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府花厅,盛宴已开。
巨大的紫檀木圆桌上摆满了珍馐佳肴,侍女们悄无声息地穿梭斟酒。然而,这席面的气氛,却远不如那滋滋冒油的烤全羊和热气腾腾的佛跳墙那般热烈。
萧老将军坐在主位,面色沉肃,不怒自威;萧家三兄弟虽不再明目张胆地“武力威慑”,但那一道道探究的、审视的,甚至带着点“这小白脸到底有啥好”意味的目光,仍像无形的小飞刀,嗖嗖地往谢知微身上扎。
谢知微坐在萧战凰下首,姿态是世家公子刻入骨子里的优雅,只是脸色依旧苍白得透明,仿佛上好的江南宣纸。他执箸的手指修长白皙,却似乎连象牙筷的重量都难以长时间承受,偶尔以袖掩唇,发出几声低低的、压抑的轻咳。
每一次轻咳,都让坐在他身旁的萧战凰下意识地侧过头,眉头微蹙,然后不由分说地往他面前那只小巧的青玉碗里夹一筷子她认为“极补”的菜肴——通常是些炖得烂熟的肉糜或参茸精华。
“多吃点,长力气。”她压低声音,语气是惯常的发号施令,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笨拙关怀。
谢知微从善如流地微微颔首,低声道:“多谢夫人。”他小口进食,动作慢条斯理,与满桌武将他风卷残云般的画风格格不入。
酒过三巡,气氛在萧夫人努力的暖场下,总算缓和了些许。就在她刚提起京城时兴的花样子,试图聊些轻松话题时,一个不和谐的声音,带着明显的讥诮,自花厅连接廊道的月亮门处响起。
“哟,我当今日府里为何如此热闹,原来是我们‘战功赫赫’的堂妹,带着她那‘大名鼎鼎’的夫君回门了。”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穿着宝蓝色锦袍、腰缠玉带、面色倨傲的年轻男子,端着酒杯,步履略显虚浮地走了过来。他身后还跟着两个同样衣着华贵、一脸看好戏神情的公子哥。
此人正是萧家二房的嫡子萧战英,素来与承袭了爵位的萧战凰这一房不太和睦,自身文不成武不就,是个京城里有名的纨绔,平日里最忌惮也最嫉妒这位战功彪炳的堂妹。
萧战凰握着酒杯的手指一顿,眉峰瞬间凌厉起来,刚要开口,萧战英却已径直走到谢知微的座位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目光如同打量一件稀罕却廉价的物品,语带嘲讽,声音不大不小,却足以让整个花厅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谢公子,哦不,现在该叫堂妹夫了。”他故意拖长了调子,“啧,你说你这身子骨,三步一喘,五步一咳的,能经得起我堂妹几下折腾?别不是……就靠着一张脸,用了什么上不得台面的手段,才攀上我们萧家这棵高枝的吧?毕竟,你们这些文弱书生,别的不行,这吟风弄月、哄骗女子的心思,倒是多得很呐!”
这话已是极其无礼刻薄!几乎是指着鼻子骂谢知微是靠着色相和心机上位的病痨鬼!
“萧战英!你放肆!给老子滚出去!”萧战凰“啪”一声将酒杯重重顿在桌上,霍然起身,眼中怒火如实质,周身那股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煞气瞬间弥漫开来,整个花厅的温度仿佛都骤降了几分。
萧老将军脸色铁青,手中酒杯捏得咯吱作响。萧家三兄弟也同时沉下脸,大哥萧战天拳头已然攥紧,二哥萧战地更是直接站了起来,目光凶狠地瞪着萧战英一行人。
厅内气氛骤然降至冰点,剑拔弩张。侍女下人们吓得大气不敢出,纷纷低下头。
所有人都以为,那被当众如此羞辱的病弱姑爷,要么会羞愤欲绝,无地自容,要么会气得当场旧疾复发,再次晕厥过去,坐实了“没用”的名头。
然而——
被推至风口浪尖的谢知微,并未如众人预料般羞愤或晕厥。他只是缓缓抬起眼帘,那双眸子清洌洌的,像雪山顶上融化的冰湖,倒映着萧战英那张因酒色而虚浮的脸,无悲无喜。
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他却先微微侧身,用那方素白手帕掩住唇,极轻地咳了两声,随后竟对身旁怒不可遏的萧战凰,递去一个安抚的眼神,并几不可查地、轻轻勾了下她的指尖。这个细微至极的动作,带着不容置疑的镇定,瞬间熨帖了萧战凰即将爆发的火山。
然后,他才转向萧战英,苍白的唇边甚至漾开一抹浅淡的、近乎慈悲的笑意。
“战英堂兄,”他开口,声音依旧气弱,却如幽谷丝竹,清晰地钻入每个人耳中,“前日西市‘宝鼎轩’那尊前朝玉佛,宝光内蕴,确是珍品。堂兄为酬知己,豪掷三千金,这般雅趣,令人钦佩。”
萧战英脸上刚露出一丝得意,谢知微的话锋却如绵里藏针,悄然转折:
“只是……”他微微蹙眉,似有忧色,“‘宝鼎轩’新东家乃吏部张侍郎姻亲,而张侍郎近日,正与都察院李御史清查京中官员亲眷……涉及古玩田产等,易生‘纠葛’之物。”
他每个字都说得无比恳切,仿佛真心在为对方考量:
“堂兄此举,落在有心人眼里,恐生误会。若再深究银钱来路……”他适时地停下,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唉,只怕届时,伯父身处要职,亦要为难了。”
萧老将军手中的酒杯定在半空,他浑浊却锐利的眼中,第一次对这位病弱女婿射出了审视的精光——这不是兔子的挣扎,这是狐狸亮出了尾巴,还是条千年狐王!
大哥萧战天猛地攥紧了拳,他不是震惊于消息本身,而是震惊于谢知微对时局和人脉的精准把握,这完全是一个顶级斥候才能拥有的情报能力!
三哥萧战玄手里的酒囊“啪嗒”掉在地上,他张大了嘴,看看面如死灰的萧战英,又看看风轻云淡的谢知微,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这他妈是哪个庸医诊断的“病弱”?这分明是座藏着千军万马的休眠火药!
萧战英已不是面如死灰,而是浑身筛糠般抖动起来。谢知微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无形的钥匙,精准地打开了他内心最深处的恐惧之门。他不仅点明了玉佛、飘絮姑娘、三千两,更可怕的是,他轻描淡写地勾勒出了一张能将他们二房彻底卷入灭顶之灾的关系网!
“你…你血口喷人!”萧战英的声音尖利得变了调,却虚弱得毫无底气。
谢知微不再看他,仿佛对方已不值得浪费任何目光。他转而看向主位的萧老将军,微微躬身,语气恢复了晚辈的恭谨:
“小婿失言,扰了岳父雅兴。只是事关萧氏清誉,不敢不言。”
萧战凰怔怔地看着他。
这一刻,她仿佛第一次真正“看见”他。他不是她捡来的、需要呵护的瓷娃娃,他是一柄藏在精美丝绸里的宝剑,不出鞘则已,一出则必中要害。
一种前所未有的、混杂着震撼、安心与强烈探究欲的情绪,在她胸膛里轰然炸开。
她保护的,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