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客栈楼下纷纷嚷嚷。
    “我们今日再去周氏家一趟,看看能不能从街坊邻居口中打听到周盼娣前年失踪时的一些线索。”苏明心道。
    枚青点头应下,搀着苏明心向楼下走去:“周氏大女儿失踪一事少说也有好几年了,过去这么久不知道这些人家还记得多少,就算记得又愿意告诉我们多少。”
    “无论多少都是线索,万万不可遗漏分毫。”苏明心昨夜入睡后也在思考这件事,自古以来皆有“远亲不如近邻”一说,乡邻关系在代代百姓的心中早已根深蒂固,无论平常两家关系如何紧张,在面临外人的时候却又展现出超人意料的一致排外性。
    是以,苏明心希望清河县的乡邻对于她们这次的突然来访不要有太大的恶意。
    想着想着,不觉已经走到客栈门前,一行人正在等候解尤牵来马车驱车前往清河县。
    忽听一男声传来,沙哑中带着一丝刻意的柔和:“今日怎么这般的巧,竟然在这遇到了小娘子。”
    苏明心闻声望去,见是那日在戏院与尹姜一同看戏的人,忙行礼道:“大人又去陪刺史大人看戏么,可小女记得戏院貌似是在另一个方向?”她今日换了身素净的衣服,虽然没了华贵的丝绸绢帛衬托,一颦一笑俨然还是一副富家大小姐的模样。
    张永贵哈哈笑着,又将苏明心从头至脚打量了一番。
    果真是个美人胚子
    “上次在戏院匆匆一见,一时忘了询问小娘子的姓名,听小娘子的口音倒不像是襄州本地人士。”
    “小女若是先告诉大人自己的姓名,大人要是又想上次那样匆忙离去,我岂不是吃了亏。”
    张永贵自知理亏,遂又搬出富家子弟的派头:“在下张永贵,方才多有冒犯,在这给小娘子赔个不是。”,说着便欲躬身赔礼。
    却被苏明心制止,回过礼说去姓名后又道:“张大人身份尊贵,这礼明心怕是受不起。”
    身子微倾的张永贵听及此,嘴角不觉上扬,起身后又恢复成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苏姑娘言重了。在下瞧姑娘似乎在等人可是要出趟远门。”
    苏明心道:“小女初来襄州玩心重,方才又在客栈中听人说清河县正在举行冰嬉,打算去凑个热闹。”这还是紫苏昨日从店家口中打听来的。
    张永贵双手一拍,脸上笑容又深了半分:“哎呀,这又巧了。在下今日便是去找清河县县令商议事情,特意去了趟酒馆卖了一壶酒给他送去,不然的话兴许还碰不上苏姑娘。”边说边指着下人手中的东西。
    闻此,枚青和紫苏都愣了一下。昨夜公主殿下在刺史府中偷看来的卷宗上写着的不正是清河县县令吗!
