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裴玄年长许汐元两岁,二人虽为表亲,却自幼亲近。太子待这位表妹格外不同,许汐元至今仍清楚记得,自己及笄那年,太子曾神色认真地许诺,待她长大,定要娶她为妻。
    太子才貌双全,性情温柔,恰似她心中所倾慕的良人模样。她便将这话当了真,自那日后便日日盼着表哥前来提亲。
    两人一往来密切,只是年岁渐长,许汐元心中生出许多女儿家难以言说的情思,有些话反倒羞于启齿,只得默默等待。
    她总想着,凭他们这般情分,又有太子当年的承诺,婚事自是水到渠成,不过是时候未到罢了。
    日复一日地盼着、等着,谁知前些时日,皇上竟骤然下旨为太子赐婚,命他迎娶太保千金姚姈。
    许汐元与姚姈并不陌生。二人年岁相仿,同是官家女子,平日宴席间常有照面。那姑娘性子温婉柔顺,从前她父亲还曾动过念头,想为她兄长许绍凌去姚家提亲。岂料转眼之间,皇上竟将姚姈指给了太子。
    既是御赐姻缘,任谁也不敢有异议。太子裴玄便这般应下了婚事,两月前正式订下婚约。
    后来许汐元得知,这桩婚事原是太保托太后向皇上进言所致。太保此举,实则是为了让女儿嫁入东宫后,能使他那在尚书部任职的幼子,顶替裴砚之表兄李赫的尚书令一职。
    太保对此位觊觎已久,奈何其子才干远不及李赫,先前纵使争得头破血流,也始终未能得手。
    李赫是难得的人才,为朝廷屡立功勋,在众臣中素有贤名。可自其父李太尉猝然离世后,便有不少人虎视眈眈,欲将李家这最后一位掌权者取而代之。
    虽说李家与王府有姻亲之谊,但自裴砚之生母去世后,他在府中日渐失势,外祖李家也因此渐趋没落,连这最后的尚书令之职也成了众人觊觎之位。
    值此危难之际,朝中能救李家于水火的实在寥寥无几。而许汐元的父亲卫国公许径山,却是其中唯一有望相助之人。
    当年许径山与裴砚之外祖父李恒曾随当今圣上南征北战,结下过命之交。其间李恒更曾舍身救过许径山性命。
    后来今上登基,封许径山为卫国公,李恒为太尉,更将李恒的千金指婚给晋王裴崇。
    当时许径山曾向李恒立誓,此生定会好生报答李家恩情。后来李恒的女儿——即裴砚之的生母——诞下他时,恰逢许径山的夫人也产下次女许汐颜。
    李恒便提议让这两个孩子订下娃娃亲。许径山念及当年救命之恩,当即应允。两家就此定下婚约,只待孩子们成年后完婚。不料五年前许汐颜骤然离世,这门亲事便自然不了了之。
    前些时日,姚姈与太子裴玄订婚后,太保便联合诸多官员频频向皇上进言,欲使其幼子取代李赫。李赫走投无路,只得恳求许径山相助。
    许径山思前想后,却始终寻不出万全之策。
    正当他一筹莫展之际,李赫忽然提起了两家结亲的旧约。可如今李赫早已成家立室,这亲事又从何谈起?
    李赫道,当年他父亲定下的本是裴砚之与许家女儿的婚约。若此时履行婚约,裴砚之的权势地位便能得以提升,对李家亦是助益。这般一来,太保那边也不敢再轻举妄动。
    按理说李家本该寻求晋王相助,毕竟有着姻亲之谊。可晋王为人保守谨慎,唯恐引来皇上猜忌,始终含糊其辞,未有施以援手之意。
    这般态度,足见晋王对李家早已不存倚重之心,也透露出裴砚之在王府中的艰难处境。
    想来这位父亲,怕是早已不对这个儿子寄予厚望。毕竟李氏一族日渐式微,对晋王而言已无太多助益。反倒是嫡长子裴俊霖的母族正如日中天,自然成了晋王最大的倚仗。
    走投无路之下,李赫只得提出履行旧约的请求。许径山虽重恩义,心中却万分煎熬。长女早逝,他实在不忍将小女儿也这般仓促嫁了,故而迟迟未能应允。
    直到那日,裴砚之亲自登门,与表兄李赫一同跪在许径山面前,坦诚道出眼下困境。
    许径山望着小女儿许汐元,眼眶泛红。许汐元见父亲这般为难,又见裴砚之神色恳切,李赫满面愁容,竟鬼使神差地应下了这门亲事。
    一来是不忍父亲为报恩与婚约之事左右为难;二来,当时她正因太子表哥娶姚姈之事心灰意冷,心底不免存了几分赌气的念头。
    那时她想,这辈子怕是再难嫁给太子表哥了。纵使能嫁,也绝无可能成为他的正妻。而太子表哥的态度更令她心寒——昔日那个美好的姻缘梦,就这般碎了。于是一时冲动,便应下了这门亲事。
    可第二日她便后悔了,匆匆去找裴砚之想要退婚。
    那时裴砚之只是静默地望着她,任她在跟前絮絮叨叨说了将近半个时辰,始终未发一语。
    直到她急得落下泪来,他才淡淡开口:“自己应下的事,哭着也要做完。你平日在家任性惯了,连婚姻大事都这般儿戏,一时冲动答应嫁我,现在又来说这些话。许汐元,你觉得好玩吗?”
