 第9章 相馆 货品是“显影液”,而且已经取到手了? 奚朔怔了怔,订单上的备注,还有桑塔纳车中的诡异场景,以及自己在水下时忽然代入的司机心理,好似一下串联了起来。 如果自己……当时没有转身去救那对母女,而是和司机一样选择了独自逃生呢?除了取不到送货物品导致订单失败之外,还会发生别的什么可怕的事吗? 比如说…… 她想起司机脸上那腻滑的水草感,仿佛看到自己永久地溺毙在深湖底下,水草将自己包裹,永不见天日。 她打了个哆嗦,没敢再想下去,伸手在自己身上摸了摸,果然在裤袋中摸索出一小瓶显影液。 订单显示必须在午夜十二点之前送到,现在是八点三十八分,暮蝉里距离碧镜湖不远,导航显示骑车十来分钟就可以到,奚朔没有再打车,在湖边开了一辆共享单车就往送货地点赶去。 只是心里的空悬感一直没有退去。 奇怪。 总觉得自己好像……忘了什么事儿。从接单到打车,再到取货,奚朔仔仔细细在脑海里过了一遍细节,也没想起自己究竟忘了什么。 嗯……那想来不是什么大事。 虽然这样安慰着自己,但踩着脚踏板,奚朔却觉得自己好像行驶在一条虚浮的棉花路上。 因为行驶途中的迟疑,九点整,奚朔才到暮蝉里,比导航最先预估的时间迟了五分钟。 这是一条逼仄的弄堂。 里头的路灯几乎都已损坏,只有弄口还有一盏微弱的灯光顽强挺立。 之前奚朔总觉得“暮蝉里”这个地名有些耳熟。 看着这抹孤伶伶的光,还有周边老宅的沉寂和衰败,数月前,在本地新闻上看到的报道一点一点回忆了起来。 这里曾是上世纪末并世纪初的繁华商业地带,小区一栋一栋盖起,商铺一家一家开张,鳞次栉比,热闹非凡。时过境迁,政府却商议着要把这些世纪之交的建筑物推倒重建。 周遭一片寂静,奚朔站在这阒无人声的弄口,感觉自己像是要被这份时代的萧索吞没。 暮蝉里172号,这里是151号,172还在更里面些,犹豫了一下,奚朔没有把共享单车骑进去,锁上车后,她打起手电筒往里弄走去。 走过长长的一条幽深的路后,她终于站在暮蝉里172号,白夜光影照相馆前。 那是一块退了色的招牌,斑驳的字迹上缠满蛛网,白色的灯光一照,惨淡感更浓几分。 一只蜥蜴簌簌爬过。 奚朔乍然一惊,手机差点从手中滑落。 “喵~” 她猛地抬头。 一只黑猫弓直了身子,从墙头一跃而起,飞速消失在她眼前。 空气中有股淡淡的霉味。 奚朔想起妈妈压在皮箱底的,那些样式老旧充斥着**十年代感的衣服。 送…… 送货地点……就是这? 奚朔的眼皮狠狠跳了一下,在弄口时就觉得不对,硬着头皮走到这,心头的退堂鼓也越打越响。可是……自己好像从哪里听过拒绝订单会付出巨大代价的说法…… 是谁说的呢?除了自己,还有谁知道这个app? 叮—— 鬼包弹出的窗口打断了奚朔的思绪,她点开一看。 “我曾以为光影是摄影的灵魂,菲林是时光的定格,但当时代的车轮碾压旧日时,我从沉沦中醒悟,原来人才是一切存在的基石。欢迎来到照相馆老板的永恒瞬境——传说,一张用心拍摄、冲洗的照片中,都收摄着一丝被影者的数据,执念的领域张开时,昨日,重现了。” 耳边传来隐隐的喧哗声。 一开始那声音还只是若隐若现,让人疑心是幻听,但到最后那声音已是近在耳边了。 “……王麻子,” “抓我呀……” “……王麻子,王麻子,你来抓我呀!” “嘿,你这臭小子,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今天不剥了你的皮,我就不是你老子!”原本凄清的暮蝉里,忽然变得热闹起来,街上的灯似在一瞬间修好,齐刷刷地开了,仿佛无垠海里点点星辰。 奚朔还没从这刹那变幻中回过神来,夜色已渐渐褪去浓黑,蟹青色的天空展露出拂晓的美。 不过几个呼吸,天就彻底亮了,路灯一盏一盏地寂灭下去,“吱嘎”一声响,有人从楼里推出窗来,也有人拎着扫帚清扫路面。 “卖馒头喽!卖馒头喽!五毛两个的馒头哟!”小贩挑着扁担从奚朔身边颤悠悠走过,正待抬目看去,又一穿着中山装的中年人骑着永恒牌自行车从她身侧急匆匆驶离。 人们走街串巷,喧腾声不绝于耳。 “时间累积,这盛夏的果实,回忆里寂寞的香气~”莫文蔚的歌声在街上循环播放。 “在下福尔康,大学士福伦的长子,当今圣上的御前侍卫。”谁家院落里传出《还珠格格》的欢闹声。 时空仿佛倒流,来到世纪之初。 奚朔怔在原地。 再次看向照相馆时,蛛网已消失,壁虎已不见,那块招牌擦得锃亮,昂然地挂在相馆门口。 踌躇片刻,她敲门,门吱地开了,照相馆开门做生意,不曾锁门。 她走进去。 入目的是一个不大不小的空间,一台传统胶片相机架在支架上,对面是一张园林背景幕布。相馆四侧白墙挂满相片,奚朔惊讶发现刚才与她错肩而过吃着冰棍的小女孩正在相片上,右下角还有摄影时间:2000\01\01。 紧跟着,她又看见那辆永恒牌自行车,看到那个挑着馒头的小贩。所有目之所及的一切,都曾收摄在那小小一张相纸里。 刺啦—— 一道有些刺耳的电流声闪过后,一台悬在墙壁上,被众相片包围的黑白小电视开了。 电视机的屏幕闪了两下。 一道人影缓缓浮现里边。 “我不知道你是谁,但如果你看到我,说明你也进来了。老板是个好人,但他疯了。想要活下去,请记住我的话。”那声音带着一股僵硬的机械感,奚朔听着感觉自己的脖子、身体都开始僵化。 “第一:当戏声响起时,请静立观赏,直到曲终人散,不要发出任何不属于那个时代的声音。” “第二:摄影师先生不喜欢闪光灯。” “第三:拍照时,绝对不能笑。” “第四:照相馆的背景布永远是干燥的,如果你看到它开始往下滴水,发出‘滴答’声,请立刻蹲下捂住口鼻,直到声音消失为止。” “第五:照相馆里只有老板,即摄影师一位工作人员。如果有一位身上带着酒气、不停道歉的男人递给你毛巾,请微笑拒绝。无论如何,都不要让他触碰到你。” “第六,也是最重要的一点:照片上的人,永远是你自己。如果照片上出现了他的妻女,请为他高兴。如果照片上出现第四个人,不惜一切代价,毁掉那张照片。” “然后……” 电视机上的人脸猛地凑到屏幕近前,缓缓吐出最后两个字,“快跑!” 仿佛有惊雷在奚朔耳边炸响,奚朔一瞬头皮发麻,整个人都差点从电视机前弹射出去。 只见那人辨不清男女,脸上密密麻麻都是相纸,无数张相纸缩小排列在他脸上,粗一看,还以为是老电视像素不好。 一想到自己盯着这样一张脸研究了许久,奚朔整个人都不好了。细密的鸡皮疙瘩从臂膀一直蔓延到手腕。 相纸人却好像突然失去自我意识一般,原本还算神采的双目一下子暗淡下来,只重复呆板地念叨着:“欢迎客人来到白夜光影照相馆,欢迎客人来到白夜光影照相馆,请客人走到背景布前,请客人走到背景布前。” 电视啪地被关掉。 “不好意思客人,我们老板还在暗房冲洗照片,请您稍等片刻。”一个穿着蓝色工作服的中年妇女出现在奚朔的视线里,她看起来斯斯文文的,脸上还带着一丝热情的笑。 但是…… 奚朔不自觉蹙了蹙眉,后退半步。女人一说话,就有一丝淡淡的酒气从她嘴中弥漫出来,虽然极淡,但奚朔还是闻到了,那味道让她想起那辆狭窄、闷热的桑塔纳。 女人倒也不在意,只是冲她微笑。 “来找我先生拍照的吧,那你可找对人了。我敢说,就没有我先生这样热爱摄影的人,你放心,他肯定把你拍得美美的。” “老板……” 奚朔觉得哪里不对,“是您先生?” 女人点头,眼中露出几分倾慕,“是啊,是我先生,他是个好人,每逢过年过节,都会免费给人拍照哩。” 不对,不对。 如果眼前的女人是老板妻子,那碧镜湖下的母女又是…… “我先生在我之前,还有一位妻子,他们还有一个可爱的女儿。可惜……”奚朔没疑惑多久,女人已经自顾自讲述起来,表情有点惋惜,“事故发生那晚,我先生正参加全国摄影师大赛的颁奖典礼,他得了第一,有一万元奖金,本来想给妻子一个惊喜,没想到……” 奚朔默然,又听得女人道,“这事之后我先生沉寂了很久,两年后才慢慢振作起来,而我也就是那时认识我先生的。” “瞧我这记性,光顾着聊天了,也没让您坐会,客人您请坐,我给您去倒杯茶。” 还没等奚朔拒绝,女人已经离开,不过片刻,就端着一壶茶水,拿着一块热毛巾从内堂出来。 又闻到了那股淡淡的酒味。 “谢谢。” 奚朔礼貌道谢,但却没有接过那壶茶还有那块毛巾,只是不动声色地又远离女人两步。 “客人不必客气,”女人道,“我先生短时间应该还出不来,要麻烦您再等些时间……” “滴答。” 一道极其轻微的响声。 奚朔自从进入暮蝉里,神经就一直处在紧绷状态,所以她听见了。那块原本园林样式的背景布不知道何时换成了一池碧湖,一滴清水正从幕布一角滴落下来。 女人脸上的笑容刹时顿住。 嘴角出现一丝细微的裂缝。 奚朔的脚步往后挪去。 “滴答。” “滴答。” “滴答。” 幕布四角都开始滴水,富有节奏感的,从缓慢到快速,像是鼓点击打在人心上。 “时间累积,这盛夏的果实,回忆里寂寞的香气~”引用莫文蔚《盛夏的果实》 “在下福尔康,大学士福伦的长子,当今圣上的御前侍卫。”引用《还珠格格》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9章 相馆 第10章 障目 第四条规则。 如果看到背景布开始滴水,请立刻蹲下捂住口鼻,直到声音消失为止。 如果看到背景布开始滴水,请立刻蹲下捂住口鼻,直到声音消失为止。 如果…… 相纸人机械的声音不断在奚朔脑海里浮响起来。 “滴答。” “滴答。” “滴答。” 耳边越逼越急的“滴答”声宛若催命符一样逼她赶快做出决定。蹲下,捂住口鼻,等待声音消失。 蹲下。 捂住口鼻。 等待声音消失。 “不要相信他!” 就在奚朔屈膝决定遵守规则时,一道诡谲的声音猛地响起,前面两个“不要”,尖细、高扬,有着独属于女人的雅媚,等到后三字时,那雅媚像是被生生撕裂,换上一副男人的低沉和粗粝。 “不要相信他!” 喷薄的酒气扑面而来。 像是要把奚朔拉回桑塔纳那个窒息的空间中。 奚朔猛然抬头。 面色刹时一顿,连退好几步,才渐缓过神来。 像是蜡烛被烈火灼烧一般。 老板娘那张斯斯文文的脸,在眼前泛起褶皱,扭曲,剥落,消解,她那热情的笑容被一张惶恐的,惊惧的,惴惴不安的脸庞所替换。 那是一张年轻的熟悉的脸。 那是一张如水草般腻滑的脸,那是桑塔纳司机的脸。 “不要相信他!” 他的声音是带着一丝哽咽的哭腔的,一张嘴,就是满嘴的呛人酒气,“他疯了他疯了,老板他疯了!” 奚朔暗中皱眉,不着声色地又往后退上好几步。 “相信我!相信我!” 司机着急大喊,“他就是个疯子、疯子!女人,对,女人,你看,他把我变成女人,假装是他第二任妻子。他要我们所有人死!诅咒!这是诅咒!绝对不能蹲下,绝对不能蹲下!” “嘿嘿嘿,蹲下……” 他忽然有些神经质地笑了起来,低低的,自言自语般说了一声,“蹲下……可就死定了哦。” 奚朔的腿一僵。 司机却啪一声,一巴掌打在自己脸上。 啪啪啪! 一下又一下。 “是我的错是我的错,是我对不起你们,是我对不起你们,是我的错。”他的脸肿得高高的,手上动作却一点没有减缓。 “我愿意赎罪,我愿意赎罪。对不起对不起,放过她,放过她吧,放过我们吧,是我的错,对不起,对不起。” “滴。答。” “滴。” “答。” 像是一曲紧凑的交响乐,忽然到了情感舒缓地带,耳畔的催命符慢了下来。滴。答。滴。答。滴。 渐渐的,那滴答声已近微不可闻。 奚朔紧绷的身体慢慢携弛下来。 正松一口气。 那池碧湖背景布忽然无风自动。 哐啷哐啷。 说是布,其实材质是纸,似大风逼境,那抹碧绿疯狂地滚动起来,像是大江大湖在里面翻腾。 唰地一声。 满溢的湖水从里面倾泻而出。 水,好多的水。 原本干燥的照相馆被一轮一轮不断涌来的浪潮一点一点吞没。 奚朔站在房间中央。 那碧静幽森的水,一点一点没过她的脚踝,小腿肚,膝盖,湖底的压迫感重新扑面而来。 那迫人的水压,好像又挤住自己,还有空中弥漫的水草的腥气,肺部不畅的窒息感又升涌上来。 “滴答。” “滴答。” “滴答。” 那紧迫的滴答声再一次响起,落在水面上时,那原本清脆的声音变得闷闷的,像是耳朵被人塞了一朵棉花。 蹲下。 蹲下。 蹲下! 相纸人的警告拉起红线。 司机发狂似的哭泣声还在不断传来,“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我该…… 奚朔艰难地动了动已经有些麻木的脑子。我该……相信谁? “不!!!” 司机像是被什么刺激到似的,突然一改先前说辞,大声尖叫起来,“不!不是我的错!是他的错!是他的错!如果不是他不遵守约定来带你们,我又怎么会载你们,又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我是好心,都是他的错!他疯了他疯了!” 轰一声。 脑子像被闪电劈过一样,碧镜湖底下产生的幻觉重新浮起,司机的情况一一在眼前闪烁、回溯。 妻子流产、住院、出院,不敢面对事实,不愿回家面对妻子。 喝酒,好多酒,好多酒。 回家,想回家,想回家。 碰见路旁提着行李一边打电话,一边招手打的士的母女。 “哪里去?” “暮蝉里172号。” “行,”犹豫了一下,看看时间晚上十点半,很晚了,路上没几辆车,“顺路,载你们一程。” 再之后,就是坠湖。 然后。 独自逃生。 深湖底下,那两道幽寂惨白的光束又一次死死缠绕住奚朔。 “光!” 司机的尖厉声击碎幻梦,“光!身上有手电筒什么的吗!快用最强烈的光束照射背景布!相信我!!!用光源驱散水的诅咒!” 光……吗? 那两道远光灯在感知里一下变了,不再惨白,不再幽寂,柔柔地照亮了水底下漆黑的环境,让人得以目视四周。 还有那抹明亮的近在咫尺的月亮。 也许司机说的是对的…… 老板真是疯了。 ……女人样貌出场的司机。 还有,还有相纸人,那脸上密密麻麻的相纸…… “摄影师先生不喜欢闪光灯,摄影师先生不喜欢闪光灯,摄影师先生不喜欢闪光灯。”一想到相纸人,那不知道第几条规则又重复回响在脑海里。 灯。闪光灯。 一个诡异的看起来已经被异化的非正常人形生物…… 一个看起来挣脱老板束缚,终于找回自己脸和身份的司机。 自己到底该……相信哪一个? 无法呼吸的感觉越来越浓,耳边的滴答声狂风暴雨般的,敲击在心头上。 弥天大水漫过来。 大腿,腰部。 滴答,滴答,滴答。 一切都太快了,快到奚朔无法集中精神思考。 “光啊!快用光照啊!老板就是个疯子!最该死的就是老板自己!自己痴迷摄影忽略妻女不说,还要杀死所有闯进他领地的人!” 司机睚眦欲裂。 ……也许。 也许司机真是对的。 奚朔想起“女人”那时候眼里对老板的倾慕。 是的。 是的,是的,司机是对的。 老板是疯子,正常人绝不会把自己仇恨之人幻成爱人,用这种疯魔般的虚幻去对抗对第一任妻子的思念。 光。 用光! “照相馆里只有老板,即摄影师一位工作人员。如果有一位身上带着酒气、不停道歉的男人递给你毛巾,请微笑拒绝。无论如何,都不要让他触碰到你。” 机械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 假的。 假的假的!司机出现的时候,是女人的样子! 奚朔一只手抵住手机背面,另一只手已经划在手机上。 左下角轻轻一按,震动反馈即刻传来,手电筒开了,丝丝光线从她的指缝中漫出来,只要稍稍将掌心挪开一些,对准幕布一照。 一切都会好了。 冰凉的水拍击着她的腰,明明是大夏天,却带着刺骨的寒冷,像冰锥扎在身上。 当大水一点一点淹没自己,吞蚀整栋房子,这种惊惧甚至更胜于在碧镜湖底下的围困。 奚朔就要举起手机。 胸前却传来火辣辣的疼痛,一道好听的甚至带着一丝命令味道的声音在她耳畔陡然响起。 “不准!” 仿佛迷雾被吹散,脑海里灰朦的一块区域被擦拭干净,困在蜿蜒廊道里的记忆一下明朗了。 那些散落在车上、路上的空悬感被填补,断掉的蝉鸣恢复它的吵闹,一个美丽的女人的轮廓渐渐浮现在心头。 但是…… 奚朔看了看掌心的光。 自己要相信她吗?要相信柳色吗?要相信这个在梦里杀自己无数遍的女人吗? 她为什么没有上车? 是不想上车,还是不能上车?她现在又在哪里?为什么自己不见她人却能听见她说话? 自己身上……有监控? 梦里那清寒冷冽的面容再一次降临眼前,胸口仿佛传来被一刀捅穿的痛意。 不能相信她。 不能相信她! 脑子里有声音在撕裂。 但那一指点在胸膛,治愈腿伤的暖意似还残留在体内。 像春风一般温暖。 还有那碗肉香四溢的粥。 那抹令人心神荡漾的笑。 那一声,乖。 “需要我,帮你把app删掉吗?” 是自己拒绝了她。 是自己拒绝了她。 混乱的,胀痛的大脑忽然有了一丝清明,所有蠢蠢欲动的猜忌和疑虑都被安抚下来,沉寂下去。 “老板是个好人,但他疯了。想要活下去,请记住我的话。”规则在脑海里重新明晰起来。 “光!快!快!” 司机还在那里喊叫,“是他害死了自己妻女,是他!与我无关!与我无关!” 奚朔冷眼看着他,竖起大拇指缓缓朝下。 司机一声尖叫。 噗消失在原地。 滴答滴答滴答。 大水漫过胸脯。 奚朔捂住口鼻抵住水压,缓慢蹲下身去。 “滴。” 就在脑袋彻底没入水中那一刻,耳边的滴答声断了,只有鼓鼓心跳声,扑通扑通在耳边响彻。 浪潮猛地退去。 身上干燥无比。 “咔嚓”一声。 房间陷入黑暗。 老式收音机刺啦刺啦响起。 一个男人吊着嗓子,妖娆唱。 “一霎时把七情俱已昧尽……” 冲洗工作, 开始了。 “一霎时把七情俱已昧尽……”引用自京剧《锁麟囊》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0章 障目 第11章 浮刹 原本还算宽敞的相馆忽然缩窄成一个密闭的,不透光的方寸之地,眼前一片黑,空气中带着一股刺鼻的化学药剂味。 奚朔觉得有些呛鼻,却不敢在这咿呀戏曲中发出半点声音。 眼睛稍微适应了些黑暗,一个看不大真切的模糊轮廓渐渐呈现在眼前。离自己大概一米远,动作娴熟地在一堆设备前捣鼓些什么。 ……老板? “我们老板还在暗房冲洗照片。”司机幻化的“第二任妻子”让自己稍等片刻的情形还历历在目。 ……所以,这里是暗房? 呃呃呃,老板……一边唱戏一边冲洗照片?毛骨悚然的同时,奚朔又有些不理解。 “滋滋滋——” 收音机似乎很老了,时不时有微弱的电流声闪过,那铿锵铿锵的配乐声忽明忽暗,男人唱戏的声音却一直很稳。 那一个“尽”字唱得是肝肠寸断,辛酸哀恸,就连奚朔这种对戏曲不甚了解的人都听得心情沉重。 一个瓶盖大的泡泡从虚无中升起,紧跟着,越来越多的泡泡出现,仔细一看,是暮蝉里的那些人,或喜或怒,或哀或乐,或嬉或闹,或静或动,一段段精彩或无聊的人生在那小小的金色的泡沫里演绎。 转眼间,小小暗房便被泡泡挤占,无数道细小的声音从泡泡中钻出,窸窸窣窣,叽叽喳喳,汇成一道庞大的声河。 “又谁知……”男人的戏声在继续,“人生顷刻分明……” “来抓我呀来抓我呀!”奚朔眼前飘来一个金色泡泡,是一个小女孩冲另一个女孩做鬼脸,嬉笑着让她来抓自己。 随着老板声音落下,泡泡砰地碎掉。砰,砰,砰,中山装的男人骑着自行车去接娃娃,小贩正把两个馒头递到农妇手中,小女孩伸出舌头去舔滴落在手上的冰棍水,时光永恒地定格在泡泡破碎的那一刹。 当所有金泡泡碎去,一只彩色泡泡裹着一张全彩照片飘扬在黑暗中。 “毕毕剥剥!”热闹的鞭炮声稀里哗啦响起,一条繁华街道的幻影缓缓浮现在暗房中,是当年全市最大的百货超市开了,所有闻讯赶来的客人都凑在折扣牌子前,七嘴八舌计算着怎样用一分钱购买一盒鸡蛋。 一个小伙子正站在角落里抬着相机拍下这一幕,他身边站着一位看不清脸庞的年轻女子,女子的手抚在隆起的肚子上,头微微低着,目光抵在孕肚上,晨起的朝阳洒在暮蝉里的热闹里,一切都是新的。 街上的自行车逐渐少了,摩托车越来越多,彩铃在小灵通的手机里叮铃叮铃悠扬响着,白夜光影照相馆中多了一个小小的逐渐长大的身影,当年青涩的小伙子成稳许多,他还是站在角落里,这次是给妻女拍照。 妻女的身影皆是模糊的,像是一团由色彩组成的雾,小伙子看着取景器,却露出满意笑容,大声说:“好,就这样笑,我拍啦!” 喀嚓—— 妻女的照片被洗出,紧接着,又多了一张全家福。小伙子的嘴角微微勾着,身边的妻女却始终笼罩在朦胧里,不管是现实中,还是照片中。 呜哩哇啦的唢呐声出现在街道中,纸钱高高扬起,风吹过,一地白。小伙子已经不能称之为小伙子了,那张干净的脸上有了皱纹,唇周是刚冒头的青色的胡渣,前两天还是乌黑的头发,转瞬灰白。 街坊摇头,叹息,“多好的两个人呐,说没就没了。” “是啊,那司机太不做人了,诶,看到报纸没,老板前两天刚得全国摄影师大赛冠军来着,谁能想到就发生这事啊!” “嘘……小声点,听说啊,就是去参加颁奖典礼,没去接旅游回来的妻女,才……” “啊,你这么一说就……我想起来了,他老婆之前来买菜的时候,说过一家三口去旅游来着……最后原来两个人去了。” “太可惜了,女儿还那么小,听说今年夏末就要上小学了……” 一道夕阳坠在暮蝉里,今年的夏天结束得好似特别早,曾经人挤人的百货超市如今已经没有多少人了,禁摩令执行得严,街道上的摩托车少起来,越来越多的人在西区买房,打算搬离暮蝉里,“听说了没,市政府说是要迁移到西区去,我打包票,那边房价会水涨船高,正好我娃明年要上初中了,那里有不错的学校……” 暮蝉里冷清起来,无休无止的蝉鸣也终于啼尽最后一曲乐,砰,照相馆关门闭业的时候,幻影破碎了。那张全彩的照片褪去光泽,瞬间变为黑白。彩色的泡泡还在飘,只是上面有了许多裂痕,看起来也要崩碎。 “这是老天爷一番教训……” “他叫我收余恨……苦海回身……”哀婉的戏腔还在继续。 “呜呜呜,”彩泡里忽然传来小女孩撕心裂肺的哭声,“爸爸坏,爸爸坏!臭爸爸!臭爸爸!” “你作什么!相机摔了就去修,你凶女儿干什么?”女子有点恼怒。 叮铃铃叮铃铃小灵通响起,女人的声音有些疲惫,“喂,我和女儿今天回来,你会来接我们的吧。” 没多久那道声音开始崩溃,“你总是这样,说好的一起旅游结果跑去参加劳什子比赛了,前天还说会来接我们,现在又不作数了!” “拍照拍照拍照!你过着你那破相机过一辈子好了!” 彩色泡泡像是终于支撑不住这记忆的不堪,轻轻地碎掉了,甚至没有发出一点声音,悄无声息地,从空中消散,那张黑白照片轻飘飘地,仿若无根浮萍似地,飘落了下来。 坠在奚朔身前。 暗房又一次陷入黑灯瞎火之中,奚朔摸索着捡起照片,想起照片上的一家三口。那就是老板拍的全家福。她记得,当彩色泡泡彻底碎裂的那一瞬,黑白照上老板微笑的嘴角也耷拉下来,化不开的哀愁紧锁在双眉之间。 难道…… 她按住裤袋中那一小瓶显影液,想起母女一直模糊不清的身影,也想起鬼包开启订单时那一行猩红的字迹。 “……我的儿啊!”男人一声凄婉叹息,千回百转,摧肝裂肺。 整个暗房都沉浸在浓郁的悲恸里。 “太阳公公早上好,小鸟叽叽喳喳叫~”雀跃的铃声腾地打断了那哀凄氛围,奚朔的心脏不可抑制地一紧。 该死的推销电话!自己怎么忘记静音了!她匆匆挂断电话,拨下静音键,抬起头来时,一切都变了。 原本伸手不见五指的暗房忽地亮起微弱的红光,不是很稳定,一闪一闪的,老板模糊的轮廓变得清晰起来,那是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一头灰白早已变成银白,他手上的动作静止了,戏词也不唱了,嘴角微微一牵,露出阴鸷的笑容。 死了。 奚朔心脏漏跳一拍,第一条规则适时地从脑中蹦出来。当戏声响起时,请静立观赏,直到曲终人散,不要发出任何不属于那个时代的声音。 难不成,戏还没唱完? “客人,您的相片快洗好了,希望您满意。”老板没有像预想中那般疯魔,声音温文尔雅,奚朔心中却警铃大作。 相片?自己什么时候在这里拍过照了? 不妙的预感升腾起来。 她看清暗房环境,各种药剂放在老板冲洗照片的桌上,墙四周仍然挂满相片,老板身后墙壁上,挂着一张老板的黑白照,衬在黑色相框里,异常肃穆庄重。 这是……遗、遗像? 虽然早就知道自己的客户不是人,但这么大一张遗像出现在自己眼前时,冲击力还是非常巨大的。 奚朔心里有些发毛。 “谢、谢、老、板。”她决定按兵不动,先向老板道谢,但声音一出,悚然的感觉顿时从头皮直冲而起,她的声音! 僵硬机械的感觉让她想起相纸人。 “还有几分钟,相纸就冲印好了哦。”老板微微一笑,却好像在宣告她的死亡倒计时。 麻木感是从脚趾开始的,先是大脚趾,然后中脚趾,一根根,顷刻间,十根脚趾都像石化一般没有任何知觉了。要命的是,那感觉还再继续扩散蔓延开来,而且越来越快,越来越快,脚掌,脚踝,如果说大水过境还有缓冲时间,这份直接作用在她身上的僵化甚至让她的思维都开始迟钝。 好像有成千上百双眼睛在注视自己。不,不是好像。有成千上百双眼睛在注视自己。 墙上相片中的人举止各异,唯一相同的一点就是他们都从全彩变成了黑白,眼睛齐刷刷朝着同一个方向,朝着自己,和老板嘴角的笑一样诡谲。 心里的紧迫感也似被冻住了。 奚朔突然觉得自己好像也不是那么怕死,如果自己被挂在墙上,也成为注视下一个闯入者的眼睛…… 不对。 胸前烫起的灼烧感,让她有一瞬的清明,不对,不对,必须找到破局之法,自己怕死怕得要命,怎么会想到去死呢? 显影液,显影液,合照合照。 对,赌了。 虽然不确定是不是这么用,但很显然已经没有时间了。而且……她又想起,那行蕴含着巨大悲痛的字迹。 手已经有些僵住了。 “客人,请不要着急,还有一分钟,您的相片就制作完成了。”老板站在设备前,自信地说着。 终于摸出显影液,奚朔僵着脖子,费了好一番劲才打开瓶口,没有任何犹豫地,就哗啦全部倒在眼前那张照片上。 戏词都引用《锁麟囊》 “一霎时把七情俱已昧尽,参透了酸辛处泪湿衣襟。 我只道铁富贵一生铸定,又谁知人生数顷刻分明。 想当年我也曾撒娇使性,到今朝哪怕我不信前尘! 这也是老天爷一番教训,他教我,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 可叹我平地里遭此贫困,遭此贫困,我的儿啊!”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1章 浮刹 第12章 素伞 “住手!