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尔的侦探事务需要穿过一条光线昏暗、盘旋而上的老楼梯才能抵达。
这里与楼下世界的喧嚣浮躁截然不同,时间仿佛流淌得更为缓慢粘稠。
推开厚重的实木门,扑面而来的是一股复杂的气息:陈旧书页的微甜霉味、研磨咖啡豆的焦香、某种冷冽的松木清洁剂的味道,以及一种更抽象的、属于精密仪器和冷静思维的金属般的气息。
四壁皆是顶天立地的深色木质书架,塞满了各种语言、各种领域的典籍、卷宗和奇特的收藏品,从泛黄的古籍到最新的学术期刊,从地质图谱到密码学专著,杂乱中又隐含着某种深奥的秩序。
此刻,事务所内最引人注目的,是占据了一整面墙的巨大软木展示板。
上面此刻已密密麻麻钉满了照片、地图、报告影印件和五颜六色的便签。五具残尸的特写照片触目惊心,旁边用工整的字体标注着发现地点、精确时间、尸检的初步结论。一张临渊城的详细地图上,红蓝两色的图钉和细线错综复杂地交织,勾勒出令人费解的空间关系。
月尔站在墙前,几乎纹丝不动,像一尊沉浸于思考的雕像。
她已这样伫立了将近一个小时,环抱双臂,指尖无意识地、有节奏地轻叩着自己的手肘。
艾绪安静地坐在一旁那张看起来十分舒适的皮质沙发上。他膝上依旧摊开着那本厚厚的皮质笔记本,钢笔搁在一旁,但他并没有书写或阅读,只是微微蹙着眉,担忧地望着月尔几乎凝固的背影。他之前泡好的两杯大吉岭红茶,在旁边的矮桌上早已散尽了最后一丝热气,变得冰凉。
窗外,城市华灯初上,霓虹灯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室内地板上投下一条条冷暖交织的光带。
“咳,”艾绪终于忍不住清了清嗓子,声音在过分的寂静中显得格外响亮,“那个……月尔?你要是再不出声,我就要怀疑你是不是站着睡着了,或者被这面墙施了定身咒。说真的,你需要我再去泡点热茶吗?或者……至少活动一下腿脚?血液不循环对大脑不好。”
月尔的睫毛轻微地颤动了一下,仿佛从深水区缓缓浮出水面。她极慢地眨了眨眼,目光终于从墙上那些可怖的照片上剥离。她没有立刻回答关于茶的问题,而是缓缓伸出手,指尖准确地点在三张并排的照片上——阿明、伯伦、成业。她的指甲修剪得短而干净。
“艾绪。”她出声,声音因为长时间的沉默而略带一丝沙哑,但依旧平稳。
“谢天谢地,你还在线。”艾绪立刻从沙发上弹起来,几步走到她身边,带着一阵微风,“有发现?你盯了它足足五十八分钟,我差点就要打电话叫救护车了。”
月尔没理会他的夸张,语调平稳地开始分析,像是一台精准的仪器在输出数据:“警方结论的核心支撑之一,是目击证据。林戍被指认出现在阿明、伯伦、成业,也就是前三起案子的现场附近。这是铁板上的钉子。”
“没错,报告上是这么写的,好几个证人都这么说。”艾绪点头,目光跟着她的手指移动。
“铁板上的钉子……”月尔重复了一句,语气微妙,“但如果这块板子本身,就是拼凑的呢?”她的指尖缓缓移向另外两张更为模糊、甚至因为尸块残缺而显得更加狰狞的照片——编号“丁”的无腹尸,编号“戊”的无腿尸。“但是,你看这两处的记录。北区垃圾处理中心,码头仓库第十三区。”
她转过身,看着艾绪:“环境混乱,人迹罕至,排查困难。结果就是,关于林戍是否出现在这两个地方,记录上一片空白。干干净净,仿佛他作完前三起案子,突然就去进修了隐身术,还是速成班毕业的。”
艾绪被这个突如其来的比喻逗得差点笑出来,但立刻意识到场合不对,赶紧绷住脸,迅速低头翻动笔记本。他的手指飞快地掠过纸页,眉头越皱越紧。“……确实,完全空白。丁和戊的案卷里,关于林戍的目击记录是零。这太奇怪了,如果他真是同一个人,这行为模式的切换也太生硬了。就像……就像……”
“就像一首节奏稳定的曲子,突然走了调,或者换了演奏者。”月尔接上他的话。
“对!就是这个感觉!”艾绪一击掌,随即又意识到自己反应过度,不好意思地压低声音,“抱歉,有点激动。你继续。”
“不仅仅是目击证据。”月尔的指尖又点回前三张照片,“阿明,伯伦,成业。名字首字母,A, B, C。”接着,她指向“丁”和“戊”下方的身份标签,“而这两位,登记名是‘许青’,‘王’?这清晰的字母规律在前三案后突然断裂,变得毫无意义。一个精心策划了ABC连环案的凶手,会突然失去这种……仪式感吗?这不符合这类行凶者的心理画像。”
艾绪摸着下巴,思索着说:“像是……有人刻意模仿,但又没模仿到精髓,只抄了形,没抄到神?或者……根本就是两拨人?”