    苏明心也意识到了张永贵话中的信息,又想到那日他同尹姜说笑的场景,不由地觉得此人貌似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般无用:“听闻襄州上下的官人,除却执掌州府的刺史大人,就属这位清河县的县令大人了。如此看来,张大人的地位怕是不在这二人之下。”
    “不曾想苏姑娘对为官之事也如此了解。要是论能力,在下只是在刺史大人手下当差,不过是托自家大人的福气,见过县令大人几面,谈得上话罢了,又岂敢和二位大人相提并论。”
    张永贵再欲开口,却被一匆忙赶来的下人打断,下人贴在他耳边低语说了些什么,只见张永贵紧蹙,神色变幻无常:“在下原本想邀请苏姑娘一同前去清河县,不过眼下有要事恐要先行一步,这次便失陪了。苏姑娘日后要是想打听襄州附近有哪些好玩的趣事,尽管来府上叙叙。”说着让下人递给苏明心一张写着自家住宅位置的纸条,疾疾离去。
    马车行至清河县内。此县在前朝曾名为过平津县,富安县,先帝在世时复又改为“清河”二字。这县地界与南漳、宜城两县毗连,皆是襄州府属下。此时清河县令姓吴,名有才,乃是内侍省大内总管孙太监的侄儿。昔日在河南府当差,掌管漕运,却不曾想意气用事将礼部张大人欲献给陛下的宝物尽数沉入了河中,这才被隔去扬州府一职继而谋了这个清河县令的实缺。
    不过片刻光景,隐隐约约可以瞧见不远处立着一个坊牌,上面写着“清河”两个大字。
    经打听才知,冰嬉历来在一个名叫 “葫芦泊” 的小湖举行。此湖从空中俯瞰宛若一个巨大的宝葫芦,故而取名为葫芦泊。每年冬季都会结上一层厚冰,只有一条细窄的葫芦藤般的小道和外界相连,其湖水春季消融时,正好流向尹姜如今在治理的楚汉河道。
    葫芦泊靠近山林,一路过去,路面从青石变成黄土,最后近乎只剩下泥泞不堪的小道。行至湖泊不远处,道路变窄容不下马车通行,一行人也只好弃车步行而入。
    艰难穿行在密林间,古木参天,枝椏交错如罗网,将天空切割得支离破碎。光线晦暗,四周只剩下脚步碾过落叶和积雪的沙沙声。解尤走在最前方开路,最后则跟着仇老四等人。待拨开最后一丛交织的藤蔓与荆棘,一派豁然之景映入众人眼中——
    天地骤然铺开,方才在林中的压抑感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群山环抱的巨大湖面,在冬日稀薄的阳光下,闪烁着凛冽而耀眼的银光。湖畔周围,人影攒动,炊烟袅袅,俨然一幅冰火交织、生机勃勃的盛大之景。
    “没想到清河县下居然还有此等仙境之地。”枚青感慨道。
    “美好的事物背后定然藏着不为人知的东西,”苏明心望着洋溢在人们脸上欢愉的笑容,眼皮微敛压下复杂的目光,“希望清河县能做那个特例。”
    众人听出了她话中的含意,一路走去皆默了声,只觉在多看一眼此地的美景内心就多一分感慨。
    忽听前方聚着一群做妇女打扮的人在闲聊:
    “你们听说了没,周氏家的女儿又出事了!”
    “好像是上山采药失足落水掉进河里淹死的,当时动静闹得挺大的,把官差都请来了。”
    “可怜这周氏,先是丈夫离了她,又是大女儿被抓去玷污了,眼下连仅剩的小女儿也淹死了——”
    众人听后皆是深深叹了口气,都是身为女子何尝不懂得周氏遭遇的不幸。
    “费家的,倒是你家儿子出息了,中了个举人,不知道比俺们这些人强多少去了,以后保准能当个县太爷呢。”有人开口打破了伤感的气氛,引得大家都向费氏道喜。
    “小儿不过是运气好罢了。”在大家的一众吹捧下费氏才腼腆道。
    “哪是运气好,分明就是借了别人的运度给自己儿子罢了。我记得费公子之前好像是喜欢周氏的大女儿吧。”又有人道,语气中带着一丝轻蔑。
    费氏听此,身子一僵,手止不住地抖着,她忙将手收进袖中,平静道:“李大娘子怎么可以凭空污蔑人呢?”
    “真真假假费家的心里自然清楚,不必我在大家伙面前道明了不是。”李大娘子嘴角勾起,看着费氏脸上风云变幻的模样,当真精彩,哈哈笑道,“我还有事,先回家去了,你们继续聊罢。”
    “费家的,别听那毒妇胡说,攀上枝头真把自己当凤凰了,她也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物色。”
    费氏扯出一抹笑:“无妨,都是说些打趣的事大家也不要放在心上。”
    说着又道:“小儿今日沐休,想着也该会来了,我也不多陪各娘子了。”
    “令郎真是让人羡慕啊,也不知道日后是谁家姑娘有福气嫁了去。”费氏听后也只是笑着不语,之后便起身离去了。
    站在不远处的苏明心将那群人的对话听了个大概,心中了然,觉得她们口中的费公子之前既是周盼娣心慕之人,想必对周氏多有了解。机不可失,于是留下紫苏和仇老四等人再试着从那群妇人空中打听些其他消息,自己则带着枚青和解尤向费氏方才离去的方向寻去。
    兜兜转转终于来到一处府宅,门外人迹稀少,又隐蔽于林间,若不是门匾上写着“顺德九年中举”几个大字,无论是何人都想不到这是官府中人住的地方。
    行至屋外不远便苏明心看见一辆黑色马车上挂着官家銮铃,知道方才妇人口中的费公子已然在家,便让枚青前去敲门。
    “来了。”费氏的声音从屋内传来。门被人从里面拉开,费氏看着面生的三人,疑惑问道:“几位找谁?”