    裴砚之向来言辞锋利,加之二人旧日嫌隙,许汐元心知此事既已应下,便再难转圜。婚姻终究不是儿戏,牵系着两族命运,她只得将这份委屈生生咽下。
    横竖太子表哥是嫁不成了,倒不如就此认命。好在裴砚之生得一副好相貌,放眼京中再寻不出第二个。往后不论日子如何,对着这张脸总不至于太难受。
    婚事便这般定了下来。
    这些时日太子表哥也曾寻过她几回,反复诉说着身不由己的苦衷,盼她能体谅。
    这其间牵涉的利益盘根错节——姚姈一旦嫁入东宫,李氏一族便岌岌可危,恐将倾覆。这般错综的利害关系,许汐元虽觉心惊,却也明白是权势倾轧的必然。
    此刻望着表哥温柔的神色,她心中五味杂陈。随他进屋落座后,轻声问道:“表哥唤我前来,可是有了应对之策?”
    既听了内侍那番话,她心底不免存着一丝期盼——若太子能化解这番困局,推掉与姚家的婚事,李氏便不致迅速陷入危境,她与裴砚之的婚约自然也可作罢。
    症结全系于此。
    太子看她一眼,轻轻叹了口气:“妹妹,此事我确已思得一策。不如直接为太保幼子赐个官职,令他安心。届时我再向父皇提请退婚之事。”
    “直接赐官?”许汐元闻言微蹙秀眉,“封官进爵岂是儿戏?太保家那位公子的品性才干,表哥岂会不知?他离了尚书部又能担任何职?听家兄说,太保本就盯着李尚书的位置。如今李家自太尉去世后日渐式微,不知多少双眼睛都盯着他们。光是这月余,李尚书就接连被参了好几本。这分明是有人结党,存心要铲除李家。”
    “其间定然也少不了王妃一系的推波助澜。皇上对其中利害心知肚明,又怎会允准退婚?若随便安排个官职便能化解,当初又何必赐婚?所以从你应下这门亲事起,心里就该明白,此事早已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她一口气说了这许多,字字诛心。太子怔怔地望着她,半晌未能言语,眼中满是哀戚。
    许汐元见他这般神情,也不由蹙起眉头。她何尝不知,他亦是身不由己。若当初执意抗旨,怕是会失了圣心,动摇储君之位。
    屋内静了半晌。太子也知道自己这拙劣的托辞连个小女子都瞒不过,而他不过是想多拖延些时日,盼着能寻到转机——毕竟她与裴家的婚期将近。
    良久,他又望向她,问道:“那妹妹可否将婚期往后延些时日,容我再想想办法?”
    许汐元抬眸与他对视:“表哥与姚家的婚期只剩十日,而我与裴家婚期不过十五日。若连你都束手无策,我又能如何拖延?只要你与姚家一成婚,李家立时便会陷入危局。”
    “家父曾受李太尉救命之恩,如今李尚书又亲自登门相求。虽这般周折,我们能做的也仅止于此。再说,我姐姐与裴砚之本就订过娃娃亲……”
    说起娃娃亲,裴玄苦涩一笑:“那是你姐姐,与你何干?为何要由你来还这份人情?这赔上的可是你的一生!你为何要应下?”
    裴玄了解许汐元,她表面看似温柔,实则性子倔强至极,且又是个重情重义之人。
    一直以来,在她心里,她那逝去的姐姐,比任何人都重要。
    他有些生气又无奈:“你非要替你姐姐完成这份未竟的婚约吗?”
    许汐元不曾想他会说出这般话,蓦地站起身来:“那你为何要答应迎娶姚姈?你有你的不得已,我也有我的不得已。况且嫁入晋王府,也不全是为还人情,我自有我的打算。”
    “什么打算?”裴玄见她又执拗起来,握住她的手腕,无奈劝道,“汐颜姐姐已经过世五年,你还不肯放下?混进晋王府又如何?替她报仇吗?你以为你能做到?”
    “我为何做不到?”许汐元霎时红了眼眶,“我姐姐死得那样惨,就算拼上这条命,我也定要为她讨回公道。你少来管我。”
    她猛地挣脱裴玄的手,双眸赤红。五年了,只要提起姐姐许汐颜,她便抑制不住满腔恨意,恨不能立时将害死姐姐的仇人千刀万剐。
    裴玄见她情绪激动,连忙温声安抚:“好好好,不说了,都是表哥的错。你先消消气,这件事交给我来想办法可好?你且拖延些时日,万不可做傻事。相信表哥,定能解决的。”
    许汐元冷笑一声,直直望着他:“这话五年前你就说过。每年你都要说一遍,说会解决,说会替我姐姐讨回公道,可直到如今,你做到了吗?”
