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还是江湖吗》 第1章 第 1 章 “......玩家信息丢失......警报....玩家信息丢失” “咳咳。”一个虚幻的身影狼狈地出现在漫天的大雪里,她最后转头看了一眼身后仿佛要被大雪淹没的华邑山庄,消失在茫茫天地之中。 华邑山庄的大小姐,庄主白庭之的未婚妻兰亭染近日心情十分郁郁。当然,兰大小姐自持形象,不愿意表露在外人面前,但是心中郁结总得有可泄之处,具体表现在她往山间亭子跑的次数越发多了,到最后她干脆搬到半山上的小阁楼,对外宣称此地风水甚佳,位置极好,方便她观察哪一天山间小道突然出现未婚夫兴尽而归的帅气身姿。 山庄上下对此说法无人怀疑,兰亭染便收拾好包袱搬去了小阁楼,只是仍跟来了几个侍女照顾她的起居。 今天风和丽日,桃花灼灼,兰亭染打发随从去楼下折一支最好看的桃花,她要细细观赏。趁此机会,一个人跑到小亭子里撑着下巴走神。 记忆里这里有一场大雪,她当时还是坐在这个亭子里,山道白雪皑皑,年轻公子骑着马,身着大貉,在山道拐弯处回头向她招手道别。往前一切在那场大雪下模糊不清。回想起只觉得寒冷,而她坐在庭中,恍若天机顿开。 而此后一切甚至记不清时间,山中无岁月,她囫囵睡过一个冬天,彼时尚未搬至阁楼,一日清晨,探出窗外,有鸟雀枝头脆鸣。她才恍然开口,仿佛第一次说话:“现在是什么时节了?” 侍女答:“雨水已至,昨夜下了今年第一场春雨。” …… 兰亭染眨了眨眼,回过神来。江湖中人人都听过一些稀奇古怪的事,她暗自思衬:想必她前半辈子便是陷入所谓胎中之谜,那场惊天大雪必定是老天爷的启示,不忍她一辈子碌碌无为,这就是她的机缘啊。 想罢,她又有些高兴,而楼下也出现了几位粉衣侍女,怀抱桃枝,纷纷嬉笑打趣。一人抬头正好对上了兰亭染的眼睛,顿时目光一亮,开口欲喊小姐。兰亭染摇头一笑,比出一个噤声的手势。对方看懂了她的意思,乖乖息声,一双眼睛却还是亮晶晶地盯着她,人面桃花相映红。 兰大小姐想了想,离了美人靠,片刻后再次出现,胸怀一只天青釉玉壶春瓶,大小姐半露笑目,向楼下侍女招手。 片刻后,就听见木梯上”哒哒“声连成一片,侍女们脚步轻快,穿过回廊,不一会儿就到了庭口,兰亭染在庭中笑问:“诸君可为我带来了最美的一枝桃花?” “桃花何及君美?”打头侍女笑答,正是那位配合兰亭染动作的活泼少女。 其余侍女抱怨起来:“桃青此人不讲武德,小姐招呼大家上去,她先看到,却不早早提醒!这才让她争得第一。” “便是早早提醒,也是我的桃花最好看~”侍女拉长声音。 “我从室内拿了一只瓷瓶,你们为我插花吧。”兰庭染接过了桃青的桃枝,把瓷瓶让与诸位侍女行事。 各位侍女斗志高昂,誓要一争高下。一时有人欲要出门要多拿几个花瓶来,兰亭染自无不可,于是有侍女去找容器,剩下的人聚在一起研究怎么插花。 热热闹闹之中,也有人关心小姐的心情,譬如桃青,“小姐日日来这间亭子可还是思念庄主?” 其余侍女闻言艳羡,也都附和道:“小姐与庄主情谊深厚!小姐也勿要太过挂怀庄主啦,庄主朋友天下,此次出行也是为了各地友人交付喜帖,江湖上有些侠士神龙不见首尾,庄主心疼小姐辛苦,才一个人去的!” ......这便就是问题所在了,这门婚事恐有阻碍,且最大阻碍就是本小姐我。 兰亭染心中苦闷,这山庄人人都赞她与庄主白庭之天作之合,少时相识,后来一同闯荡江湖,历经艰险,方要修成正果。 但是,但是!兰亭染心中更苦,本姑娘如今宿慧觉醒,仙缘已到,你们说的一切我虽能回想,却完全无法感触啊! 啊,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似乎就是那场大雪后,一切都不一样了。她一个人浑浑噩噩的度过了好久,旁人还以为她在因为思念未婚夫而难过,其实根本是无须有的事。又或者其实她对旁人的印象也只是记忆的白幕,其实她那时候什么也想不到。在一晚春雨后,第二天她开始做梦,梦里播放着她这十八年的人生,她在那人间中陆陆续续又走了一回,好像又一次确定了自己的身份。 至于此后…她有点尴尬,又有点想捂脸。最后实在按捺不足,她舞着桃花,只在花间缝隙睁眼瞧着所有关怀的侍女,慢悠悠地回答:“不想,本姑娘巴不得他晚些回来,我还清静些。” 兰亭染将梦中开悟,今日方知我是我的心境归结于人睡如小死,每一次醒来都是全新的自己。 她自觉有点对不起白庭之白庄主,毕竟她确实也曾和他游山玩水,经历不少冒险。但如今这场婚事在即,她实在是很难真心实意像少女期待情郎一般日日忧思。 换一种角度,她日日往亭子跑也不是没有等人的缘故,但兰亭染心中有鬼,抱的是担心债主讨账的忧虑。 