    枚青道:“我家大人自京城而来,途经此地听闻这里住着一位官人,淡泊如月,特地上门拜见。令郎可在家?”
    费氏此时换了一身淡雅的缎面裙,挽了鬓发,和方才素面朝天的模样完全判若两人。许是听来人说是自京城而来,又见三人气度非凡,忙请进屋内招呼:“小儿也是才到家,现在正在屋内洗漱,各位官人稍等片刻。”
    “无妨。”苏明心端过茶盏,垂眸颔首,于氤氲热气间轻嗅一息,茶香凌冽但还是在制作途中失去了原本的味道,却也不失为一道好茶,遂放下道:“夫人贵姓?”
    “民妇随了夫姓,大人唤我费大娘子便是。小儿愚笨,不曾想大人会莅临寒舍,有失远迎。”
    相谈正欢之际,屋外廊道传来人声:“公子,夫人在正堂等您。”
    “知道了。”那人顿住脚步,问道,“可说是谁来访?”
    “奴婢不知,只听夫人说客人来自京城。”
    京城?
    声音由远及近,来人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青布直裰,领口与袖口已被岁月磨得起了毛边,却熨帖得不见一丝褶皱。
    费明哲入了正堂看着坐在客位的女子,眉头不觉紧蹙:“娘。”
    费氏见儿子到来,忙上前搀着他带到苏明心面前道:“这位是京城来到苏小姐,偶然到了清河县,许是听了街坊邻居对你的美谈,特地上门拜访呢。”
    “下官费明哲,不曾想京中的大人是位女子,多有失礼。”费明哲躬身行礼。
    “无事,本官也只是碰巧寻觅至此,官人不必多礼。”话虽如此说着,却不曾起身。
    “大人此前来清河县所为何事,不知下官又能否帮上大人哪些?”如若不是有要是在身,京中的达官显贵定然不会无缘无故出现在这穷乡辟有的小县中。费明哲也走在客位同来人相对而坐。
    闻及此,苏明心也不欲废话:“官人可曾听说过清河县近来有户人家的女儿接连出事?”
    她也不去管旁人如何,又道:“那户人家姓周,有两个女儿,其中一个前年被人贩子拐去了,至今也不见踪迹,另一个则是前些时日失足落了水,溺死身亡。本官听闻费公子早年间和周氏的大女儿交情颇深,所以特来询问一番,还望费公子全然告知才是。”
    话音未落。只见对面那人握着茶盏,指尖泛白,沉默了半晌。
    倏地,不见费明哲如何,而那费氏却面露难色,骤然大声喊道:“我当是谁,原来又是周家派来的小人。我不管周氏信也好,不信也罢。就一句话撂在这,我儿子清清白白,周家女儿的死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说着便准备起身赶客。
    倒是那费明哲仍旧低头不语。
    解尤见此正欲出手拦下这疯婆子,却被苏明心拉回来,她看着正堂那人道:“费公子若是想起些什么,日后可来八方楼寻我。”言毕带着二人离去。
    费氏见来人被赶走,又看见坐在木椅上沉默不语的费明哲,哭诉地锤他道:“你是不是又在想那女人?我劝你死了这条心吧!”
    费明哲仍是不语,看着屋外积雪中露出的那一抹鲜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