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弃女归来》 第1章 归来 天和十九年的雪一直落到正月才停下。 京城城门外,鲜血染红大地,恍若天上滴落的不是白雪,而是血泪。 同年,皇太子领兵出征漠北突遇大雪,我朝军队被回纥部落一举歼灭,皇太子也在万千利刃围攻之下丧命于敌军之手。 自此回纥一战而不可收拾,接连南下夺取北方要塞之郡,直逼京城。 闻京城有奇妃,善惊鸿舞精断肠琴,无人不想一览其倾国之貌。 敌军兵临城下,手提太子头颅抛向城门,嘲笑当今圣上只敢偏安于坚不可摧的城墙之内。 “罢兵可以,还望圣上为我等献上奇妃,不枉我们大老远进京一趟。” 水袖翩翩,却丝毫隔不断朝中纷纷议论。 “若妾身一人,可抵万千将士性命,死得其所。”不过也只是妃被推上刀锋顶端的绝唱。 无奈也,妃虽逃离宫闱之末,却不曾想陷入大漠黄沙,只余下幼女独泣于幽宫。 生乏黄金枉图画,死留青冢使人嗟。漫天风雪,世人只忆王昭君,无人知晓惊鸿舞。 天和二十一年,圣上垂危,思及旧情以千金换旧妃回京。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朝中流言四起,断此嫔妃安然回京定然受命于敌军,当斩之。 恩情难抵恶人言。旧妃受此诏狱打入暗牢,圣上于心不忍,流放她于江南湿地。 不到半月圣上便驾鹤西去,其皇妃苏曌守孝一年后改国号为顺德,位及皇帝。 顺德八年,大雪又一次落下。 旧友遗女方过十五,不料冬雪浩荡压人命,遍地凄凉,一双人最后也落得去双为一也,悲也,痛也。 数年南下无相依,求佛无路问无心。 苏明心记得最清楚的便是母妃离去那日,她独自一人挖着半尺白雪,双手发冷发冻发紫,只为挖得丁点树根来饱腹。 皇帝虽死,却不能一同带去母女身上肩负的罪名。 该讨回的今后她都要讨回来! * 顺德十一年正值秋冬交替。 京城以西有一名山,宫廷皇室狩猎皆是在此举行。 弯弓拉满,利箭飞出,直刺花鹿咽喉,应声倒下。 侍童拉起地上一命呜呼的梅花鹿大声唤道:“八殿下射得花鹿一只!” “八殿下好箭法!”工部侍郎卢有方骑马上前道。 户部侍郎彦之道:“殿下射得一只野兔已经是领先众人,再加上这只花鹿,恐怕让在场的各位大人都望尘莫及啊。” 正当众人攀谈之际,一人从人群中闪出,打马迅速向前奔去。 只见她手持弓箭,一拉一放,三支利箭直破天空,穿云而入,射下三只大雁。 大雁掉落灌丛,惊动了丛中隐蔽的獾,有人直呼射杀此活物,数十只箭齐齐向它射去。 侍童立刻追上被射中的獾,片刻后才道:“此獾归明心姑娘。” 在场一片哗然。 本朝自创世以来,国风开放,也允许闺中女子参与皇室狩猎,以展我朝子民英勇善战之姿。期间不乏有女子射杀猛禽的先例,就连当今圣上身为皇后之时也曾射伤迅猛飞禽。 “哪家小姐身手如此了得?” “相比八殿下之前射中的野兔和花鹿,这三只大雁再加上一头这么大的獾的胜算好像大一点吧。” “我看八殿下这次要第一恐怕无望了。” 有人窃窃私语道。 不曾想尽数落入八殿下耳中,李容与也理会这些人煽风点火,问侍童道:“明心姑娘是哪家大人府上的,本王怎么之前没听过?” “回殿下,这姑娘并非府上小姐,不过是狩猎前几日她帮忙射杀了一只发疯的马,属下唯恐围猎当日再突发这种情况便让她留下帮忙,不知会出现这样的情况。”侍童急忙撇清自己和那位姑娘的关系。 谁知马上的人来了句:“那就可惜了。” 女子骑马归来,见众人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下马跪地道:“方才的比试小官看走了眼,此獾应该是八殿下射中的。” 一干人等没想到此女出尽风头竟是为了当众将这只獾献给八殿下。 说完,便见另一个侍童拉着被射杀的獾放到一群人面前,獾身满是箭伤,而致命一击则是脖颈那支利箭,上面赫然写着一个“与”字。 卢有方见状:“还真是殿下射中的。” 李容与目光盯着跪在地上的人,女子束着的乌发被长风吹动,宛若春日柳絮般挠人。 核算完达官贵族猎杀之物,侍童郑重宣布:“此次狩猎第一为八殿下。” 众人抬手道:“恭喜殿下。” 跪地女子也出声随同众人贺喜,不曾抬头。 李容与见她始终不肯起身,道:“你且抬起头来让本王瞧个真切。” 只闻那人道:“民女自小狩猎不慎被野兽抓伤,脸上落了疤痕唯恐吓着殿下和其他大人。” 李容与见状也不深究,说了句“无趣”便骑马折身返回,没走远又道:“要什么奖赏和户部的彦大人说去,算本王头上。” 女子叩首谢道:“谢殿下” 待人群散去后,女子才起身,见身旁只余下一位侍童道是彦大人的人。她随口说了个赏赐便骑马离去了。 “八殿下此次又夺得头筹,实有先帝遗风啊……”众人簇拥着身着蟒纹的人离开。 女子行至一半又回首望去,目光森然。 皇室子弟向来对外界的一切异常敏感,李容与察觉向后望去却只见地上空留马行处。 写得不算特别好,剧情或者节奏把握不住请大家多担待[竖耳兔头][竖耳兔头],如果大家有什么建议的话我也会听劝的[让我康康][奶茶],希望这本书大家能够喜欢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归来 第2章 赐姓 弥勒佛像下,苏曌转动着佛珠,直身跪在蒲团上念诵经文。 不多时,例月上香虔拜仪式已毕,她起身双手合并又朝着佛像默拜了一下。 芸香走上前,将狐狸皮外衣轻轻盖在苏曌肩上,随后又接过她手中的经文用绢帕裹好收入木盒中。 这本经文是在偶然一次机缘巧合下,一位自外域同行而来的**师进献给苏曌的。 自那以后,大家只知陛下喜爱佛文经法,却不知她日夜诵读是为一人。 以故每逢佳节,大臣们进献上来的都是与其相关的奇珍异宝。慈恩寺便也是在此之后由工部大举修建而成。 经文收好后,芸香轻声道:“今年的雪又提早了。” 苏曌并没有回芸香适才的话,而是微微别过脸,看了一眼寺外飘落的鹅毛大雪。 似乎是想起了什么,神情悲悯。 芸香察觉到异样,上前微微搀扶:“陛下心怀圣人之心,是天下修来的福分。瞧着今年的雪估摸着又要下到下年开春去了,依奴婢看呐,我们后些个月倒是可以再多设几个铺子施粥,以免又向前些年那样流民四起。” 芸香是尚宫局的女官,常侍奉在苏曌左右,是个识人脸色的人。 前些年的冬雪下得确实不是时候。 苏曌的思绪被拉回到顺德八年的那场大雪。 那时长安城地里的百姓才将冬麦种下没个半月,雪便下了起来,虽然田里人常说“瑞雪兆丰年”,但是当年的雪下得着实大了些,足足有半个人厚。连宫中的炭火都是往日的湿差,宫内也只有在每日午时和晚上歇息的时候才将屋内的炭火全燃着,更别说宫外的寻常百姓了。 是故那一年无论岭南还是京师附近,饿死的百姓和流民格外多。就连树皮也被吃的精光,满地流民易子而食的景象比比皆是。 苏曌点头:“也好。” 小番交谈过后,众人正准备离开。一位小僧,约莫十一二岁,走上前叫住道:“女施主留步。” 二人停下脚步。苏曌看了眼面前的小僧,视线随后又落在了后方姗姗来迟的老者身上。 寺庙门前,冷风吹得人鼻尖微红,她转过身朝老者低头行了小礼,道:“怀海大师。” “阿弥陀佛。陛下每月都来寺内礼佛,多年来未曾间断,如此虔诚之心,佛祖和贫僧有目共睹。”怀海大师道。 “陛下积善万千,实乃可贵,昨夜贫僧托陛下的福运,有幸得佛祖托梦,同我道陛下日夜所思之人有缘定会再次相见,所以今日才特地来告知陛下,莫要失了机缘。” 苏曌闻此身形一顿,忙道:“大师可探得那人唤作念慈,也是信佛之人。” “天机不可外泄,贫僧也只是窥见一斑,至于那人姓甚名谁便无从得知了。” 苏曌眼中的光倏地散去,行了一礼:“有劳大师了。” “阿弥陀佛。” 小和尚看着走出慈恩寺的一行人,看向身旁的怀海大师道:“师傅,陛下每月都会来寺里礼佛,为何您这次要特地告诉陛下机缘一事。” 怀海大师抬头看向寺外鹅毛大雪中的长安城:“陛下所念太深,我等也只不过是以一己之力帮她罢了。” “缘起时起,因缘合和。” 马车上,芸香将暖手炉放在苏曌手心:“适才听怀海大师那番话,看来陛下多年来的虔诚参拜,佛祖也是看在眼中的。” 芸香跟着陛下多年,久而久之也略微相信了从前认为虚幻的神学,她闭上双眼默念:“佛祖保佑,愿这天下的百姓不要再受无妄之灾。” 车铃轻摇,发出清脆悦耳的碰撞声,苏曌看着身旁的女子,却是无言。 方行至不远便见小吏跑至马车前,双膝跪地道:“陛下,密探来报。” 车内二人受此牵连身形前倾,苏曌正欲开口斥责,却想到密探如不遇急事定不会拦下疾行的马车,她一人下车问来人道:“何事如此惊慌?” 小吏见苏曌下车,跪地叩首:“陛下所托密探南下寻人一事已有线索。” 苏曌一听,手中的暖炉差点脱手掉落,眼中是按捺不住的欣喜和酸楚。 十一年,她找了她十一年,今日终于有了线索。 苏曌低沉道,不觉片刻波澜:“那人可寻得?” 小吏沉默半晌才缓缓开口:“念慈娘娘已于三年前病逝岭南,只余下……一个女儿。” 三年前病逝!也对,那年的大雪下得那么大,她又是那么怕冷的一个人,母女二人孤苦无依流落异乡,躲得了**岂又躲得过天灾。 苏曌仰天闭目,雪花落在额间,声音发颤问道:“那个女孩现在在哪里?” 御书房内一人早已跪地等候。 苏曌得知旧友遗孤后立刻命人前往御书房,推门便见一女子等候。 她连忙上前扶道:“孩子,别傻跪着快起来。” 千言万语欲将诉出,可在见到眼前的女孩的时候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最后还是对面的女孩说道:“在岭南的那几年,母妃时常和我聊起在宫中和陛下相识的那些日子,说那是她这辈子最开心的时候。” “你母妃虽然通晓琴棋舞艺,但她昔日最喜欢的还是和朕一同去听戏观景,那首《长恨歌》她唱了不下百遍。”