想到此处,兰亭染轻拍栏杆,桃青等侍女还在想是不是小姐好面子逞强的时候,这位主已经悠然跃下假山。 华邑山庄财大气粗,庄内造景比造园林,这间亭子立于重重石砌假山之上,既可俯瞰花木曲径,又以回廊连之方便人来去自如。 “小姐!”亭中侍女稍显慌乱,但很快就镇定下来,桃青在一众侍女中大声呼喊:“小姐这是去哪?我们可以代去啊!” “不了,我想去桃林独自走走。诸位不用跟来了。” 兰亭染回首一笑,大大方方地向桃林走去。 桃青默然,与周围人面面相觑。 “你们说,小姐最近是不是有点活泼了?”一人犹犹豫豫地问。 “哎呀冬天大家都冻得要死,谁乐意动弹?如今开春了,小姐想必憋坏了,自然要多多动起来。只是……”另一人转头看桃青:“你说我们要不要还是派两个人跟上去看看,庄内虽然不会有什么危险,但万一小姐不认路……” 桃青思索:“桃林也不是什么隐秘之处,庄中仆从下人常去走动,小姐既然现在想一个人呆着,我们不必扫兴。先把这花插好,给小姐摆到房间去,再留一个人在这等小姐回来,剩下的该干嘛干嘛去吧。” “那……你留下?” “……我留下。” 兰亭染甩下侍女,不必应付大家的关心,悄然松了口气。 她走到一处小溪前,溪流平滑,她拿手背贴了贴脸,水中倒影也同步贴了贴脸。 兰亭染嘀咕着:“瞧你也是个生而不凡的美人,怎么就落入这种两难境地呢?” 本着自我欣赏的目光看自己,果真会使人心情喜悦,更增自信啊。 兰亭染小赞一声,精神振奋,有心思考自己未来的打算。 “如今之计,已不好再长留于山庄。我虽然神智清明,但往前许多事我心中总是惦记。”兰亭染暗叹,那场大雪似乎是造成她现在情况的一个契机,在大雪之前的发生的事对当今的她来说,如同隔雾探花,已经发生的事情必定存在,但想起却只觉得空茫。 “我到底做了什么?” 这个疑惑一直淡淡的萦绕在她心间。但出于某种直觉的考虑,兰亭染一直谨慎的不去过于深究。 不管如何,未来才是最重要的,婚事绝不可成,她对白庭之已无爱慕之意,长久相处起来对方必定会察觉有异。到时候万一被打上什么妖孽之名,别说未来还有大好青春,只怕她能不能从华邑山庄全身而退都是问题。 但若是不告而别,无故悔婚,华邑山庄必定追她到天涯海角。 “必须想一个办法,白庭之不能起疑。”想到这里,她咬牙切齿,“哪有哪家未婚夫抛下未婚妻在山庄一个月,都不回来看一眼的!” “此僚薄情寡恩,我羞与他为伍!” 好像有点太生气了,已经开始胡乱攻击了。 兰亭染稍稍平复心情,平心而讲,山庄里的人平日待她极为尊重,她自由行事也未受阻拦。白庭之没有回来,但他临行前一定好好嘱咐过众人照顾好自己,可都一个月了,连一封书信都没有寄回,这不合常理。 “总不能那么多人,个个都是世外高人,他忙着找人没空理我?” 抛开此人不提,她在梦中所闻也是奇异,先是回顾生平,而后却出现了一些未曾经历过,但以假乱真的场景。 当初她和白庭之四处游历,确实遇到过一些神异之事,但她当时却没有继续探查,而在梦中,事情却似乎不该如此。 梦中她并没有跟随白庭之回到山庄,自然也没有婚事,他们在穷游道告别,而她一个人,于道下.....得见仙人。 第2章 第 2 章 这世间有许多神仙传说,南海有蓬莱,海外有仙山,据说每年潮汐巨涨之期,有海外游商遇上风暴无法返航,危急之下,却听鼓声如雷,仙人于波涛之上来往交际,待商户鼓足勇气要求助之既,狂风巨浪已将其快速送至安全海域。 有关仙人的谈论流传几百年了,大家仍然乐此不疲的寻仙问道。江湖上,今天可以听到哪家大侠绝境逢生,获得世外高人秘藏的绝世功法,明天可以听到谁家公子小姐看破红尘,去山上隐居休行,又能听到谁谁谁喜得麟儿,道士和尚争相上门,盛赞其慧根独具。 兰亭染觉得自己可以在八卦里添一笔,兰小姐行善乐施十八年,突然梦中开悟,于穷奇道下受仙人点化,白日飞升。想必一定可以在一众杂谈中一骑绝尘。 有点乐,不确定,再想想。 兰亭染又垮下一张秀脸,海阔天空,她却只能焦虑地在庄子里转圈圈。 “先想办法出去,然后去穷奇道,可以顺路回家看一眼。” 这样,这样,再这样! 兰亭染在脑子微微构想好接下来的行程,满意地点了点头。 正巧,已过戌时,她在桃林中欣赏了一下夕阳西沉,红霞燃林的美景,施施然地准备回去用膳。 自兰亭染离开后,众侍女散去,只留下桃青一个人,从亭子挪到回廊,又从回廊挪到假山,如今桃青特意选了一个既能一眼望到亭子又能被亭中人看到的位置,无论一会儿小姐是原路返回还是绕路回亭子,小姐都能看到她。 桃青耐心地等待,她不无可惜,现在她怀里没有精心挑选的桃花送给小姐了。 这个冬天也太冷了一些,她在庄主离开之后才来到小姐身边,小姐一直闷闷不乐,她日日在旁,觉得这简直是一个默不作声的雪人。