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次月考的成绩,如同一剂强心针,注入了陆予婷一度萎靡的自信里。425分,这个数字被她用娟秀的字迹郑重地记录在日记本扉页,旁边还画了一个小小的、向上的箭头。它不仅仅是一个分数,更像是一座里程碑,标记着她从迷茫与自我怀疑的泥沼中,艰难跋涉而出所抵达的第一个小小高地。
父母的欣慰显而易见。餐桌上,父亲的话多了起来,甚至会主动问起她在学校的情况;母亲眼角的皱纹里都盛满了笑意,变着花样给她补充营养。家的港湾,因为她的“进步”而显得更加温暖宁静。连弟弟陆予凯都似乎收敛了些许调皮,看她的眼神里多了点不易察觉的“崇拜”。
班级里,微妙的变化也在发生。之前那些或同情或审视的目光,似乎淡去了不少。偶尔,当她课间埋头整理笔记时,会有同学主动过来借阅,或者就一道不太难的题目与她讨论几句。前排的李哲,依旧是她最稳定的“求助热线”,他爽朗的笑声和天马行空的解题思路,总能驱散她心头因难题而起的阴霾。他甚至会在林曦给她讲题时,故意凑过来插科打诨,用夸张的语气说:“哎哟喂,我们林大学霸亲自开小灶啊!陆予婷你面子不小!” 这话总会让陆予婷闹个大红脸,却也奇异地缓解了面对林曦时的部分紧张。
而林曦…
他依旧是那座沉默的冰山。大部分时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与周遭保持着清晰的界限。但陆予婷发现,当她再次鼓足勇气,拿着物理或数学难题去请教他时,他那平静无波的目光里,似乎少了一分最初的纯粹漠然,多了一分…默认?或者说,是一种对“请教”行为的习以为常。
他讲解的方式从未改变——精准、高效、直击要害,没有任何多余的修饰和情绪。但陆予婷却渐渐习惯了这种风格。她开始学会在他简洁的话语和清晰的图示中,捕捉那些关键的逻辑节点,像拼图一样,将碎片化的知识串联起来。有时,当她因为理解了一个难点而眼睛微亮时,会下意识地抬头,恰好捕捉到林曦镜片后眸光极快地掠过她脸庞,那目光依旧没什么温度,却似乎…停留的时间比以往长了零点几秒?或许只是她的错觉。但这份微小的、几乎不存在的互动,却像黑暗中偶尔擦亮的火柴,带来短暂却真切的微光,让她觉得,这座冰山似乎也并非完全坚不可摧。
然而,就在陆予婷逐渐适应这种“有努力就有回报”的节奏,开始享受学习带来的微小成就感时,一片荆棘,悄无声息地在她前行的路上蔓延开来——源头,依旧是英语老师,Miss Zhang。
那天下课后看似随口的警告,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激起的涟漪并未很快散去,反而在后续的英语课上,演变成了一种更加具象化的压力。
Miss Zhang似乎对她“格外关注”起来。这种关注,并非源于赏识,而是一种混合着审视、质疑和更高要求的复杂态度。
课堂上,提问的频率明显增加了。而且,问题往往刁钻,不再是简单的语法或词汇,而是涉及文章深层含义、作者隐含态度或者需要复杂逻辑推断的题目。当陆予婷站起来,磕磕绊绊、绞尽脑汁地组织语言时,Miss Zhang并不会像对待其他答不出的同学那样直接让其坐下,而是会抱着手臂,微微歪着头,用一种极具压迫感的耐心等待着,眼神锐利得像要剖开她的思维过程。偶尔,陆予婷侥幸答对,也得不到一句“Good”的肯定,只会得到一个听不出情绪的“Hmm…”或者一个意味不明的挑眉。
更让陆予婷感到压力的是作业和试卷的批改。Miss Zhang的红笔在她作业本上留下的痕迹,似乎总是比别人更密集,更严厉。一个微小的介词使用不当,一个时态选择上的犹豫,甚至是一个单词拼写上的模糊不清,都会被圈出来,旁边有时还会附上一个简短的、带着质问语气的“Why?” 或者 “Think!” 。而作文部分,要求更是严苛到近乎变态,对逻辑结构、论证深度、语言地道性的批注密密麻麻,几乎掩盖了原文。
一次小测验后,陆予婷拿到了卷子。88分,和月考一样,算是稳定。她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就听到Miss Zhang在讲台上说:“这次测验,大部分同学都有进步,很好。但是,也有个别同学,满足于现状,停留在舒适区,没有展现出应有的潜力。学习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不要以为一次侥幸的进步,就代表真正的实力!”
她的目光如同探照灯,缓缓扫过全班,最后,不偏不倚地,落在了陆予婷身上。
陆予婷只觉得脸颊“轰”地一下烧了起来,全身的血液仿佛都涌向了头部。她能感觉到周围同学若有若无的目光也跟随着聚焦过来。那种被单独拎出来、被无形指责“侥幸”和“满足现状”的羞耻感,像一张湿冷的毯子,将她紧紧包裹,几乎喘不过气。她死死低着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才能勉强控制住眼眶里不争气的湿意。
“她为什么总是针对我?” 这个疑问带着委屈和愤怒,在她心底疯狂叫嚣。她明明那么努力,单词背到深夜,语法书翻到卷边,为什么得到的不是认可,而是这种近乎羞辱的“特别关照”?
