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天空呈现深蓝色,咸宁城的夜生活缓缓拉开帷幕。
    一匹白马飞驰而来,驰骋在街市中央,两侧行人纷纷避让。马上少年风姿夺目,青衣随从远远地被甩在身后。
    两人马蹄急促,走到一家商户门前与缓缓停靠的马车相遇,惊了拉车的马骡。
    “吁——”
    少年急急勒住缰绳,那白马人立而起,少年满面潮红,一头大汗,似是惊魂未定。
    黑毛马骡打着响鼻,蹄子不安地踢腾着。
    陈曦站在二楼向下看,是常客沈九郎的马车,赶车的是他的亲随张二,正在安抚骡子。
    马车上下来两个男子,一人正是沈九郎。
    陈曦看他身旁的人,身量中等 … …
    她伸手摸怀里的小本本,目光却被那白衣少年吸引:是个小帅哥,鲜衣怒马少年郎啊!
    只是这少年面色潮红,呼吸急促……
    不像是跑累了,倒像是……
    中了药。
    楼里常用的那种“药”。
    现在的年轻人玩得也挺花啊,只是掌握不好时间,吃早了吧。
    吴璘见对方并无大碍,松了口气,朝两人拱手致歉,随即似有所觉,蓦地抬头。
    目光正对上二楼看戏的女子。
    真丑!
    扫了一眼商铺的名字“蝶兰苑”,竟是个昌寮,调转马头策马离去。
    夏五听到动静从楼里跑出来,见是沈九郎,殷勤地给两人施礼,引着沈家马车朝后院走。
    另一个杂役在门口挂上刚点亮的灯笼。
    贴花的灯笼亮起,暖光晕开,一片暧昧。
    这三个月,陈曦使出浑身解数,终于让宝妈妈从最初的不屑转为倚重。
    她也成了蝶兰院大管事:选姑娘、定节目、编曲、编舞…
    除了钱财以外,都要请示辰辰姐。
    蝶兰苑不仅如今名动咸宁,甚至声传江南,更有富家公子要为花魁飘飘赎身。
    人果然是贪心的。
    保住安全后,她开始渴望自由,多次出逃均没能成功。
    人也越来越焦虑,感觉快要忍耐到极限。
    陈曦脑子里整理这段时间得到的信息,少得可怜。
    哪朝哪代?不知道;
    历史节点?不知道;
    国号?不知道。
    只知道今年是嘉禾六年。
    按照陈曦的理解和判断:六年前风调雨顺,粮食大丰收,皇帝一高兴,为了纪念自己的丰功伟绩,改年号为嘉禾。
    地理位置,这个大致猜到了一些。
    晨曦刚来的时候挺冷的,但是并没有结冰。
    这个地方叫咸宁,按照原本的世界,该是湖北境内,自己能听懂这里的方言,交流无障碍。
    杭州大概率也是有的。
    因为陈曦窃取的别人劳动成果,偷摸改编了《白蛇传》,没有人打听杭州是哪个州。
    可杭州什么时候叫杭州?什么时候叫临安?
    她……根本没记住。
    按照服饰和地名推测,陈曦感觉是宋,只是学渣脑袋没那么强大,记不住哪个皇帝用过嘉禾的年号。
    想逃?