月尔转过身,正面看向艾绪,眼眸深邃:“更像一个‘裁缝’。”她抛出这个比喻,“一个技艺高超的‘罪恶裁缝’。他找到了林戍制造的、质地不错且有规律(ABC)的布料,然后又不知从哪儿弄来了两块质地粗糙、没什么规律的边角料(丁和戊),把它们精心剪裁、拼接,缝制成了一件名为‘五芒星连环杀人案’的完整外衣。林戍,很可能只是他用的那根针,甚至只是穿在针上的线。”
艾绪倒吸一口凉气,感觉脊背发凉:“所以林戍可能被利用了?甚至……也遇害了?那这个‘裁缝’……”
就在这时,事务所的门被不轻不重地敲响了,声音里透着不耐烦。周警长一脸“我又来了”的表情站在门口,似乎连门槛都不愿迈过。
“月尔侦探,”他开门见山,语气疲惫,“长话短说,关于林戍的案子……”
月尔直接打断了他,没有任何寒暄:“周警长,结论下得太草率。”她语速平稳但清晰,将目击证据空白和字母规律断裂的疑点再次陈述了一遍。
周警长的眉头拧成了麻花,他耐着性子听完,摇了摇头:“月尔侦探,我欣赏你的执着。但办案讲的是证据链。林戍家里的物证,他的供述,还有前三起案子的目击证据,这些形成了完整的链条。至于后面两起没有目击证据?可能是他学聪明了,或者纯粹是运气好。你不能指望凶手每次都留下同样的破绽。”他摊了摊手,“有时候,案子就是这么简单。我们已经准备结案了。”
月尔静静地看着他,没说话。艾绪忍不住想开口补充,被月尔一个极细微的眼神制止了。
“既然如此,”月尔的声音听起来甚至有点过于温和了,“警长想必不介意我以私人身份,纯粹出于对逻辑完整性的……一点个人执拗,继续研究一下这个案子吧?就当是做个有趣的数学模型验证。”
周警长明显松了口气,只要不让他重启调查就行。“私人兴趣?当然,这是你的自由。只是,”他加重语气,带着警告意味,“别惹麻烦,别干扰警方正常办案,也别再对外面说什么‘裁缝’的理论了。”他说“裁缝”两个字时,语气有些古怪,仿佛在说一个幼稚的幻想。
他几乎是迫不及待地转身,脚步声咚咚咚地消失在楼梯下。
门一关上,艾绪就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肩膀垮了下来,对月尔说:“得,官方渠道彻底没戏了。周警长那表情,简直像怕我们给他沾上什么不理智的细菌。现在就靠我们俩,去对付那个可能根本不存在的‘裁缝’?”他的语气里带着点自嘲的无奈。
月尔走回到证据墙前,指尖轻轻拂过“丁”和“戊”的照片,语气平静无波:“他们庆祝结案,正好给我们留出安静的空间。”
“从哪儿入手?”艾绪看着那面令人压抑的墙,感觉无从下爪,“这位‘裁缝’先生要是真存在,现在估计正悠闲地喝着茶,看警方的结案报道呢。”
“他悠闲不了多久。”月尔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近乎腹黑的笑意,“他最聪明也最蠢的一点,就是画蛇添足。丁和戊,这两块多余的补丁,就是他的败笔。他不该碰ABC的系列。”
她转过身,指向地图上的两个点:“北区垃圾处理中心,码头仓库十三区。能精准利用这两个地方,并且完美嵌入前三案形成的抛尸逻辑里,需要对这个城市的角落和运作极其熟悉。这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做到的。”
艾绪眼睛一亮:“所以,我们可以从这两个地点的特殊性入手?查查哪些人会对这些地方了如指掌?比如市政清洁工、物流调度、城市规划局的、或者是……经常在这些区域活动的人?”
“或者,是一个享受‘操控’和‘完美拼接’过程的人。”月尔补充道,目光锐利地扫过那些照片和报告,“我们需要重新审视所有关于丁和戊的细节,每一个看似无关的物证,每一句被忽略的证词。警方因为抓住了林戍这个‘完美’的凶手,已经放弃了这些线索。但对我們来说,这些才是通往‘裁缝’的路径。”
她看向艾绪,眼神明确:“去泡两杯新的热茶吧,艾绪。今晚,我们得好好‘拜访’一下这位裁缝先生不小心遗落的‘针线篮’。”
艾绪叹了口气,认命地朝小厨房走去,嘴里嘟囔着:“好吧,看来又是个不眠夜。希望这位裁缝先生手艺够好,留下的线头够结实,别让我们一拉,整个‘衣服’就变成一堆烂布头。”
月尔已经重新面向那面巨大的信息墙,闻言头也不回,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冰冷的专注:
“放心,我会拆得很小心。一针,一线,慢慢来。这才有意思,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