入春后,她有意让小姐高兴一些,今天小姐说要看最美的桃花,她想做到最好,可小姐看着她们所有人摘来的桃花,却也并不十分高兴。侍女们就在旁热热闹闹插花,但小姐好像更想要一个人呆着。 莫不是想家了?寻常女子出嫁前好像都有亲眷陪在身边,而华邑山庄虽然也好,但毕竟不是小姐从小长大的地方,一个人在不熟悉的地方,难免会寂寞吧? 兰亭染走出桃林,太阳还没有完全落下。许是山上的落日都会更壮丽一些,假山之上的阁楼笼罩在余晖中,夕阳即将消逝,黄昏逐渐取代了它,清晰地勾勒出假山和亭子的轮廓,又酿出蜂蜜的金黄。 如同入画。 桃青不知为何有些发楞,兰亭染一步步走向前,瞧着她视线一直盯着自己,却安静不言。她有些稀奇,靠近后歪头看着桃青,轻轻说:“你在这里啊?” “啊,嗯,”桃青有些无措,她极轻微偏了一下脸,又转回来小声说: “我在这等您回来。” “画中人莫不都是如你一般不善言语?”兰亭染又笑了,她往桃林的方向转头看了一眼,“在夕阳下的桃林极其美丽,我在里面逛的很高兴。你呢?怎么不回阁楼去,和朋友也观赏日落,可以俯瞰日坠山峦……或者在亭子里、云水相融,也很漂亮。” “太阳每天都会落下。”桃青没有盯着她了,“但小姐不是日日都会来这里欣赏夕阳。” “您饿了吗?我带您去用膳。”桃青微微侧身,似乎要引路。 “我记得路啦。”兰亭染说,她配合地跟着桃青往回走。今天桃青有些不同往常,很少见到她这么不善言辞的情况。“桃林可真美不是吗?恍若燃烧。” “是啊,恍若燃烧。”桃青轻声附和。 兰亭染发现,今夜桃青分外体贴,甚至也不过问她的心情了! 兰亭染分外高兴,这才对嘛。平日里她拿着白庭之未婚妻的身份扯大旗,动不动应付随侍的关心忧愁也是很难受的。而今最活泼的桃青不说话了,别的侍女想要提起话头时也被她不动声色地挡回去了,或者引导向别的话题上。 这一顿晚餐她不仅不用端着未婚妻的架子,还听到许多有趣的闲谈,松快得她把桃青夹的菜全吃了! ......就是有点太撑了。 兰亭染掩饰地饮了一口茶,对方很快就察觉到,撤下了一桌饭食,兰亭染舒舒服服地继续品茗,感觉自己都散发着幸福的光辉。 睡前,侍女为她拉下窗纱,透过烛光,隐隐约约能看到窗台上她白日怀抱过的玉瓶,桃枝舒然探出颈口。 梦夏繁盛困之际,穷奇道下百余里。我送牧童回家紧,遗憾未能攀群山。 仲夏未过,兰亭染昨夜听了一整晚的蝉蛙演奏,第二天推开门和在院中练剑的白庭之面面相觑,彼此都注意到对方眼下的青黑。 “兰姑娘。”白庭之收剑站立,兰亭染摆了摆手,懒洋洋地打了个招呼;“你继续,我一个人在旁边坐坐。” 兰亭染刚坐到檐下藤椅,便听庭中剑声呲吟,白庭之继续练习家中剑法,将那剑舞得虎虎声威。 兰亭染也没委屈自己,等白庭之在院中穿了一个折返,她手上早拿着一碗洗好的葡萄津津有味地吃起来。 顺便还能观看剑术表演,挺好。 这是我在去华邑山庄之前的事。兰亭染回顾从前,记起这件事来。 她当时刚刚出门游历江湖,碰上了儿时有过一面之缘的白庭之,当时时华邑山庄老庄主刚扔下庄主之位,携妻四处快活做一对神仙眷侣,白庭之虽然接下了庄主之位,但名声未显,也在江湖跑来跑去,两人正巧撞上,本着对双方家长的信任和儿时的交情,二人便相伴同行。 结果两人运气似乎都不太好,同行更是雪上加霜。今天遇上有强盗打劫行人,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发现对方是一伙的要仙人跳,灰头土脸地跑出去,过了几天又遇到什么采花大盗,深入调查发现是有男子假扮柔弱妇女,受人搭救便暗中对其后院家人行不轨之事...... 即使以看故事的心态,兰亭染细数过往种种,还是觉得二人待在一起简直作孽。 至于今天梦到的这事吧,难得缘由在她,夏季多烟火,她当时似乎是想去看烟花,白庭之自然随行。结果撞破了拐子趁黑夜拐走小孩,还是团伙作案,两人震惊,苦于人海阻碍,未能即刻拦住。 但既然遇上此等恶事,岂有坐视不管之理? 当机立断,两人星夜追袭,一个挨一个的救,虽然大多在出城前拦下,但仍有一漏网之鱼。 一路沿着痕迹,好歹追上了。可夜深露重,还带着小孩,便就近找了一家民宿,暂且挨过一夜。 听上去实在心酸,兰亭染感叹,又咽下一枚葡萄。咦,甜的。她像是发现故事隐藏的惊喜。 兰亭染心里泛起一阵喜悦。 还未待她品味她内心的莫名感受,梦里白庭之已经走了过来。 “兰姑娘,葡萄好吃吗?”兰亭染摊开手,示意这里没有别的位置可以坐,他倒也不在意,相距两步抱臂问道。 “甜。”兰亭染给予肯定,反正在梦里,兰亭染一点儿也不在乎别人的看法,她又往嘴里塞了几个葡萄,知道腮帮子鼓鼓的才停下。 “你也......不知道.......跑哪去了?”兰亭染咕咕哝哝。“都未婚夫妻了,不都是伉俪情深,难道不应该形影不离吗?” 她咽下了葡萄,指尖蠢蠢欲动,好歹没又塞一满嘴,兰亭染又舒了口气,“我们接下来是干什么来着?” 白庭之对一切异状视若无睹,毕竟他现在就是个梦里的影子。他还在思考怎么动身,在旁边絮絮叨叨。 “那孩子可能受到了点惊吓,到现在还没醒,”白庭之有点忧愁,昨天晚上这孩子也走不了几步的样子,他对付寻常小孩没什么参照经验,他年少的时候他自己就是个魔王坯子,心脏强大,和普通孩子没有太多共通之处。“我去租一辆牛车吧......”他再次叹气。 兰亭染也跟着叹气,只是这叹气中不无同情。 孩子确实好生生送回去了,但是走到半路牛车抛锚,小童倒是直接坐在牛背上过了回放牧的瘾,至于他和她...... 我记得是碰到了下雨,在泥地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回去了啊。 兰亭染仰天长嘘。 穷奇道是一处险峻高山,且并非孤峰,山间有一段横跨千里的铁索链接,常年笼于雾气,有过武功高手在此处约招,当事人描述其:“行过五十步,伸手不见五指,穷极上下而不得。”穷奇道也指这段铁索道路。 那肯定不能继续打了。后面高手合作探索过铁索的尽头,也就是登上山顶,没有别的稀奇,自此此地更是人迹罕至。毕竟高山危石,远观自是奇景,但若是为此丢了性命可不值当。 兰亭染若有所思地凝视着穷奇道的方向,他们刚刚从民宿出来,救下的小孩一只手牵着兰亭染的袖子,正辛勤啃着另一只手抓着的馍馍。白庭之如他所说,向店家租了一辆牛车,此时坐在车头饶有兴致,看来并不抗拒当一次车夫。 “这很好,”兰亭染感叹道,“你知道吗?我有一种感悟,我得去一趟穷奇道。” “虽然你一会儿可能会比较狼狈,但这是我的梦,我还是希望你们能一路平平安安赶着牛车回城里的。”这话绝对出于真心。 兰亭染站在原地,目送牛车远去的背影。她默默在内心祈祷:希望等真的见上白庭之的时候,对方也像在梦里一样好说话。 牛车渐渐消失,草地无垠,兰亭染尚在愣神之中,不知过了多久,青年人沉静的声音在身边传来;“我的游历快要结束了,往后......可能会回到华邑山庄。” 她抬头,新月西沉,月落乌啼,已是萧瑟之景。 兰亭染默然片刻,没有做多余的事,她听见她自己开口回复:“你待如何?” 像雪,兰亭染想。 “我们一起回去吧。”兰亭染看不到白庭之的表情,白庭之的说话的速度很慢,但言语却很慎重,带着仔细考虑过后的真诚。 想必这世间情侣要带对方回家去,必定是言辞恳切的,兰亭染抱着学习的态度肯定。 而梦境还在持续,白庭之继续阐述他的计划,“待回到华邑山庄,我们可以对外宣布我们已经订下婚约,无须过问父母亲人,这件事我都可以做主。我们仍像现在这般相处。” 兰亭染一惊,电光火石之间,兰亭染意识到了这是什么时候。 在此时此地,这句话就说出口了吗! 尚未还没来得及痛惜,梦中的她突然轻笑一声。 “可以。”那声音带着笑意,应允道,“你去做的你要做的事,我去做我要做的事。” 兰亭染下意识地想去看她的表情,明明是过往的重现,但兰亭染却觉得, “我当时......脸上应该是没有笑的。” 这念头生起的一瞬间,只觉空白,仿佛已经踏上终年浓雾的穷奇索道,伸手不见五指,穷极上下而不可得...... 兰亭染猛然睁开眼,心中尚有惊悸,急促的喘息之中,她向床外看去,已是天光大亮了。 第3章 第 3 章 门吱呀一声推开了,桃青的声音略有些慌乱:“小姐?”她快步进入内室,看到兰亭染单手撑着额头,一只手似乎正要掀开床帘。 桃青松了口气,正要上前,却听对方嗓音嘶哑低喝道:“别过来!” 桃青迟疑地停下了。 满室一时只剩下两道呼吸声,一道急促未平,一道屏息凝神。 兰亭染呼吸还没有完全平稳,她深呼吸了几次,这次开口,声音就温和了许多:“我没事,你先去屏风外等我。” 桃青并未多言,依言到屏风外等候。一息之后,兰亭染披着外袍从屏风后走出,面色微红,看似无碍。 兰亭染看到桃青,稍微露出了一丝笑意,她面上红晕尚未散去,又因惊梦,似有发热之症。 “......我无碍,可是吓着你了?” “小姐!”桃青像是受到了惊吓,她尖叫了一声,立马扑过去将她的外袍裹紧,又慌慌忙忙从架子上将提前备好的衣服一股脑抱了下来。 兰亭染微微咳了一声,言语有些无力:“桃青,不必如此。”但这咳声似乎更加刺激到侍女脆弱的神经,行动更利索了。 兰亭染叹了一口气,她握住桃青有些发抖的手腕,安稳地接下了其怀里的衣服,“怎么吓成这样?” 桃青没有回答,紧张兮兮地推着兰亭染回到屏风后。 