    更难。
    原身是被卖进来的,楼里护院看守严密,根本不能随意出入。
    蝶兰苑有二十来个花娘,养着五六个护院。
    唯一能接触外界信息的渠道,就是那些来寻欢的客人。
    想通过打架斗殴的客人嘴里得知更多的碎片信息,例如某国律法之类,至今没有机会。
    因为蝶兰苑隔的不远就是官府的巡铺,差不多是个派出所的功能,站在蝶兰苑大门口喊一嗓子,巡尉(片警)几息间便能赶到。
    加之蝶兰苑宝妈妈的乖女儿娜娜,最近嫁给了曹县尉的小舅子连三郎做了宠妾;
    因着连三郎的姐姐给曹县尉做了宠妾。连三郎从一个开赌坊统领全城泼皮的混混头子,摇身一变成了巡检(警官)。
    如此硬的后台,更加没有人敢在蝶兰苑闹事。
    陈曦吐出一口浊气,闭上眼睛享受傍晚舒爽的微风,让自己平静下来。
    也许某天醒来会发现这不过是一场梦:自己在充满来苏水味儿的医院醒来:有穿着白大褂的医生、粉衣护士、蓝衣护工来来往往…手腕上正打着点滴……
    朵朵以为辰辰在打盹,不敢打扰,只在不远处坐下。
    等了半晌,却见辰辰姐神情变幻,先是微笑继而皱眉,最后竟叹息起来。
    朵朵不明所以,是做着什么梦吗?
    不由好奇地打量辰辰。
    辰辰这长相真是一言难尽,尤其下巴上足有绿豆大的黑痣最为显眼。
    那黑痣在灯下竟泛着奇异的光泽,似乎还动了一下!
    朵朵以为自己眼花,凑近仔细看辰辰有些姜黄的脸。
    陈曦感觉有人靠近忽然睁眼睛,两人险些撞在一起,同时惊呼。
    朵朵急向后退,差点从凳上摔下。
    陈曦一把拉住她,两人稳住身形。朵朵尴尬地笑了笑。
    陈曦也不生气,最近找她的人很多,她等朵朵来找她很久了。
    两人坐稳,陈曦把手心的瓜子都倒给了朵朵,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朵朵嗑开一粒南瓜子,扫了一眼对面西厢房二楼。
    窗户大开的一间厅堂,姐儿们在练舞,几个花娘站成一排,宝妈妈在训话。
    另一边,整条街有五家妓院,皆已掌灯。
    打扮得花团锦簇的花娘,已经在自家门前招揽客人。
    唯独蝶兰院门口无人拉客,却有源源不断的客人走进来。
    两人倚靠着栏杆看向街面。
    朵朵看着不远处倚香楼的姐儿们,被街边的客人或甩开或偷偷摸两把,有些感慨,自己早已不必站在门口受人轻侮嘲弄,心中舒畅,也由衷地敬佩起辰辰来。
    上月此时,她还挤在二楼那排队列之中。辰辰姐抬举,给她提了三等的探花女郎。
    虽较魁首和榜眼银子少,但是蝶兰院的探花女郎皆以美貌闻名。
    这一个多月接的客人多了,例钱凭多出十几贯。
    朵朵心中感激,瞥了一眼仍在训话的宝妈妈,用袖子挡了将一只银手镯塞到陈曦手里。
    陈曦掂了掂大,约莫二两多重。
    人不看见甜头,怎么舍得下本钱。
    正所谓人往高处走,榜眼女郎娜娜接了连三郎的聘妾礼,高高兴兴地从良去了。高位空缺,楼里的几个姿色不错的姑娘都找过她,只有朵朵实打实地给了好处。
    见辰辰收下,朵朵心下安定,两人谈话更显亲近。
    送走朵朵,陈曦展开夏五递上来的节目单。
    每日正式演出之前的白蛇传刚刚唱完,现在中场休息。
    陈曦结合了自己从小到大看到的狗血爱情剧,大大地改编了几部。
    让宝妈妈找人来润笔,飘飘推举了一个落魄秀才。
    宝妈妈见秀才要价便宜,也能达到陈曦的要求,答应下来。
    最先出的,自然就是白蛇传。
    白蛇传演到现在,故事已经过半,在咸宁城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好几家戏班都来找宝妈妈谈买剧本的事,想要排这出《白娘子传奇》。
    陈曦提议宝妈妈将戏文改编成画本,刊印售卖,因此宝妈妈又大赚了一笔。
    陈曦拿着炭笔斜斜地写了几个名字:“明儿个让裁缝店的徐大娘和那个酸秀才来一趟,把这几个新来的姑娘加进去。做几身纱衣,画幅小像,加到新人画册里。”
    夏五一一记下。
    妈妈叫他和辰辰学,见辰辰皱眉看着自己拟订的节目单子,只耐着性子等在一旁。
    陈曦联想到穿越当天看到少年的狠辣,仔细措辞:“你想先推出可可,之后推飘飘赎身?”