苏曌道,“唱得最好的还是……” “杨贵妃身死马嵬坡。”女孩不急不徐道。 琉璃骨瓷杯停在唇齿前,仿若杯中热茶难以温暖凉彻的骨瓷。 苏曌抬眼看着端坐在对面的少女,紫烟萦绕在她脸侧,隔着这缕烟苏曌恍若隐约瞧见故人的身影。 “是。” 她又问道:“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小字明心,无姓。” “‘明心见性,自求诸己。’是个好名字。就是可惜……” 念慈怀有身孕那年虽不得圣恩,却常常跑至寝宫与她谈论起儿女之事,幻想着与肚中最亲密无间的人如何消磨宫中的时光。可惜世事难料,回纥起兵南下将她带到遥远的黄沙大地,届时苏曌虽贵为母仪天下的皇后却无实权,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陷入无尽的风浪中,久久不得平静,这遗落在宫中的孤女自然落得无人问津的下场。 顿了顿苏曌才道:“你可愿随朕的姓。” 女孩闻言贴地跪下:“陛下天潢贵胄,明心不配随姓。” “你可知,朕与你母妃,虽非同姓,却胜似血亲。今日朕赐你国姓,不是恩赏,是全朕与她这一世的恩情。从此,你在世间,便不只是孤女,更是朕的家人。这岂是‘配与不配’可以论之?” 地上那人不答。 “朕意已决。天家之姓,授之于你,不是问你配不配,而是告诉你,这身份本就属于你。朕赐你此姓,是要天下人都知道,你受朕庇护。你若不受,才是真正的违逆圣意。” “此后你便叫做苏明心,同为朕膝下的子女。” 地上的人道:“是。” 坐在远处的翰林学士领会圣上旨意,提笔落字。 “稍后自有人引你往居所安顿。朕尚有朝会议事,便不陪你了。” “公主殿下这边请。”带路是芸香,“这是念慈娘娘生前所住的居所,陛下一直有派下人打理,里面的物件在贵妃离宫后也并未有所变动。” “这两名婢子是陛下亲选,当差最是稳妥。殿下往后有何事,只管吩咐她们,或遣她们来回话便是。” 二人齐声道:“奴婢拜见公主殿下。” 芸香走后,苏明心推开宫宅大门,进屋落座问道:“你们都会些什么?” 一人先道:“奴婢枚青,往日主要在尚仪局当差,会点针绣;她名紫苏,原在尚食局,熟悉点心膳饮。殿下有何需求,吩咐奴婢便是。” “知道了,你们先退下吧。”苏明心抬手打发走二人。 她抬眼望去,屋子阔大却沉闷,梁柱低垂,仿佛积蓄着前朝旧事的阴影,压得人有些喘不过气。 目光越过厅中的八面屏障,停在了木案上的一小尊佛像上。 紫苏端来备好的膳食敲门入内,出来后她拉着正在扫雪的枚青到檐下一个角落低声道:“我怎么记得殿下屋内的梨木案上之前放着一尊佛像的,刚刚我进去发现它竟然不见了,那可是陛下从寺庙求来的。” 枚青虚掩捂住紫苏的嘴,右手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道:“殿下这么做自然有她的用意,我们做下人的尽心服侍殿下便好,不要去管这等事。” 紫苏掰下捂住她口鼻的手,点头应是。 “枚青!”屋内人喊道。 “奴婢在的,”枚青将手中的扫帚递给紫苏,示意她先退下,随后便推门入内:“殿下找奴婢为何事?” 苏明心放下琉璃盏,缓缓道:“帮我打听个人。” 第3章 商榷 “孙公公,您说奇怪不,平日陛下召集各位大人不出半刻钟便赶来了,今天这是怎得了,一炷香时间都过了陛下竟还没来。”说话的小吏搓手抱怨道。 站在门口候着的孙振听到他这话,抄起拂尘打在小吏脸上,开口骂道:“不要命的蠢货,陛下的心思岂是你能揣测的!管好自己的嘴,要是让旁人听去又要嚼咱们内侍省的舌根子。” “是是是。”小吏连连低头道,双手按着脸庞,拂尘留下的红痕清晰可见。 小插曲过后不久,主事人姗姗来迟。 “陛下,大人们都在屋内候着。”孙振忙上前作揖,推开门后抬手做“请”的手势。 议事堂分为内堂外房,耳房通常只留下端茶送水的哑巴丫鬟,都是陛下的人不用担心泄露紧要机密给外人;正堂便是陛下同大臣们议会的地方。 孙振走在陛下身后进入第一间房中,瞥见最里面准备热茶和点心的丫鬟心中一哂。他紧紧跟着前方的人,正打算提衣同那人一道前后跨过第二道门槛,却听见头上传来一道声音,冷冷道:“其余人等在耳房候着。” “其余人等”说的是谁,此刻不言而喻,因为跟着苏曌进来的只有他孙振一人,随同陛下一道来的宫女和方才那厮小吏都在屋外面等着自家大人发话。孙振也意识到适才的举动僭越了规矩,双手合抱于胸前,拂尘靠在左臂上,低头弯腰退了下去。 大门快合上之时,正堂内大臣的声音穿过门缝清清楚楚地落入他耳中,声音不大不小就好像是故意说给他听的:“内侍省的狗东西还想进议事堂,也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身份。” 烛火并不通明的耳房内,孙振寻得角落处的位置坐下,他苍白的脸被一明一暗分割开来,眼神隐晦不明。 苏曌合上木门,径直坐在朝北的龙椅上,望着座下四人。大臣们一一落座,龙椅左首次位是中书令大人温常青,礼部尚书张元淳、吏部尚书邓如是,二者皆兼任同平章事一职,右侧则是户部侍郎彦之。 “孙振这狗东西心里真是没一点自知之明,还妄想参政议政上了。陛下,自古至今宦官掌权终将会酿成大祸呀!” 先行说话之人正是方才骂得孙振气不打一处来的门下侍中大人陶宁,他说话向来耿直。 “好了老陶,陛下招呼我们过来是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商讨。你当真不喜欢孙振这人,何不趁现在向陛下问一道痛揍他的敕令,出门左转将他打一顿便是,都不用劳烦你大老远跑一趟的。”邓如是开口打趣着阻拦他对面怒火中烧的侍中大人。 “怎的,你们邓家最近攀上高枝翅膀硬了,连小小宦官也要护!”陶宁恶狠狠望着他。 两人剑拔弩张,以中间过道为楚汉之界,一场大战即将触发。 “够了!”主座高位上的苏曌揉着太阳穴,开口打破了二人间的战火,“两位大人若是执意要争吵,朕不介意浪费这点时间看二位大人和孙振演一出好戏。” “臣鲁莽。”二人这才被迫冷静下来。 “今年的冬雪来得早,朕担忧天下百姓再受冬雪之灾的迫害,故召集诸位大臣来此商议米粮一事,各位有何想法不妨一说。” 张元淳道:“陛下仁爱,臣认为可广开粮仓并从商贾手中买入米粮,继而再低价卖给各地百姓。” 彦之分析道:“商贾所售米粮价格昂贵,若只是一两处需要救济倒是不成问题,但看眼下的景象冬雪丝毫不减,若是不得到合适的解决办法,唯恐此天灾再波及天下。若真如此,哪怕朝廷有数亿金银和米粮也不能在一时之间顾及京城上下的每一个郡县,只怕到时候又有人要闹事了。” “最近那群士子也不安分,闹得我头疼。”邓如是不耐烦地给自己倒了杯暖茶润喉,暖流入胃压下了心头的怒火。 苏曌先是在一旁观望着诸位大人的谈话,见气氛冷了下来,她目光移到左侧温常春的身上。温常春似是察觉到主位上投下的异样,抬头看了她一眼后又低下,恍若无事发生。 其余三人早已讨论地口干舌燥,现下都默声不语,苏曌道:“温卿以为如何?” 温常春收回玩弄茶盏的左手,起身弯腰道:“臣以为百姓闹事,民心不安,皆因无粮无银两所致,二者相互作用之下的影响则会让百姓对后晋失望,失望于官府,于朝廷,于陛下……” 他默了片刻,遂起身道:“故常春斗胆建议陛下下达敕令,官府不仅要逛开义仓而且凡清除农田积雪者赏米粮及银两,凡开垦荒地者亦有赏,凡商贾资助官府米粮至一定数量者免去一年徭役……” “此举出力之人便不再仅限于官府人员,而是动员后晋所有的百姓,亦能不使农田因积雪而荒废,闲杂人等通过开垦荒地取得稳定银两收入渡过眼下的难关又让大量荒田得以重新使用,而从商者为免除徭役亦会尽其所能资助官府。天下熙攘皆为利往,眼下虽冬雪纷纷难以大兴土木,臣提议之举关乎的皆为事关百姓自身的利益,无人不会为之所动容。” 苏曌沉思片刻过后:“众卿还有异议吗?”回答她的是剩下三人的默许,“既如此就便按温大人所言执行,另附上若有官员贪污作祟者,投入狱中,揭发之人亦有赏。” “是!” “今日另有一事,朕需告知诸位爱卿。朕寻得一位挚友的遗孤,其母曾与朕相伴于微时,情深义重。朕决意将此女视若己出,册为公主,以慰故人在天之灵。” “张大人,公主册封一事全权交由你们礼部负责。” 正堂内一片肃静,苏曌所言的故人,在场的各位大人心中清楚的和明镜似的。 还是年少一点的彦之开口道:“臣等恭贺陛下!陛下仁德念旧,恩及遗孤,此乃陛下家事,亦是天下孝义之表率!” 张元淳这才领命应下。 会议召开完毕,五位大人先后离去。孙振立在门口送走诸位大臣,他见苏曌走出殿门后似乎环顾了一圈,上前递过一物道:“这是御书房不久前派人送来的草诏,不巧那时老奴见陛下和大臣相聊甚欢便让她将此物暂交至奴才手中。” 孙振双手将木色信纸呈上,全然不知高位之人的瞳孔透出一股寒意,静静地望着他。 “听闻孙公公的小侄不久前刚到钧县任职,官职虽小,但也不失为民效劳,不可不重。” “陛下教训的是。” * 枚青推开冷宫深处的一间宫门:“殿下就是这里。” 门后一派萧瑟之景,荒草遍地,连墙角都落着密密麻麻的蜘蛛网。 被打入荒凉冷宫之人,不曾想过有人会来看望自己,坐在轮椅上从屋内出来。 “此人名叫寒酥,原是贵妃娘娘的贴身婢女。后来娘娘遇奸人陷害,她为给娘娘陈情在先皇寝宫前跪了三天三夜,那双腿就此废了。”枚青看着坐在车上的那人,不曾想她都经历了什么。 原以为是大门又被冷风吹开,寒酥推着车从屋内出来,谁知却在园中看见了苏明心等人。 苏明心七岁那年,母妃已入质敌国两年。