兰亭染没有忸怩,很干脆的换好了衣服。 等她再次从屏风后出来,已经衣着如常,面色如往了。 她第一时间出言安抚:“我真的没事,只是昨夜睡觉有些不安份,早起无序,让你受惊了。” “还是让医师来瞧瞧吧。”桃青冷静了许多,这让兰亭染松了一口气。 她没有拒绝对方的好意,不过郎中来诊治后,也只是说:“小姐是风邪入体,睡卧不安,正气失守所致。不打紧,我开几剂疏风散寒,安神定惊的汤药。按时煎服,很快就无碍了。” “小姐若在庄中心事不顺,千万不要隐瞒。华邑山庄就是小姐的家,万万无需独自伤神。” 医师走后,桃青侍立于侧,欲言又止。 “站着做什么?坐吧。” 桃青依言而坐,欲言又止。 “......”半晌,兰亭染无奈地放下了手中的书,她有些头疼,开口:“有什么想问的就问吧。” 结果桃青憋了半天,第一句话却是问她是不是喜欢看书,庄内什么书都有,要是想要时兴的文章话本也能买回来。 兰亭染无言,几乎要绷不住她那张冷静的脸。她缓缓地将书抵在了自己的脸上,眉头抽动了一下。 “你就问这个?”她艰难的克制住内心真切的疑惑,没有将这句话问出口。 桃青也僵硬着,好一会儿,她似乎实在难以忍受这室内的一片寂静,解脱般问道:“小姐在庄内有什么不高兴的吗?” 兰亭染慢吞吞地露出脸,“你不要多想,庄内待我极好。” “我问的不是......” “桃青,你下山为我买一些话本吧。痴情男女,志怪传奇,我都不挑。”兰亭染轻轻笑了,她没有去看桃青,而是温和地下了这个命令。 桃青站了起来,约莫一晌后,“好。”她低低应声,才慢慢向门外走去。 过了一会儿,她却又回来了,手里端着药,她轻轻将药放到桌前,“小姐记得按时服药。” 这次真的是彻底离开了。 兰亭染看着药,默然不语。距离医师问诊结束后不到一个时辰,这汤药温度正好,按时间来算,大概是第一时间就抓方煮药,才能这么快就端上她的案前。 “我不明白。”兰亭染轻轻开口,她端起药抿了一口。入口清凉,细品下才能尝到掩盖的苦味。 “抱歉。”一声叹息后,屋内已经不见人影,唯余一只空碗。 碗底尚温。 兰亭染准备离开华邑山庄,那个梦隐隐约约拉响了她直觉的警报,过往发生的事超出了她的设想。 她隔岸观火,想要明哲保身,却仍无法避免梦中警觉。他尚未理清警报从何而起,但至少她察觉到一点。 她对记忆里发生的事并无俯首就擒之意。 兰亭染忧心忡忡,她等不了了,等不了白庭之回来,也等不了想到怎么蒙混过关,更等不了安全退婚。 我要马上出发,兰亭染看着镜中影像,惊讶地发现自己的表情是如此冷酷,在印象中,她在华邑山庄从来也没有露出这样的表情。 “速则济,缓则不及。”她当机立断,放弃了继续观察,转身离开了。 至少桃青没有说错,我还真看了不少杂书。一道思绪划过脑海,又很快消失不见了。 已至晌午,众人活动了一上午,多少有些许疲惫,尤其是巡逻,此时正期待着换岗休息,刺眼的阳光下,谁也没有注意到假山下的阴影挪动了一下。 桃青行走在山道上,手里提着一箱从山下收集来的各种话本杂谈,正经的不正经的、有趣的板正的,桃青都以严格的眼光挑选了一些。一个妙龄女郎独自提着这么一大箱书,在山下多少会引来些奇怪的目光,桃青面不改色,行若无事,一心只想快些赶回。 希望能赶上小姐午膳。 桃青心中叹息,山道宽阔,太阳刺眼,她正欲偏向树荫,却见前方有一人,身着白衣,行于光下。 她的眼前一晃,微微眯起了眼睛,眨眼之间对方已要与她错身而过。 但到底还是没错过。 几乎是本能一般,桃青呼喊道:“......小姐。” 对方脚步一顿,停下了。 兰亭染头戴兜帽,发似云墨,簪如银蛇隐于其间微露寒芒,她微微偏头。 “啊,是桃青啊……”兰亭染叹息道。 真是小姐!桃青讶然:“小姐一个人去哪?” 兰亭染沉默,似乎在思考怎么回复。 桃青的追问却又再次袭来:“小姐是要下山?可是庄内有何不周?” 这不太好答,但也不好不答。 兰亭染有些后悔刚刚为什么不直接一走了之了。但...... “桃青,华邑山庄待我很好,我只是想要一个人出去。”兰亭染开口了,对于桃青的自责她无法安然受之。 她心里叹息了一声,视线在桃青提着的书箱和握的发紧的手间转了一圈,感到有些棘手。 “你要拦我走吗?”她还是说出了这句话。 但出乎意料,桃青沉默了,半晌,她才从牙齿里挤出了声:“没有这样的道理。” “啊?”兰亭染措手不及。 “小姐想要离开,华邑山庄没有拦的道理。” 桃青无奈,她侧过身让路,“小姐保重。要带上话本吗?” 兰亭染摇了摇头。 “那......我先收好,小姐若是路上无聊,随时可回来取。” 你不问我为什么下山?兰亭染疑惑地望着桃青。片刻后,她轻轻点头:“再见。” 说罢,兰亭染不再犹豫,路途不短,我轻装便行,就不带话本了,她想。 