放开那张照片!”老板发现奚朔的动作,面色一变,厉声爆喝。 他一把撕掉脸上的温文尔雅,精瘦的身躯蓦然膨胀开来,红光充斥的暗房里,一个巨大的黑影转瞬遮蔽光线。 房间又一次陷入黑暗。无边无际的黑暗。宛若一头巨兽吞噬所有光芒,要将这方天地彻底覆灭。 奚朔呼吸一滞,心跳声猛然加速。 “……爸爸,” “爸爸,”局促的房间里,一道软糯的声音隐隐响起,空灵的,梦幻的,乍一听,像是记忆的回声。 “爸爸。”声音渐渐从虚向实,有了大地的质感,“爸爸,推高点,再推高点!” 黑暗中出现一只泛着朦胧白光的秋千,紧跟着,相馆后院的情形水月镜花一般,慢慢地,慢慢地浮现了出来。 一个可爱的小女孩坐在秋千上,嘴上叼着一根棒棒糖,后面站着尚且年轻的父亲,两只手轻轻一推,秋千高高地荡起,回落,再一推,又荡起,又回落。 秋千越来越高,女孩的笑声也越来越响。 “好啦,别玩啦,快洗手吃饭啦,太阳都落山了。”女人嗔怪的声音响起,眼里却是宠溺的笑,她齐肩短发,面容秀丽,和奚朔在出租车上看到的几乎没有太大区别。 女孩和女人的身影终于不再模糊成雾,像是所有色彩收拢、汇聚,凝成了可以触碰的,实实在在的人。 “囡……囡?阿秀!”呆呆的,呓语般的声音在暗房回响,黑暗浪潮般而来,也如浪潮般退去。 红色光线再一次闪烁在暗房里。 那个温文尔雅的老板又回来了,在那漆黑的数秒里,他已近在奚朔眼前,奚朔看着那一只即将掐上自己脖颈满是茧子的糙手,不自觉咽了口唾沫,挪着越来越重的脖子,稍稍往后倾了些。 老板的手转向那幻影,似是想要触摸那一直挂念在心上的人儿,可是手抖了又抖,也没敢去碰。 奚朔的脖子已经彻底僵硬,思维也越来越缓顿了。胸前的胎记时不时发烫一下,让她陷入桎梏的大脑不至于彻底僵掉。 “阿秀,阿秀……” 一滴眼泪坠在奚朔僵于照片上空的手,奚朔眨了眨眼,眼前场景悄然变换,秋千变成沉寂在湖底的桑塔纳,后院被碧镜湖的大潮猛吞没。 潜水队捕捞起母女冰冷的尸体,不远处,女孩站在水草丛中,低头瞅瞅自己完好的手脚,又看看潜水队网里的“自己”,抬头看向女人,“妈妈,我们回不去了是吗?爸爸他……臭爸爸会伤心的。”她的声音软软的,很低落,也有些难过。 女人没有说话,只是抱住她,咸咸的眼泪和湖水混在一起,吸引鱼儿来食。鱼儿轻啄她脸上的泪,涟漪微动,她的脸庞随之荡漾,泛起数据的流光。鱼头没入这片虚幻,鱼尾仍在水中摇摆,唇齿兀自张合着。 湖下的日子孤寂难熬,一颗颗鱼卵化成鱼苗,一簇簇鱼苗又长成大鱼,大鱼又诞下鱼卵,循环往复,时间在这里没有意义。不知过去一年两年还是三年,女人的脸上没有多出一条皱纹,女孩的身高也没有长高一寸。 忽而有一天,一扁暗红色小舟破开水浪,驶入碧湖底,舟头立着一个幽光闪烁的人影,没有五官,一眼望去,只有一粒一粒极小单位组成的玄妙符号,凝视时间一久,便仿佛深陷进虚无的漩涡里。 “谁?”女人警惕地看着这扁舟。 幽影静静摊开手。 “是爸爸的……气息。”女孩从幽影手中接过一缕灰色的光,她看看女人,又看向幽影,声音里带着小心翼翼和试探,“你是……带我们去见爸爸的吗?” 幽影没有说话,女孩却像下定决心似的,“如果可以……请带我和妈妈去见爸爸吧。” 红色小舟乘浪而去,女孩将灰光递给女人,眼里满是哀伤,“妈妈,爸爸死了。” “囡囡,囡囡,爸爸在,爸爸一直在这里。”老板看着那一幕幕投影般的清晰画面,眼泪不断从脸上淌下来。 “……爸爸,爸爸,”碧镜湖的景象消失了,女孩拉着妈妈的手,虚幻地漂浮在空中,“爸爸,我们回来了。” 她笑着,拥入父亲的怀里。 女人看着丈夫鬓边的白发,眼里是不忍和怀念,她没有说什么,只是朝男人浅浅一笑。 随后,母女俩化作一团晶莹的光,流进相片中,全家福上缓缓浮现她们笑意盈眼的身影。 “这才是,人生难预料,不想团圆在今朝。”咿呀一声响,老板又唱起来,只是这次不再凄婉,带着释然和轻松的心情,他道一句,“多谢”,便也化为流光,一头挤进相片里。 红光刹然远去,像进入暗房那样突然地,奚朔又重新回到外部相馆空间里,光亮刺进奚朔的眼睛,她眯了好一会,才从那种昏暗的境地里走出。 身体快要僵死过去的感觉彻底消失了,好似自己轻轻一跳,就可以够到天花板。奚朔找了找暗房的入口,却发现除却大门,相馆一整个空间都是白墙组成,再没有任何可开门之处。 想来,那是老板的私人领地,除非他允许,旁人是不得而入了。奚朔没有再多想,只由衷祝福他们一家团聚,就要跨出大门时,忽然飘落一张相纸,正是她本人的照相。 “……” 拍得好丑…… 是她被相纸人吓到,差点弹射出去那一刹。眼睛瞪得铜铃大,面部极度扭曲,脸上的皮肉都挤在一起。呃……从视觉效果来看,好像比相纸人还要惊悚一点。奚朔被自己丑到了。 她弯腰去捡那张照相,指尖触到相纸的那一瞬,黑白变成全彩,而相片上的景象竟也变了—— 她静静站在黑暗里,眼前是布满裂痕的彩色泡影。她的手虚悬在半空中,似是想要触碰那落幕的繁华,眼底是浓郁的悲悯之色。 裤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奚朔将相片收起,打开手机,随后看到订单完成的提示。 再回过神来时,她已站在相馆门口。 墨黑的夜,凄清的弄堂,那生机勃勃的世纪初仿佛只是她一场通灵的梦。 “喵呜~”黑猫踩在她脚上,碧森森的眼睛与她对视,蜥蜴再次出没,白夜光影的招牌上是斑驳的字迹和细密的蛛网。 空气中是若隐若现的霉味,没有旧报刊亭的油墨香,也没有早餐摊上的葱饼香。 天空闪烁起光亮,旋即一道惊雷轰隆响起,甚至没有过渡,大雨就从天上哗地坠落。 “……” 有点倒霉,怎么能说下雨就下雨,一个月不下雨,偏偏选在今晚下雨,奚朔刚想躲进相馆屋檐下,一方素白油纸伞便出现在头顶上。 冷香悠悠漾进鼻中。 “抱歉……” 那把动听的嗓音在耳边幽幽响起,她扭头,柳色那张美丽的脸上是无奈之色,“我不能进入老板的执念领域,有些地方不欢迎我这样的……不速之客。” 你这样……又是哪样? 奚朔想起碧镜湖下那条穿梭于数据与现实的游鱼,也想起柳色抓住自己手腕时,那冰凉的触感。 为什么同样是鬼,自己却能碰触到她,而不会像游鱼一样穿透她的身体呢? 还有…… 既然柳色无法进入执念领域,又是如何看到一切,并发出警告的呢? 有关于监控的想法又一次从脑海里冒出来,那柳树形态的胎记,那发烫的灼烧感,以及那……初见时,绝美又梦幻的数据形态。 那一声“不准”好似贴着头皮在耳边回响,那么近那么近,近到她几乎以为柳色就在身边。 质疑的幼苗被催长,不可控地,心底就蹿出一个荒诞又使人心惊的猜想,奚朔身体不自觉就往后倾去,带着几分抑制不住的惶恐。但她很快就意识到这样不妥,眼前这位甚至可以说是她的救命恩人。 两次,她救了自己两次。 两次真切的救命之恩可以抵消梦里的千次仇杀之惧吗?奚朔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已经飞快地从柳色手中接过了伞,以此掩饰自己的冒昧与尴尬。 “我来撑吧。”她有些恼恨自己那不争气的身体,怂的时候不见跑得快,当狗的时候永远第一。可恶! 两人身高相仿,柳色没有反对,只是嘴角轻轻勾起,嗯了一声,似乎心情很好。 那是一条不短的路,雷暴不要钱地轰炸,幽蓝的闪电一闪又一闪,两人不用打灯,就能看清前方景象,大雨噼里哗啦,在这条有些年代的旧路上形成一圈又一圈的水坑,周旁幽静的老宅倒映在其中,水一漾,老宅也轻轻地一漾。 奚朔紧紧盯着地上那荡漾的水纹,想以此平复内心漾起的涟漪,原本心中有许多关于幽舟和订单的困惑,也在此刻被身旁的冷香所取代。 她一直认为双人同打一伞,是一件顶顶亲密的事,方寸之间,两人的距离咫尺之近,借一柄小小的伞去遮蔽那庞然雨兽,离得越近,贴得越紧,便越不会为雨兽所侵。 从小到大,她也就与长辈,还有那日图书馆门前的铃兰同乘一柄伞过,就连左音,也从不曾与自己在同一伞檐下,但现在她和一个严格意义上来说只相识一天的女人,贴得如此之近,走一条如此漫长的路,微风轻拂,女人身上的白袍阔阔作响,她的心脏也柔柔地跳着。 它跳得很快,很快,但奚朔如此清晰地意识到那与受惊时的突然加速不同。夏日的热浪已被突然而来的暴雨浇灭,空气里带着丝丝的凉意,扑在人身上时,很清爽,但奚朔却反而腻出一层薄薄的汗,她只希望能够快点走完这条好像永远也走出不去的弄堂。 终于,路口就在眼前,那盏孤独的灯仍然屹立在那里。漫大风雨被橘色的灯光销蚀,那飘在空中的雨好像落珠成丝,她在心里长长松了一口气,那颗不安的心也渐渐地,渐渐地,平整了下来,耳畔却恍然响起女人温软的嗓音。 “你的肩膀湿了。” 