是夜,她依稀记得寒酥盘了嫔妃才能够梳的云鬓去甘露殿待了整整一宿。 后来在宫中见到寒酥,苏明心还得唤她一声娘娘。 那次遇见寒酥,看着她戴着和母妃一样的宫钗,苏明心猛地挣脱下人的束缚,冲上前去对她就是一顿拳打脚踢。 苏明心质问她为什么,然后一拳又一拳地砸在她身上发泄着心中的怒火。 寒酥就站在原地任凭她如何泄愤,瞧见苏明心的动作慢了下来才唤下人:“公主殿下累了,带她回去吧。” 苏明心抬眼对上来人的目光。不过是逃离了这残酷如囚牢的皇宫数载,不曾想昔日追着她玩闹的人竟然变成了眼前这般模样。 轮椅上的寒酥见了园中的一干人等,连忙转身欲往屋内去,却听身后有人开口。 “寒酥姑姑。” 只听那人继续道:“我该称您‘娘娘’,还是该像小时候那样,追着您要糖人时唤您一声‘姑姑’?” 寒酥一顿,握在轮椅上的手慢慢收回,看向三人中的苏明心。 苏明心温淡地笑着,用最平和的语调,说着最刺心的话。 “你是……公主殿下?!” 苏明心点头,目光灼灼地看着她。 所有的话涌到嘴边,却化作喉间一声无声的哽咽。寒酥最终只是垂下眼,将那片汹涌的巨浪,死死压回心底。 最后她带着责备的语气说了句“既然走了还回来做什么?” 冷风袭来,吹得木门吱吱作响,雪花从空中飘落,落在二人之间,恍若一堵无形的宫墙把她们隔断开。 “此番回来,自有未了之事。其中缘由,想来姑姑心中明了,还望不吝告知。”苏明心屏退左右,上前一步道。 不料寒酥往后退去,抛下一句“你走吧,我什么都不会说的”,应声关上屋门。 紫苏看着二人聊得一来二去结果落了个空道:“殿下既如此还要再问吗?” 吃了闭门羹的苏明心神色自若,不以为意道:“回吧。” 第4章 上钩 夜幕落下,太极殿东值房的灯依旧亮着。 “打听的怎么样了。”值房内一人正提笔作诗。 “回公公,陛下收养的义女原是念慈娘娘之女。” 孙振依旧作诗,不抬眼看来地上的人:“哦?竟还是故人的遗孤,这是咱家万万没想到的。” 小李子以头叩地,宽大的官服挂在身上,衣袖下的他瑟瑟发抖。 另一侧,长随拿着墨条在砚台里打着圈儿,他见来人还傻愣着跪在原地:“无事便退下吧。” 小李子提起袖角擦拭了额间的汗珠退下了。 长随放下墨条,倒了一壶热茶递给孙振,他道:“尹姜遣人来信,说是户部和监察御史的人快查到他们头上了。” 孙振道:“这就坐不住了?想当初他舔着脸求咱家为他谋个好差事,现如今就这点能耐?” 一旁的长随不敢随便接话,自家大人的性情他还是了解的。只听那人又道:“吴有为那边怎么样了?” 吴有为正是孙振在襄州府当差的侄儿,是个游手好闲的玩意,孙振一直瞧不起他,觉得他真是应了名字中的气运——“无为”,所以才打发他在知府尹姜手下办事。 长随不解道:“吴大人说那件事情朝中还没有察觉。” 孙振在纸上落下几笔,徐徐道:“告诉他不要再给咱家搞砸了。” “办事去,别比不过一条狗机灵。” 长随领命退下。 孙振提笔沾墨,又将笔毫按在纸上,墨水浸入白纸中,染得一片乌黑。 * 翌日诏书下达,礼部择了个吉日为公主接风洗尘。 “卢大人这边。”李容与抬手招呼,又转头朝身边的人道,“瞧,这不来了吗。” 在内侍的带领下卢有方才至席位坐下,大口喘气道:“拿壶酒来。” “我们的工部大人这是干什么去了,弄得满头大汗的。”李容与添了壶酒递给他。 热酒下肚,卢有方才将将缓过来:“我今日刚出府门,大老远便见京兆尹在捉拿盗贼,想着帮了也无事就顺路踹了那贼一脚,这不现在才来吗。” 众人拍着诸如“卢大人好身手”此类的马屁。 “这次宫宴又是谁要受赏赐了?”后面不远处有小官道。 另一个一同前来的小官一听,顿时来了兴致,举着酒盏凑近道:“你不知道吗,念慈娘娘的遗女被陛下找回来了,要封她为公主,听说这次宴会就是给她办的。” 衣袖恰好隔开众人,让人误以为两人只是在敬酒。 “早些年入质的那位娘娘,她不是被先皇除去妃位了吗,就算是她的遗女论辈分也不能算得上是公主啊。” “这你就不懂了……”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的,正好落入了前方吃酒的李容与耳中。 念慈娘娘的女儿,几年前在宫里他好像还曾见过,不过只能用四个字来形容——蛮不讲理。 因而听见二人正窃窃私语,议论纷纷时李容与冷笑着说道:“罪妃之女还配入皇族。” 卢有方正吃着大肉,听身旁的人突然来了这么一句,吓得手中的肉吃也不是,不吃又白白浪费了佳肴。 会上人言喧闹,只闻内侍大喊: “陛下到、公主殿下到!” 一时之间众人躬身行礼。 待平身后,李容与朝苏曌身边的罪妃之女望去。女子芳龄十九,行走之际发丝在背后摇动又似望见了春日的细柳。 似乎是目光过于灼灼,引得女子回望而来,二人视线相碰又顷刻错开,只闻玉阶下男子低沉的声音:“卫恒,把围猎日的拾卒叫来。” 卫恒是李容与的亲卫,随时在八殿下身边候命,此时听见主子的吩咐,二话不说便领命去了。 不多时便见卫恒领着个人进来。拾卒哪里见过这等场面,心中惊喜地连说话的语调都带着颤音:“八殿下。” 李容与举着酒盏喝着,示意拾卒看向在离陛下几步远的地方落座的女子,语气平和道:“此人你可见过。” 拾卒顺势望去,在看清女子面容之后,大惊失色。 这不是八殿下围猎那日险些抢他风头的女子吗!怎么转眼间便成了公主了! 一时之间,李容与看着拾卒欲言又止的模样又问道:“见过?” 八殿下惹不起,我个小小拾卒难道还怕一个女子。拾卒这才反应过来,躬身说了句“是”。 一人之下,百官之上的苏明心虽然将二人的动静尽收眼底,却视而不见。 因为她此番让陛下举办宫宴,并邀请朝中重臣而来,表面看来只是为了一个名正言顺的身份,省去不必要的口舌之争,实际是为了借这场盛宴聚集一池之中所有的鱼儿,将饵料光明正大地洒在湖面,只为等候潜伏在深处的大鱼。 愿者上钩 散会后,苏明心婉拒了陛下的盛情邀请,独自一人寻了一个幽暗的游廊在宫中徘徊。 “劳请姑娘留步。” 一人声从背后传来,回荡在空无一人的廊道中。 苏明心便知道鱼儿上钩了。 来人穿的不是官服,粗略看去也许是某位大人府上的小吏。 待苏明心转过脸来,小吏才故作惊讶: “方才小的看见翰林院的纪老先生等人朝此处走来,便了跟上来,不曾想是小的看走了眼,误将公主殿下看成了他人,望殿下恕罪。” 自宴会散去后,苏明心一路走来都是独自一人,从未见过小吏口中的人,更何况她还是专门挑了这条平日没什么人来往的小道,若说是无意碰见天王老子来了也不信,所以便是有意为之了。 心中了然的苏明心也并未揭穿小吏的谎言,而是顺着他的话道:“适才本宫确实是和纪先生一道在这闲逛,不过方才她被下人有事叫去了另一侧。” 说着胡乱指了一个屋子,又道:“你若是有什么事要和他说,大可告知本宫,本宫自会代你转告于他。” 小吏似乎未曾察觉苏明心的异样,反是觉得她上了自己的当,继续说道:“其实也没什么,就是我家大人在州府当差,这几天进京听人说宫中在举办圣宴也跟着进来凑了热闹。” 关键信息将要说出口,小吏语气似有加重道:“之前在自家便听说翰林院的纪谦纪老先生作诗做得极佳,这不我家大人托我散会后私下向纪老先生讨要一幅,碰巧在此处误打误撞遇到了殿下。” 任务完成,小吏如有万钧落地。 “原来是这样,既如此你且留下你家大人姓名,在何处当差,当什么差,本宫之后定会命人从纪老先生那里讨来州府大人喜爱的诗文送去。” 小吏听着对面这位殿下查户口似的要他报上自家大人是何人,为谁做事,当即道: “不必劳烦殿下了,方才殿下不是指了一处方向说是纪先生往那处去了吗,眼下时候还早,小的腿脚利索,稍稍跑上几步兴许还能再在路上碰见纪老先生。” 鱼儿不咬钩。苏明心也只好作罢,摆摆手任他去了。 见小吏走远,藏在假山背后的枚青等人走上前来:“殿下现在要做什么?” “先跟上。” 言毕,三人寻着小吏离去的方向走去。殊不知不远处的黑暗中还躲藏着一个人,人影跟上三人又消失在黑暗中。 可惜待几人追上之时,前方的小吏折身入了另一处游廊,之后便不见了踪影。无奈之下,苏明心等人也只好打道回去。 府内,晚风吹得纱窗吱吱作响,案上的烛光晃动引得墙上的人影也随之摆动。 “大人你说她会上钩吗?” “若不上钩,她这么大费周章地在一众朝臣面前演的这出戏岂不可惜了。” 回话的人执棋落在一枚白棋前,近看并无二致,可远看却发现白棋逐渐被包围,毫无破局之法。 “大人这手好棋下得妙。”棋艺和下棋之人通过这一句话便都被夸赞了。 “她此番回来虽扰乱了计划,不过……” 顿了片刻,人影又抬手落下一棋子,“我倒是觉得事情变得有趣了起来。” 第5章 初至 一路上,月光挣脱云雾,重新洒在宫楼殿宇上,清晰地割出黑白两岸。 苏明心正往公主府赶去。之前她怀疑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小吏并非巧合。 纪谦擅作画,尤其骏马奔腾最为栩栩如生,论作诗,京城上下能媲美者无数,不差他一个。 而在与小吏刚刚的谈话中,说得却是想要纪谦的诗作,加之苏明心未曾患有耳鸣之症,如此一来便是这个小吏故意说错的,只怕是有意为之。 “枚青。” “奴婢在。”枚青应下,前方脚步不停之人又道: “晚些你托人给陛下带句话,就说是本宫想要纪谦的画,让他画好后马上送到公主府上来。记住,要画骏马的。” 话落,已是上灯时分。三人已经行至公主府大门。紫苏推门请示公主殿下先入,今日辰时下了场小雪,奈何宫墙厚实,保温效果极佳,这积雪到了晚上还有薄薄一层。 苏明心前脚刚踏进园里,看见后院几道深浅一致的压痕,开口道:“后院的门锁了吗?” 公主府坐北朝南,位于后宫正南侧,后院的大门有条仅容一人过的小道,这几日雪下得勤,苏明心特地命枚青将门锁好,免得有人行至此处摔倒受伤了。