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两日，佩云儿都准时出现在摊位前，她倒也不如第一日那般挑事，只是终日都在一旁坐着，面色不渝。
步云华想起昨日她眼中未尽的愤恨，专门留了个心眼，总觉得她还另有图谋。
果然，第二日午后，步云华刚落笔录完一位客商名讳，再抬眼时，她常坐的那张圈椅已空荡荡没了人影。
步云华瞥向日晷，记了下时间。
约莫一个时辰后，佩云儿去而复返，先前眉宇间郁气一扫而空，步履间还带着几分轻快，眼底都流转着得意。
步云华心下微动，面上却没说什么。
等到了第三日破晓，步云华尚未走近摊位，便见前方乌泱泱围了近百人，将半条街都堵得水泄不通。
见她现身，一个身着灰衣短打，身材魁梧的汉子迈步而出，声如洪钟：“掌柜的！裴氏现今余下的房产，老子全要了！”
步云华目光掠过他，声音平稳道：“这位客官，按牙行规矩，一人仅有一次助力之机。”
“一次便一次！”旁边立刻有人接话，“那我也要一套！”
“还剩下几套？给我也登记上！”
几人争相呼喊，却无一人细问房产状况，那为首汉子见人抢购也不阻拦，分明是一伙的。步云华侧目望去，今日这般热闹，佩云儿竟是来迟了。
她不动声色地一一应下，吩咐牙行伙计为众人计时，那几人也不离去，直接招呼身后人群为之助力。
人数之多，连抄录名册的伙计都换了好几拨。
这般阵仗，就算是寻常人提前叫了亲友做准备，也不会来这么些。这不像是寻常百姓，倒像是对家来上门……
她正暗自思索，脑中系统突然提示道：
【叮！系统检测异常】
【目标人群社交关联度低于5%】
【判定：有组织恶意刷单之嫌】
恶意刷单？
步云华抬起眼，猝不及防和人群中一个躲闪的目光撞个正着，那人迅速别开脸，但原主的记忆却已翻涌而至。
此人分明是步府旧仆，原主父亲没落后，便转投了步鸿延去！
原来如此，这群人，竟是原主的便宜堂叔派来的。
不、应该不止……步云华摇摇头，能这般熟悉规则，精准组织人手，多半是内外勾结。她正思量着，余光瞥见佩云儿施施而来，只是她神情从容，见到这喧闹场面并不惊讶，反而露出几分如愿以偿。
这助力人数越多，裴氏能赚利就越少，以她一心为裴氏着想的性子，断不会是这般情绪。
除非……是她向步鸿延卖了消息？
若是如此，她定不会将这等隐秘事交与旁人去做，而是亲自传达消息。
从这里往返步府不过半个时辰，可她昨日却消失了整整一个时辰，那就一定不是只以书信相传，而是留下密谈了……
至于谈了什么……步云华看向那接续助力的人群，心下有了猜测。
多半是私下聚集人手，利用规则漏洞白拿宅院一事？这样一来，她活动出了差错，裴氏也蒙损，佩云儿和步鸿延都喜闻乐见。
步云华拿定了主意。她缓步至锣鼓旁，执槌一击，扬声道：“承蒙各位厚爱，今日乃活动最后一日，为保公允，现添条新规！凡参与助力者需先缴纳十文保证金，若最终成交，便如数奉还。”
“但是，”她话锋一转，目光扫过众人，“若查实有恶意串通、虚假助力之举，则视为违约，定金概不退还。”
这新规对那些诚心购房的人毫无影响，但对那佩云儿和步氏一伙，却大不相同了。
不出所料，她话音一落，佩云儿浑身一僵，人群也是一阵骚动。
“姑娘！哪有你这临时变卦的道理！”人群中一道声音喊道。
步云华赔笑道：“诸位大可放心，此举只为筛出真心诚意的客户，以免有人抢占名额，若各位诚心购房，此举便与你无损。”
此言一出，众人嘈杂声渐低。一男子神情犹豫，冲那领头的灰衣汉子道：“这……步云华是不是看出什么了？这下可怎么办，还要继续吗？”
“当然继续！”那灰衣汉子面露狠色，忿忿道，“步老爷召了这么多兄弟伙，我们也已助力大半，费了这么多功夫，哪有空手而归的道理？况且这大多是生面孔，步云华能认出来什么？就算看出些什么，她无凭无据，凭什么说我们是恶意串通？”
念及此，众人放下心来，继续助力，每落下一个名讳，朱红色印记变蚕食般侵掉一截墨迹。