    裴玄一时语塞。深知她这般情绪难以安抚,只得轻叹道:“妹妹莫要难过,也别太激动,都是我的错,全是我的不是。”
    此刻除了这话,他实在说不出别的——毕竟他能做的实在有限。
    许汐元深吸一口气,稍稍平复心绪,却觉再说这些也是无益。她转身朝殿外走去,临行前抛下一句:“在找到解决办法之前,不必再来寻我。”
    太子追至门前,望着那道倔强的背影,终究停下脚步,沉沉叹了口气。
    许汐元一路出了宫门,回到府中时心头郁结仍未消散。她将自己锁在房内,终是忍不住痛哭了一场。
    深夜,裴砚之换上一袭夜行衣,悄然潜至宫墙外的暗角隐匿身形。他凝神望向不远处那条漆黑的巷口,直至一道纤瘦的黑色身影身轻如燕般掠入宫墙,当即悄无声息地尾随而上。
    深宫路径他再熟悉不过。一路跟着那黑影来到太后寝殿附近,他寻了个隐蔽处藏身,紧盯着那人影闪进嬷嬷们居住的偏殿。
    殿内许久未有动静。他屏息静候,忽闻瓷器碎裂的脆响,随即大批侍卫蜂拥而至,有人高呼“有刺客”。不过须臾,殿内便传来激烈的打斗声。
    他纵身跃上屋顶,轻轻掀开几片青瓦向下望去。但见殿内乱作一团,侍卫们蜂拥而上,嬷嬷们惊慌四散,那道黑影正与侍卫缠斗在一起。
    他凝神追寻那道黑影,但见那人双手各执短刃,刀法凌厉非常,挥刺间劲道十足,腾挪闪转更是灵敏异常。那纤细柔韧的身姿在缠斗中游刃有余,双刀快似闪电,转眼已放倒数名侍卫。
    然而涌来的侍卫越来越多,黑衣人终究寡不敌众,手腕中了一刀。
    裴砚之见形势危急,当即从屋顶纵身跃下,一把揽住那人腰身,同时甩出数枚飞镖逼退侍卫。
    黑衣人乍见援手先是一怔,随即与他背脊相抵,并肩而战。二人配合默契,很快杀出一条血路。
    不料那黑衣人竟无意脱身,转身还要往另一处偏殿去。裴砚之当即扣住对方手腕,将人拦腰一带,纵身疾掠,几个起落便遁出宫墙。
    二人在一条暗巷中甫一落脚,那黑衣人竟反手抽出腰间软剑直刺而来。裴砚之蹙眉侧身,剑锋堪堪擦过衣袂。
    他不由冷笑。
    真是好心没好报,这臭脾气什么时候能改……
    二人过了数招,黑衣人招式渐渐凌乱,终是落了下风。
    裴砚之方要收剑,对方竟陡然甩出几枚飞镖偷袭。这下彻底惹恼了他,他旋身避开暗器,倏地逼近对方,一手扣住持剑的手腕,一手扼住咽喉将人狠狠抵在墙上。
    黑衣人喉间溢出一声呜咽,徒劳地试图掰开他的钳制,奈何气力悬殊,挣扎半晌仍是动弹不得。
    裴砚之指节愈收愈紧,直至对方松手弃剑,这才缓缓撤了力道。
    刚一得自由,那人便伏在墙边连声呛咳,随即踹他一脚,头也不回地踉跄离去。
    裴砚之望着那道消失在夜色里的娇俏而又倔强的背影,无奈摇头,俯身拾起地上长剑归鞘,悄无声息地返回了王府。
    翌日清晨,裴砚之如约来到许汐元指定的酒楼,枯坐近一个时辰却始终不见人影,只得转道前往国公府。
    本以为能立时见到人,不料丫鬟通传说许汐元身子不适,请他改日再来。待裴砚之说明今日要带她入宫觐见太后,许汐元这才不情不愿地请他进了客房。
    甫一进门,她便反手阖上房门,弱柳扶风般倚着门框,刻意压低嗓音轻咳两声:“我染了风寒,头疼得紧......今日可否不去?”
    说罢,她偷偷瞄他一眼,身子还微微晃了晃,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
    裴砚之立在她一步开外,瞥见她披散着秀发,双颊苍白得不自然,不由挑眉——这妆扮得实在拙劣,傅粉未免太过,反倒露了痕迹。
    他静默片刻,清声道:“别装了,快去洗把脸。今日这趟推脱不了,我已经向太后禀告过了。”
    第三章来啦!留评红包[红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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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章 第 3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