但眼下看来人没摔着几个,倒是让某些阿猫阿狗不小心误闯了进来。 “奴婢今日出门时特意查看过,是锁好的。”回话的是枚青。 问话之人不去看地上的痕迹,径直入了屋内:“再加一道锁。” 再……再加一道锁? 正准备去取纸笔的枚青被苏明心落下的这句话弄得云里雾里,但还是乖乖照做,又给后院的门上了一道锁。 * 几日后 马车车轮压在泥泞的白雪上,风刮得铃铛作响不停。 “听说襄州再往南就是靠近一带岭南了,向来多雨雪,奴婢多备了些点姜茶,也好祛祛裹在身体里的湿气。”枚青将鹅毛披肩为苏明心盖上。 “有心了。”苏明心接过茶盏,热茶一饮而下瞬间驱散胃中的寒意。 自几日前那夜的事突至后,苏明心曾派人去打听过那厮小吏的背景。似乎是有人暗中推波助澜,一路找去也并未阻拦: 那夜隔日陛下亲自传话让纪谦入宫。晚上便让人将画送到了府上,画的底部印着纪谦的私印…… 而那日同她偶遇的小吏自那夜起便不知所踪,只知道那人似乎来自山南东道的一个州府…… 思绪回笼,苏明心见枚青攥手不时地望着自己,开口道:“有什么事直说便是,我又不是什么吃人的妖怪。” 枚青想起此次出行,陛下知道后并没有过多询问,而且还派了金吾卫随同前来,谁知公主殿下却一口回绝了,陛下无奈也就随了公主殿下的意思。以至一路走来她都提心吊胆的生怕半路突然冒出个劫匪把她们几人劫走了去。 眼下听苏明心问起,她也不掩饰,直道:“殿下,襄州这些年来流寇居多,我们这次独自前去怕是有些危险。” “就是送一幅画给在襄州任劳任怨的刺史大人,没必要搞这么大场面。”苏明心面上说着不必惹人注意,其实是不放心宫中的那些人,保不齐是哪个朝中大人派到她身边的眼线。 况且苏明心从不打毫无准备的仗,朝中人不能用,难道还不能自己招兵买马了吗?可见枚青还是一脸担忧,她宽慰道:“不是带了些银子么,等到了襄州用它们去雇几个人来护着。” “那等会我们是先去客栈歇息,还是去尹大人府上?”另一侧的紫苏点着银子,估摸着这几日能请几个粗壮大汉护着她们几个小姑娘家。 “先去戏院,听说那来了个戏班子唱戏唱得极好,我们也去凑凑热闹。” 苏明心撩开车帘,望着初破晓的天空,奔波数日,眼下将至襄州已是清晨时分,按理说应该是赶得上第一场戏。 至戏院,风雪依旧不减,一路走来行人不见几人,反倒是戏院内热闹非凡。 不远处门口的堂倌搓着冻红的手,哈着热气四处张望着,见一辆马车停至戏院门前,不像是地方哪位大人的座驾,正欲开口呵斥。却见从车内出来的人,气质非凡,足足压去了襄州一众府上夫人的气度,不忍多看了几眼,竟忘了自己的身份,还是一旁的另一个当值的小倌前去迎接才反应过来。 他见那人年芳十几,也不顾过多戏班的规矩,哈哈笑着迎道:“小姐,您里边请。” “可还有雅间?”在一旁打着伞的枚青问道。 “有的有的,小姐今日来得巧,正好有一个顶好的厢房,看戏喝茶那是极佳,保准您喜欢!”堂倌听此,连连推销起来,生怕让这尊大佛溜走。 紫苏看了一眼公主殿下的意思,递上一锭银子:“那就劳烦小伙计带路吧。” 堂倌接过银锭,眼冒金光,竟忘了自己看门的任务,亲自领着苏明心等人去了厢房,顺路还揪着几个小倌让他们送热茶水来。 厢房大门一开一合,遣退热情四溢的小倌,片刻便只剩下她们三人。 苏明心推开一扇雕花窗,她们现在处在二楼,放眼望去竟将楼下和戏台的光景全都一揽而尽。 “这小楼倒是不比京城的差呢。”紫苏四处张望打量着。 枚青则是倒了杯热茶递给苏明心:“刚刚奴婢向那些堂倌打听过了,说是这个戏班叫做‘浮灯戏班’,这几年名声远扬,我记得京中有位大人也喜欢听他们唱得戏,好像还曾出过千银请他们唱上一场,没想到还能在这里遇到。” 苏明心品着茶不疾不徐道:“巧合可能是运气,也可能是陷阱,亦有可能是有人蓄意而为之。” 闻此,枚青此时也反应过来,想到此前马车上苏明心并不先去客栈,反倒是来戏院看戏,料想殿下定不会冒险踏进陷阱里,断然也不会是她们三人运气加持,故而只能是最后者。 “殿下那我们现在应该做什么?”虽然知道了公主殿下的意图,但枚青还是难以猜到意图所指之人。 “这几日舟车劳顿,换做是谁都吃不消,先休息会儿吧。我们现在要做的只有一个字——等” 随同最后一字落下,苏明心手镯的茶盏也应声放下,通过窗棂静静地望着台下的人唱戏。 第6章 异端 约莫等了半柱香时间,楼下传来异动。 见苏明心使了一个眼色,枚青心领神会,出门抓住一个小倌问道:“小哥这是出什么事了,楼下怎么这般纷纷扰扰。” 小倌见她从雅间出来,也不敢怠慢:“客官想来是第一次来咱们这看戏,可能不太了解。咱们这儿呀有位官爷经常在这个时辰来看戏,眼下这般热闹不都是去迎他的吗!” 听小倌如此一说,又见楼下的排场,枚青心中也大有猜想:“那位可是如今执掌襄州的刺史,尹姜尹大人?” 被拦下的那人,多半不懂官制,兴许只是个识人脸面的,依稀记得管制他们这片地域的人好像是姓这么个名字,拍了拍脑袋道:“好像就是这么个人物,想来姑娘也不是什么寻常人家。” 看着小倌打量片刻的眼神,枚青也觉得无趣,便给了几两银子打发走了。 入内关上门枚青便将打听来的消息一一道清楚,心里也大致知道殿下的对策。 “殿下可是要在这与刺史大人碰面?” “对,只不过这次我们换个身份。”苏明心道,“你等下让人送个东西给尹大人,算是我们初次见面的礼物。” 听此,枚青和紫苏二人心中也明了。 不多时,二楼也传来异动,脚步声此起彼伏,似有千军万马将至。厢房门上的黑影一呼即出,纷纷向苏明心她们所在的隔壁房间走去。 隔着门窗也依然能够听见房间外面人的谈话:“大人几日不来小的们甚是想念呀。” 管事边说,边推开厢门躬请入内:“大人今日可有想听的曲儿?” 二人落了座,只听身着官服那人道:“老样子。”摆摆手便让管事退下。 “好嘞。”管事得令关上门退了出去。 身着官服那人开口道:“事办得怎么样了?” 同行的另一人倒了两盏酒,递了一杯给他,遂又抓了把炒花生,慢慢剥着:“尹大人急什么,这事不还着早吗?单论您入冬那会儿治理河堤有功,上边的人一时半会儿查不到我们头上。” “上面已经派监察御史巡访山南东道一线,查到的有几个小官徇私枉法,都被带回京兆府用刑示众了。” “尹大人不是和朝中的人交好吗,请他出面帮忙照应一下便是了。” “要是这么简单本官还会来找你?”官人哼了一声,觉得这个人不要也罢,可又碍于许多事又经他的手,眼下是扯破不了脸面的,只好咽下胸口的火气,又道,“他只说让我把眼下这件事快点办了,信中只字不提御史巡访一事。” 话语刚落,剥花生那人瞬间僵住,似乎是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那怎么办?” 官人不语,那人也按耐不住脾气了,啐了一口又骂道:“尹姜,当初是你拉我下水,如今倒装起清高!若你敢像前任刺史一走了之,我定不与你干休!” 尹姜依旧冷着脸,瞪了他一眼道:“张永贵,收收你的臭脾气,要不是因为你上次这张破嘴,这事早就办妥了,现如今你还有脸在这里和本官耍性子!” 张永贵意识到自己吃瘪,忙又灌了一壶酒下肚,默了片刻道:“还差两个人。 办完这件事老子就不干了,你爱管谁管谁去吧。”说完一人埋头吃着酒菜。 尹姜又欲开口,门外传来敲门声,连忙抬手示意张永贵噤声,拉开门才见外面站着两个女子。 见她们二人衣着不凡,尹姜也不好随意糊弄,误以为是走错了房间:“二位这是?” 兴许是见尹姜身着官服,适才敲门的人也不敢再装得蛮横无理,只听苏明心柔声道:“小女失礼了,望大人恕罪。方才小二同我说道不小心把我厢房的酒菜送去了这间,无论我怎么同他理论也不肯赔礼道歉,小女气不过这才来讨个说法,不曾想原来是有大人在此。” “就算是官府的老爷也不能这样胡作非为,更何况那还是我家小姐最喜欢的一道菜!”煽风点火这事对于紫苏而言易如反掌。 来龙去脉皆道明,尹姜看着说话之人,见她虽着一身素净的衣物,却风华自成,通身的气派怕是他这个襄州府大人也要逊色三分。 尹姜吩咐手下的人唤来小二,一番询问过后,这才为苏明心等人赔礼道歉,出了心中的恶气。 “大人果真是气宇轩昂,处事了得,小女谢过了。”说着便于谢过后起身告退。 “二位小娘子留步!”房间内一人冲出来喊住苏明心一众人。 张永贵也不管一旁的尹姜如何怒目看他,笑嘻嘻道:“小娘子看着像是初到襄州,怕是对此地还有许多不了解的地方,莫要因此被他人坑骗了去。这不运气好碰上我们大人也在这里看戏,何不一同进来叙叙。” 说着便伸手拦着苏明心等人的退路,将她们二人往屋内请。 苏明心见此也不好推脱,看着站在不远处的尹姜问道:“那这位大人姓甚名谁?” 张永贵一拍他那破嘴,赔礼道:“瞧我这的,都忘了给小娘子介绍了。” 随即围着尹姜一顿疯狂输出:“这位是襄州刺史尹姜尹大人,治水之功连闺阁小姐都知晓!” 听了张永贵的说辞,又见尹姜确实穿着官服,苏明心等人的戒备之心也随之放下,被张永贵招呼着进来房间内。 “难怪小女初见大人便觉得非凡人可比。” “那可不,想当时要不是我们大人指挥有度,否则不止襄州,怕是半个山南东道都要被淹了去。”张永贵倒了杯热茶递给苏明心。 “还有啊……” “大人也喜欢听戏?”苏明心觉得这人嘴巴太碎了,转而去问靠在窗旁看戏的尹姜。 楼下的戏曲声传来,清亮如裂帛: 俺不肯锦上添花、浪趋炎, 只愿做雪里梅花、自清坚。 脱裙衫,穷不妨; 布荆人,名自香! 恁将那乌纱绶冕,看作等闲; 怎知我女儿家,一诺千金重如山! …… 一曲终了,见尹姜点头却不言,苏明心又道:“大人也爱听《桃花扇》?” “你也听得懂她在唱什么?” “多多少少知道一点曲调,让大人见笑了。” “她唱的是《却奁》,是本官最喜欢的一曲。” 