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过天晴》 第1章 第一章 暮色,如同被稀释的蓝黑墨水,缓缓洇染着江市的天际线。最后一抹橘红的霞光恋恋不舍地攀附在西边高楼的玻璃幕墙上,反射出几缕稍纵即逝的金芒,很快便被更深的灰蓝吞噬。街道两旁的霓虹灯次第亮起,迫不及待地宣告着夜晚的降临。车流汇聚成一条条闪烁着红尾灯的光河,引擎的轰鸣、喇叭的嘶鸣、轮胎摩擦路面的沙沙声,交织成一首喧嚣而疲惫的城市交响曲。 陆予婷踏在人行道上,脚下的步伐沉重得仿佛灌了铅。她刚刚结束了在“惠民社区服务站”一天的工作,身体的每一处关节都在无声地抗议着新入职的忙碌与不适。肩胛骨因为长时间对着电脑录入数据而隐隐作痛,小腿肚也因频繁起身接待、整理文件而酸胀不已。她微微弓着背,像一只被生活压弯了枝头的幼树,只想快点回到那个能让她卸下所有防备的小窝。 就在她低着头,机械地随着人流挪动时,一阵不同于城市噪音的、充满活力的声浪扑面而来。抬眼望去,正对面就是江市实验中学——她的母校。此刻,晚自习结束的铃声早已响过,穿着蓝白相间校服的学生们如同开闸的潮水,正从校门口汹涌而出。 青春的喧嚣瞬间点燃了沉寂的暮色。三五成群的女生手挽着手,叽叽喳喳地讨论着最新一期综艺里谁的表现更亮眼,某个当红偶像新出的单曲旋律有多“洗脑”,笑声清脆得像摇晃的银铃,马尾辫在脑后欢快地跳跃。几个男生勾肩搭背,嗓门洪亮地争论着刚结束的篮球赛哪个班更厉害,约着周末去哪个球场“血战到底”,或者晚上联机打哪款新游戏,眉飞色舞间洋溢着过剩的精力。也有几对看起来关系微妙的异性学生,并肩走着,距离不远不近,话题却围绕着今天课堂上某个难解的物理公式、英语老师布置的阅读理解陷阱,或是即将到来的月考复习重点,神情认真专注,偶尔目光相接,又迅速闪开,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青涩而纯净的求知气息。 这熟悉又陌生的场景,像一块投入心湖的石子,在陆予婷疲惫的心底漾开一圈圈涟漪。她不由自主地放慢了脚步,目光下意识地在人群中逡巡,仿佛想捕捉一丝旧日的影子。就在这时,她的视线被校门旁梧桐树下的一幕牢牢锁住。 一个身材娇小的女生,背着略显沉重的书包,正低着头,慢吞吞地落在人群之后走着,像一只离群的小鹿。突然,一个高个子的男生猛地从粗壮的树干后跳了出来,伴随着一声刻意放大的“哇!”,双手夸张地张开。 那女生显然被惊到了,身体猛地一颤,肩膀下意识地缩紧,发出一声短促的低呼。然而,就在陆予婷以为她会生气或害怕时,却清晰地捕捉到了那女生迅速抬起的脸庞上,表情瞬间的转换——那被吓到的无奈神情只停留了不到一秒,如同水面的涟漪,旋即被另一种更明亮、更柔软的情绪覆盖。她的眼睛,在昏黄的路灯光晕下,倏地亮了起来,像两颗被擦亮的黑曜石,里面流淌着清晰可见的、带着娇嗔的笑意,甚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被满足后的狡黠光芒?她小巧的鼻头微皱,嘴角却不受控制地向上弯起一个甜美的弧度,抬手作势要打那个恶作剧的男生。 而那个“肇事”的男同学,正为自己的“杰作”沾沾自喜,咧着嘴,露出一口白牙,得意地笑着,浑然不知自己才是被“守株待兔”的那个。他挠了挠头,自然而然地伸手接过了女生肩上的书包,动作熟稔又带着点少年人的笨拙。 陆予婷站在马路对面,隔着穿梭的车流和人潮,将这一幕尽收眼底。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按下了慢放键。那女孩眼中瞬间迸发的、混合着惊吓与甜蜜的光,那男孩得意又带着宠溺的笑容,书包被接过去时女孩微微放松的肩膀……每一个细节都像一把精准的钥匙,“咔哒”一声,轻易地捅开了她记忆深处那扇尘封已久的、落满灰尘的门。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攥了一下,微微发紧,带着一丝久违的、难以言喻的酸胀感。她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装着工作文件的帆布包带子,指节有些泛白。路灯的光晕模糊了眼前喧嚣的街景,却将那对年轻的身影映照得格外清晰。她仿佛看到了时光的倒影,看到了那个同样穿着蓝白校服、却总是低着头、瑟缩在角落里的自己。只是,她的青春里,从未有过这样明媚的惊吓,也从未有人,会那样理所当然地为她接过沉重的负担。 “呵……”一声极轻的叹息,几乎消散在晚风里。陆予婷收回目光,重新迈开脚步,试图将那一瞬间的悸动甩在身后。然而,那女孩眼中闪烁的光,却像烙印一样,顽固地留在了她的视网膜上,连同那段刻意遗忘的、潮湿而晦涩的记忆,一起翻涌上来。 --- 陆予婷这份在“惠民社区服务站”的新工作,是她在人生航道上一次略显仓促却果断的转向。毕业那年,看着曾经憧憬的幼教行业在现实的风浪中日益飘摇,招聘信息上越来越低的薪资和越来越高的要求,还有新闻里不断传来的幼儿园关停的消息,她心里那盏名为“教师理想”的灯,终究还是在现实的寒风中熄灭了。放弃那条耕耘了四年的赛道,绝非易事。父母起初的反对声犹在耳边: “婷婷啊,幼教多好,稳定,适合女孩子,风吹不着雨淋不着!”母亲一边择菜,一边忧心忡忡地劝说,眉头拧成了疙瘩,“跨行业?你现在跑去跟人家刚毕业的年轻人竞争,有什么优势?太没安全感了!” 父亲沉默地抽着烟,半晌才开口,带着老一辈的务实:“隔行如隔山。你学的那些哄孩子唱歌跳舞的本事,去别的行业能干啥?别想得太天真了。” 早餐桌上,几乎每天都会上演类似的对话。热气腾腾的豆浆,刚出锅的油条,也驱不散父母眉宇间的忧虑。陆予婷理解他们的担忧,那是源于对她未来安稳的深深挂念。