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月,梅雨。
    夜亥时,来仪阁发生命案,四方司总司率队亲查,一路疾风踏雨,方半柱香的功夫阁内阁外便已是重兵把守。
    「四方司查案!」
    一声令下,万籁全收,独一酒杯落地,发出突兀的嗡鸣后一切又归于俱寂。
    「这什么声儿啊,怎么这么吵?都在嚷嚷些什么?」
    一男子不顾姑娘们的阻拦晃着酒壶自楼上踉跄而下,迎面撞上一高挑身影,立马耸拉着嘴脸叫嚣起来:「哪来的不长眼的狗,敢堵了本大爷的路!还不赶紧让开!」
    被呵斥之人未有回应,一滴雨水在二人间悄然落下,高挑身影抬手缓缓摘下斗篷,骤然而来的寒意让男子一瞬便醒了酒,他看到一双眼睛,阴冷压沉的就像屋外的梅雨。
    「呀,是林大人!」
    围观的姑娘们有人发出惊呼,男子随即在惊呼声中倒地,还未待众人看清那张斗篷下的脸,几名身着黑色官服的人已拥上前来将男子直接抬了走。
    「被四方司的人给带走,这下恐是惨咯。」
    「四方司?可是衙门的人?」
    来仪阁乃烟花之地,朝廷严令禁止官员**,能在此地见到朝廷之人本是罕有,今日还是如此大般的阵势,难免引来一阵私议,新来的姑娘不甚了解,稍有些资历的姑娘摇扇凭栏道:「说衙门可是贬低了些,衙门管些鸡毛蒜皮,这四方司可是朝廷机要,只听命于当朝圣上,据说专负责查一些隐秘的案件。」
    「隐秘的案件?什么才叫隐秘的案件呀?」小姑娘听得一知半解,旁边的姑娘朝着那满厅阵仗努了努嘴:「现四方司的人来了,今儿这事儿可不就是吗。」
    「那姐姐刚说的那位林大人……」
    议论的间隙身披斗篷之人已踏上阶梯,擦身而过之际小姑娘睁大了眼睛,眉目清肃,风逸绝尘,只那么匆匆一眼,让她想起书中有言「清风徐来,暮雨萧萧。」
    惊讶的不仅仅是气度与容貌,虽身着同样男式官服,可仍一眼可辨,这位统领着一方总司,传言朝中百官都畏之三分的风云人物居然,是个女人。
    四方总司林风眠,坊间关于她的传闻从未断过,有人言她是靠美色上位,亦有人言她是皇族后裔,流言众多,唯不变的是为人孤高,行事雷厉狠绝。
    小姑娘从方才撂倒醉酒男子的犀利身法已窥得一二,其旁摇扇不以为然的笑:「要把一众臭男人给牢牢踩在脚下,不狠,怎么得行。」
    命案发生在花魁的房间,送酒的小丫头久叫无人应答,推门便发现一男子横死在床上。
    「莺…莺花娘子叮嘱过今夜是…是贵客,可…….」
    小丫头被吓得六神无主,支吾了半天才说男子是花魁特意交代的贵客,服侍期间不许旁人打扰,她一直守在屋外,期间无人进出过,直到她进屋添酒,这才发现屋内惨象。
    「……」
    林风眠沉默着听完小丫头的口述,靠近尸体隐约闻得一股特殊的气味,男子双瞳扩散七窍流血,衣衫完整无其它外伤,初步判断为中毒身亡,只那血的颜色略显异常。
    「大人!」
    林风眠以指尖沾取少量的血,身旁部下欲劝阻,被抬手示意止住,放至鼻下嗅之,那股特殊的气味果然来自于这异样的血。
    「……」
    正当林风眠思索之际,屋顶之上传来响动,那声细微,被雨声掩盖,屋内其他人浑然不觉,林风眠飞身踏窗而出,将一个黑影死死按住在雨中。
    「什么人?!林大人!没事吧!」
    乌云盖月,淅沥的雨不歇,悬而欲滴的雨水在林风眠的眼睫,黑衣人被扼住喉咙,那强大的力道使得他全然无从反抗,细密雨声中听得一道冷冽之声:「我只问一遍,你是谁的人。」
    寒意沁身不是雨,黑衣人自知在林风眠手下已无逃路,他动了动嘴却未发声,林风眠刚察有异,黑衣人已服毒自尽。
    「毒就藏在齿后,显然是有备而来。」林风眠自黑衣人口中闻到同一种味道,指尖的血融入雨中,对月泛着幽蓝色的光,她心中有了某种猜测,起身未再多看那尸体一眼:「带回去,交由辛夷。」
    来仪阁凶案表面不过一起普通的命案,甚至连是否为他杀目前都难以判断,凶案现场只有死者一人,同屋花魁下落不明,换做府衙简单点可以求爱不得,含恨服毒来结案,想做的麻烦点可以因爱生恨,花魁投毒后畏罪潜逃来通缉,可无论是从简还是从繁都轮不到四方司出面,还是由林风眠亲手,此中蹊跷难免引得司内众人也都臆测纷纷。
    可臆测归臆测,自无人敢言,林风眠驭马独自一人在前,看似咫尺却是望尘莫及,三更响起,雨势转疾,她湿了半身,似未有觉。
    ———
    「听闻来仪阁发生命案?」