桃青目送兰亭染离开,直到太阳也变了方向,她站在阳光下,却也迟迟不肯动身回去。 其实,我是想问你能不能带我走的。 第4章 第 4 章 春雨朦朦。 “谢谢。” 兰亭染双手捧着茶杯,好久才觉得暖和了一些,细雨还在一直下,茶棚里蒸煮的热水冒着白雾,对于行人来说,实在很难抵挡住入室避雨的诱惑。 何况也只需付一杯茶水钱。 兰亭染尚不知她在一众喝茶暖胃的客人里有多显眼,她还在看雨,细雨模糊了她的思绪,似乎也释放出了她赶路的疲乏。 她想到了许多,有关梦的,有关华邑山庄的,有关穷奇道的,但这些念头在她的脑海里浮浮沉沉,仿佛也融化在这场细雨。 角落里的客人窃窃私语。 “那位姑娘是怎么回事?”最靠内的那个人一边忍不住问起旁边的人,一边不停瞄着兰亭染。 “我怎么知道?”被他问的那位兄台无语,“你不是比我先来吗?” “哦......”,过了片刻,他又问:“你说我去打个招呼怎么样?” “......照照镜子吧兄台。”对方无奈了,那人被呛了一下,也不死心:“这位像是从家里跑出来的富家小姐......” “?你别打歪心思啊。” “想什么呢!”那人一叫,又匆忙压低了声音,“我只是觉得她好看,想要和她说说话。” “我看未必。” ...... 我耳朵不聋。兰亭染散漫的听着谈话,不作他言。 她倒是不特别在乎众人的打量,不过下次还是不戴兜帽了吧,好像更显眼了。 不管怎么样,出来就不算坏。 她轻轻哈气,感觉茶已经不算烫了。这才开始喝茶,一杯茶水下肚,兰亭染甚至想要谓叹一声。 店小二很快有添上了热水。 缓过神来,兰亭染开始有心思仔细听茶棚内的闲谈。 “......你要去前面的仙游?” 嗯?兰亭染手指微微蜷曲,她摒弃杂念,全神贯注地倾听谈话。 声音逐渐清晰。“你难道不知道,最近那里十分不太平吗?那边官府许久不作为,前些日子,陆陆续续有不少人失踪,而且往往一消失就是一家子!” “不能是举家搬走了吗?你也说官府不作为了。” “这怎么可能?若是要走,早走了!我听说是有厉鬼作祟!” “......口说无凭的事。”那声音弱了下去,似乎也有畏惧。 正是关键之处,却是有第三人的声音插进来了。 “不可能,那地方既无冤案也非凶地,何来鬼煞?想必是有人作乱。” “可若不是,为何还有不少大户也悄无声息的消失了?而且这话可不是我说的,是那地方的人亲口说的。我骗你们做什么?况且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那地方有没有什么特殊的,干嘛非要冒着风险跑去?” 兰亭染又听了一耳朵情报,大体是百姓一波又一波地失踪了,而且不分贫贱,大家也一致都说是鬼祟,后面连官府都派人去调查,还是一无所获。 看来这事还闹得挺大。兰亭染思索,这可是去穷奇道的必经之路。而且,“我还没切身实意的感觉到行侠仗义的感受呢。”她暗想,说不定这次去看看,她对记忆里的事情也能有更多感受,就先不用急急忙忙地赶去印证梦里的预示了。 哈,我自个还得熟悉我自个。 兰亭染心中自嘲。她在路上也一直在思考,为什么一个梦能让她不顾原先待时而动的打算直接出庄,可想来想去,她也只能认为是自己如今和记忆有壁,因此一遇上风吹草动,直觉就占据上风,让她迫不及待想要摆脱原先身份的桎梏。 既然都到这里了,兰亭染静静地端坐在窗边,等着这场漫长的、温润的细雨结束。 那就去看看吧。 仙游。 太阳出来后,城内的商贩又陆陆续续地重新在街坊间叫卖吆喝起来。仙游此地,官府惫懒,但商贸却称得上一句繁华。再往后走,就没有一个像样的城镇了,所以这也是这么多年来旅人最后补给狂欢的地方。 这也是这一路以来的见闻。 一直以来,兰亭染以为穷奇道是一座人们避不开的天险,但她发现自己错了。穷奇道确实险峻巍峨,但人们只求通过,并不要求攀登那一条最危险的道路。 因此这么多年了,常年在外的游商旅人大多掌握了一到两条的安全线路,便是在城中,也可以看到商队招聘帮手一同渡过穷奇道。 正行走在城中街道,却突然被街边吗商贩招呼住了。兰亭染茫然地走了过去,面前小贩热情地推销着她的产品。 “姑娘快看!我远远看见姑娘走来,眼前一亮,就觉得我家这个簪子特别适合姑娘!您瞧,做工是一等一的精细,还是鹤形的呢!姑娘来到仙游,不如买一个搏个好彩头!” 她说的非常真挚,兰亭然深觉有理,于是掏钱买下了那支鹤形的簪子,并在对方的力荐下将它别在了自己的发髻上。 小贩掏出了一面铜镜边夸边转,兰亭染颇为喜爱地扶了扶,见缠花仙鹤正栖于灵蛇髻上,恍要振翅欲飞。 衬得我很有仙人之姿啊。 兰亭染愉快地开口:“您好眼力,怎么能看出我是外地人?” “哈哈姑娘莫要打趣。”