她没有激烈反驳,只是拿出手机,翻找着提前准备好的资料和数据——幼教行业的招聘缩减比例、平均薪资水平、转行成功的案例、以及社区服务站这种基层岗位的稳定性和发展前景(哪怕微乎其微)。她用一种近乎汇报工作的冷静语调,一条条分析给父母听。 “爸,妈,我知道你们担心。但现在教育行业,尤其幼教,真的不景气。我不是怕吃苦,是怕投入了时间精力,最后连基本生活都保障不了。服务站工作虽然琐碎,但它是政府背景,很稳定。我年轻,学东西快,先扎下根来,以后未必没有机会。”她的声音不高,却透着一种经过深思熟虑后的坚定。 父母看着她,眼神复杂。女儿眼底的倔强和那份详实的“报告”,让他们反对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最终,是母亲叹了口气,往她碗里夹了个煎蛋:“唉,你长大了,有自己的主意了……先试试吧,要是太辛苦,别硬撑着。”父亲没再说话,只是第二天一早,餐桌上多了一杯温好的牛奶,旁边放着他特意早起排队买回来的、陆予婷小时候最爱吃的豆沙包。无声的支持,往往比言语更有力量。 于是,陆予婷成了“惠民社区服务站”的一名新人。服务站不大,临街的一间门面房,窗明几净,墙上挂着各种规章制度和便民服务流程。她的工作内容庞杂琐碎,像一团理不清的毛线:帮社区里眼花耳背的赵大爷登记他那台总出雪花的老旧电视机报修;替腿脚不便的李奶奶在线上预约油烟机清洗服务;耐心倾听张阿姨抱怨楼上邻居深夜噪音,并做好记录转给调解员;还要将每天接收到的各种信息——维修单、咨询记录、居民反馈——分门别类地录入到那个反应迟钝的后台系统里,生成一份份格式统一的日报。 每天清晨,她都是在父母刻意压低却依然清晰的早餐交流声中醒来——“豆浆少放点糖,婷婷怕胖。”“今天降温,让她把那件厚外套穿上。”匆匆洗漱,冲到餐桌前,桌上总有一杯温度正好的牛奶,是父亲默默准备好的。旁边碟子里,是母亲用全麦面包、煎蛋、生菜和火腿片精心组合的“家庭版三明治”,虽然外形远不如面包店的精致,但用料十足,此刻正散发着诱人的香气。她总是来不及细嚼慢咽,抓起来咬一大口,含糊不清地说着“我走了!”,再抓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像一阵风似的冲出家门。门关上的瞬间,还能隐约听到母亲担忧的叮嘱:“慢点!路上看车!” 赶到服务站,往往离正式打卡时间只差几分钟。她气喘吁吁地放下包,打开电脑,一天的工作便在各种大爷大妈此起彼伏的咨询和请求中拉开序幕。 --- 今天下午,刚送走一位来咨询高龄补贴政策的老爷爷,陆予婷正全神贯注地对着电脑屏幕,手指在键盘上噼里啪啦地敲打着,整理上午堆积的十几份清洗订单信息。办公室里只有空调低沉的送风声和键盘敲击的声响,显得格外安静。 突然,一阵极具穿透力、节奏欢快到近乎聒噪的手机铃声炸响——“钱来钱来,钱从四面八方来!财神到,福运到,好运连连挡不住!……” 这魔性又土嗨的旋律,是闺蜜周晓楠(就是高中那位陪伴她整个青春的学姐)强行给她设置的专属铃声,美其名曰“招财进宝,激励斗志”。在骤然安静下来的办公室里,这声音简直如同平地惊雷,突兀得令人尴尬。 陆予婷的脸“腾”地一下红到了耳根,感觉所有人的目光都像探照灯一样聚焦在自己身上。她手忙脚乱地去摸口袋里的手机,恨不得立刻找个地缝钻进去,心里把周晓楠“问候”了一百遍。慌乱中,手机差点滑落,她好不容易才抓稳,屏幕上跳动着“债主楠楠”的备注(这也是周晓楠的“杰作”)。 她几乎是捂着手机,像做贼一样飞快地溜到服务站后门外相对僻静的角落,才敢接起来,压低了声音,带着一丝未消的窘迫和无奈:“喂!楠楠!你这铃声是想害死我啊!我们办公室刚才静得掉根针都能听见!” 电话那头传来周晓楠带着浓重鼻音、委屈巴巴的声音,背景音里还能隐约听到医院特有的呼叫铃声和模糊的人声:“呜呜呜,婷婷,我又被病人家属骂了!气死我了!这破班真是一天都不想上了!” 陆予婷的心立刻揪了一下,刚才的尴尬瞬间被对闺蜜的关切取代。她靠在冰凉的墙壁上,放缓了语气:“怎么回事啊楠楠?慢慢说,谁骂你了?因为什么?” “还能因为什么!”周晓楠的声音拔高,充满了愤懑,“一个小孩输液,拔针后我明明千叮咛万嘱咐让家属好好按住针眼至少五分钟!结果呢?那当妈的低头刷手机刷得忘乎所以,孩子手一乱动,血‘滋’地就冒出来了,肿了一大块!那家属转头就冲我吼,说我技术不行,没按好!你说我冤不冤?!” 陆予婷能想象出周晓楠此刻气得眼圈发红的样子,她柔声安抚:“确实太不讲理了。后来呢?” “后来护士长来了,调了监控,清清楚楚看到就是那家属没按好,自己光顾着玩手机了!家属这才哑口无言,不情不愿地道了歉。可我心里还是堵得慌啊!凭什么受这无妄之灾?这活儿干得真憋屈!我想辞职!立刻!马上!”周晓楠的声音带着哭腔和冲动。 陆予婷叹了口气,她知道周晓楠说的是气话。她这位闺蜜,虽然性格风风火火,吐槽起工作来毫不留情,但骨子里对护理工作有着一份难以割舍的责任感和对病患的柔软心肠。“好啦,消消气楠楠。”她的声音像温开水,试图浇灭闺蜜心头的怒火,“想开点,干什么工作不受点委屈呢?你看我,不也是刚转行,天天跟打印机卡纸、系统崩溃、还有各种琐碎要求打交道?服务行业嘛,哪能事事顺心?重要的是,最后真相大白,你没错,这就够了。别拿别人的错误惩罚自己。”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传来周晓楠吸鼻子的声音,语气似乎缓和了一些:“……也是。唉,就是当时那股火顶上来,难受。对了,跟你说个解气的!”她的声音忽然又带上了点八卦的兴奋劲儿,“刚才在急诊大厅,看见一对小情侣吵架,那叫一个激烈!好像是因为彩礼的事,女的哭得梨花带雨,男的梗着脖子吼‘你家这是卖女儿吗?’啧啧,那场面……” 陆予婷忍不住失笑:“你呀,还有心情看人家吵架?不嫌累啊?” “嘿,这你就不懂了吧!”周晓楠理直气壮,“这就像下饭菜!