    「是。」
    皇帝寝宫,幽幽烛火,林风眠连夜前来复命,隔着锦屏后的声音枯槁虚弱,奄奄如风中残烛:「可有赤玄珠的下落?」
    「回陛下,卑职无能,尚未查得。」
    沉重的叹息吹灭最后一盏烛火,林风眠口中慎微,心却无风。
    「林大人,娴妃娘娘有请。」
    刚踏出皇帝寝宫已有人提灯相候,景妍宫内一路穿花绕景,见到殿内女子时林风眠的眼中才稍升出些暖意。
    褪去斗篷,未免将潮湿的雨意带入屋内,被唤作娴妃的女子却并不在意,独坐廊下,痴痴看着一袭夜雨。
    「我讨厌下雨天,阴冷潮湿的天气总让我感到如蛆附骨。」
    一豆烛火点亮女子精致的侧颜,听着林风眠的脚步转眸过来,火光映着雨水打入她眼中,娴雅平和的眉目,一缕流光,就像似菩萨般,悲悯众生的模样。
    林风眠行了毕恭毕敬的礼,娴妃辞了旁人招呼着她坐下:「你我二人何必多礼,林大人。」
    娴妃唤「林大人」时语调很轻,却带着另一种别样的情愫,林风眠席地与她对立而坐,一时无话只听廊外簌簌落雨。
    林风眠习惯了端坐,笔直的身影在烛火之下微微晃动,深寂的夜色笼着那身令人望而生畏的官服,这个令朝中百官都忌惮三分的女人即便沉默的时候也像一只孤高的野兽。
    「擦擦吧,都湿了。」
    娴妃的目光停在那被打湿的鬓角,林风眠微微偏头:「无碍。」
    「听闻你刚从汴州回来便被陛下召进了宫,可是有何要事?」娴妃也未再坚持,只亲自递来一杯茶,上好的三清,色清而味醇,林风眠谢过并未饮下,只淡淡回道:「例行复命,并无他事。」
    「这样……」娴妃知道林风眠所涉之事皆为机密,本也无意探听,她垂眸浅抿上一口茶,犹豫再三后启口:「自上次见面已有三月余,其实,此次叫你来是有一事相告。」
    「……」
    林风眠似乎预料到了什么,本看向雨的眼眸转过看她,娴妃依旧一脸端庄平静,目光对上后展一抹笑,说不出是开心还是苦涩:「前几日太医来替我诊脉,说我已有身孕,差不多正好三月。」
    「……」
    「我如今孤身一人,已无亲人可告,想着第一时间告诉你,因此深夜相传,还望勿怪。」
    「娘娘言重了。」
    林风眠不过短短一语,娴妃的眼中流露出几许失落,她轻叹一声目光随之落在那把被别于腰际的配刀之上:「七年了,你还是没有放下吗。」
    「……」
    阴郁潮湿的雨已下了整月,今夜应也不会停,林风眠以雨声作答,垂眸指尖轻轻摩挲刀柄,关于这把刀的一切显然于她而言都是不愿被提及的禁忌。
    「人不可能永远活在过去,风眠,七年了,我们都应该有新的开始……」
    「夜深露重,早些歇息。」
    接下来的话被毫不客气的打断,林风眠依了她不再多礼,直接起身请辞,娴妃看着那渐渐消失在雨中的孤独身影,心随了枝头的花,被雨打落在地。
    出宫途经假山,林风眠听得一阵异响。
    「哎呀,不要,不要,会被听到的……」
    「这夜半三更还下着雨的,谁还能听到!快让我来好生……」
    「出来。」
    林风眠的声音响起,霎时只剩了雨声,未多久又传来女子哭声,啜泣着以帕掩面自假山后而出,见来人是林风眠直接吓的跪倒在地:「林大人…….奴婢……!」
    「还一个。」
    林风眠向来话不二遍,言语中的厌烦让暗处的另一人也颤颤现了身,二人衣衫不整,面色慌乱,只一眼便知是趁夜苟合,侍卫与宫女私通乃宫中禁忌,罪足以诛,二人自知,见旁无他人便拼命磕头求饶,鲜红的血融入雨水在林风眠的脚下晕开,然此也未能从那双寒凉的眼睛里换得一丝怜悯。
    她甚至都未垂下眼睫去看上一眼,冷峻的面庞就像是夜凝上了霜。
    ———
    林风眠出了宫来到一处早已荒落下的宅子,这里本应有一人等她,如今早已荒废七载,看着灵牌上的「萧氏讳辰之灵位」,林风眠的双眸陷入雨中。
    「辰哥,我回来了。」
    萧萧梅雨,门掩残春,林风眠摩挲着腰际配刀,刀柄之上斑驳着无数裂痕,新愁一寸,旧思千缕,每一道都早已嵌入她的掌纹,这灵前一隅便是她心头万方。
    她将一部分的自己留在了七年前的那一晚,赤红双囍与伏月飞霜,而另一部分则支离破碎的散落在朝堂,化作影子,化作明镜,成为惩恶锄奸的鬼。
    「眠妹。」
    林风眠伏桌小寐,恍然间听到有人唤她,抬头,却只是梅时雨,风未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