小贩笑,“我自打从开春开了个小摊,来来往往也看了不少人,还未见过姑娘一样的人。” “这般好看?”兰亭染含蓄一笑。 小贩开怀:“是是,不瞒您说,像您这样一身气质的人我们这的大户人家是没有的。” “您是本地人?”兰亭染歪头。 “哎呀是啊,也待了好多年了。”小贩笑着摇了摇头,“姑娘可还要再看看别的?” 兰亭染眨了眨眼,婉拒了对方的推销。 兰亭染继续向前走,所视之处市声喧哗,客商络绎,她心中思量:若是户户消失这样的大事发生,怎么还会如此祥乐呢? 可流言虽怖,却总得有个依据。刚才买下簪子,对方提起她是本地人时,兰亭染暗自观察,对方并没有出现任何恐慌之意。 不过商民之间,所有所虑不一致也很常见。 人尚且不能理解自己的感情,又怎么指望人与人之间相互理解呢? 兰亭染叹气,还是先不要下定论为好。 疑点也绝非只有一处,若是人口大量失踪的恶劣案件,官府大多会在初步调查后张贴安民告示,城门人口流动很快,一向是用来通知的好地方,若是张贴,她从南门进城必定能看见,可实际上,却没有发现任何相关文书。 还是得去衙门看一看,不过,她又想起茶棚里那人说的话: “可若不是,为何还有不少大户也悄无声息的消失了?” 第5章 第 5 章 衙内。 唐管家领着几个健仆,步履生风地穿过行廊,他看上去颇为熟悉衙内布局,脚步没有丝毫迟疑,直奔后宅书房。 “让开,”胥吏试图拦截,被他身后壮仆毫不留情地格开。后宅的家丁长随意识到不对,赶忙上前阻拦,堵住去路。 一时之间,唐管家一众人进退两难,唐管家见硬闯不成,扯着嗓子大喊道:“我要见知县!我家主人有事询问知县!” “勿要喊叫!”一位素色长袍的男子从内宅走出,他脸色不佳,但似乎颇有地位,家丁纷纷为他让出了一条路。 他径直走到唐管家面前,斥责道:“你这又是什么意思,案件还在调查,你们府上没收到通报吗?” 他视线扫过唐管家身后一众体格强健的仆从,骤然冷笑:“好啊,强闯府衙,你们是要造反不成?” 唐管家身体一僵,示意身后下人放弃抵抗,衙役警惕地近上前,将他们包围起来,抬头注视男子等待他的指令。 “早这样不就好了?”男子冷着脸,却也没有赶尽杀绝的意思,他摆了摆手,示意衙役长随把人押远些,只剩唐管家还站在原地。 “跟我走。”说罢,男子转身离开,看方向是要去书房。 唐管家立刻跟上,在路上,两人说起话来却和缓许多。 “秉忠,你平日也不是这么不守规矩的人,今天这么声势浩荡的要来闯大人内宅,生怕大人不怪罪吗?”男子走在前面,言语之间多有叹息。 唐秉忠苦笑,也没过多辩解,只道:“长信,我岂不知?你我都各为大人做事,身不由己,怎能自己做主?” 那名叫“长信”的男子转头,低声说:“你和我好歹认识这么多年,我就给你说句准话,大人这次虽然见了你,但是你万万不能冒进俞矩,多听少问,那件事情一时半会儿是出不了结果的。你若是信我,一定要按我说的做。” “你是大人看重的幕僚,我自然是信的。”唐秉忠心中感激,当即拱手道谢。 高长信受了这一礼,叹息道:“自古鬼神之事,谁又说的准呢?你伺候你家主人也很多年了,怎么打探消息你心里也多少知道,但大人是做官的,所忧所虑你又岂能全然明白?我还是那句话,多听少问,保你无虞。” 说罢,他就不再言语了。 眨眼之间,二人已至书房门前,高长信正色,拿起书房门上的小门环,亲扣底座铺首。 一道沉稳清晰的声音从书房内传到门外:“进来吧。长信,你在外面候着就好。” 唐管家最后看了一眼站在门外高长信,高长信眼观鼻鼻观心,只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他深呼吸一口气,推开了门。 高长信突觉一场轻风拂过,他只当是唐秉忠经过所带,并未多想。 知县背手站在博古架前,似乎正在欣赏自己的藏品。听见脚步声,这才目光悠然地看了去,一看见唐管家,顿时笑容亲切,让人有如沐春风之感。 “大人。”唐秉忠顿时长揖而跪拜,恭敬问候。 知县捻须笑言:“私下见面,唐管家何须行此正礼呢?” 唐秉忠俯首跪答:“草民有罪。” “为主忘身,忠义之举。何罪之有呢?还是快快起来吧,在唐管家眼里,我岂是那般心胸狭窄的人吗?” “不敢,大人有大量,不计小人过也,我却不敢安然受之。”唐秉忠更加低下头去,几乎将头抵在地上, 片刻后,知县才叹息道:“你说你,多守礼的人,今日竟让我这样难做。好了,不要让我说第二次,起来回话。” “是。”唐管家忍着腿麻,起身侍立。 知县目光看向窗外杨柳,淡淡开口:“说说吧,我明明已经派人通知过你家主人,他还想干什么?” “李家素来与我唐家交好,如今发生这般诡异之事,全家将近50人竟然都失踪了。老爷夜不能寐,日日盼望官府调查真相早日水落石出。