每天面对生老病死、鸡毛蒜皮,看点这种‘人间真实’的八卦,调节心情,苦中作乐嘛!不然这班还怎么上?”她顿了顿,语气忽然变得感慨起来,“哎,看着他们吵得面红耳赤,我就突然想起你了。还好还好,我们家婷婷当年悬崖勒马,没被那个只会花言巧语的渣男哄骗住!想想你这情路啊,啧啧,真是弯弯绕绕,坎坷崎岖……” 周晓楠的感叹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小石子,在陆予婷心湖深处漾开一圈细微却清晰的涟漪。她握着手机,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凉的金属外壳,嘴角牵起一丝无奈又带着点释然的弧度。是啊,情路弯弯绕绕……何止是弯绕,简直像走进了布满荆棘的迷宫。她没有立刻接话,只是对着话筒,轻轻地、意义不明地“嗯”了一声。 此刻无声,却仿佛有千言万语在两人之间无声流淌。那些共同经历过的青春懵懂,那些为爱欢喜为爱忧的岁月,那些或甜蜜或苦涩的回忆碎片,都在这一声轻应中被悄然唤起。周晓楠显然也懂这沉默背后的万语千言,她没再追问,只是了然地笑了笑:“行啦,知道你心里有数。我得去忙了,又来新病人了。回头聊,债主命令你晚上请我喝奶茶压惊!” “好,知道了‘债主大人’。”陆予婷笑着应下,挂了电话。 手机屏幕暗了下去,周围重新恢复了安静。服务站后门外是一条狭窄的小巷,只有一盏昏黄的路灯孤零零地亮着。陆予婷却没有立刻回去,她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刚才电话里的轻松笑意一点点从脸上褪去。 周晓楠那句“情路弯弯绕绕”和“悬崖勒马”的调侃,像一把小钩子,精准地勾起了她刻意深埋的某段过往。而那句看似不经意的“还好你没被哄骗”,更是让她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那个名字——林曦。 闺蜜最后问“你后悔遇到林曦吗?”时,她几乎是脱口而出的“有什么后不后悔的,我反而要谢谢他”。语气听起来那么云淡风轻,那么豁达通透。可是,真的如此吗? 手机放回口袋,指尖似乎还残留着一丝冰凉。她抬起头,目光穿过狭窄的巷口,望向外面车水马龙的主街。城市的灯光在夜幕下汇成一片璀璨的星河。然而,她的视线却仿佛穿透了这喧嚣的现代光影,再次清晰地看到了刚才校门口路灯下的那一幕: 那个娇小的女生,眼中从惊吓瞬间转换成的、亮晶晶的、带着甜蜜嗔怪的光;那个恶作剧得逞后,傻笑着却无比自然地为她接过书包的男孩;女孩被打后,两人并肩走远时传来的、那爽朗而毫无阴霾的笑声,像一串清脆的风铃,叮叮当当地敲在暮色里…… 那笑声,充满了青春的肆无忌惮和对未来的无限憧憬。 陆予婷静静地站在昏暗中,晚风拂过她的发梢,带着一丝初秋的凉意。心底那片被强行压下的涟漪,此刻却汹涌起来,混杂着酸涩、怅惘、一丝遥远的羡慕,最终却奇异地沉淀为一种近乎温柔的平静。 她微微仰起头,深深吸了一口微凉的空气,再缓缓吐出。路灯的光晕在她清澈的眼眸里投下细碎的光点。嘴角,不自觉地,再次轻轻弯起一个极淡、却无比真实的弧度。 “真好啊……”一声几不可闻的喟叹,融入了无边的夜色里。像是在赞叹眼前擦肩而过的青春,又像是在隔空回应着那段早已落幕、却永远改变了她的旧时光。暮色四合,城市的灯火渐次璀璨,而她的心湖,在短暂的波澜后,复归于一种带着暖意的、雨过天晴般的澄澈。 第2章 第二章 下午三点半,“惠民社区服务站”那扇厚重的玻璃门,终于暂时隔绝了外面世界此起彼伏的喧闹。送走了最后一位絮絮叨叨咨询养老保险认证流程的王奶奶,陆予婷几乎是脱力般地靠在了椅背上。办公室里弥漫着一种午后特有的、混杂着打印纸油墨、灰尘以及空调冷气的倦怠气息。窗外的阳光被厚厚的云层过滤,显得有些苍白无力,空气里沉甸甸地压着一股闷热潮湿的气息,仿佛酝酿着一场迟迟未至的暴雨。 难得的片刻宁静,刚被陆予婷抓在手里,还没来得及捂热乎,就被店长洪亮的声音打破了。 “大家注意一下!”身材敦实的店长站在办公室中央,拍了拍手,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下午五点半,咱们要去阳光花园小区做公益服务活动,主题是‘夏日家电安全与清洁’。老规矩,现场登记需求,宣传单页发一发。小陆,小周,还有老李,你们三个去。” 空气似乎凝滞了一瞬。 坐在陆予婷斜对面的周周姐(周娟),几乎是立刻就垮下了脸,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她下意识地抬手揉了揉眉心,眼角带着明显的疲惫纹路。她转过头,目光恰好与陆予婷投来的视线撞在一起。那一眼,包含了太多内容:无奈、焦虑、一丝不易察觉的怨怼,还有一种同为社畜的惺惺相惜。 “予婷啊……”周娟的声音拖得长长的,带着浓重的倦意和愁苦,“这又得弄到几点啊?我家那皮猴子今天幼儿园放学早,我妈回老家了,我老公今晚又得加班……这可怎么办?”她烦躁地用手指敲了敲桌面,发出沉闷的哒哒声,“哎,真恨不得自己会分身术。” 陆予婷看着周娟紧锁的眉头和眼底的青黑,心里也跟着沉了一下。她理解周娟的难处,双职工带孩子的家庭,时间永远被撕扯得七零八落。她扯出一个安抚性的笑容,声音放得轻柔:“粥粥姐,别急。都是为了工作嘛,再忍忍?看能不能临时找个邻居或者相熟的家长帮忙看一会儿?或者……问问托管班能不能多留一小时?” 周娟苦笑着摇摇头,眼神里满是生活的磋磨:“邻居?现在谁家不忙?托管班到点就锁门,多一分钟都不行。”她顿了顿,目光落在陆予婷年轻而相对轻松的脸上,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羡慕,“还是你好啊,予婷,现在一个人,无牵无挂的,多自在。”