衙内。
唐管家领着几个健仆,步履生风地穿过行廊,他看上去颇为熟悉衙内布局,脚步没有丝毫迟疑,直奔后宅书房。
“让开,”胥吏试图拦截,被他身后壮仆毫不留情地格开。后宅的家丁长随意识到不对,赶忙上前阻拦,堵住去路。
一时之间,唐管家一众人进退两难,唐管家见硬闯不成,扯着嗓子大喊道:“我要见知县!我家主人有事询问知县!”
“勿要喊叫!”一位素色长袍的男子从内宅走出,他脸色不佳,但似乎颇有地位,家丁纷纷为他让出了一条路。
他径直走到唐管家面前,斥责道:“你这又是什么意思,案件还在调查,你们府上没收到通报吗?”
他视线扫过唐管家身后一众体格强健的仆从,骤然冷笑:“好啊,强闯府衙,你们是要造反不成?”
唐管家身体一僵,示意身后下人放弃抵抗,衙役警惕地近上前,将他们包围起来,抬头注视男子等待他的指令。
“早这样不就好了?”男子冷着脸,却也没有赶尽杀绝的意思,他摆了摆手,示意衙役长随把人押远些,只剩唐管家还站在原地。
“跟我走。”说罢,男子转身离开,看方向是要去书房。
唐管家立刻跟上,在路上,两人说起话来却和缓许多。
“秉忠,你平日也不是这么不守规矩的人,今天这么声势浩荡的要来闯大人内宅,生怕大人不怪罪吗?”男子走在前面,言语之间多有叹息。
唐秉忠苦笑,也没过多辩解,只道:“长信,我岂不知?你我都各为大人做事,身不由己,怎能自己做主?”
那名叫“长信”的男子转头,低声说:“你和我好歹认识这么多年,我就给你说句准话,大人这次虽然见了你,但是你万万不能冒进俞矩,多听少问,那件事情一时半会儿是出不了结果的。你若是信我,一定要按我说的做。”
“你是大人看重的幕僚,我自然是信的。”唐秉忠心中感激,当即拱手道谢。
高长信受了这一礼,叹息道:“自古鬼神之事,谁又说的准呢?你伺候你家主人也很多年了,怎么打探消息你心里也多少知道,但大人是做官的,所忧所虑你又岂能全然明白?我还是那句话,多听少问,保你无虞。”
说罢,他就不再言语了。
眨眼之间,二人已至书房门前,高长信正色,拿起书房门上的小门环,亲扣底座铺首。
一道沉稳清晰的声音从书房内传到门外:“进来吧。长信,你在外面候着就好。”
唐管家最后看了一眼站在门外高长信,高长信眼观鼻鼻观心,只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他深呼吸一口气,推开了门。
高长信突觉一场轻风拂过,他只当是唐秉忠经过所带,并未多想。
知县背手站在博古架前,似乎正在欣赏自己的藏品。听见脚步声,这才目光悠然地看了去,一看见唐管家,顿时笑容亲切,让人有如沐春风之感。
“大人。”唐秉忠顿时长揖而跪拜,恭敬问候。
知县捻须笑言:“私下见面,唐管家何须行此正礼呢?”
唐秉忠俯首跪答:“草民有罪。”
“为主忘身,忠义之举。何罪之有呢?还是快快起来吧,在唐管家眼里,我岂是那般心胸狭窄的人吗?”
“不敢,大人有大量,不计小人过也,我却不敢安然受之。”唐秉忠更加低下头去,几乎将头抵在地上,
片刻后,知县才叹息道:“你说你,多守礼的人,今日竟让我这样难做。好了,不要让我说第二次,起来回话。”
“是。”唐管家忍着腿麻,起身侍立。
知县目光看向窗外杨柳,淡淡开口:“说说吧,我明明已经派人通知过你家主人,他还想干什么?”