过了会儿苏明心笑着说道,放下手中的茶盏:“可小女却觉得后几回的《入道》的那句‘费尽机关,原来为他人作场戏’更得我心,大人要是下次有机会我们还可以一起听听。” 尹姜也不恼她这番无礼,转头又认真地听着台上的人唱着: 谁堪怜,遍野尽哀鸿! …… 聊至半个时辰,尹姜因下人来报有事便带着张永贵等人匆匆走了。 苏明心坐在马车上,看着外边人来人往的景象。 行至一河畔,听说便是尹姜早些整治的那条河道,便欲前去勘察一番。谁料今日河岸边早已挤满了一众人。 紫苏前去打听才知,原是一妇人的女儿失足落水身亡在湖边和官员起了争执。 今年的冬来得早,许多人家没反应过来便下起了大雪。入冬之后的湖水异常冰冷刺骨,哪怕是水性再好的人也忍受不了夜间寒彻入骨的湖水,最终只能落得妙龄年华去世。 “去看看。”苏明心并不是一个爱看热闹的人,但直觉告诉她,这里有她想要的东西。 马车蛄蛹才从人群中挤到河岸边。放眼望去,只见一个衣着蓝灰色粗布的大娘抱着一具凉彻的尸身,十指冻得紫红在河岸上哭诉:“我的莺儿啊!怎么会这么命苦!她水性明明那么好怎么会失足落水被淹死了呢,一定是被哪个天杀的人所害的啊!” 官兵冷笑一声,猛地拽住尸身拖行:“刁妇聒噪!再闹连你一并押走!” “你们不准碰她!” 大娘斥骂道,奈何妇人之力本弱,争夺片刻尸身便被官兵带走,又呜呜哭诉起来。 “乱世蝼蚁,命如飘萍。”枚青叹气道。 紫苏气不过,怒道:“这帮官兵怎么这样,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就算母亲不能把女儿的尸体带回去,也不能这般蛮横无理对待家属呀。按照当朝法令,死者家属理应回府受审,哪有像他们这样置之不理!” 枚青拍了拍紫苏的肩膀,示意她消气,不要在公主殿下面前失了礼数:“虽说官府按令办事皆是如此,不过像他们这样无情无理的倒是少见。”紫苏这才怏怏闭嘴。 “确实是无情无理了。” 二人听见方才一直沉默不言的公主殿下开口,都以为她不会在意这等小事。 紫苏看见有人撑腰,又开口道:“殿下说得在理,他们这般胡作非为将百姓置于何地,又将陛下置于何地。”竟拿出陛下出来说理。 枚青见状也是好扶额连连叹气。 车上,紫苏还是忿忿不平,说了一路斥骂襄州官府和尹姜的话。 枚青依旧无言以对:“你这话要是让尹大人听去怕是会扒了你的皮。” 苏明心被吵得太阳穴隐隐作痛,开口打断她们:“我让找的人都找着了吗?” 枚青终于如释重负,回道“都找到了,现在都在客栈侯着,只等殿下回去了。” “对呀对呀,那可是我们花大价钱请来的打手,一打十完全没问题。”紫苏笑呵呵道。 还不等苏明心再次开口,马车突然停下,车内三人俱惊。 枚青第一个出声问道:“怎么回事?!” 而外面却迟迟听不见车夫回话,三人更是冷汗直冒,心想朗朗晴天不会就碰上劫匪了吧。 片刻过后,正当三人不知如何是好时,车外传来异样: “车内何人竟敢冲撞殿下!” 话音刚落,苏明心只觉得这个声音过分熟悉,却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是谁。 反观一旁的紫苏开口问道,语气丝毫不逊色于车外的人:“你又是何人?” 车外传来一众嬉笑声:“大胆,还不出来拜见八殿下!” 听此,苏明心等人连忙下车行礼。 “明心无意冲撞了八殿下,还望八殿下恕罪。” “望八殿下恕罪。”枚青紫苏二人跪下齐道。 “起来吧。” 马背上的人这次换了便服,自上而下看着苏明心,眼神淡淡的,透着无尽的冷漠。 “八殿下为何会在此?”苏明心抢先一步问道。 “随便逛逛。” 语出惊人,就连一旁的侍卫听了都忍不住偏头看向八殿下。他们难道不是因为听密探来报说这里有意图造反的人才前来镇压的吗,怎么突然变成出来散步了。 枚青等人更是无甚言语,这是从京城散步散到了襄州,期间数千里远,当真是年轻气盛,体力了的。 “公主殿下又是何故至此?” 苏明心知道骗不过他,也只好如实说来:“上次宴会明心偶然碰见一位友人,志趣相投,便托我帮他要个诗作,眼下要到了这才不远千里给他送过来。” “公主如此善心,本王怎么从来不曾知晓?”李容与丝毫不给她退后的余地。 “哪怕是八殿下与明心相处都少,不甚了解吧。”苏明心也懒得和他废话,直截了当回了他。 李容与环顾一周,道:“公主此次出来竟连护卫也不带上,当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啊。” “挑个好点的人出来护着公主殿下,莫要让公主出了什么岔子!” 不等苏明心反应过来,卫恒早已将选出的侍卫送到她面前。 “八殿下宅心仁厚明心感激不尽,我身边有这两位婢女已是足够,这人要是用坏了恐坏了殿下的心意,殿下还是收回吧。” “用坏了便不必还了。”说着,便打马离去了。 这是连拒绝的机会都没有了?苏明心顿时摸不着头脑。 看着渐行渐远的侍从,苏明心只得无奈叹气。 罢了罢了,白送的人力不用白不用,她看着眼前身形削弱,貌似手不能扛肩不能提的人,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在下解尤,听凭公主殿下差遣!” 声音听着倒像是那么回事,苏明心指着无人问津的马车,吩咐道:“来都来了,做事吧,把马车弄好先回客栈。” 解尤领命,不一会儿便驱车赶到了客栈。 “殿下,那我们找的那些人还要吗?” “当然要。”随后她们便当着解尤的面在一群五大三粗的粗壮汉里又挑选了几个人出来。 求收藏[竖耳兔头][竖耳兔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异端 第7章 谜团 是日夜,客栈二楼末端的房间内烛火依旧燃烧着。 “殿下你是说那女孩是他杀?!” 苏明心点头,示意她们小点声。昨天她远远瞧见死者的口鼻处并没有附着泡沫,足以说明这个女孩要么是晕死过去之后失足落水,要么就是事先被人杀害了再投河伪装成自尽的假象。 想至此,苏明心胸前如有万石垂垂欲坠。她此次来襄州,本是怀疑那夜企图引她上钩的幕后主使与当年迫害母亲的凶手脱不了干系,此番前来也只是为了查明原因罢了,完全可以不顾他事。但是…… 当她回想起白天那个妇人抱着女儿尸体孤苦无助的模样,就好像回到了当年的大雪天,母亲抱着她轻声安慰道“落完这场雪,咱们就能回家了……” “我就知道!”紫苏意识到自己声音太大,连忙捂住嘴,压低声音,“我就说当时看着不对劲,哪有官兵会这么无理。” “殿下单凭我们的猜测说明不了什么,要是官府想掩盖过去的话,他们早就在尸体上动手脚了,不会轻易让我们抓到把柄的。”一旁的枚青则是仔细思索。 “那就先去探探死者母亲的口风。” 苏明心又道:“楼下的几个粗汉都是襄州本地之人,而且今早河岸闹那么大动静,多多少少都有所耳闻,让他们借着自己手上的人脉关系去打听,不出几天应该就会有线索。” 闻此,枚青和紫苏二人纷纷向公主殿下投去钦佩的目光。 思及此,枚青才想起一件事:“殿下那咱们何时去襄州府见尹大人。”是以公主身份正式见见这位刺史大人。 苏明心解释:“先不急,晚些时日去州府也无碍。” 皇亲贵族的身份历来引人耳目,否则从古至今又为何会有皇室子弟私自圈养暗卫,借他人之手行己之利的习俗。 “是。”枚青吹灭了烛火退了下去。 次日,苏明心至巳时才起床。 见公主殿下难得睡得这么安稳,枚青也没有早早唤醒她。此时待洗漱完毕才道:“仇老四他们说已经打听到昨天的那个妇人家住哪里了。”仇老四正是昨夜雇佣的粗汉中的一人。 苏明心起身拿了块桌上的桂花糕,又匆忙应付了几口米粥便出门了。 还未进马车,便被一人拦下,此人正是解尤。 大好心情在此刻也会随风消散。苏明心忍住破口大骂李容与随意给他人安插人手的陋习,不悦道:“解侍卫何事阻拦?” “八殿下说过,如若出行在外让属下不得离开公主寸步之远。” “他都让你在本宫手下做事了,你难道不应该听本宫的?”苏明心特意换了称呼。 “属下听公主殿下的,但也听八殿下的。” 苏明心真的是要一口鲜血喷涌而出:“如果你想在这呆下去就得只听本宫的话,不然本宫要你有何用!不听就给本宫滚回去!” “恕属下难以听从。”解尤一直弯着腰行礼,看不见马车旁快被他气晕过去的公主殿下。 真是头犟驴,苏明心也不管他,径直上了马车,朝妇人家方向去了。 妇人名叫周氏,住在襄阳府下的清河县,膝下只有两个女儿,并无儿子,正因为如此,丈夫嫌弃她不能生男孩在早些年就抛下她们母女三人跑了。周氏平常做些手艺活养活两个女儿,附近的邻里可怜她们娘仨,多少都有照应一点。谁知她那大女儿前年刚满十六岁,就被人贩子抓了去至今不知踪迹,眼下连唯一的小女儿也失足落水而亡,可怜现如今就只剩她一个人在家独守空房。 这是仇老四等人连夜打听来的。三人听了后,纷纷陷入沉思。她们虽然知道周氏可怜,但没想到会是这般的让人怜惜。一时之间马车内都安静了几分,就连平日爱斗嘴的紫苏此时也默了许久。 枚青低着头似是在回想着什么。 微风吹动车帘,裹挟着天空的落雪。 沉默良久,苏明心撩开纱帘,望向不见天际的长空。 雪依旧点点落下,挤压在瘦弱无比的枝叶上,压得它们抬不起头,地上,都是被掩藏在雪地里的断枝。 马车经过小巷后停在了一处人家前,风吹动着屋顶的茅草纷飞,欲有随风而去的趋势。 公主殿下给解尤临时塞了一个任务——看马车,毕竟总不能让弱女子独自看车,或者让车子孤零零待在那,越是困苦之年,流匪越多,万一车被人偷走,他们就只能徒步几十公里回去了。 解尤这时也清楚的认识到了自己的作用,没有和苏明心拌嘴便听命留了下来。 