    夏五点头:“想着打响可可姐的名头,好吸引客人。”
    “飘飘赎身是大事,安排在最后有些不妥,时间也过长,又是演奏又要赋诗…一番才艺下来小半个时辰。飘飘要走了,这些都不必,该把重头戏放在可可身上。”
    夏五恍然。
    陈曦见他听进去了,心里松了一口气。她其实并不管这些,只是自己再等不了,要趁机可可表演的机会出逃。
    “此时可可若是已被买下,要叫客人等着看蝶兰苑唱戏?那贵公子听见响动定然不悦。若客人真等了,看到飘飘的身价竟如此之高,再觉得可可不值...”
    夏五点头表示受教:“姐姐看着,怎么安排才好。”
    “顺序得调整一下,飘飘赎身在前,可可新晋在后。将气氛烘托起来,叫客人们觉得蝶兰苑走了飘飘会有源源不断的美人。”
    夏五再一次点头将陈曦说的都一一记下。
    宝妈妈看着宾客盈门的场面,脸上带着掩藏不住的高兴:“辰辰我的乖女儿,快歇歇,这些个繁杂琐事交由夏五来。瞧瞧这几日都累瘦了。”
    陈曦:“那真是再好不过,我也能清闲清闲。”
    二人互相吹捧,专拣好听说。
    宝妈妈见陈曦没有藏私的心思,应酬几句早早地去门外等着,迎接贵客。
    一顶小轿停在蝶兰院前门。
    小厮扶着下来一位戴着帷帽的华服郎君,身旁跟着留着两撇小胡子的管事,身后伺候的女使穿戴比寻常人家的娘子都要富贵。
    连三郎陪同,宝妈妈亲自引着几人上二楼阁间。
    陈曦转头看见从房间出来的飘飘,叹了口气:也不知道飘飘的此番机遇是福是祸,这样身份贵重的富家公子,这么年轻,要买青楼花魁作妾?尽管心里已经有了答案,只是不愿意往下想。
    飘飘向阁子看了一眼转身回房,眼神示意陈曦。
    陈曦看向已经进阁子的宝妈妈一行,趁没人注意,快步上楼,闪身进了飘飘的房间。
    飘飘倒了杯茶推过去:“都安排好了。”
    陈曦求飘飘通过这金主,安排个江湖人士今晚趁机将自己劫走,没想到竟然成了!
    陈曦握住茶杯喝了一口,压住过快的心跳:“具体怎么做?”
    飘飘也很是紧张:“按照你说的,我交代给游侠儿了。此人叫汪六儿。”
    陈曦复述:“趁可可表演熄灯时候行事。”
    飘飘点头接道:“一会儿可可跳舞时四周灯一灭,此时汪六儿会现身,踹倒屏风后留的最后一排灯,室内骤暗必然引起恐慌,你喊‘汪六儿,我在此’。站在咱们商量好的屏风左侧。”
    陈曦记下了。
    飘飘接着说:“汪六儿带你从窗户翻出去,骑快马离开,之后向城东走,在靠近城门的李家店落脚,明日一早出城。”
    陈曦点点头,李家店靠近城门出城方便。
    飘飘有些担忧:“真的可行吗?”
    陈曦抿着嘴:“一定可行。”必须可行,她必须逃出去。
    飘飘仍旧忧心:“宝妈妈应是会答应你赎身的,我去求那郎君带上你……”
    陈曦摇头,非常笃定:“绝无可能。若是你,你会放我走吗?”
    飘飘沉默又说:“只是,一旦失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