“李家素来与我唐家交好,如今发生这般诡异之事,全家将近50人竟然都失踪了。老爷夜不能寐,日日盼望官府调查真相早日水落石出。昨日大人派府役前来通告,老爷听闻竟无一所获,愈发忧虑,夜中屡屡梦中惊厥,才出此下策。要我今日必要前来面见大人,以解心中忧怖。”
“你家老爷是把我当差役使了吗?”知县边笑边摇头,唐秉忠立马就又要跪下去。
“唉别,站着说话。”知县阻止,“还有什么?一并问了吧。”
唐秉忠想起高长信的告诫,心中思虑千重,一时一言不发。
满堂寂静中,知县仿佛洞晓他心中所想,先声道:“左不过唇亡齿寒,怎么你们信不过我?不用辩解,我知道你们想的是什么,你以为只有唐家向我打探详情吗?看看吧。”
知县指向桌面上一张张信函,唐秉忠小心翼翼上前看去,目中所及,让他颤抖不已。
那是一张张不同姓氏的信函,每一个都是唐家的熟人。这些姓氏代表了什么,在这间书房的两人都心知肚明。
“王、孙、钱......”知县嗤笑,“一个个大清早都派人送来了这些,你们唐家被当了马前卒还浑然不觉。”
唐秉忠默然,好久才生涩开口:“大家知道这些事情,必定会来问您,我没什么猜不到的。”
“哦?”知县正眼瞧着这个面容普通的中年人,倒是不意外,“你知道?我说好歹和高长信走得近的人,难道连这件事都不清楚。现在倒是清楚了,你家老爷运气可真好,有一个这么赤胆忠心的仆人。”
“我与高长信只是私交,他对您忠心耿耿,绝无二心。”
“不用为他辩白,”知县好笑,“他一向恪尽职守,我是知道的,不然我也不会重用他。”
“好了好了,说了这么多话,我也累了。”知县坐回案首,“你们几家要不然商量好,再来问话。”
“大人!”唐秉忠猛地抬头,急道:“大人,事发已快三日,衙门的人也早已去了个来回。却连是人是鬼都不清楚,如此,我们还怎样做事?”
“怕什么?”知县语气森然,“继续做你们做的事,反正天塌下来,不也是让我去顶着吗?”
唐秉忠骤然噤声,不敢再出一言。
角门外,唐秉忠苦笑着和高长信告别。高长信皱着眉头,有些不高兴:“你还是有些沉不住气,既然都知道这几家都已经来信过了,何必还要做这出头鸟?大人迟早会给你们一个交待的。”
唐秉忠摇了摇头,高长信凝视着这位朋友,才发现明明距离上次见面没多久,唐秉忠却肉眼可见苍老了许多。到底还是不忍心,高长信在脑海中将话斟酌又斟酌,再开口已有了几分推心置腹之意:“秉忠,你到底作何打算?此次就算安然无事,唐家颓势已显,这次事情你还看不出吗?你家老爷糊涂,你再聪明又能怎么办呢?像今天这样为他抛头颅洒热血吗?你已经不年轻了啊。”
他话势一转:“我在知县面前尚有几分颜面,你日后不如和我做事,只要大人开口,不愁你不能离开唐家。”
高长信思索,自认自己这番话已尽朋友之谊,以唐秉忠的头脑,怎么也该考虑一二再做打算。可唐秉忠却直接摇头拒绝,他直视高长信,一番话说出口让高长信大吃一惊。
“高长信,你才是该走的那一个。”唐秉忠不容置疑地说。见高长信面色讶然想要开口,他径直打断了对方的疑问,“我在这仙游有多少年了,论年岁,我比你大十五,在仙游比你多待了三十多年,就连上一任知县是什么做派我也一清二楚。”
他冷笑,不复在书房内的恭敬,“你以为现在这个知县是什么体谅下属的好人吗?他根本不想调查事情的真相,我家老爷是糊涂,但我为老爷办事这么多年了,你觉得我在别的地方说不上话吗?你家知县早就想跑了,他想把唐家丢出去,再不济便把其他富户也丢出去。李家失踪的事也许重要,但更重要的是大批普通百姓也失踪,他头上那顶乌纱帽能不能保住已经无所谓了,他现在的命都岌岌可危了!”
高长信面露惊骇,他慌忙阻止唐秉忠继续说下去,“你疯了,你还在衙门口呢!”高长信低吼道。
唐秉忠脸上浮现一抹快意的笑容,他态度轻慢,即使放低声音,在高长信耳中却也如毒蛇吐信,“你信因果报应吗?长信。”他意有所指,“你还年轻,大抵是不信的,我们这些人里,有的信,有的人不信。在那些不信的人里,也有一两个聪明人,他们可不会看着有人把他们做筏子,只让自己活命。”
高长信面色苍白,他看着唐秉忠,仿佛他是什么披着人皮的恶鬼,好一会儿他才问,嗓子像是被火舌燎过:“你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唐秉忠没有介意他有些敌意的态度,像长辈对待富有才华但做事还不成熟年轻人一样包容:“你刚刚那段话是把我当至交挚友了,我也是知道你是个才华横溢的年轻人,虽然官场一时不顺,但也没必要给知县当一辈子幕僚。我今天说的这些,过了十年你也能看出来。船要沉了,我一把老骨头左不过陪着主家一起死,你还是早点离开仙游吧。”
说罢唐秉忠带着衙门放出的唐家下仆扬长而去,徒留高长信一人待在角门边缘,一言不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