转眼间，三套三进院落的价码从百余两骤降至不足五十两。他们今日此行，就是要分文不取拿下房产，让裴氏作茧自缚！
眼见价钱越砍越低，佩云儿也面露得意，唇角都要藏不住笑。
白白折损了三套房子，她倒要看看这步氏女如何跟行老交代！
这边，步云华目光落在佩云儿轻松的脸上，勾唇一笑。
不妨……诈她一下？
步云华垂下眼，悄悄从宽袖间取出一枚不起眼的香囊，指尖探入，将内里赭色香料碾碎成粉。
这沉檀香是步府常点的，巧在原主也有，此刻拿来一用，再合适不过。
待那佩云儿正得意自在时，步云华倏地探近，借着宽袖遮掩，将掌心香粉精准拍在对方颈后衣领。
“你做什么？”佩云儿见她靠近，猛地后退两步。
步云华却不答，只鼻尖细嗅，轻声道：“姐姐昨日，可是去过步府书房？”
佩云儿脸色骤变：“你胡说什么？！”
步云华视线紧紧盯着她，一本正经地胡诌：“姐姐恐有所不知，你身上有沉檀香的味道，我堂叔步鸿延就最喜点此香，其味遇体温则融，香气三日不散。凡与他共处，皆能沾染上。”
佩云儿心下一惊，下意识揪起衣领闻了闻，果然闻到了淡淡的异香，她伸手一摸，指尖微黏，竟还带着些赭色。
步鸿延昨夜点了此香吗？佩云儿惊疑不定，她那时一心谈话，根本没留意什么香味！
她强撑着说道：“那又如何？这香你堂叔用得，我就用不得？”
“这就奇了怪了，”步云华浅笑道，故作好奇，“这沉檀香乃是南洋贡品，御赐之物。长安城中，除了步府，我再想不出有第二处能染上这般味道了。”
佩云儿不过也是个十五六岁的小丫头，哪经得住步云华这般吓唬，闻言脸色瞬间煞白：“你、你血口喷人！”
见人如此心虚反应，步云华心里已确定了个七七八八，她逼近一步，问道：“姐姐为何会去步府书房？今日这群商客，是不是与你有关？”
佩云儿顿时心神大乱。她昨日确实去了步府书房，与步鸿延密谈良久，这步云华是他侄女，定能闻出来这味道，自己怎么忽略了这个！
步云华见她神色大变，语气却忽地放柔，“姐姐莫非以为步鸿延是无心的？他明知此香特殊，为何昨日还偏偏点个不休，让你浑身浸透这洗不掉的证据？他分明早已留了后手，以此为把柄，让你这辈子都做个为他步氏所用的奸细。”
她指尖轻点佩云儿颤抖的衣袖，眼眶也跟着红了：“姐姐好好想想，我这狠心堂叔连亲兄长都能逼死，对你一个外人会讲什么信义？我如今这般境地，就全然是为他所迫……”
这一番话下来，佩云儿已是方寸大乱，她踉跄后退，腰肢都撞上廊柱。
她想起昨夜步府管家对她的保证，此刻才惊觉自己早已落入圈套。若此事闹大，裴氏定容不下她，那她就只能做步氏的走狗……
可…可她这样做，都是因为谁？！
分明是这步云华不安好心！自己一心为了裴氏着想，若不是为了把这祸害赶出去……她、她又怎么会和步氏联手？
步云华看着她惊慌的神色，安抚道：“我知是姐姐信不过我，才会出此下策。但眼下这般，不只裴氏利益蒙损，就连姐姐也随时会成为一颗弃子……”
她顿了顿，拉上佩云儿冷汗涔涔的手，柔声道：“我对步鸿延恨之入骨，一心只想要裴氏好，姐姐的心思定然也是这样的。若姐姐愿意信我，就听我一言。我有法子让姐姐还能安稳留在裴氏。”
佩云儿嘴唇被咬得血迹斑斑，她望向步云华沉静的双眸，又瞥见远处步府家奴嚣张的嘴脸，终是开口问道：“……你有什么法子？”
见人终于妥协，步云华盈盈一笑，“不需姐姐多做什么，帮我指认他们就好。”
晷针阴影渐斜，一个时辰已到。
这边，那步氏家丁脸上各个扬起猖狂得意的笑。这三套宅子，各个地段好、市价高，他们眼馋许久，谁能想到裴氏居然想出这么个活动，让他们白白捡了这大便宜！
那灰衣汉子指着木牌上已砍至底价的房钱，对步云华笑道：“步小姐，我等没什么本事，也就人脉广了点，让您亏了这么多钱，真是对不住了。”
真是欠揍。
步云华暗自腹诽，伸手拦住了他正欲签地契的手，“且慢。”