她诧然扭头,这才发现,自己袒露在纸伞边沿的右肩早已湿透,而手中的素白纸伞却以一个肉眼可见的角度朝柳色方向倾着。 “这才是人生难预料,不想团圆在今朝。”引用锁麟囊。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2章 素伞 第13章 雲記 呃呃啊啊,原来自己做舔狗这么专业? 奚朔的脸唰地烫起来,电光火石间,她急中生智道:“你看,雨往左边飘,我是根据雨丝倾斜方向打的伞……”她的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小,因为灯光下的雨,明显往右斜去。 最后,她也只红着脸,憋出一句,“风向变了。” 柳色静静看着她,眼角有轻浅的笑意,“哦?”简简单单一个字,只是微微上挑了尾音,就让奚朔恼恨自己无端解释太多。 而解释太多,通常意味着难以言喻的心虚。 她把伞打直,近乎恨恨地把“对,就是这样”这几个字咽回了肚中,转移话题道:“我打个车。” 她掏出手机,呼叫滴滴,单子却未如预想那般被迅速接走,屏幕显示“寻找附近司机中”,一看时间,刚好凌晨十二点,而暮蝉里这儿,现在已经是偏远荒芜之地了。 奚朔斟酌了一下,取消订单,提议道:“不如再走出去一点点看看?” 柳色眼里的笑意还未退去,便又添上一层笑,奚朔觉得别扭,哼,有什么好笑的。 最终,两人一齐往外走去,拐出暮蝉里,奚朔看到那辆共享单车还孤伶伶在树下,坐垫已经被打湿,树上的叶子飘了一地。 雨渐渐小了,原本噼哩噼哩的雨声轻柔下来,几乎只有几根雨丝在空中飘了,奚朔的伞还撑在手里。不远方有炊烟冉冉飘荡,她怔了一下,再细看,发现是一家小小的夜宵摊。 鬼使神差地,她道:“请你吃夜宵。”就当是,就当是感谢了。没等柳色回应,她已经率先收起伞,往夜宵摊走去了。 “老板,两碗阳春面。”走近一看,才发现是一家面档——雲記面檔。老板还挺时髦,看着那四个繁体字,奚朔诧然。 老板正弯着腰整理菜色,闻言抬起头来,古井无波的眼里忽然漾出一层光彩,“客官不如尝尝我这儿新推的‘墨鱼丸面’,作为我云记第一位客人,免费的哩!” 这是一位面容朴拙的女性,看起来似乎与自己年龄相差不大,着一身豆绿色格子布旗袍,鬓边卷发微微汗湿,她麻利地烧水,不等奚朔答应,便转身去砧板上剁已经洗好的墨鱼。 看清老板的衣着打扮,奚朔更加肯定老板是个时髦的人了,最近一两年,旗袍、马面群、对襟褂子流行得很,房东张阿姨就有一件据说祖传的云锦旗袍,每次前来收租看到小区姑娘穿得整洁漂亮,就会吹起自己那件旗袍,然后扼腕叹息,年华流逝,再也穿不上了。 “谢谢老板!” 运气还挺好……那就请柳色看场电影吧明天,念头一闪而过,奚朔发现身畔女人不曾跟上来,她扭头望去。 那绝美白袍还站在原地,灯光昏暗,女人脸上的神情也是昏暗的,奚朔看不大清,她招手想要呼唤,“柳色”两个字在嘴边绕了又绕,也没喊出来。 ……感觉好奇怪哦。 她们现在是什么关系呢?朋友呢,肯定算不上,认识一天而已到不了朋友的地步,那仇敌也算不上,目前来看只是自己单方面对她的应激和惧怕,梦里的事未经查证,暂时也作不得数。那就只能是室友了,室友之间互相叫名字不是很正常嘛,怎么话到嘴上就又怂了? 冲鸭!你个怂包! 奚朔在心里给自己打气,好容易才做好思想工作,柳色已经翩翩走了过来,积水成坑,奚朔裤腿上已经溅满泥浆,但那袭素白袍子却仍干净得没有一点尘埃,好似从未在俗尘走过一遭。 “客官,你们的面。”老板将两碗面端了上来,奚朔将长凳拉开,邀请柳色坐下,分好木筷调羹,准备开动。 遥遥地,又有一人走了过来,那是一个斯文秀气的姑娘,穿着灰蓝短袍,袖口微微泛白。她拖着两条长长的麻花辫,辫子落在胸前,提一个布包,看起来像一个旧时代的学生。 “来啦!” 老板的声音显然很是高兴,乒乒乓乓工作起来。姑娘在奚朔邻桌坐下,布包放在木桌上,诶,时髦的人还挺多,这地儿,这么晚了,还有夜宵摊和客人,想到自己也是客人之一,奚朔没有多忖,低头咬了一口墨鱼丸,劲弹爽滑的口感从舌尖上炸开来。 好吃……很好吃。 奚朔去看柳色,发现柳色也在看自己,脸上还带着一抹耐人寻味的笑。 “……” 奚朔赶紧低头,又扒拉了一口面,吃得太急,舌头被滚烫的汤汁烧到,她蹙眉,脸上也火辣辣地跟着烧了起来。 “面来啦!”老板一声喊,惊扰了奚朔的小心思,她抬头,看到蓝衣女生桌上已多了一碗墨鱼丸面,一、二、三……六、七,一眼就看到女生那碗面里多得几乎不正常的墨鱼丸,她又看了看自己和柳色碗里的丸子,两人加起来还没一人多。 啊? 奚朔又咬了一口丸子,听着老板撂下铺子颇为热络地与女生闲聊,不经意一次抬眼,看到老板脸上的笑容让她一个朴拙的人,忽然绽放出一种令人惊异的美。 奚朔心中震动,吃完最后一口面,又小小地喝了一口汤,她终于能够较为坦然地面对柳色。 柳色也吃完了那碗面,奚朔向老板道谢告辞,老板笑盈盈与她们再见,转头又与蓝衣姑娘攀谈去了。 蓝衣女生的脸上始终带着一种得体的,礼貌的微笑,时不时轻轻柔柔地回老板一句话。 “嗯,毕业有段时间了,每周六晚上都要在这附近给小孩补课。……白天的话在写字楼做打字员。” 奚朔牵着伞,与柳色又走出一段路,“叮”一声,搅扰了那断续传来的交谈声。 大半夜的难道又开启新订单了? 奚朔现在一听到这熟悉的叮就害怕,为防止错过订单,她非必要不静音,一从照相馆出来,就立刻把音量调了回去,但…… 她看了看时间,快到凌晨一点,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奚朔点开软件,看到订单显示已完成。 嗯? 什么订单? 白夜光影的订单已经完成了啊…… 没有疑惑太久,一行血字就慢慢从屏幕上浮现了出来: “我与她的相逢没有见证人,我对她的思慕也没有见证人。” “她来我这里一共吃了三次面,之后我夜夜等着她来吃面,等来的却是她嫁人的消息。” 紧跟着,一道陌生的,关于如何用最简单食材,煮出一碗最温暖的面的“记忆”,缓缓地,注入了奚朔的脑海。 奚朔愣在当场,扭头望去。 那档烟火气息浓郁的摊子消失了,没有雲記面檔,没有穿着旗袍的老板,也没有灰蓝短袍的女生,那摆在面档前的木桌长凳也不见,只有一排灌木丛静静伫立在那里,凝视着她。 那些微小的细节忽然鲜明地呈现在记忆里。 地面是湿的,空气是湿的,雲記面檔显然已经摆在那里有些时间,但它却没有一点被雨水打湿的痕迹,还有那木桌长凳,甚至不需要她擦上一擦,就可以直接坐了。 还有…… 当时在面档之外,柳色那昏暗的,不定的神色。 她看向柳色,柳色也正在看她。 那双幽深的眼里有着一种她说不明道不白的东西,还没等奚朔再看上一眼,那双眼里已经泛起了一圈一圈的笑意,那层东西被冲淡了。 她恍惚。 终于打到车回到家,已经凌晨一点四十五分,同居第一天,奚朔发现原来鬼也要洗澡啊。美女优先,大佬优先,所以等奚朔洗漱完毕,已近三点。 对面房间的灯光已经寂灭下去,奚朔伫立柳色门口,在心里默默道一声晚安,就进入了自己房间。 奚朔打开手机,点开某包,自各种诡异事件后,第一次如此正式如此清晰明了地面对它,白夜光影的报酬已经打到,“今日收入”上又添一笔钱,这次单价甚至还高过铃兰姐姐的单——560元! 啊啊,这么一单可以抵过她五日苦干! 当然……这活是要命的,她有些后怕地摸了摸脖子,很容易就死了。不过买命钱罢了。 想是这样想的,奚朔提现的速度可不慢,提现一成功,她的视线就落在了那暗红色的【渡口】按钮上。 尽管心理建设做了一遍又一遍,但等到要点进去时,还是犹豫再三,最后她一咬牙,点了进去。 屏幕上出现一个过渡小动画,一扁暗红色的小舟上站着一个头戴斗笠的幽影,与奚朔在相馆湖底幻影中看到的别无二致。 没等奚朔仔细再瞧两眼,场景已然切换,进入了鬼包界面中。 怀着与先前全然不同的心情,奚朔终于看清楚那暗红页面上的所有细节设计,古风味十足的页面顶部有两个隶书字体的按钮—— 【昨日之舟】 【今日彼方】 ……哟,设计UI的还是个文化人,这栏目框还怪好听的咧。 说不清是夸赞还是阴阳怪气,奚朔将目光重点落在了【昨日之舟】上—— 想来这就是已完成订单的入口了。 第14章 卡牌 点进【昨日之舟】,三张卡牌静静悬浮在深邃的星空背景上,映衬出些许神秘和玄奥来。 奚朔的目光落在第一张卡牌上,暗红色的牌面,烫金色的字体,【飨妻之宴】四个字像山火般冲击进她的眼球,她快速略过那张卡片,指尖轻轻抖了一下,没敢点进去看,压下对那抹蓝色蝴蝶结发绳的思念,她将视线投向另两张卡牌。 一张牌面是温暖的橘黄色,上面烙印着【光与溺亡】,另一张是柔和的月白色,牌面上用古老优雅的烫金字体烙印着【人生若只如初见】。 