她顺手拿起桌上的保温杯,拧开盖子吹了吹热气。 陆予婷微微一怔,随即笑道:“粥粥姐,你可别这么说。我爸妈就是我最大的牵挂啊。” 她想起每天清晨那杯温好的牛奶和热腾腾的三明治,心里泛起暖意。 “除了爸妈呢?”周娟啜了口热水,眼神带着过来人的探究和一丝八卦的兴味,“其他让你牵肠挂肚的人?没有吧?” 她没等陆予婷回答,又自顾自地感叹道,“趁着年轻,就该多玩玩,享受自由。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找个对象,再生个娃,那才是真的套上夹板咯!想跑都跑不了!”语气里半是调侃,半是过来人的辛酸。 “怎么会呢?”陆予婷连忙摇头,笑容温婉真诚,“粥粥姐,我看你家粥粥(孩子小名)多可爱啊,虎头虎脑的,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多好看。” “好看?”周娟放下杯子,无奈地摊手,“那是你没见他皮起来的时候!家里除了我,没人镇得住他。他爸?哼,就是个摆设!我爷爷奶奶又太宠……可我呢?”她指了指自己,“天天忙得脚不沾地,回家还得伺候这小祖宗,辅导作业能气出心梗!你说我图啥?”她越说越来劲,仿佛要把生活的重担一股脑倒出来。 陆予婷只是安静地听着,适时地点点头表示理解。办公室的空调发出规律的嗡鸣,窗外天空的云层似乎又厚重了几分,光线愈发昏暗。 周娟发泄了一通,情绪似乎缓和了些。她话锋一转,带着点促狭的笑意,凑近了些,压低了声音问:“诶,予婷啊,跟姐说实话,之前谈过对象没?看你这样子,肯定有人追过吧?”她的眼神亮晶晶的,充满了对年轻女孩感情世界的好奇。 陆予婷脸上的笑容凝滞了一瞬,像被微风吹皱的水面,随即又恢复平静。她垂下眼睫,看着桌上摊开的登记表,指尖无意识地划过表格边缘,没有回答。 “哎呀,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周娟见她沉默,以为她是害羞,用胳膊肘轻轻碰了她一下,笑声爽朗,“都是过来人,谁还没点青春故事啊?说说嘛,让姐也回味回味年轻时候……” “叮铃铃——” 就在这时,服务站的玻璃门被推开,门上的风铃发出一阵清脆的声响。一位拄着拐杖的老大爷和一位拎着菜篮子的阿姨走了进来,瞬间打破了办公室内微妙的八卦氛围。 “小同志,麻烦问下,这燃气灶打不着火了,能报修不?” “姑娘,我想预约个空调清洗,最快啥时候能排上?” 陆予婷和周娟立刻像上了发条一样,迅速切换回工作状态,脸上堆起职业化的亲切笑容,迎了上去。刚才关于“对象”的话题,就这样被突兀地打断,淹没在琐碎而具体的社区服务需求里,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只在陆予婷心底留下了一圈微澜,便沉入了水底。周娟也只得暂时收起好奇心,投入到眼前的忙碌中。 --- 下午五点,本该是暑热稍退的时候,但厚重的云层像一层密不透风的棉被,将整个江市捂得严严实实。空气又闷又热,吸进肺里都带着黏腻的湿气,一丝风都没有。阳光花园小区中心的小广场上,支起了“惠民社区服务站”的简易蓝色帐篷。陆予婷和周娟,还有沉默寡言的老李,正汗流浃背地忙碌着。 陆予婷额前的碎发早已被汗水濡湿,黏在皮肤上,很不舒服。她一边给围上来的大爷大妈们分发印着家电清洁小贴士的宣传单,一边用略显干涩的嗓音重复着活动内容:“……大爷,您家里有需要清洗的油烟机、空调或者需要检查线路的旧家电,都可以在我们这里登记,我们有合作的师傅,价格优惠……” 周娟则负责登记,她面前的登记表上已经写了不少信息。她不时地抬手抹一把脖子上的汗,眉头紧锁,显得有些焦躁不安。眼看活动接近尾声,广场上的人流也稀疏下来,周娟终于忍不住,凑到陆予婷身边,声音带着急切和恳求:“予婷,帮姐个忙!家里刚打电话,粥粥在邻居家闹腾得不行,邻居也快顶不住了……你看,反正也快结束了,人也不多,我先撤了行不?回头请你喝奶茶!” 陆予婷看着周娟焦急的神色,没有丝毫犹豫,立刻点头:“粥粥姐你快去吧,孩子要紧!这里有我和李师傅呢,没问题的。” “太谢谢你了予婷!你真是姐的亲妹妹!”周娟如蒙大赦,飞快地收拾好自己的东西,连声感谢,转身就小跑着离开了,背影很快消失在小区楼宇之间。 看着周娟匆忙离去的背影,陆予婷心里忽然也空了一下。奶茶……她猛地想起,自己还欠着那位“债主”周晓楠一杯奶茶呢!以周晓楠那“钱来钱来”的催债风格,要是等她想起来主动轰炸,自己耳朵怕是要遭殃。她赶紧掏出手机,趁着登记的空隙,飞快地在外卖APP上下单了两杯周晓楠最爱的芋泥**奶茶,地址填了她工作的医院护士站。 活动接近尾声,广场上只剩下稀稀拉拉几个纳凉的老人。陆予婷和老李也开始收拾物料。就在这时,一对年轻的情侣手挽着手,悠闲地朝帐篷这边走了过来。 女孩穿着清爽的连衣裙,笑容明媚;男孩高大阳光,手里还拎着刚买的菜。 “你好,请问你们这是在做什么活动呀?”女孩好奇地探头问道,声音清脆悦耳。 陆予婷立刻放下手中的东西,脸上扬起职业性的微笑,耐心地介绍道:“您好,我们是惠民社区服务站的,今天在做‘夏日家电安全与清洁’的公益活动。可以免费登记家电清洗和简单维修需求,我们安排专业师傅上门,价格比市场价优惠很多。”她指了指桌上的宣传单页。 女孩接过单页,仔细看了看,然后转头对身边的男友说:“哎,亲爱的,我们新家那台老空调是不是该洗了?还有厨房的油烟机,感觉吸力都不太好了。” 男孩点点头,很自然地搂住女孩的肩膀,语气宠溺:“行啊,正好省得我们再找了。还有客厅那个有点接触不良的落地灯,书房那个吱呀响的旧风扇,干脆一起检查一下?一次性弄好省心。”他看向陆予婷,“师傅能安排时间一起上门吗?我们刚搬来不久,东西有点多。” “可以的先生,我们会尽量协调师傅一次上门处理。”陆予婷在登记表上快速记录着他们的需求,地址、电话、需要服务的项目。