小巷深处,枚青撑着伞和苏明心在外面候着,紫苏则是前去敲门:“有人在吗?周大娘在家吗?” 许是听见屋外的访客唤“周大娘”,才见有人踱步来开门。 灿儿放下手中织到一半的竹篮,以为又有人来寻衅滋事,正准备呵斥来人离开,开门却见是三个貌美的女孩,脸上闪过错愕和惊恐,那些呼之欲出的话也随之被咽进肚子里。 “三位是——” 紫苏见开门之人非昨日在河畔哭诉的大娘周氏,但一想到此人既然能够在周氏家,定与周氏有着非同寻常的关系,道:“劳请姑娘,敢问周氏可在家中?” 见屋内女子一脸诧异,不得她发问,紫苏又补充道:“我们是京城派来的官员,专查冤假错案的。听闻周大娘之女惨死一案得不到审理,特命我家大人亲自来询问。”说着拿出了“官府”印信给她看。 灿儿从小生长在乡野中,连在州府办案的青天大老爷的真容她都未曾目睹,又哪里知道紫苏给她的印信是假冒的,看它做工如此精细也就信以为真了。 “姑娘当真是圣上派来的?” 一老妇人从屋内走出,看见伞下披着狐裘外衣的女子气度不凡,忙上前一把攥住她的手,仿佛全身的重量都压在她身上。 周氏眼中的红血丝并未消退,此时又泛出,哪里还顾得上体面:“苍天啊,我女儿死得太冤了!” “大娘当心。”苏明心反手握住周氏的手,却发现触手可及一片冰凉。灿儿也伸手搀扶周氏。 “我的莺儿是多么好的一个人啊,怎么有人忍心杀害她啊!”倏地,周氏拉住苏明心,用力将她往自己这边扯, 灿儿见周氏拉扯的力度越来越大,意识似乎也越来越不清醒,搀住周氏将她们二人分开:“大娘,莺儿在世一定不想看见您这样的。更何况圣上还特意派了位大人来帮我们,应该高兴才是。” 可能是“莺儿”的名字起了作用,周大娘这才从逐渐恢复理智,“对,我的莺儿,有圣上在他们一定会给莺儿偿命的!”周氏看着身前被她扯得衣衫不整的苏明心,顿时手足无措,“大人,我……” “不打紧,待会整理一下就好了。”苏明心整理了几下外衣,看上去没那么狼狈,让周大娘别放在心上。 不知何时,周氏从厨房拿来一壶热水,准备给她们倒上,枚青接过温柔道:“大娘我来吧。” 没了热水壶,周大娘用手摸索着身上的粗布衣,慌乱地找了靠在灿儿身边空位坐下,眼神若有若无地朝苏明心的方向看去。正好此时枚青递给她一杯倒好的热茶。 “周大娘,您方便和我们讲讲您女儿的事吗?” 周氏默了许久,苏明心也等了她许久。 灿儿不忍心看她再回忆起内心的伤痛,原想替她说明,却被妇人用手拦下:“我的小女儿叫莺儿,今年十三岁。那日雪下得好大,我身子突然不舒服,莺儿担心我染上风寒,像我们这样的人家染上风寒就如同要在鬼门关走一遭,回不回得来全凭天命。我是个苦命的妇人,就会织点小玩意,当不了几个钱。可那日莺儿回来同我说,说是大雪天的正是医馆缺药的时候,她就想着倒山上去采草药回去卖钱,谁知道——会掉进水里了。” 说着周氏的眼泪又止不住往下流,丧女之痛摧残了妇人的一生,无助的哭声回响在摇摇欲倾的草屋内,若掉入深潭得不到一丝回应…… 紫苏正欲再问,却被坐在一旁的枚青摇头制止。按照周氏目前的状况来看,再如何追问也问不出有用的信息。 二人作罢,跟在苏明心之后出了屋子,看见公主殿下立在雪中,仰面闭目,静静地站着。 屋内又传来痛苦声:“我的莺儿啊!最终怎么就落得和蝼蚁一样任人践踏!” 蝼蚁又何尝不比人高贵 不知怎得,苏明心只觉脸上划过一道热流,转瞬间又变得无比刺骨,划破她的皮肤,直入骨髓。 “殿下……” 苏明心呼出一口气,不去看二人。正欲驾车离去,身后不远处传来声响:“大人留步!” “姑娘还有何事?”苏明心收回准备跨上马车的脚步,看向追来的人。 倏地,来人跪下以额贴地:“民女自知身份低贱,大人肯来此一趟已是天大的恩赐,” 灿儿流浪在乡野多年,虽未见过官场的险恶,但也能猜出几分。这位大人虽是圣上亲派,也不知晓是否真的为探案而来,但灿儿知道一个人的眼神是骗不了人的。因为她在这位不知为何而来的大人眼中看到了一丝的悲悯。 虽然她自小和莺儿玩色子比大小从没赌赢过,莺儿也说她运气不好,总是告诫她以后千万不要和其他人打赌,不然是要吃大亏的。但这次她不甘心,不甘心莺儿的死就被这么掩盖过去,就像两年前一样。 所以无论如何她都不能再坐以待毙了,哪怕是点点希望也要奋力一试! “莺儿和民女从小交好,民女虽能替她尽了孝道,可是凶手一日不查明,莺儿的亡魂便一日得不到安息。世人皆道邪不压正,官府中人常言为民请命。可在民女看来邪恶之人一直横行于世,烧杀抢掠无所不作,我们这些贫苦之人只能日夜逃避才能免于受难,所以恳请大人告诉民女,人们口中的‘公道’究竟是什么!” 公道……是什么? 苏明心怔怔地想,数年寄人篱下早已在摧毁了她的一切。 如果世间有公道,五岁那年回纥便不会起兵南下,夺去她的母妃,凭借一个女子换来所谓的和平; 如果世间有公道,朝中百官理应对母妃心存感激,而不是以死进谏废她妃位, 如果…… 这世上哪来这么多的如果,事在人为,一切都是为了一己私欲罢了。 第8章 夜潜 马车停至一处府宅不远处,依稀能看见府外的下人在掌灯。 “公主殿下到了。” 苏明心抬头打量着襄州州府的高墙,低声道:“解尤,你在宫里当差,可知道这类州府的布局?” “回殿下,州府多仿京城衙署制式,前堂议事,后宅居所,西侧应是卷宗库房。” 苏明心颔首:“如此,我们得想办法从西侧进去。” 她目光落向不远处一队搬运货物的杂役,嘴角微勾,“紫苏,把外裳脱了。” 紫苏瞪大眼睛:“殿下,您该不会是想——” “不错。”苏明心已利落地解下华贵外袍,露出内里素净的衣裙,又将发间金钗尽数摘下,“解尤,你先去引开巡逻的侍卫,我趁机混入杂役队伍入府。” 解尤皱眉:“殿下,此举太险,若被察觉……” “正因为险,尹姜才想不到。”她打断道。 不多时,州府西角门处 管事呵斥道:“磨蹭什么?这批药材是给大人熬安神汤的,耽误了仔细你们的皮!” 苏明心低头混在人群中,借月色的遮掩,将一包碎银塞给管事:“大人,奴婢初来乍到,不懂规矩,还望通融……” 管事掂了掂银子,哼道:“算你们识相。送完货立刻从侧门出去,别乱闯!” “谢大人。”言罢,苏明心跟在一众人身后入了府宅。行至不远处她悄然脱身而去,寻得一无人角落,抬头望向高墙。高墙上的黑影跃动,纵身跳下。 “殿下这边——” * 此时的州府正堂却热闹非凡,似有贵宾将至。 “大人不远万里来一趟襄州,恕尹某多有照顾不周的地方,还请多多担待。”尹姜起身请示温唤尘落座。 方才他将将命人记录完一个卷宗,正欲脱袍歇息,谁料小吏来报说是巡按使求见,忙让那厮将人请进来,随后整理好仪容便从后堂而出。 婢女从盒中取出一块茶饼,仔细研磨后再煎茶煮沸,遂将茶盏递给二人。 须臾之间,座上的尹姜捏着茶盏的手指因用力而发白,脸上却笑得殷勤:“这紫笋阳羡茶须得三煮三沸,正如为官之道——功夫到了,方见真心。“他余光扫过巡按使的表情,又补道:“下官愚钝,全赖朝廷指点。“ 眼前之人正是出身京城四大名门之首温氏的温唤尘。其父温常青官拜中书令,兼录尚书事。 而这位温家长公子,年纪轻轻已官至御史台巡按使,行事更是端方刚直,铁面无私,容不下半分污秽。 温唤尘吃了口茶,一脸严肃道:“尹大人,山南一道近来频发水灾,襄州地处南部高地,又是一众水流汇集之地,水灾频发定然是因为上游治理不善所致。虽然一月前大人治理河道受到了嘉奖,但也莫要因此妄自骄纵,水利一事,最忌懈怠。” 尹姜起身作揖,面露惶恐:“温大人教训的是!下官日夜忧心此事,已命人加紧疏浚河道、加固堤坝。只是……” 他叹气道:“襄州财政拮据,户部拨的款项实在捉襟见肘,下官虽欲抢修河道,仍恐力有不逮啊。” 座上那人皱眉:“钱若真用在刀刃上,何至于此?账目可曾一一核对?“ 尹姜手指微紧,笑容不变:“自然、自然!下官这就命人取来账册,请大人过目。”转头对小吏使眼色,“去,把上月治水的开支明细都拿来。” 小吏会意,欲退下—— 却被温唤尘突然抬手拦下,目光锐利:“且慢。本官随你一同去取,免得耽搁时辰。” “大人说的是。”宽衣广袖下,尹姜指尖深深陷进掌心。 * 适才离开周氏家后,那个唤作灿儿的女子提起,周氏的大女儿两年前被拐后,莺儿便一口咬定清河县县令与州府有着不可告人的勾当…… 而乡野众人却不相信她的一面之词,毕竟听闻州府的尹大人治理河道有功,以至于他们不会落得黄河决堤后,流离失所的境地,心中对州府多有感激和敬畏,断然不会因为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的推测就误会了好官。 听过灿儿的一席话,苏明心也猜出了大概。如若莺儿当真发现了官府中人私下不为人知的勾当,那么失足落水而亡就是官府为了掩盖某件事,因为只有死人才不会揭露他们。 至于这件事是什么,她现在还没有头绪,只能从卷宗入手。先帝在世时曾下令,但凡报案一事,无论案件最终有无得到处决,一律要将案情细则记录在卷,以便后续查阅。 记录卷宗之人,都非本地州府任命,而是由上级官员指派下任,若无过大错失地方州府无权处置,所以弄虚作假一事并不不存在。而且就目前来看,莺儿的卷宗应该还未记录—— 所以只需要拿到顺德九年周氏大女儿失踪一案的卷宗,那么一切都将水落石出。 “殿下就是这里。”前面探路的解尤停下脚步,指向游廊尽头的一处小屋,“那就是存放卷宗的库房。” 乌云遮住高悬的明月,一处屋檐下似有人影晃动。 突然,忽听得前方有脚步逼近。解尤一把拽住苏明心闪到廊柱后,却见两名小吏抬着箱笼匆匆走过,口中嘟囔着:“快点!