她点击那张【光与溺亡】,卡牌轻轻翻转了过来。 正是那一张全家福。 老板的嘴角向上弯起,女儿咧着嘴,一口白牙很是抢眼,妻子浅浅微笑,目色温柔,角落的秋千轻轻荡着,好像还能听到女儿银铃般的轻快笑声。 照片下方是一行行清冷的字迹,水一般缓缓流动着,当奚朔的目光停留在字迹上,那流动的特效也凝固住。 【订单编号】002 【订单名称】光与溺亡 【核心执念(已了结)】我留住了所有人的光影,却留不住一张与妻女的全家福。 【关联灵魂档案】 基础信息: 档案A:照相馆老板 灵魂形态:残响[?] 亚种分类:执念领域型[?] 当前状态:执念已了结 奚朔点进残响旁边那个红色问号,又一行字慢慢浮现在眼前: 【注脚:一种罕见的“主动型煞”。因死者执念过强,其极情极性的“魄”与理性之“魂”主动剥离,其“魂”上传阴曹(地府),成为“剥离体”,而“魄”则滞留人间,化作一捧不肯熄灭的余烬。】 而执念领域旁那个问号则显示: 【注脚:该指残响力量强大,足以在现实世界的数据层上,强行渲染出一个完全由自己记忆和规则构成的“私人服务器”,即执念领域。】 所有有关于照相馆里的一切都在脑海里激活,耳边好像又隐隐传来那个年代的声音,紧跟着,基础信息下方缓缓跳出一个小光球,一半闪烁着温暖的白色,另一半闪烁着不详的黑。 细看里面,似乎有个满头白发的中年人在黑白之间不断挣扎,撕裂又组合。 “……灵、灵魂构成分析?” 呃呃,真当游戏设计了是吧? 奚朔看着光球底部浮出的小字,吐槽一声,指尖点在那白色半球上,一个脸上满是密麻相纸的人影虚浮地显映出来。 【人性模块·代号·相纸人】 构成:残存良知、规则播报、求生指南 状态:已在最终“和解”中,回归主体。 ……原来如此吗?那六条规则……原来是老板的善良指出的生路。 奚朔想起那电视中的相纸人,自己直到上一秒之前还以为那是被老板迫害的无辜闯入者…… 那这黑色模块…… 奚朔点进去,果不其然,出现了那个寸头司机的黯淡投影。 【魔性模块·代号·司机】 构成:极致悔恨、自我殛罚,混乱蛊惑 状态:已在最终“和解”中,回归主体。 奚朔将最后一句话读完,眼中又挤进两条分叉道路,一条灰色,一条高亮。 【最终抉择记录】 选项A(灰色、不可选状态): [选项已放弃]灵魂归环 路径推衍:残响(魄)回归“阴曹”,与地府剥离体(魂)融合,补完自我,获得“完美轮回”资格。 代价:“永恒瞬境”消散,人间之家不复存在。 选项B(高亮、已选定状态): [选项已执行]坚守领域 路径推衍:残响(魄)放弃回归,与妻女的灵魂共同栖居于由领域压缩而成的合照中,永远地生存在属于他们的那个年代——那条蝉声永远不会落幕的暮蝉里之中,获得“永恒的团圆”。 代价:地府的剥离体(魂)将永世残缺。 奚朔还没来得及慨叹,那两条路就渐渐地,渐渐地消失了,屏幕上又出现了另一份档案。 档案B:碧镜湖母女 灵魂形态:怨鬼[?] 【注脚:一种因非正常死亡,其魂魄数据包被强烈负面情感深度污染,导致上传失败,被阴曹主服务器拒收的灵魂形态。通常滞留于三川河畔等数据缓冲区,陷入死亡循环状态。】 亚种分类:锚定型[?] 【注脚:一种罕见的“地缚怨鬼”。因其死亡地点为“阴曹”信号基站覆盖盲区,导致其魂魄数据无法上传,同时,数据包又被强烈负面情感深度污染,最终,其灵魂被物理空间与怨念双重“锚定”。】 灵魂状态(特殊):人性奇点[?] 【注脚:因“信号盲区”的隔离效应,其灵魂中“守护”与“依赖”的亲情形成了“情感奇点”,奇迹般对抗了怨念的完全污染。使她们保留了部分生前清醒意识,并未陷入死亡循环的数据BUG。】 当前状态:已净化为“纯净灵魂体” 紧跟着,屏幕上同样出现两条并列的分叉歧路。 【最终抉择记录】 [选项已放弃]连接公网 路径推衍:通过“执念领域”提供的“临时数据热点”,向“阴曹”主系统发送接引请求,进入标准回归序列。若照相馆老板的残响选择回归,你们将在地府,与一个完整的灵魂重逢,并共同开始新生活。 代价:失去这个由记忆构筑的,永恒的“黄金时代”。 [选项已执行] 栖居领域 路径推衍:主动放弃连接公网的机会,将自己的纯净灵魂体载入合照中,与极情极性的,充满爱意的残响(魄)永远相守。 代价:放弃“轮回”的未来。 银铃般的笑声好似再一次在耳边回响,奚朔看着合照上一家三口幸福的笑容陷入久久的沉默。 脑中关于“煞”“怨鬼”“亚种分类”“阴曹”“数据包”等等的好奇与探究,都在此时被那两条已放弃的灰色路径所取代。 是怎样炽烈的一种情感,才会促使他们做出如此的决定呢? 再也没有任何人和事,能让你们彼此分离了。 那一条繁华的街道好像就在眼前,街上人行人往,永恒牌自行车又响起叮铃叮铃的铃铛声,男人接到了放学的娃,妇人把铜钿递给小贩,女孩手上的冰棍水越滴越多,还没舔完,又有新的冰水融化,滴在她的脸上鼻尖上。 卡牌上浮现出最后信息。 【最终归档】栖息于·永恒瞬境 【系统附注】 有些灵魂,选择回归名为“轮回”的大海,在一次次潮起潮落中洗刷过往。 有些灵魂,选择留驻名为“记忆”的孤岛,守护一堆永不熄灭的篝火。 “昼引老妻乘小艇,晴看稚子浴清江。” 从此,在那张小小的,封存了往日微光的照片里。 他们,就是彼此的—— 全世界。 “请接收照相馆老板的报答。” 弹窗出现,奚朔想起铃兰姐那一次眼睛里涌现的噪点雪花,指尖轻微地顿了一下,最终还是点了进去。 还好,这次并没有出现那令人心慌慌的场面。 她手上出现了一只充满年代感的老式照相机,古朴、沉重,镜头温润,仿佛承载了岁月的光影。 一行说明浮现在她的脑海里。 【刹那(1/1):一台只剩下最后一次快门机会的老式胶卷机。它的镜头里,承载着一个家庭全部的爱和祝福,请在你认为最重要、最无可替代的那个刹那,按下快门,或许,它能为你留住即将逝去的光。】 心念一动间,相机已消失在手里,点开侧边道具栏,除却魂枪和荆棘弹,又多了一款老式相机。 看着那三件道具,奚朔心里微微叹息一声,退出道具栏,回到【昨日之舟】的界面里,橘黄的卡牌旁,月白色正泛着微光。 她点击,卡牌如一弯明月静谧地转过身来。 那是一张充满了民国复古情调的动态插画,画风温柔,带着几许水彩般的朦胧质感。 一盏昏黄的灯光柔柔亮着,汤锅冒着蒸腾的热气,面档老板擦擦额角的汗,将手洗净后,捧一碗刚刚煮好的墨鱼丸面,小心翼翼地,端给了坐在木桌前的蓝袍姑娘。 面档老板轻声与蓝袍姑娘交谈着,脸上是那抹令人心生惊异的美丽的笑容。而卡牌角落里,是两个半透明的,仿若跨越时空而来的剪影,她们静静吃着面,共同见证着这一幕无人知晓的过往。 一遍又一遍地,卡牌上无限循环着这个动人的场景,无限循环着那个美丽笑容被见证的瞬间,烟火的气息仿佛从屏幕上满溢出来。 奚朔将目光停留在浮现出来的信息上。 【订单编号】003 【订单名称】人生若只如初见 【核心执念(已了结)】我的相逢,无人见证。我的思慕,无人知晓。 【关联灵魂档案】 档案A:面档老板·人间之魄 灵魂形态:残响 亚种分类:情景再现型[?] 【注脚:该残响所有力量,不用于攻击或束缚,只用于循环播放一个充满极致感情的场景,像老电影一样,等待一个懂得欣赏的观影人。】 关联档案:[档案C:地府之魂] 当前状态:已安息·和解数据流已发送 奚朔的视线凝在那关联档案一侧。 那里有一条心电图般的光谱波形,浅蓝的,剧烈跳动的,好像老板熨烫的情感随着相思与喜悦,遗憾和等待在猛烈地起伏升降。 她点进那份闪着微光的关联档案中,一瞬间档案C直接出现在A下方。 首先吸引她的是档案C旁边的那条光谱,与那条浅蓝的光谱线不同,这条是灰白的,近乎直线的,只有微弱的波形,极其艰难地,微不可见地跳动着,好像一颗死掉的心。 档案C:面摊老板·地府之魂 灵魂形态:普鬼[?] 【注脚:指生前功过相抵,无重大罪孽的普通灵魂,是阴曹社会中数量最多的“公民”阶层。根据魂魄完整度,进一步分为两大亚种。】 亚种分类:剥离体[?] 【注脚:普鬼的亚种之一。因在人间生成残响,导致只有理性的“魂”上传阴曹,其灵魂数据不完整,情感麻木,无法直接进入标准轮回序列。】 历史状态:因其残响未能在有限时间内回归,已被系统强制执行“不完美轮回”。 关联档案:[档案A:人间之魄] 当前状态(灰色字体):轮回中·信号丢失·等待最终和解 “……希望你的心,终有一天,能重新恢复跳动。”奚朔的指尖点在那“等待最终和解”上,默然半晌,送上祝福。 档案C从奚朔眼前逐渐退去,换上那份从AC之间跳过的B。 【关联灵魂档案】 档案B:蓝袍姑娘 灵魂形态:普鬼 亚种分类:回响[?] 【注脚:普鬼的亚种之一。