看着眼前这对璧人自然流露的亲昵和共同规划新家的默契,她心里某个角落被轻轻触动了一下。 登记完毕,女孩似乎对陆予婷印象不错,没有立刻离开,反而跟她闲聊起来:“你们这工作挺辛苦的吧?大热天还要出来摆摊。” 陆予婷笑了笑,将登记好的单子收好,随口应道:“还好,都是工作嘛。倒是看您和您先生感情真好,一起买菜,一起打理新家。” 女孩脸上立刻漾开幸福的笑容,像盛开的向日葵,她甜蜜地看了男友一眼,大大方方地说:“是啊!我们在一起好多年啦,从高中一直到现在呢!”她语气里带着一丝骄傲,“中间因为大学异地分开过几年,兜兜转转,最后还是他放不下我,厚着脸皮又追回来了。我们也是刚领证不久。”她晃了晃无名指上那枚简约却闪耀的钻戒。 “恭喜恭喜!”陆予婷真诚地道贺,心里那点触动又加深了几分。高中…到现在…分开又复合…这几个关键词像小锤子,一下下敲在她记忆的某个点上。 女孩似乎对陆予婷很有好感,又笑着问:“你们这工作挺累的吧?看你年纪不大,长得又这么漂亮,一个人出来工作,对象不担心呀?”她的眼神带着善意的调侃和好奇。 陆予婷微微一怔,随即摇摇头,笑容依旧得体,声音却轻了些:“没有呢。” “啊?没有对象啊?”女孩有些惊讶,随即又热情起来,“那以前肯定遇到过很喜欢很喜欢的男孩子吧?你这么好看,性格又好。”她的语气很笃定,仿佛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陆予婷脸上的笑容有一瞬间的僵硬,像是完美的面具出现了一丝微不可查的裂痕。她垂下眼睫,看着桌上被风吹动一角的登记表,几不可见地再次摇了摇头,声音轻得像叹息:“没有呢。” 这两个“没有”,听起来却比刚才回答“没有对象”时,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滞涩。 女孩显然没察觉这细微的变化,只是有些惋惜地“哦”了一声,随即又热心地说:“那太可惜了!下次有机会,我给你介绍!我认识好多优秀的单身青年呢!” 陆予婷努力维持着笑容,客气地回应:“那好啊,先谢谢您了。”她适时地结束了话题,目送着这对洋溢着新婚幸福气息的小夫妻说说笑笑地走远。他们依偎的背影,在闷热压抑的暮色中,像一道温暖的光,却又莫名地刺了一下陆予婷的眼睛。 活动终于彻底结束。陆予婷帮着老李把沉重的物料搬回服务站的小仓库,整个人像被抽干了力气。闷热了一天的云层终于承受不住水汽的重量,在她回家的路上,淅淅沥沥地落下了雨点。雨不大,却细密如织,打在滚烫的地面上,激起一阵阵带着土腥气的白雾。空气里的燥热被稍稍驱散,却更添了几分黏腻的潮湿。 陆予婷没有打伞,任由细密的雨丝落在头发上、肩膀上,带来一丝微凉。她拖着比来时更加沉重的步伐,一步一步走向那个亮着温暖灯光的家。昏黄的路灯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拉长了她孤寂的影子。 --- 打开家门,饭菜的香味扑面而来。父母正在客厅看电视,看到她淋了点雨回来,母亲立刻起身去拿毛巾,父亲则关切地问:“怎么淋雨了?快去擦擦,别着凉了。” 陆予婷接过母亲递来的干毛巾,胡乱擦了擦头发和脸颊,扯出一个笑容:“没事妈,就一点小雨。爸,妈,我先回房换件衣服。” 她走进自己整洁却略显清冷的卧室,反手关上了门。隔绝了客厅的电视声和父母的絮语,世界仿佛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敲打着玻璃窗,也敲打着她莫名有些空落的心。 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书桌最底层那个带锁的小抽屉上。那是一个很普通的、有些年头的原木色小盒子,表面甚至因为经常擦拭而显得格外光滑。它静静地待在抽屉深处,像一个被时光遗忘的秘密角落。 她站在原地,盯着那个盒子看了很久。手指无意识地蜷缩着,仿佛在进行一场无声的拉锯战。窗外的雨声似乎更清晰了,滴滴答答,像是催促,又像是某种召唤。 终于,她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深吸一口气,走到书桌前,蹲下身。钥匙一直被她小心地收在钱包最里层的夹缝里,此刻摸出来,带着一丝她掌心的微温。冰凉的钥匙插入同样冰凉的锁孔,轻轻转动。 “咔哒。” 一声轻响,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锁开了。 她缓缓拉开抽屉,将那个沉甸甸的小盒子捧了出来,放在书桌台灯温暖的光晕下。拂去表面一丝几乎不存在的浮尘,她打开了盒盖。 一股混合着旧纸张、干燥花瓣以及时光尘埃的、难以形容的陈旧气息,瞬间扑面而来,霸道地钻入她的鼻腔,直冲脑海深处。 盒子里东西不多,却像瞬间开启了一扇通往过去的门扉: * 几张边缘已经微微卷曲泛黄的**旧贺卡**。最上面那张,画着幼稚的星星和月亮,上面用蓝色圆珠笔写着歪歪扭扭却无比认真的几个字:林曦 第3章 第三章 那句“祝他前程似锦,未来安宁”静静地躺在手机屏幕上,像一枚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尚未完全平复。陆予婷轻轻退出APP,将手机屏幕按灭。房间里重新陷入台灯昏黄光晕笼罩的静谧,只有窗外偶尔传来一两声夜归汽车的轮胎碾过湿漉漉路面的沙沙声,以及远处不知名虫豸的断续低鸣。空气里还残留着雨后特有的清新与湿润,混合着旧物盒子里散发出的、若有似无的时光尘埃的气息。 她站起身,伸了个懒腰,骨头发出轻微的咔哒声,一天的疲惫仿佛都沉淀在了四肢百骸。是该洗个热水澡,冲刷掉这身黏腻和心头的纷扰了。她拿起睡衣,刚走到卧室门口,放在书桌上的手机屏幕却毫无征兆地再次亮起,在昏暗中划出一道刺眼的白光,伴随着一声短促的提示音。 