这些账册得赶在巡按使查前烧掉……” 苏明心眸光一凛,与解尤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这州府果果然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 可眼下最重要的还是拿到卷宗为好,至于小吏方才抬走的账册,苏明心暂时无暇顾及。 库房被人打开,开门声尽数被不远处嘈杂的喧闹压下,让人听不真切。 见房内无人,苏明心脚步一顿,转身朝解尤使了个眼色。解尤心领神会,独自朝两名小吏离去的方向走去。 时间紧迫,苏明心一顿翻找才在陈年旧案堆里找到顺德十九年的卷宗: 周盼娣,年十六,清河县人 于顺德九年八月十五失踪, 八月十日,其姊妹莺儿曾见其同清河县县令吴有为发生争执,后不欢而散 八月十二日,吴有为上门寻衅滋事,称周盼娣窃取其官印,政令严明,即刻缉拿归案审问 八月十四日,周盼娣被放回,其母见周盼娣满身伤痕,于心不忍,遂欲上报襄州府衙 八月十五日,清河县邻里称,周氏当日带着小女儿去了婆家,不知为何家中只留周盼娣一人 八月十六日,子时,一老人于夜间垂钓,见有人闯入周氏家似是抓人。待第二日周氏归家,不见其女遂来府报案,可无一线索 八月二十日,官府以周盼娣被拐寻觅不得结案,此案终了。 …… 寥寥数语将周氏之女死亡前后的事情一一记录,纸上半干的墨汁,足以看出当年此案了结的匆忙。而且最后一行墨迹晕染处,仿佛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 每个卷宗都有独自的编号,苏明心无法带走,只好再将那页的信息翻来覆去看了多次,以免有遗漏。 正欲推门而出之离开时,忽听东侧小道传来人声:“温大人这边请。”她躬身躲在门后,窥听门外的一举一动。 脚步忽近又忽远,朝与方才两个小吏相反的方向远去。 木门再次一开一合,待转身后苏明心见藏匿在阴暗处的解尤,左右观望且四下无人,她踮脚快步跑至黑暗中,低声问道:“怎么样?” 解尤摇头,他赶上时那些人早已将赃物烧得一干二净。 “罢了,尹姜行事谨慎,断然不会让人钻了空去。好在这次也并非一无所获。” 语落,对面那人便知此行已成,欲开口却又被人出手拦下,“你且先出去看看枚青他们如何,我再在府中转转。” 闻此,解尤当即俯身跪下:“公主殿下,入虎穴易,出去更是困难重重。” 州府森严,暗贼难入其中,苏明心能进来完全是靠运气加持,更何况没了解尤的保护,一人在这偌大的府宅独自行动,更是危机重重。 但她必须得再走这一遭,因为适才在库房里无意窥听而来的消息,似乎和京中的人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见解尤不肯服软,苏明心摆出公主的架势,态度坚决:“这是命令。”无奈之下,解尤只好作罢,翻墙而去。 转身过了游廊,还没等寻得那二人的来时路,一声厉喝骤然刺破夜色,火光从后方廊角逼近,映出她骤然绷紧的脊背:“什么人!” 第9章 发现 “什么人?鬼鬼祟祟的干什么!” 呵声之下双脚钉在原地,苏明心伸手握住袖中的冰冷之物,凉意袭上大脑,迫使她冷静下来。待深呼吸一口转过身去,见是一身着下人打扮的家仆举着火把在巡视,不由心头一松。 “这位大哥,奴婢初到府上几日,对府中的小道记不太清,托管事的命送了物什后就寻不得回去的路了,这才在府上游荡。”苏明心欠身,扮作成迷路的侍女轻声解释道。 家仆举着火把凑近上下瞧了几眼,忽道:“我看你眼生的很,是在谁手下做事的,不会是想趁此时府上无人便行偷窃之事吧。待我将你这贱婢交给大人好生处置,看你还敢不敢行此罪事!”说着,欲伸手抓住苏明心的手往正堂走去。 广袖之下,苏明心手指摸索着刀柄处的游纹,只待对面的人再向前一步便一刀刺下。 倏地,不远处的亭下传来异样,似是寻声赶来:“你们在做什么!” 尹姜看着廊下纠缠的二人,误以为是私情相会,快步走来,不由分说出声呵斥道:“州府岂容尔等在此放肆,将府上的规矩当作什么了!” 闻言,那家仆放开抓住小贼的手,弯腰请功道:“大人,并非小的在此胡闹。原是这女子行迹可疑,小的正欲逮她去找大人如何发落。” 借着家仆手中的火光,尹姜看向垂首不语之人,似要剥去那人的皮肉探个究竟,却见女子倏地跪地,额间紧贴交叠在地的双手,用着不知是何时听过的声音将方才与家仆的话一一说来,又道:“城中多闻刺史大人公正严明,刚正不阿,奴婢所言是否属实,或对或错,料想大人心中早有定夺,望大人明鉴。” 尹姜低沉着眼,看向跪地叩首的女子,又叫另一个小吏唤来管事确认此人的身份。 管事的被带到尹姜面前,指闻道:“此人你可见过?” 夜晚的风呼呼作响,吹动着火把上是光焰,让人看不真切。 苏明心还保持着跪地的姿势,低头不去看这群将她围得密不透风的人。 许是管事的之前收了贿赂之物,知晓若是苏明心被带走,自己也免不了嫌疑,故而借着月色渐浓,老眼昏花的幌子,思衬了半晌才道:“哎呀,你这不听话的下人,老夫让你将安神汤给大人送去,结果倒好跑到这里乱逛,还不快向大人请罪。” 苏明心心中领会,又伏地叩首:“奴婢无意冒犯大人,还望大人恕罪。” 见尹姜不语,管事的躬身又道:“是属下教导不佳,这女婢又是第一次见州府美景,无疑间流连于此乱了规矩,大人看在她初犯的份上从轻处罚。” 月色冲破云雾,洒在檐下,照着跪地那人盈盈一握的脊背。 “退下吧。”尹姜一摆长袖而去。 自始至终,有一人始终站在他们不远处,静静地观望方才的一切。 “下官管理不善,让大人见笑了。” 那人不言,目光依旧落在女子的身上。驻足片刻,便随尹姜一同离去了。 小吏哼了一声怏怏退下。 苏明心起身,在管事的带领下,经过楼亭阁榭行至州府侧门。 “小女谢过大人。” “走吧。”管事的摆摆手并不多言,遣去苏明心后便关门入了府内。 出来时已是戌时过半。见四下无人苏明心绕出州府,折身入了一处巷中。 “殿下可有伤着?”借着月色看清来人后,枚青小跑上前牵着公主殿下的双手仔细检查一番。 紫苏也凑上前,神色担忧:“可把我们在外面急坏了。” “并无大碍。解尤现在何处?”苏明心看向小巷深处,却无法再看见一人。 “解侍卫牵马车去了,说是让奴婢先在此等候殿下。” 话音刚落,马蹄声奔踏而来。车上那人拉住缰绳,骏马嘶吼一声举蹄停下,随之下车单膝跪地,行礼道:“公主殿下。” 借力于紫苏伸出的手上了马车,苏明心又回望了眼襄州府宅,才撩帘入内:“回客栈。” 襄州府此时仍有炊烟冉冉升起,打更之人敲着铜锣在街上高声唤道:“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风又吹来,透过窗纸钻进屋内,吹动案台的烛火摇晃不止。 “清河县县长吴有为,这又是那一号人物?”苏明心方才将案卷上的内容细细说来,枚青听后疑惑问道。 “听着耳熟,感觉在宫中听人提起过。好像是内侍省一个大官的亲戚,叫孙……”紫苏支棱着下巴,睡眼惺忪地看着她们分析,不觉连连磕头。 “孙振!”苏明心与枚青眼生交汇,片刻明了。紫苏被二人的声音惊得直身坐起。 苏明心举步徘徊于屋内,将此事的前因后果逐一缕清 几日前,陛下为加封公主封号于她,特此召开册封大典。苏明心就借此机会洒下暗网,等待池底的大鱼悄然上钩 谁料却引诱而来无数小鱼,疑似襄州小吏受命借大典良机讨要翰林院阁老纪谦的画作,误打误撞被她知晓 故而苏明心才会费劲心机,不远万里来到山南东道的襄州府地送礼给这位刺史大人 一路寻来,碰巧在襄州河畔遇见丧女的周氏 为破这迷案,苏明心佯装进入州府库房寻得周氏大女儿周盼娣的卷宗,隐约察觉清河县县长与襄州刺史似乎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而这一案又与他们密切相关,巨大的面纱之后究竟暗藏着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 又是谁将她引到这里?他又为何这么做? 难道是内侍省的孙振?这也只是苏明心的猜测,毕竟古往今来不乏探明图利之人为谋取锦绣前程而出卖至亲。 今日终将是不眠之夜 众人忧心忡忡,无人察觉原本呆在苏明心右侧厢房的解尤早已不见了踪影。 青鸾阁内,穿着五爪袞龙袍之人立于金丝目案前修剪盆中的花枝,并不回头,散漫地问道:“有收获了?” 解尤撩袍跪地,将一本残损的册本拿出,双手呈上。 “此是今夜在刺史府中截获的账本,”将他同苏明心暗中潜入州府一事俱详细道来,“属下无能,未能从那小吏口中探得更多的信息。” 那人依旧未曾转过身来,轻笑道:“这是她的计划?” 此话所言的她便是公主殿下苏明心。 解尤会意,摸了片刻才道:“是公主殿下的主意。” “胆子倒是和小时候一样大。” 绣剪合闭,绿枝被剪下:“本王倒要看看她究竟要演怎样一出好戏。” 第10章 费家 翌日一早,客栈楼下纷纷嚷嚷。 “我们今日再去周氏家一趟,看看能不能从街坊邻居口中打听到周盼娣前年失踪时的一些线索。”苏明心道。 枚青点头应下,搀着苏明心向楼下走去:“周氏大女儿失踪一事少说也有好几年了,过去这么久不知道这些人家还记得多少,就算记得又愿意告诉我们多少。” “无论多少都是线索,万万不可遗漏分毫。”苏明心昨夜入睡后也在思考这件事,自古以来皆有“远亲不如近邻”一说,乡邻关系在代代百姓的心中早已根深蒂固,无论平常两家关系如何紧张,在面临外人的时候却又展现出超人意料的一致排外性。 是以,苏明心希望清河县的乡邻对于她们这次的突然来访不要有太大的恶意。 想着想着,不觉已经走到客栈门前,一行人正在等候解尤牵来马车驱车前往清河县。 忽听一男声传来,沙哑中带着一丝刻意的柔和:“今日怎么这般的巧,竟然在这遇到了小娘子。” 苏明心闻声望去,见是那日在戏院与尹姜一同看戏的人,忙行礼道:“大人又去陪刺史大人看戏么,可小女记得戏院貌似是在另一个方向?”