指“魂魄合一”,数据完整的健康灵魂形态,由“正常死亡”的灵魂完整上传而成,是剥离体的终极进化形态。】 生平简述:民国学生,毕业后于写字楼任打字员,家境清贫,勤勉善良。 当前状态:寿终正寝,早已轮回,灵魂圆满。 【最终归档】昨日之舟 【系统附注】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那一档深夜无数次起灶的烟火,只为等待一个温柔的见证人。 “叮”一声。 “见证已完成。您接收了面档老板的报答。一份关于面的手艺和记忆,已存入您的灵魂数据库。” “请同时接收,她的‘遗物’。” 档案信息消退,只有一行温暖的字迹静静漂浮在屏幕上。 “昼引老妻乘小艇,晴看稚子浴清江。”引用自杜甫《进艇》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引用自纳兰性德《木兰花令·拟古决绝词》 ——嗷嗷┗|`O′|┛ 嗷~~!宝子们,感恩收藏,榜单字数已更新完毕。因作者现生工作是三班倒,极限的时候,24小时之内要上16个小时的班,只有8小时空闲时光,回家小睡几小时,又要去上班了呜呜,所以作者不能稳定日更,非常抱歉!!!这次是存稿一段时间后申请的榜单,以防榜上断更,呜呜,非常感谢各位宝子的收藏、评论和营养液!作者每逢休息日,都会马上码字存稿!感恩!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4章 卡牌 第15章 噩梦 遗、遗物? 难道是…… 脑子里忽然冒出来许多白花花亮锃锃的袁大头,奚朔赶紧擦了一下嘴角,回神之际,手上已多出一枚小小的物什。 ……谁能告诉她为什么一个民国生年的人,遗物居然是u盘?这不科学吧。 但是,她最近遇上的事又有哪一件科学了…… 想到铃兰灵魂的另一半还躺在自己道具栏里,还有脑海中关于那一份面的清晰记忆,奚朔看了看手机的暗红页面,无奈接受了这个设定。 大抵是幽舟将面档老板最后的遗愿,以一种更容易被人看见的形式制作了出来。 她打开电脑,将u盘接入—— 凌晨四点半, 奚朔尚未眠。 她盯着影片放映结束后,滚动的“演员名单”久久不语。 原来面档老板叫“云娘”吗? 这不是一部很长的影片,却也与当下流行的两分钟一集的短视频大相径庭,六十五分钟,一部微电影的时长,却将一个人,人生中最重要的节点,和最痛的遗憾,全部展现了出来。 奚朔登录许久未进的粉色小破站,将那份视频拖曳到上传框,随后点击上传,作品进入漫长的审核等待里。 她又将视频上传至其他一些社交平台账号,才渐渐平复内心的波动。 凌晨五点,窗缝中微微透出光亮,熬了一整夜,奚朔居然也不是特别困,脑子里还残留着云娘的影子和故事。 还有…… 鬼到底分了几个种类,传说中的阴曹地府,难道底层逻辑是一层代码构成的网络世界,而人类死亡后,就是通过幽舟所言的“信号基站”将灵魂数据上载至网络吗?那算什么…… 一种数字永生吗? 那轮回又是…… 她想到了幽舟弹出来的“一份关于面的手艺和记忆,已存入您的灵魂数据库”,灵魂数据库,灵魂数据库,每一个人类,都是碳基生命体中装着一份…… 装着啥呀, 我也不知道啊。 代码吗? 奚朔有点凌乱。 那鬼呢,除了普鬼,怨鬼,以及滞留人间的煞,还有吗?有的话,又是什么鬼? ……柳色, 又是什么? 头胀胀的,奚朔躺在床上毫无睡意,翻来覆去的,全是些混乱的风暴。 绿泡泡的消息通知声响起,一点开,奚朔有些惊讶,看了看时间,五点十五分没错啊,怎么…… “吓鼠我了!奚奚,你知道我梦到什么了嘛!” 噢……原来是做噩梦了啊,怪不得醒那么早。奚朔看着卡通头像,收起惊讶,继续看左音的连环夺命消息。 “我那怨种弟弟哦,他在我梦里晃荡了一整夜!” “这个梦太真实了,太诡异了!真吓晕我了!” “我梦到左乐那小子被人骂畸形,骂怪胎,说生而为人,长这么高就是种错误!” 一米八三也是种错误吗? 奚朔脑海里冒出大大的问号,虽然那家伙油腔滑调的,但脸生得还算不错,清清爽爽干干净净一男大,怎么会和怪胎产生关系? “啊啊,奚奚,你说人类怎么不能脑电波互通,好想把我梦里的场景直接放到你脑子里给你看。” 左音的消息还在持续传来。 “那是一个巨大的考场,里面有好多好多学生,我看到他们的表情都很恐惧很恐惧,偶尔听到一两句幸灾乐祸的声音‘你完了,你那么矮,这次考身高肯定要输’。” “怎么会有一种考试是考身高的?我还在疑惑呢,又听到另一个人嗤笑。” “‘——你才完了,昨天那场试还没考明白啊,我们都以为高分才能逃过惩罚,拼了命把试题答对,一些平素里不怎么学习的同学都要把头发薅秃了,结果呢,考高分的反而排在倒数,考十三分的反而第一名,这说明什么?说明这里的规则,不能用现实标准去衡量!我打包票,今晚排在末十位的肯定是那十位个子最高的人!’” “紧跟着,我看到了左乐,他在人群里,平日里宝贝的头发竟然剃个精光,我忽然明白,他也是这样想的,越高,输越惨。你也知道他,虽然平时挺学渣一个人,但脑子还是好使的。——但这是我的梦啊!他怎么在我梦里那么聪明!” “好吧……人的梦境就是很跳跃。” “我一从梦中惊醒,就忘了一部分内容了,上面那些话也有艺术加工成分,就意思是那个意思哈,只记得那小可怜最后果然排在末名,剃了头发也只堪堪排在末八位。” “但诡异的就在这,考场学生分为三派,一派冷眼旁观,另两派混杂在一起,你几乎分不清原来这是两派成员,他们上前疯狂羞辱那末十名考生,有阴阳怪气的,也有高高在上的,而随着他们的羞辱——其中十人左胸前那块“末等生”标识消失了,全部转移到了左乐那十人胸前。” “我也是这时候才明白,原来那里面有人是天性如此,有人是后天习得。太诡了就真的,画面突然一跳,你知道我看到什么嘛!!!” “我看到左乐那臭小子也学坏了!身高之后还能考什么?体重啊,居然是体重。那一般高个子的肯定比低个子的体重大嘛,那臭小子赢一把后,也开始羞辱那体重轻的末十位。” “太恐怖了,文字很难表述那种感觉。” “他头高高地扬起,一边羞辱末等生,一边嘴角微微笑着,上一轮的痛苦和耻辱,像是终于得以释放,更恐怖的是,我好像能够理解这种感受!” “都设置这么奇诡的考题了,你说还讲究什么公平?” “但讽刺的是,考场就是讲究公平,因为生理构造的不同,男女分开考试,女生那边也传来各种奚落声,奚奚,扪心自问,若我在其中,我也很难保证自己不会像左乐那样……” 奚朔看得皱眉,总觉得左音的梦似乎哪里不对,是因为太过真实吗,还是因为太过奇诡,她自己被噩梦纠缠多年,现在梦中之人又出现在眼前……左音的梦让她不得不慎重看待。 正要安慰,对面的口吻已经截然一变。 “我天,我怎么能做出这么天才的梦,这个梦太太太有意思了!颠倒现实常理的梦!究极人性考验!我,天才!” “我今天就让左乐回家,我要和他说这个梦!哈哈哈哈,如果他知道自己在我梦里成了秃子脸色一定很精彩!娃哈哈,迫不及待了!” “……”您的好友紧急刹车,撤回一个安慰。 看着屏幕上一连串的哈哈哈哈哈,奚朔有点无语。但……或许真就只是一个梦呢,自己最近也是太疑神疑鬼了。 她回复:“是啊,你,我的天才姐妹。” 对面直接一个震惊三连,“你怎么这么早?” 你不也这么早?奚朔还没回,对面就又发来,“出门送外卖呀?” “……” 不,俺是还没睡。 “本来还想找你逛街呢。”左音工作也没着落,但家人不催,自己不急,也不需要支付水电房租,就相对自在,不为生计所迫的生活真是令人羡慕啊。 奚朔婉拒:“欠室友人情,打算请她看电影呢。” “呵呵,有新室友就忘老闺蜜是吧。就一天,发展到约看电影的地步了?这也太太太快了吧。”左音发了一条语音过来,掐着小嗓,语气夸张。 “当然不是!”室友不是人还需小心伺候啊,我的姑奶奶哟。奚朔觉得自己命苦。 发了个“晚安”表情包,不顾左音发来的一连串问号,直接把手机设置为睡眠模式,就闭眼睡去了。 青雾茫茫的永夜有了一道微红色的光,像是朝阳要从天边升起。前方有一个小小摊子,走上前,借那微光仔细一看,原来是一家面档。 面档并非露天,而是由棚子搭建,用来防风避雨遮阳,里头坐着一白袍柳绣的绝色女子,正静等面来。 柳、柳色? 本想悄然离开,不知怎的,嘴巴却不听使唤,面部表情也完全脱离自己掌控。 “也就只配吃些这等低贱摊子。”她的眼睛向右下角柳色方向斜去,这是个极其鄙夷的表情,奚朔拼命想要控制住自己,但徒劳无功,明明是她自己的身体,却好像有另一个人在操纵。 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冷漠,残酷,无情。 红色被撕裂,那天空将明未明的颜色一瞬又变成青黑。