昨日大人派府役前来通告,老爷听闻竟无一所获,愈发忧虑,夜中屡屡梦中惊厥,才出此下策。要我今日必要前来面见大人,以解心中忧怖。” “你家老爷是把我当差役使了吗?”知县边笑边摇头,唐秉忠立马就又要跪下去。 “唉别,站着说话。”知县阻止,“还有什么?一并问了吧。” 唐秉忠想起高长信的告诫,心中思虑千重,一时一言不发。 满堂寂静中,知县仿佛洞晓他心中所想,先声道:“左不过唇亡齿寒,怎么你们信不过我?不用辩解,我知道你们想的是什么,你以为只有唐家向我打探详情吗?看看吧。” 知县指向桌面上一张张信函,唐秉忠小心翼翼上前看去,目中所及,让他颤抖不已。 那是一张张不同姓氏的信函,每一个都是唐家的熟人。这些姓氏代表了什么,在这间书房的两人都心知肚明。 “王、孙、钱......”知县嗤笑,“一个个大清早都派人送来了这些,你们唐家被当了马前卒还浑然不觉。” 唐秉忠默然,好久才生涩开口:“大家知道这些事情,必定会来问您,我没什么猜不到的。” “哦?”知县正眼瞧着这个面容普通的中年人,倒是不意外,“你知道?我说好歹和高长信走得近的人,难道连这件事都不清楚。现在倒是清楚了,你家老爷运气可真好,有一个这么赤胆忠心的仆人。” “我与高长信只是私交,他对您忠心耿耿,绝无二心。” “不用为他辩白,”知县好笑,“他一向恪尽职守,我是知道的,不然我也不会重用他。” “好了好了,说了这么多话,我也累了。”知县坐回案首,“你们几家要不然商量好,再来问话。” “大人!”唐秉忠猛地抬头,急道:“大人,事发已快三日,衙门的人也早已去了个来回。却连是人是鬼都不清楚,如此,我们还怎样做事?” “怕什么?”知县语气森然,“继续做你们做的事,反正天塌下来,不也是让我去顶着吗?” 唐秉忠骤然噤声,不敢再出一言。 角门外,唐秉忠苦笑着和高长信告别。高长信皱着眉头,有些不高兴:“你还是有些沉不住气,既然都知道这几家都已经来信过了,何必还要做这出头鸟?大人迟早会给你们一个交待的。” 唐秉忠摇了摇头,高长信凝视着这位朋友,才发现明明距离上次见面没多久,唐秉忠却肉眼可见苍老了许多。到底还是不忍心,高长信在脑海中将话斟酌又斟酌,再开口已有了几分推心置腹之意:“秉忠,你到底作何打算?此次就算安然无事,唐家颓势已显,这次事情你还看不出吗?你家老爷糊涂,你再聪明又能怎么办呢?像今天这样为他抛头颅洒热血吗?你已经不年轻了啊。” 他话势一转:“我在知县面前尚有几分颜面,你日后不如和我做事,只要大人开口,不愁你不能离开唐家。” 高长信思索,自认自己这番话已尽朋友之谊,以唐秉忠的头脑,怎么也该考虑一二再做打算。可唐秉忠却直接摇头拒绝,他直视高长信,一番话说出口让高长信大吃一惊。 “高长信,你才是该走的那一个。”唐秉忠不容置疑地说。见高长信面色讶然想要开口,他径直打断了对方的疑问,“我在这仙游有多少年了,论年岁,我比你大十五,在仙游比你多待了三十多年,就连上一任知县是什么做派我也一清二楚。” 他冷笑,不复在书房内的恭敬,“你以为现在这个知县是什么体谅下属的好人吗?他根本不想调查事情的真相,我家老爷是糊涂,但我为老爷办事这么多年了,你觉得我在别的地方说不上话吗?你家知县早就想跑了,他想把唐家丢出去,再不济便把其他富户也丢出去。李家失踪的事也许重要,但更重要的是大批普通百姓也失踪,他头上那顶乌纱帽能不能保住已经无所谓了,他现在的命都岌岌可危了!” 高长信面露惊骇,他慌忙阻止唐秉忠继续说下去,“你疯了,你还在衙门口呢!”高长信低吼道。 唐秉忠脸上浮现一抹快意的笑容,他态度轻慢,即使放低声音,在高长信耳中却也如毒蛇吐信,“你信因果报应吗?长信。”他意有所指,“你还年轻,大抵是不信的,我们这些人里,有的信,有的人不信。在那些不信的人里,也有一两个聪明人,他们可不会看着有人把他们做筏子,只让自己活命。” 高长信面色苍白,他看着唐秉忠,仿佛他是什么披着人皮的恶鬼,好一会儿他才问,嗓子像是被火舌燎过:“你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唐秉忠没有介意他有些敌意的态度,像长辈对待富有才华但做事还不成熟年轻人一样包容:“你刚刚那段话是把我当至交挚友了,我也是知道你是个才华横溢的年轻人,虽然官场一时不顺,但也没必要给知县当一辈子幕僚。我今天说的这些,过了十年你也能看出来。船要沉了,我一把老骨头左不过陪着主家一起死,你还是早点离开仙游吧。” 说罢唐秉忠带着衙门放出的唐家下仆扬长而去,徒留高长信一人待在角门边缘,一言不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