陆予婷脚步一顿,有些疑惑地折返。解锁屏幕,是那条情感帖子的推送通知——有人在她刚刚发出的回复下面评论了。 她点开。 **用户ID:吃瓜小甜豆** **评论:** 楼主小姐姐,你也太善良了吧![抱抱] 换成是我,不骂他两句渣男都算克制了!祝他前程似锦?格局打开了姐妹![赞][赞][赞] 后面还跟了一个憨态可掬的小熊点赞表情包。 看着这行充满活力的文字和那个夸张的表情包,陆予婷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唇角不受控制地微微向上弯起,一个清浅的、带着点无奈又觉得好笑的弧度在脸上漾开。善良?格局?她倒没想那么多。只是……当那些激烈的、怨恨的、庆幸的留言在眼前翻滚过后,她心底那片被时光打磨得温润的湖泊,终究只能映照出这样的平静与祝愿。她指尖在屏幕上悬停片刻,终究没有回复,只是对着那行善意的评论,无声地笑了笑,仿佛隔着屏幕回应了那份陌生人的共鸣。 就在她准备再次放下手机时,指尖却不小心划过屏幕边缘的播放键。 下一秒,一段熟悉到刻骨铭心的旋律,带着一种清冷又带着点执拗的女声,猝不及防地流淌出来,瞬间填满了整个寂静的房间: > **“若不是你突然闯进我生活…”** > **“我怎会把死守的寂寞放任了…”** > **“说不痛苦那是假的…”** > **“毕竟我的心也是肉做的…”** 陈雪凝的《绿色》。 那声音像一把生了锈却依旧锋利的钩子,毫无防备地刺穿了陆予婷刚刚筑起的心防。每一个字,每一个音符,都精准无比地敲打在她记忆中最脆弱、最不愿触碰的那根弦上。 > **“你离开时我心里的彩虹,就变成灰色…”** > **“说不心酸那是假的,如果我真的没那么爱过…”** > **“爱着一个没有灵魂的人,世界都是黑色…”** 歌声在房间里低回婉转,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哀伤与不甘。陆予婷握着手机,僵立在原地,仿佛被施了定身咒。那些被她强行压下的、关于林曦的细碎片段——他递来草稿纸时修长的手指,他皱眉喝止哄笑时清冷的侧脸,他蹲在草丛里帮她找到电池盖时被夕阳拉长的影子,还有大学时告白被拒后,他那双盛满复杂情绪却依旧疏离的眼眸……如同被解除了封印的潮水,伴随着这撕心裂肺的歌声,汹涌地、蛮横地冲破了理智的堤坝,瞬间将她淹没。 > **“若不是你突然闯进我生活…”** > **“我怎会把死守的寂寞放任了…”** “死守的寂寞”……是啊,在遇到林曦之前,她的世界只有被霸凌的阴霾和深不见底的自卑,那何尝不是另一种更绝望的“寂寞”?是他,像一道突然撕裂乌云的微光,让她看到了另一种“活着”的可能,让她那颗在黑暗中蜷缩太久、几乎冻僵的心,开始笨拙地、小心翼翼地向往温暖。哪怕那温暖,最终只是她的一场盛大幻觉。 酸涩感毫无预兆地汹涌而至,迅速漫上眼眶,视野变得一片模糊。鼻子堵得厉害,喉咙里像是塞了一团浸了水的棉花,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压抑的哽咽。她紧紧咬住下唇,试图阻止那失控的情绪决堤,身体却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手机里,那个清冷的女声还在执着地唱着,一遍遍叩问着“爱过一个没有灵魂的人,世界都是黑色”…… 不知过了多久,歌声终于停止。房间里只剩下她压抑而急促的呼吸声,还有窗外偶尔掠过的风声。陆予婷像被抽干了力气,缓缓滑坐在冰凉的地板上,背靠着书桌的桌腿。她将脸深深埋进膝盖,双臂紧紧环抱住自己,仿佛这样就能抵御那从心底深处蔓延开来的、迟来了许多年的、巨大的荒凉和心酸。 原来,有些痛楚,并不会因为时间的流逝而真正消失。它们只是被深埋,被遗忘。当一首歌、一个场景、一句话精准地触碰到那个开关,那些以为早已结痂的伤口,依旧会汩汩地渗出鲜红的血来,提醒你,它从未真正愈合。 她就这样蜷缩着,任由那无声的泪浸湿了膝盖处的布料。直到窗外的风声似乎都停了,房间里只剩下自己渐渐平复的心跳声。 “婷婷?还没睡呢?” 门外传来父亲刻意放轻的询问,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洗好澡了吗?出来吃点东西吧?爸给你做了点夜宵。” 父亲的声音像一道温暖的光束,穿透了笼罩着陆予婷的、由旧歌和回忆编织的冰冷迷雾。她猛地吸了吸鼻子,胡乱地用袖子抹了一把脸,深吸几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正常:“……哎!爸,我洗好了,这就来!” 她扶着桌腿站起身,走到穿衣镜前。镜中的自己眼睛红肿,鼻尖泛红,头发也有些凌乱。她用力拍了拍脸颊,试图让苍白的脸色恢复一点血色,又整理了一下头发和睡衣,才拉开房门走了出去。 客厅里只开着一盏暖黄色的壁灯,光线柔和。父亲系着那条洗得发白、印着“XX超市”字样的旧围裙,正小心翼翼地将一碗热气腾腾的东西从厨房端出来,放在餐桌上。 “快来,趁热吃。”父亲招呼着,脸上带着憨厚的笑容,“刚煮好的,鸡汤小馄饨。我看你最近工作太辛苦,回来都蔫蔫的,看着你吃也不长肉。”他搓了搓手,有些不好意思地指了指放在一旁的手机,“我就在手机上搜了搜小视频,扒拉扒食谱,学了这个。以后啊,爸每天晚上都给你弄点好的补补,可不能把身体熬垮了。” 桌上,白瓷碗里盛着清亮微黄的鸡汤,上面漂浮着点点金黄的油花和翠绿的葱花。一个个小巧玲珑、皮薄得近乎透明的馄饨安静地沉在碗底,隐约透出里面粉嫩的肉馅。浓郁的鸡汤混合着葱花的清香,随着袅袅上升的热气,温柔地弥漫开来,瞬间驱散了房间里残留的冰冷和泪意。 陆予婷的鼻子又是一酸,这次却是因为满溢的感动和温暖。她拉开椅子坐下,拿起勺子,舀起一个馄饨,轻轻吹了吹气,小心地送入口中。