放学后,她情绪低落地收拾书包。前排的李哲似乎察觉到了她的异样,转过身,压低声音问:“喂,陆予婷,你没事吧?Miss Zhang今天…说话是有点冲,你别往心里去。”
陆予婷勉强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摇了摇头,没说话。
李哲挠了挠头,想安慰又不知从何说起的样子:“哎呀,她就那样,对谁都严格…可能…可能看你进步快,对你期望更高吧?” 这话连他自己说得都有些底气不足。
就在这时,旁边一直沉默的林曦,合上了手中的书,发出轻微的声响。他没有看陆予婷,只是一边将书塞进书包,一边用他那特有的、没什么起伏的语调,清晰地说了三个字:
“很正常。”
陆予婷和李哲都愣了一下,看向他。
林曦拉上书包拉链,终于抬眸,目光平静地掠过陆予婷还带着委屈和困惑的脸,语气依旧淡漠:“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
他引用的古文带着一种冰冷的哲理意味。说完,他不再停留,拎起书包,径直离开了教室。
陆予婷怔在原地,咀嚼着那两句话。“木秀于林…行高于人…” 意思是…树木长得太高会被风吹折,品行太高会遭人非议?他是在说…她因为进步明显,所以被Miss Zhang“摧折”和“非议”了吗?这算是一种…另类的安慰?还是仅仅在陈述一个他认为是客观事实的道理?
无论如何,林曦这罕见的、带着点哲学意味的“点拨”,像一阵冷风,吹散了她心头部分委屈的燥热,让她陷入了一种更深的思考。难道努力进步,也是一种错吗?
带着这份困惑和沉重,她回到了家。父母察觉到她情绪不高,关切地询问。她不想让他们担心,只含糊地说学习有点累。晚饭后,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
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雨点敲打着玻璃窗,发出细密而规律的声响,像是在为她的心绪伴奏。她拧亮台灯,昏黄的光晕在雨夜中显得格外温暖,却也照不亮她心头的迷雾。
她拿出日记本,却没有立刻动笔。指尖摩挲着纸页,脑海里反复回放着白天英语课上的场景,Miss Zhang那锐利审视的目光,同学们若有若无的注视,以及林曦那句冰冷的“很正常”。
“荆棘…” 她默默地想。成长的路上,原来不只有努力后的微光,还有这些猝不及防的、来自外界的荆棘。它们会刺伤你,让你疼痛,让你怀疑自己的努力是否值得。
她想起了卢老师温暖鼓励的眼神,想起了父母无条件的支持,想起了李哲爽朗的笑容,甚至想起了林曦那看似冷漠却偶尔精准的“点拨”…这些,是微光。
而Miss Zhang的质疑和“特别关照”,是荆棘。
微光给予她前行的力量和方向,而荆棘,则让她学会更加坚韧和警惕。
她深吸一口气,拿起笔,在日记本上缓缓写道:
“今天,天空下了雨。我的心也下了一场小雨。”
“英语课上,Miss Zhang的话像针,扎得我很疼。我不明白,为什么努力进步,反而会引来更多的审视和…近乎苛刻的要求?林同学说‘很正常’,引用古文,意思是出众就会招致打压吗?这个道理,对十五岁的我来说,有点沉重,有点…残忍。”
“但是,我好像也没有那么害怕了。”
“卢老师说过,学习是马拉松。Miss Zhang的荆棘,或许就是这场马拉松里一段特别难跑的上坡路?它会消耗我的体力,磨破我的脚掌,但也可能…会让我的腿脚更有力?”
“微光还在。语文和数学的稳定,李同学的热心,父母的笑容…还有,林同学那句虽然冰冷,却让我不得不思考的话…这些都还在。”
“微光与荆棘并存,这才是真实的世界吧?我不能因为害怕荆棘,就闭上眼睛,不去追寻微光。”
“下一次,当荆棘再次刺来,我可以哭,可以疼,但不会后退。我要更努力,努力到让那些质疑的声音,找不到任何站得住脚的理由!”
笔尖停驻,最后一个感叹号写得格外用力。窗外的雨声似乎也变得不再那么烦闷,反而像是一种洗涤和陪伴。
她合上日记本,将它紧紧抱在怀里,仿佛能从那些文字中汲取力量。然后,她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窗外被雨幕模糊的霓虹灯光。灯光在湿漉漉的玻璃上晕染开一片片迷离的光斑,如同她此刻复杂却逐渐清晰的心境。
前路依然布满未知的荆棘,但心中的微光,并未熄灭。她抬手,轻轻擦去玻璃上因呼吸而起的水雾,映出自己坚定而清亮的眼眸。
雨,总会停的。而带着伤痕却依旧选择前行的勇气,正在这个雨夜,悄然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