那灰衣汉子睨了她一眼，笑道：“怎么，步小姐心疼钱，临时反悔了？裴氏牙行就这点信誉吗？”
步云华不慌不忙，直直对上他的视线。
“我一早便说过，本活动名为同心助惠，旨在借亲友真情，惠及真实买家。你等数百人，以步府家仆牵头，召来闲人百余个，何来亲友之说？所有助力，依规无效！”
那灰衣汉子先是一怔，随即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嗤笑出声：“哈哈哈哈！步小姐空口白牙就想判我们无效？你有何证据！”
他身后的众人也跟着起哄，一时间嘘声四起。
就在这时，佩云儿脸色苍白地向前一步，她指尖发颤，指向人群中几个躲闪的身影：“你，步府外院管家刘三！你，是步府小厮赵五！还有你——临城渝水县的王麻子，怎会和步府人结识？”
她每指一人，便清晰道出对方身份，被点到名的人无不色变，下意识后退。
这丫头昨夜投诚，那情态不似作假，灰衣汉子没料到佩云儿竟会当场反水，愣了一瞬，随即破口大骂：“好你个娘们儿！昨夜可是你亲口在步爷面前保证，说定要让裴氏颜面扫地，现在又倒打一耙？”
佩云儿被他吼得身子一颤，手脚登时发软。周围裴氏的牙人也都震惊地看着她，目光中满是惊愕。
“好一个贼喊捉贼。”
步云华清冽的声音骤然响起，瞬间压过所有吵闹声。她上前一步挡在佩云儿身前，目光直直刺向那灰衣汉子，“听阁下之意，是亲口承认了自己恶意串通，只为白取我裴氏房产了？”
她转而面向众人，扬声道：“云儿姐姐特奉行老之命，假意周旋，没想到你们倒真居心不良，妄想侵占我裴氏房产？”
这话一出，满场哗然，裴氏牙人们也恍然大悟，纷纷出声，
“我就说嘛，云儿姐姐怎会和步氏通风报信？”
“原来如此，步姑娘真是好聪明！”
佩云儿怔怔地望着步云华背影，终于吐出一口气来，后背都被冷汗浸湿。
那几个步府家丁才发觉自己被耍，一个个面色铁青，他们折腾了一上午，非但没拿下宅子，还白白让人看笑话！
可这还没完，步云华指向这装着银钱的木箱，说道：“我事先便已说过规矩，诸位恶意串通、违反条约，这保证金，恕不退还。”
“步云华！你裴氏竟敢私吞我们的银子？”那汉子嘶声怒吼，脖颈涨得通红。
步云华轻轻瞥了他一眼，语气却掷地有声：“分明是你们违规在先，刻意聚集人手虚假助力，您与其在我这里胡搅蛮缠，不如想想怎么和步鸿延交代。”
这话如冷水浇头，让那汉子如坠冰窟。
步爷派了整整百来号人，一人出了十文，加起来足足有几十两，如今却要白白搭在这里？！
“步云华……好，你好得很！断我们弟兄财路，还毁我们弟兄生路……”那灰衣汉子从牙缝里挤出字来，脖颈都爆出青筋。
他双目赤红，攥紧的拳头指节发白，状态明显不对劲。果然，下一秒他猛然暴起，挥拳就要向步云华打来！
步云华早有防备，见他肩头微动便已侧身避开，但有人比她还快，“锵”地一声挡住了攻击。
一柄长剑横亘在二人中间，步云华缓缓抬头，只见一劲装男子不知何时已立在她身侧，这人正是裴世珩身边跟着的侍卫，流风。
他朝后微一颔首，十余个裴氏护卫涌了上来，将步府家丁团团围住。
待控制住场面，流风这才转身，将一张信函递给步云华。
展开一看，是裴世珩亲笔。
“三日之期已至。售宅三处，得银一百八十四两；租赁五处，收定金三十五两；扣除成本，净入六十四两。
裴氏重诺，准你入行，但既入我门，当守我规：
一、一年之内，所获利润七成归公。
二、不得私下接洽主顾。
三、每旬需开拓至少三户新客，连续两旬未成，月钱减半……”
往后接着写了数十页，步云华一目十行，嘴角微微抽动。不愧是个奸商，这哪里是聘书，分明是不平等条约！
裴世珩分明是知道她已将步鸿延得罪了个透，不签条约也没办法。
步云华拿过印泥，在契书上按下一个鲜红指印。
不平等就不平等吧，就算是这样，她也有的是办法混得如鱼得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