面档消失,柳绣出现,寒光一闪之间,她死在梦里。 奚朔尖叫着醒来。 她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失态过了,但这次的场景转变太过突然,便算奚朔早就承受多次,也有点遭不住。 她捂着那脆弱的小心脏,冷静了好一会,才从梦里的死亡中走出。那到底只是梦,还是真实发生过的事…… 那黑裙黑帽,与自己容貌一般无二的女人又一次闪现在眼前。 身体失控说出自己并不想说的话的感受,似乎比在梦里被一刀捅死还要难受。 看了看时间,早上十点半,正是即将午饭的时间点,她走到卧室门边,伸出去想要拧动反锁旋钮的手却顿在原地。 呼。 好像从梦中醒来面对柳色,自己总是要重新做一遍心理建设呢。 她推门、洗漱,走到客厅,却只闻饭香而不见其人。 “早。” 有动人声音传来,她循声望。 阳台上,白袍正在冲她轻柔浅笑。 第16章 观影 阳光浅浅披在女人身上,奚朔脑子里突兀地蹦出一个词“恃靓行凶”,她有些慌乱地别过了柳色的视线,回了一声早。 阳台上的花草被那只漂亮的手摆弄修剪着,剪子灵活穿梭在葱郁丛中,奚朔盯着那反射着光耀的铁器,却是一个哆嗦,心头无名的慌乱被另一种慌乱所代替。 定了定神,悄咪咪往后挪去两步,佯装漫不经心道:“内个,以后煮饭烧菜这种活我会干的,还有洗碗拖地,养花弄草……”开玩笑,她哪敢让大佬伺候自己呀,真不怕有一天自己悄无声息嘎了? 女人缓下手中动作,微微抬眸,眼尾含笑,“可以吃午饭了。” 你你你。 奚朔一下胀红了脸。 睡到日上三竿也不是她的错呀,谁、谁让这两天接二连三发生这么多事的,自己总得消化一下不是? 那、那啥,大不了自己以后调整作息,规律给鬼大人您做早午晚餐总行了吧。 你一个鬼怎么就阴阳人呢可恶。 奚朔有点懊恼,紧急转移话题,“好晒啊这天气。”晒得我脸都发烧了,都怪阳光太好。 剪子忽地顿了一顿,旋即又恢复游龙姿态,只是女人嘴角的笑意却是怎么都抑不住。 奚朔看着那抹愈发秾艳的笑,觉得有些碍到眼了。 美女也不总是让人赏心悦目的。 奚朔艰难捡拾起那哐当一声坠地的自尊,假装无事发生。 餐桌上放着几盘家常小菜,奚朔清楚记得冰箱里没有什么食材,那……她的目光扫过厨房垃圾桶,脑中幻化出柳色在菜市场买菜的场景。 嗯……总觉得有几分违和。 这种闷热、嘈杂,裹杂着鱼腥气韭菜味的人间食材交易所,果然还是比较适合自己这个人类啊。 看来自己随意糊弄三餐的生活真要消失了,总不能让室友跟着自己吃西红柿炒番茄。 奚朔拿起抹布擦了擦餐桌,备好碗筷,又拿起扫帚扫了一下地,“滴”一声,是电饭煲里的饭熟了,奚朔将饭盛出,轮到喊柳色吃饭时又犯了难。 嘤,自己还是不知道怎么称呼她。 只要喊过一次名字,后面也就顺利了,但偏偏第一次最难,俺们有姓名羞耻症的人就是这样的。 奚朔纠结住。 算了,奚朔放弃挣扎,直接省略掉名字,喊一声吃饭了。 柳色落座时,身上还带着一缕清淡的花香,奚朔夹了一块鱼肉,放进嘴里,鲜甜的滋味从舌尖弥漫开来,还怪好吃的。 比起煲粥,煎炒烹炸焖显然更为考验一个人的厨艺,奚朔埋头吃饭,不敢去看柳色那双修长的手。 那双手……原来竟如此精通烹饪吗? 她无端想起梦来,也想起自己那一声轻慢的言语,“也就只配吃些这等低贱摊子。” 什么意思,民国大小姐和她的贴身保姆? “……” 奚朔猛地咳嗽起来,她拧过头去,脸连着脖颈处一片通红,自己怎么敢想的啊? 再转过身时,眼前已多出一杯清水。 奚朔咕咚一声将水咽下,噎气的感觉已经好上许多,“谢谢”,她哑着嗓音道。 女人只是微勾下唇,没有多说什么。 吃过午饭,奚朔将碗筷洗毕,已是十一点半,这个点出去看电影会不会太热了,那就打车吧……奚朔滑动着手机,看着附近影城上映的电影。 ……柳色应该不会拒绝吧,奚朔斟酌再三,还是决定先问一下,万一自己买票了人家不打算去呢。 “看电影?” 柳色的神色有些微微的诧异,嗯嗯嗯奚朔点头。 有春水从那双美丽的眼睛里漾开来,女人低笑一声,柔声道:“好。” 噢…… 这莫名的情绪是怎么一回事?明明自己要花钱买票,为什么……为什么好像不是很心疼,反而还有点…… 奚朔没有想下去,只是问:“有什么想看的电影吗?” “都可以。” 行。 奚朔在爱情片、悬疑片、修复4K老港片等等里面左挑右捡,最后选了个动作片,开场时间13:05,现在收拾一下打车出门,差不多十二点半就可以到商城,买点吃的喝的,把票取出来时间也就差不多了。 下午一点零五分,奚朔和柳色已经准时坐在影院中。 这片近来很火,已经上映许久还有许多人慕名前来,今天又是周日,更是人满为患。 运气比较好的是,奚朔买票的时候,正中区域还有两个黄金位置空着,奚朔买了两杯奶茶,加一大桶爆米花,奶茶放在杯托中,爆米花只能手捧着。 时间一到,影院原本敞亮的灯光一瞬暗淡下来,影片播映了。 片子确实很吸引人,奚朔盯着偌大银幕,嘬了一口又一口饮料,爆米花也往嘴里塞了一粒又一粒,就在又要往嘴中塞爆米花时,她忽然意识到身边的人儿,好像一颗都没吃过,难道是因为放在自己腿上,不方便伸手过来嫌麻烦所以没吃? 她随手将爆米花递过去,就像以前和左音一起看电影时,自己把爆米花递给闺蜜一样自然。 湿润的,冰凉的,柔软的触感忽然从自己的指尖上传来,带着一股缠绵的蛊惑,奚朔猛地从影片中的世界脱离,手指像触电一般,迅速缩了回来。 指中的爆米花已经不见了,影光反射,指尖上有水光潋滟。 砰,砰,砰。 心脏哐当哐当有些夸张地跳动着,耳旁是观影人交头接耳的私语声,“砰!”绚烂的红光从眼前爆炸开来,是炸弹被引燃,硝烟弥漫的,银幕中的人在逃亡,在尖叫,在扼腕,在击掌,哇啦一声,影院中有孩子大哭,奚朔的心脏在收缩,在鼓胀,在地震,在颤栗。 手机疯了一样地震动着,像抓住一根救命草,有了正当理由去看女人脸上神色,奚朔转头欲言自己出去接个电话,却发现柳色微蹙了秀眉,心神似乎始终系于影片之上,完全不曾察觉身边人因为她而掀起的一场内心风暴。 嘛,果然是不小心。 奚朔微微松了一口气,内心却情绪万千,她也无法把握准到底是个什么情绪,嗯,反正就是好生复杂。 拿起手机在柳色面前晃了晃,也不管柳色理不理解,奚朔把桶装爆米花给她,挤出那满排鞋子,从通道来到外边。 像是终于得以从兽口中逃离,奚朔躁乱的心跳慢慢平和下来,“喂,”她接通电话。 屏幕对面传来左音略显惊惶的声音。 “奚奚,完了,昨晚那好像不是梦。” 奚朔呼吸一滞,“什么意思,是左乐怎么了吗?” “奚奚,你看我发你的照片。” 奚朔这才发现原来早在十分钟前,左音就传来一张图,只是因为自己在观影前就将手机静音没有及时注意。 是左音偷拍的左乐,光头,神色阴郁,原本挺阳光一人,现在看起来却不知怎的竟有一种渗人感觉。 “他真把头发给剃了,他那新发型还是前不久刚做的,跟我臭美了好久,他光着头出现在我眼前的时候,我差点尖叫出声,” 左音的声音透着无措的茫然,“我妈还以为是他这一阵子忙着学习,为了方便打理才把头发剪了……但他什么德行我怎么会不知道,高考时候都没那么认真,上个大学还转性了不成?” “他今晚还要去学校,让他留下来家住两天都不肯,问他在学什么,他支支吾吾想了半天才憋出一句,在准备雅思。” “奚奚,我现在真就怀疑昨晚那个梦是真实发生的事了……” “你说他回学校是不是为了……” 对面沉默许久,才吐出后面几个沉甸甸的字,“参加考试。” 奚朔挂断电话时,时间已经快到三点,离电影结束还有四十分钟,她走进光影的世界,找到自己位置,坐下。 “怎么去那么久?” 柳色的声音很轻,却清晰传到了她耳中,她刚想开口,嘴巴就被一粒爆米花塞住。女人冰凉的指尖碰触到她的嘴唇,很快又游离开去,“嘘,别说话,认真看电影。” 声音压得很低,女人离得很近,嘴唇几乎贴到她耳边,却没有热意,说话吐气之间甚至有淡淡的寒气逼近。 但奚朔的耳朵却烫得厉害,嘴唇那也火烫火烫的,像是久抱冰块之后,乍然放开,血脉畅通无阻,带来的幻热错觉。 扑通,扑通。 银幕上的两位主角正在逼仄的空间里赤膊相斗,一拳一脚都近乎狠毒,致命,稍不小心就要被对方得逞,死在其间。 奚朔紧盯着屏幕,走出近半小时,剧情早已云里雾里,但这丝毫不影响她与角色共呼吸。 砰砰砰。 扑通扑通。 心脏不知所以地颤抖着,奚朔却将一切归因于两位主角。 终于,恶人伏诛,好人获胜,一部标准的商业片,看完暗示下一季的彩蛋,影院的人群三三两两退去。 奚朔和柳色等待人流渐少,才从影院走出。 此时,奚朔已彻底静下心神。 犹豫半晌,还没斟酌好用词,已听得耳边传来温软声音。 “怎么了吗,你好像有话想要与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