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酷暑,忽逢飘雪。
    奚朔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原本燠热疲软的身体,在那只冰寒的手中,似乎都凉爽不少。
    生凉、柔软的手。
    这个时节的人基本都是火烫的,像一只只自主移动散发着火热气息的炉子,昨天左音熊抱住她时,她便觉有热浪迎面扑来。
    但站在女人身边,她似找到那年暑假去丽江旅游,登上玉龙雪山的感觉。
    有点缺氧,有点寒冷。
    她喘不过气来。
    “我叫柳色,”女人的声音响起时,奚朔正面向着楼梯口,与她错身而立。
    她看不见女人脸上神色,也不敢扭头去看,只听得那优雅声音从容不迫道,“柳树的柳,颜色的色,未来日子,请多多指教。”
    女人说话没有刻意咬词顿字,不疾不徐,却带着一股无形的压迫感,敲打在奚朔心头,让她不自觉就压力陡增。
    她们离得那样近,近到奚朔可以听到女人柔软的呼吸声,近到奚朔近乎窒息。
    死腿……
    快跑啊!
    但心脏的喧嚣令她耳聋目盲,她僵在原地,大脑和身体一起停滞。
    橐、
    橐。
    一阵稳健的脚步声从楼上传来。
    像是在干渴的沙漠中遇见绿洲水源,奚朔双目紧紧攫住楼梯口,不多时,一道年迈中带着几分爽利的身影,从拐角处弯出。
    是五楼的一位老人家,老伴去世后,便独身一人住在这。
    奚朔见过她几次。
    老人善书法,有时候大清早的拎着刚从河边洗来的拖把,在楼下龙飞凤舞,为全楼人赠上一幅祝福语。
    乍然见着奚朔,老人平静的神色出现一丝裂痕。
    奚朔赶紧解释,“奶奶好,房东张阿姨把这儿的房租给我降下来了。”
    老人了然,报以微笑,“昨晚楼里好些人拖家带口地住酒店去了,今天周六,却清净得很。还以为这楼里只剩我一人,没想到你这小娃娃还在呢。”
    说着,她的目光顿在202室门口那些蓝白色的警戒线上,半晌才叹息似地道:“我老啦,生死这些事儿也不怕啦,可惜……”
    老人没有再说下去,奚朔一阵默然。
    昨天从警局走出后,一直试图遗忘、压抑的难过情绪不适宜地翻滚起来。
    “说起来,还得多亏你这小娃娃,否则这丧心病狂的家伙藏在楼里,谁也不知道哪一天惹恼他,又会做出什么害人的事。”
    老人的声音温暖且有力量,“有个朋友住一起也蛮好,这种情况下,还愿意陪你住这儿的朋友更值得好好珍惜。”
    奚朔眼皮一跳,从低落中走出,干笑两声。
    才不是朋友呢,奶奶,是坏房东的鬼房客。
    脑子高速运转起来,奚朔搜肠刮肚寻找适当理由,想同老人家一起下楼。
    耳畔却传来温润声音。
    “乖,别闹了,发烧就好好吃药,好好休息,今天不去工作了。”
    奚朔在心里土拨鼠尖叫。
    我们很熟吗?
    这话术怎么听起来那么像在路人面前装善良装家人实则暗地里拐卖人口的人贩子呢?
    普法节目里可都是这么播的!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手腕就被人轻轻一带,整个人都被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牵引,向后倒去。
    砰一声。
    老人欣慰的眼神被铁门截断。
    奚朔瑟缩着回头,女人那张美丽的脸撞入她眼帘。
    她不敢直视。
    “我长得很可怕吗?”女人却用最温和的语调,最平静的语气,问出最让她心惊胆战的话。
    奚朔下意识点头,但很快就又疯狂摇头。
    你长得不可怕。但你很可怕。
    或者说,
    是梦中的你,很可怕。
    奚朔忽然愣住,视线猛地汇在女人的袖口上。
    那株鲜妍红柳不见了。
    女人依然白鞋白袍,和昨天的装扮看起来如出一辙。但那素白的袖口上,却没有柳绣。
    ……为什么?
    八岁那年,清明当晚的梦境碎片刹那刺入脑海。
    黑夜、青雾、白袍、女人……
    红柳呢?
    没有。
    没有。
    袖口空空如也。
    白袍白袖,还有凛冽刀光。
    对了、
    对了。
    是第二夜,第二夜开始才……
    “既然我不可怕……你在抖什么呢?”
    女人慢条斯理的声音将她从梦魇深处拉回现实。
    奚朔这才发现自己的身体早已又条件反射颤抖起来,像是死亡千万次后,在危情面前,不可避免的肌肉习惯。
    “……”
    死手,镇静点!
    她强迫自己不再去思量那株招摇红柳,安抚似地拍拍那只被女人捏住的手,挤出一丝笑容,“呵呵,发烧了嘛……有点不听使唤,不听使唤。”
    女人轻笑。
    奚朔正尴尬,手已经被人放开,冰寒触感如潮水退去,奚朔终于得以喘息。
    “需要我带你去看医生吗?”