温热的汤汁在舌尖化开,带着鸡汤特有的醇厚鲜香,馄饨皮爽滑,肉馅鲜嫩弹牙,一股暖流顺着食道滑下,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连带着那颗被旧歌和回忆冻得发僵的心,也一点点回暖、柔软起来。 “爸,真好吃!”她抬起头,眼睛亮晶晶地看着父亲,笑容真切而温暖,“不过,您别这么麻烦,我以后每天多吃点饭就好了。” 她知道父亲白天工作也很累。 父亲却立刻板起脸,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关切:“多吃点饭?你这小身板,风一吹都要晃三晃!现在工作又忙,外面天也热,你要是哪天在外面晒晕了可咋办?听话,爸给你补,不麻烦!”他坐在陆予婷对面,目光慈爱地看着她小口小口地吃着馄饨,仿佛这就是他最大的满足。 一碗热腾腾、饱含着父爱的馄饨下肚,陆予婷感觉全身都暖洋洋的,连带着心头的阴霾也被驱散了大半。胃里充实了,精神似乎也好了许多。她放下勺子,满足地舒了口气,站起身准备收拾碗筷。 “放着放着!”父亲立刻像被按了开关一样,从椅子上弹起来,“就一个碗,爸来洗!你上班一天也够辛苦的了,赶紧去洗漱,早点上床睡觉!听话!” 他不由分说地抢过陆予婷手里的碗筷,动作麻利得像个年轻人。 “爸,就一个碗,我顺手就洗了,不累的。”陆予婷哭笑不得。 “不累也放着!”父亲态度坚决,甚至带着点“家长式”的威严,“快去!热水器开着呢,洗个热水澡解乏,赶紧睡!明天还得早起呢!”他一边说着,一边已经把碗筷拿进了厨房,拧开水龙头,哗哗的水声立刻响起。 看着父亲在厨房灯光下微微佝偻却异常坚定的背影,陆予婷心头那股暖流再次汹涌起来,还夹杂着一丝酸楚的甜蜜。她无奈又感动地笑了笑,只好顺从地点头:“好好好,听您的,我这就去洗漱睡觉。爸,您也早点休息。” “知道了,洗好碗就睡。”父亲头也不回地应着,水流声更大了些。 回到卧室,陆予婷快速洗漱完毕,换上干净的睡衣。身体的疲惫在热水的冲刷下似乎缓解了不少,但精神却因为刚才那番情绪的起伏和饱食后的温暖而有些松弛,又有些微妙的亢奋。她拿起床头柜上那本睡前常翻的《小王子》,随手翻开一页。 柔和的台灯光线下,小王子的身影和那朵骄傲的玫瑰跃然纸上。她读到了那个片段:小王子精心地为他的玫瑰罩上玻璃罩,日夜守护,生怕它受到一丝一毫的风吹雨打。狐狸告诉他:“爱不是一味的保护,而是让其绽放出自己的美丽。你只要在旁呵护就好。就像玫瑰不用弯腰,爱你的人终将不会迟到。” 狐狸的声音仿佛穿透了书页,清晰地响在陆予婷的耳边。她摩挲着书页上凸起的文字,陷入了沉思。 爱,不是束缚,而是成全。不是卑微地仰望,而是平等的绽放。玫瑰的刺是它的一部分,无需为了被爱而刻意拔除。真正爱你的人,会爱你的全部,包括你的棱角和锋芒。他不需要你弯腰,他会自然地俯身,或者,与你并肩而立。 她曾经,是否也像小王子一样,将那份对林曦的仰望和依赖,当成了唯一的救赎,小心翼翼地呵护着,如同罩在玻璃罩里的玫瑰?她是否也曾试图拔掉自己身上的“刺”——那些自卑、敏感、怯懦——只为了能更靠近那束光?而林曦……他最终选择了拒绝,是否也像那阵吹过B612星球的风,终究无法成为那个守护玫瑰的玻璃罩?或者,他根本无意做那个罩子? 思绪纷乱,像缠绕的丝线。合上书,陆予婷关掉台灯,在黑暗中躺下。身体的疲惫终于彻底占了上风,意识渐渐模糊,沉入了睡眠的深海。 …… 梦境,如同被打翻的调色盘,色彩浓烈又模糊不清。 她感觉自己又回到了江市实验中学那间弥漫着粉笔灰和汗味的教室。阳光透过高大的窗户,在斑驳的水泥地上投下明亮的光斑。空气闷热,头顶老旧的风扇有气无力地转动着,发出嗡嗡的噪音。周围是嘈杂的喧闹声,男生的嬉笑追逐,女生的窃窃私语,一切都带着一种久违而真切的熟悉感。 她坐在靠窗的位置,桌上摊着英语试卷,鲜红的、刺眼的“58”分像一个巨大的嘲讽烙印。英语老师尖利刻薄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回响:“陆予婷!这就是你从大城市带来的‘水平’?我看你是从土疙瘩里刨出来的吧!撒谎精!” 她感觉脸颊火辣辣的,周围似乎有无数的目光像针一样扎在她身上,让她恨不得缩成一团,消失在空气里。 就在这时,一张边缘有些毛糙的草稿纸,被一只修长、骨节分明的手轻轻推到了她的试卷上,盖住了那个刺目的分数。没有言语,只是一个细微的动作。她猛地抬头,只来得及捕捉到一个穿着干净白衬衫的、清瘦挺拔的背影,正安静地走回自己的座位。阳光勾勒出他利落的下颌线和微抿的嘴角。是林曦。 心脏在胸腔里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带着一种久违的、混合着感激和悸动的钝痛。 场景倏然转换。变成了放学后熙熙攘攘的校门口。她焦急地在路边的草丛里翻找着什么,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突然,一片阴影笼罩下来。她抬起头,逆着光,看到林曦站在她面前,高大的身影挡住了刺目的夕阳。他摊开手掌,掌心静静地躺着一枚小小的、银色的电子表电池盖。 “在找这个?”他的声音不高,带着少年特有的清朗,在嘈杂的背景音中却异常清晰。 她怔怔地看着他掌心的电池盖,又看看他那张在逆光中显得有些模糊、却异常干净的脸庞,一时间忘了反应。他见她没动,便微微弯下腰,将电池盖轻轻放在她摊开的掌心。他的指尖不经意地擦过她的手心皮肤,带来一丝微凉的、转瞬即逝的触感。那触感却像带着电流,瞬间从掌心窜遍全身。 她猛地握紧了那枚小小的电池盖,冰凉的金属硌着掌心。周围放学的喧嚣仿佛瞬间被按下了静音键,整个世界只剩下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咚咚咚,震耳欲聋。 …… 画面再次变得支离破碎。