她今日换了身素净的衣服,虽然没了华贵的丝绸绢帛衬托,一颦一笑俨然还是一副富家大小姐的模样。 张永贵哈哈笑着,又将苏明心从头至脚打量了一番。 果真是个美人胚子 “上次在戏院匆匆一见,一时忘了询问小娘子的姓名,听小娘子的口音倒不像是襄州本地人士。” “小女若是先告诉大人自己的姓名,大人要是又想上次那样匆忙离去,我岂不是吃了亏。” 张永贵自知理亏,遂又搬出富家子弟的派头:“在下张永贵,方才多有冒犯,在这给小娘子赔个不是。”,说着便欲躬身赔礼。 却被苏明心制止,回过礼说去姓名后又道:“张大人身份尊贵,这礼明心怕是受不起。” 身子微倾的张永贵听及此,嘴角不觉上扬,起身后又恢复成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苏姑娘言重了。在下瞧姑娘似乎在等人可是要出趟远门。” 苏明心道:“小女初来襄州玩心重,方才又在客栈中听人说清河县正在举行冰嬉,打算去凑个热闹。”这还是紫苏昨日从店家口中打听来的。 张永贵双手一拍,脸上笑容又深了半分:“哎呀,这又巧了。在下今日便是去找清河县县令商议事情,特意去了趟酒馆卖了一壶酒给他送去,不然的话兴许还碰不上苏姑娘。”边说边指着下人手中的东西。 闻此,枚青和紫苏都愣了一下。昨夜公主殿下在刺史府中偷看来的卷宗上写着的不正是清河县县令吗! 苏明心也意识到了张永贵话中的信息,又想到那日他同尹姜说笑的场景,不由地觉得此人貌似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般无用:“听闻襄州上下的官人,除却执掌州府的刺史大人,就属这位清河县的县令大人了。如此看来,张大人的地位怕是不在这二人之下。” “不曾想苏姑娘对为官之事也如此了解。要是论能力,在下只是在刺史大人手下当差,不过是托自家大人的福气,见过县令大人几面,谈得上话罢了,又岂敢和二位大人相提并论。” 张永贵再欲开口,却被一匆忙赶来的下人打断,下人贴在他耳边低语说了些什么,只见张永贵紧蹙,神色变幻无常:“在下原本想邀请苏姑娘一同前去清河县,不过眼下有要事恐要先行一步,这次便失陪了。苏姑娘日后要是想打听襄州附近有哪些好玩的趣事,尽管来府上叙叙。”说着让下人递给苏明心一张写着自家住宅位置的纸条,疾疾离去。 马车行至清河县内。此县在前朝曾名为过平津县,富安县,先帝在世时复又改为“清河”二字。这县地界与南漳、宜城两县毗连,皆是襄州府属下。此时清河县令姓吴,名有才,乃是内侍省大内总管孙太监的侄儿。昔日在河南府当差,掌管漕运,却不曾想意气用事将礼部张大人欲献给陛下的宝物尽数沉入了河中,这才被隔去扬州府一职继而谋了这个清河县令的实缺。 不过片刻光景,隐隐约约可以瞧见不远处立着一个坊牌,上面写着“清河”两个大字。 经打听才知,冰嬉历来在一个名叫 “葫芦泊” 的小湖举行。此湖从空中俯瞰宛若一个巨大的宝葫芦,故而取名为葫芦泊。每年冬季都会结上一层厚冰,只有一条细窄的葫芦藤般的小道和外界相连,其湖水春季消融时,正好流向尹姜如今在治理的楚汉河道。 葫芦泊靠近山林,一路过去,路面从青石变成黄土,最后近乎只剩下泥泞不堪的小道。行至湖泊不远处,道路变窄容不下马车通行,一行人也只好弃车步行而入。 艰难穿行在密林间,古木参天,枝椏交错如罗网,将天空切割得支离破碎。光线晦暗,四周只剩下脚步碾过落叶和积雪的沙沙声。解尤走在最前方开路,最后则跟着仇老四等人。待拨开最后一丛交织的藤蔓与荆棘,一派豁然之景映入众人眼中—— 天地骤然铺开,方才在林中的压抑感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群山环抱的巨大湖面,在冬日稀薄的阳光下,闪烁着凛冽而耀眼的银光。湖畔周围,人影攒动,炊烟袅袅,俨然一幅冰火交织、生机勃勃的盛大之景。 “没想到清河县下居然还有此等仙境之地。”枚青感慨道。 “美好的事物背后定然藏着不为人知的东西,”苏明心望着洋溢在人们脸上欢愉的笑容,眼皮微敛压下复杂的目光,“希望清河县能做那个特例。” 众人听出了她话中的含意,一路走去皆默了声,只觉在多看一眼此地的美景内心就多一分感慨。 忽听前方聚着一群做妇女打扮的人在闲聊: “你们听说了没,周氏家的女儿又出事了!” “好像是上山采药失足落水掉进河里淹死的,当时动静闹得挺大的,把官差都请来了。” “可怜这周氏,先是丈夫离了她,又是大女儿被抓去玷污了,眼下连仅剩的小女儿也淹死了——” 众人听后皆是深深叹了口气,都是身为女子何尝不懂得周氏遭遇的不幸。 “费家的,倒是你家儿子出息了,中了个举人,不知道比俺们这些人强多少去了,以后保准能当个县太爷呢。”有人开口打破了伤感的气氛,引得大家都向费氏道喜。 “小儿不过是运气好罢了。”在大家的一众吹捧下费氏才腼腆道。 “哪是运气好,分明就是借了别人的运度给自己儿子罢了。我记得费公子之前好像是喜欢周氏的大女儿吧。”又有人道,语气中带着一丝轻蔑。 费氏听此,身子一僵,手止不住地抖着,她忙将手收进袖中,平静道:“李大娘子怎么可以凭空污蔑人呢?” “真真假假费家的心里自然清楚,不必我在大家伙面前道明了不是。”李大娘子嘴角勾起,看着费氏脸上风云变幻的模样,当真精彩,哈哈笑道,“我还有事,先回家去了,你们继续聊罢。” “费家的,别听那毒妇胡说,攀上枝头真把自己当凤凰了,她也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物色。” 费氏扯出一抹笑:“无妨,都是说些打趣的事大家也不要放在心上。” 说着又道:“小儿今日沐休,想着也该会来了,我也不多陪各娘子了。” “令郎真是让人羡慕啊,也不知道日后是谁家姑娘有福气嫁了去。”费氏听后也只是笑着不语,之后便起身离去了。 站在不远处的苏明心将那群人的对话听了个大概,心中了然,觉得她们口中的费公子之前既是周盼娣心慕之人,想必对周氏多有了解。机不可失,于是留下紫苏和仇老四等人再试着从那群妇人空中打听些其他消息,自己则带着枚青和解尤向费氏方才离去的方向寻去。 兜兜转转终于来到一处府宅,门外人迹稀少,又隐蔽于林间,若不是门匾上写着“顺德九年中举”几个大字,无论是何人都想不到这是官府中人住的地方。 行至屋外不远便苏明心看见一辆黑色马车上挂着官家銮铃,知道方才妇人口中的费公子已然在家,便让枚青前去敲门。 “来了。”费氏的声音从屋内传来。门被人从里面拉开,费氏看着面生的三人,疑惑问道:“几位找谁?” 枚青道:“我家大人自京城而来,途经此地听闻这里住着一位官人,淡泊如月,特地上门拜见。令郎可在家?” 费氏此时换了一身淡雅的缎面裙,挽了鬓发,和方才素面朝天的模样完全判若两人。许是听来人说是自京城而来,又见三人气度非凡,忙请进屋内招呼:“小儿也是才到家,现在正在屋内洗漱,各位官人稍等片刻。” “无妨。”苏明心端过茶盏,垂眸颔首,于氤氲热气间轻嗅一息,茶香凌冽但还是在制作途中失去了原本的味道,却也不失为一道好茶,遂放下道:“夫人贵姓?” “民妇随了夫姓,大人唤我费大娘子便是。小儿愚笨,不曾想大人会莅临寒舍,有失远迎。” 相谈正欢之际,屋外廊道传来人声:“公子,夫人在正堂等您。” “知道了。”那人顿住脚步,问道,“可说是谁来访?” “奴婢不知,只听夫人说客人来自京城。” 京城? 声音由远及近,来人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青布直裰,领口与袖口已被岁月磨得起了毛边,却熨帖得不见一丝褶皱。 费明哲入了正堂看着坐在客位的女子,眉头不觉紧蹙:“娘。” 费氏见儿子到来,忙上前搀着他带到苏明心面前道:“这位是京城来到苏小姐,偶然到了清河县,许是听了街坊邻居对你的美谈,特地上门拜访呢。” “下官费明哲,不曾想京中的大人是位女子,多有失礼。”费明哲躬身行礼。 “无事,本官也只是碰巧寻觅至此,官人不必多礼。”话虽如此说着,却不曾起身。 “大人此前来清河县所为何事,不知下官又能否帮上大人哪些?”如若不是有要是在身,京中的达官显贵定然不会无缘无故出现在这穷乡辟有的小县中。费明哲也走在客位同来人相对而坐。 闻及此,苏明心也不欲废话:“官人可曾听说过清河县近来有户人家的女儿接连出事?” 她也不去管旁人如何,又道:“那户人家姓周,有两个女儿,其中一个前年被人贩子拐去了,至今也不见踪迹,另一个则是前些时日失足落了水,溺死身亡。本官听闻费公子早年间和周氏的大女儿交情颇深,所以特来询问一番,还望费公子全然告知才是。” 话音未落。只见对面那人握着茶盏,指尖泛白,沉默了半晌。 倏地,不见费明哲如何,而那费氏却面露难色,骤然大声喊道:“我当是谁,原来又是周家派来的小人。我不管周氏信也好,不信也罢。就一句话撂在这,我儿子清清白白,周家女儿的死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说着便准备起身赶客。 倒是那费明哲仍旧低头不语。 解尤见此正欲出手拦下这疯婆子,却被苏明心拉回来,她看着正堂那人道:“费公子若是想起些什么,日后可来八方楼寻我。”言毕带着二人离去。 费氏见来人被赶走,又看见坐在木椅上沉默不语的费明哲,哭诉地锤他道:“你是不是又在想那女人?我劝你死了这条心吧!” 费明哲仍是不语,看着屋外积雪中露出的那一抹鲜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