    “不用不用,我自己去——”
    奚朔看着女人充盈着笑意的眼,咽了咽口水,总觉得下一秒,她就会撕破笑脸,露出一张森然可怖的鬼脸来,电光火石间,她改口,“温度不高,我吃点药……”
    “是吗?”
    女人轻柔地打断她的话,脸上笑意更盛,“可我看你脸都白了。还是说,”女人的脸在眼前放大,奚朔盯着那张近在咫尺的漂亮脸蛋,心头一慌,感觉下一秒女人就要从怀里抽出匕首来。
    就要用力推开女人。
    女人已经从她近前离开,像是一朵闲来心起的轻俏云朵,跑到月亮前说“月亮啊,我要把你的清辉遮住”,还没等月亮展开有效攻击手段,白云已经悠悠穿过月亮,离它而去了。
    只有那一句幽幽的,“还是说,你只是单纯地在怕我?”一直回响在奚朔耳畔,让奚朔不觉心虚。
    奚朔不敢在客厅久呆。
    她飞快自我介绍一番,又把屋子的陈列摆设告知柳色,最后指了指自己对门的卧室道,“喏,那就是你房间。被子席子都在橱子里,你自己找找,晒晒太阳消消螨虫,您请自便,我去躺着了。”
    匆匆往嘴里塞一粒药,就要往卧室走去,想起什么,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妥协似地把钥匙从口袋中取出,拍在桌上。
    “呐,201的钥匙,如果你要出门……记得把钥匙带上。”哼,她睡死了可不一定能听到敲门声。
    而且我都把钥匙给你了,才不怕你!
    “那好,”
    女人定定看她一眼,然后柔柔笑了起来,“如果不舒服记得喊我。”
    ……
    奚朔快步闪进房间,背抵在门上,死死按住心口。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坏女人一吓,你就跳。
    坏女人一笑,你又跳。
    做心脏的怎么能不争气成这样。
    还有……
    奚朔也不知道自己刚才抽了什么风要把钥匙交给她,女人真出门忘带钥匙,进不来201岂不更好。
    啊,奚朔狠狠揉了揉额头,可恶,人总会在关键时刻犯蠢。
    平素里奚朔生病,一粒退烧药下去,没过多久就已经犯困睡去,但今天,大脑却迟迟没有迎来想象中的困顿。
    趴在门上,奚朔侧耳细听门外动静,客厅静悄悄的,没有什么声音。
    她在做什么呢?
    晒被子,擦席子,还是……
    脑海里蓦地闪现出画面。
    狭窄的厨房里,清水流淌过水果刀锋利的开刃面,女人拿起纸巾细致擦拭着刀面上的水珠。刺眼的阳光从窗外照射进来,潺潺清水变成了浓稠血水,刀光浑着血光,反射在女人的双瞳里……
    奚朔打了个寒噤,又仔仔细细检查了两三遍反锁旋钮,确定已将卧室门反锁,才敢扑进床的怀抱。
    嗡。
    手机震了一下,房东发来消息问相处如何。
    奚朔忍住拉黑包租婆的冲动,拿出人情世故,随意敷衍两句后,视线顿在左音的卡通头像上。
    点开聊天框,满屏的问号映入眼中。
    最后一条消息是:“我弟最近一个月不知道又抽啥风,一个上了大学就彻底摆烂的家伙突然就努力起来了,要说期末考都结束学校都休假了,他装给谁看呢?他这段时间都住学校宿舍用功学习的,家里除了我和我妈没人,我爸明早去出差,你明天一醒就给我滚过来!”
    消息截止在昨晚十一点半,早上消息还没发过来,显然是还没醒。
    奚朔感受着满屏怒气,斟酌了一下,发:“放心,你好好在家待着,黑心包租婆给我发了个伴,我们俩个搭伙一起住……我现在扔下她一人也不大好。”
    呵呵呵,当然好,好得很。
    她也想立马飞奔到左音家里,远离201。
    但她现在不敢出门。
    明明女人也没怎样她,但她就是下意识地感到害怕,还有那股莫名其妙的压迫感……总觉得自己就算不告而别,仍会被她给缠上。
    万一缠到左音家里去了怎么办?
    删删减减又回了一些话安慰左音,奚朔退出微信,视线落在手机主页上时,却是不自觉愣在当场。
    什么玩意儿?
    这app怎么又变成黄的了?昨晚睡前不还是红的吗?
    到底是我疯了还是我疯了还是我疯了?
    指尖悬在屏幕上踟蹰半晌,奚朔最终还是狠狠心点了进去。
    熟悉的明黄界面。
    熟悉的菜单栏,还有“今日收入”那栏上令人心动的320元。
    奚朔有些发怔。
    摇摇头确定不是穷鬼临死前的幻想后,赶紧点开明细看了看,却发现原来是昨天那笔送香的订单。
    它到账了。
    “……”
    奚朔彻底懵了,但还是眼疾手快,先提现再说,等到银行卡显示到账,她才放心仔仔细细检查起app起来。
    紧跟着,
    她在更多功能栏目里,找到了一个之前从未看到过的按钮——
    【渡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