她似乎站在一条没有尽头的、弥漫着白雾的小路上。四周是模糊的、流动的色彩。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就在前方不远处,背对着她,穿着记忆中那件干净的白衬衫,步履从容地向前走着。她看不清他的脸,但那个背影,那走路的姿态,都清晰地指向一个人——林曦。 “林曦!”她想喊,喉咙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发不出任何声音。她拼命地向前跑,想追上那个身影,想看清他的脸,想问他……问他什么?她也不知道。但脚下的路却仿佛有生命般在无限延伸,无论她跑得多快,那个身影始终在前方,不远不近,却永远触不可及。 第4章 第四章 日子像被设定好的程序,精准、重复,却透着一股深入骨髓的倦怠。连续几周高强度、快节奏的工作,像一台不知疲倦的榨汁机,将陆予婷身体里最后一丝鲜活的汁液也挤压殆尽。她感觉自己成了一具精准运转的机器:清晨被刺耳的闹铃惊醒,机械地洗漱、穿衣,在早高峰的人潮里随波逐流,打卡,对着闪烁的屏幕处理无穷尽的邮件和数据,午休时味同嚼蜡地吞咽着外卖,下午在冗长的会议和琐碎的沟通中耗尽心神,最后拖着灌了铅的双腿,在夜色中回到那个暂时能卸下盔甲的、与父母同住的家。生活只剩下“准时打卡”和“按部就班”这两个冰冷的坐标点,中间填充着的是无尽的疲惫和一种被掏空的虚无感。 又是一个寻常的周五傍晚。窗外的天空是城市特有的浑浊灰蓝,几颗疏星无力地闪烁,被下方永不熄灭的霓虹灯光轻易吞噬。陆予婷的房间里只亮着书桌上一盏孤零零的台灯,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一小片桌面,周围是浓得化不开的阴影。空气里漂浮着细微的尘埃,在光柱里无声地沉浮,一如她此刻茫然的心绪。电脑屏幕早已暗了下去,反射出她模糊而疲惫的倒影。她瘫在椅子里,手指无意识地揉着酸胀的太阳穴,目光失焦地望着窗外远处写字楼格子间里透出的、如同蜂巢般密集的灯光。客厅隐约传来父母看电视的低语声和广告的喧嚣,更衬得她这个小空间的寂静与孤岛感。 **“做点什么吧…”** 一个微弱的声音在心底响起,试图冲破这沉重的倦怠。“这样下去不行,身体会垮,精神也快被磨平了…” 她不是没想过改变。副业?兼职?这个念头像水底的泡泡,时不时就冒上来一下,又迅速被现实的疲惫和“没时间”、“没精力”、“不知道能做什么”的疑虑压下去。思绪像一团被猫玩过的毛线,乱糟糟地缠在一起,找不到线头。她甚至开始盘算,周末是否该去学个插花或者烘焙,用一点“生活情趣”来对抗这令人窒息的程式化,但又觉得那更像是一种粉饰太平的徒劳。 就在她深陷于自我怀疑与未来规划的泥沼中,思绪纷乱如麻之际,书桌上被冷落许久的手机,毫无征兆地爆发出了一阵极其夸张、极具穿透力的电子合成音: > **“婷宝!婷宝!宇宙无敌超级美少女楠楠公主驾到!速速接驾!喵呜~!啾咪啾咪~!”** 这声音尖利又造作,还带着诡异的卖萌尾音和猫叫,瞬间撕裂了房间里的寂静,也把陆予婷从混沌的思绪中狠狠拽了出来!她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一个激灵,差点从椅子上弹起来,脸颊“腾”地一下烧得通红——这该死的铃声!就是她那唯恐天下不乱的闺蜜周晓楠,几个月前趁她不备强行设置的!说什么“独乐乐不如众乐乐”、“社死是增进友谊的催化剂”,每次响起都让她尴尬得脚趾抠地,尤其是在安静的公共场合或者像现在这样独处的深夜。她甚至能想象到隔壁房间父母听到这铃声时憋笑的表情。 陆予婷手忙脚乱地抓起手机,屏幕上跳动着“楠楠公主”的名字和一个张牙舞爪的猫咪表情包。她深吸一口气,带着几分羞恼和无奈,按下了接听键,声音都带着点咬牙切齿的虚软:“喂!周晓楠!你能不能把这破铃给我换了!每次都能把我送走!我妈刚才肯定又听见了!” “哈哈哈哈哈哈!”电话那头立刻爆发出周晓楠标志性的、没心没肺的大笑,穿透力丝毫不亚于那社死铃声,“哎呀呀,多可爱啊!多么彰显我们深厚的革命友谊!你看,这不立马就精神了?比咖啡提神多了吧!阿姨听见怎么了?说明我们感情好!” 周晓楠的声音元气满满,像一罐刚被摇晃过、然后“噗嗤”一声打开的冰镇汽水,带着欢快跳跃的气泡,瞬间冲淡了陆予婷周遭凝滞的空气。 “精神?我差点被你送走!”陆予婷没好气地反驳,但嘴角却不受控制地微微上扬。周晓楠就有这种魔力,无论多丧的心情,都能被她没心没肺的快乐感染几分。她调整了下坐姿,让自己陷进椅背里更深一点,“这么晚打电话,又想祸害谁了?你家66主子准奏了?” “嘿嘿,当然是第一时间跟我的宝贝婷宝分享八卦啦!”周晓楠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发现新大陆的兴奋,“我跟你说!今天我们科!新!来!了!一!位!医!生!我的天!那叫一个帅!剑眉星目,鼻梁高挺,侧脸杀!下颌线比我的人生规划还清晰!走路带风,白大褂穿他身上跟定制时装似的!手术帽都遮不住那该死的魅力!整个上午,护士站的小姑娘们眼睛都直了,送病历的、问问题的,比平时勤快了三倍!连我们护士长看他的眼神都柔和了零点五个度!” 周晓楠语速极快,绘声绘色,陆予婷几乎能想象出她此刻在电话那头眉飞色舞、手舞足蹈的样子。她忍不住轻笑:“哟,周大护士也被迷倒了?难得啊,你不是号称‘男人只会影响你给66铲屎的速度’吗?” “切!”周晓楠嗤之以鼻,语气立刻变得意兴阑珊,“帅是帅,可惜啊,名草有主了。人家无名指戴着戒指,低调奢华有内涵那种铂金圈。下午查房时还特意提了句‘我太太不喜欢吃太甜的’…啧,那一脸温柔劲儿,啧啧啧…你是没看见,瞬间浇灭了多少颗蠢蠢欲动的少女心!茶水间里哀鸿遍野啊!好几个小护士当场表演‘笑容消失术’,比川剧变脸还快!” 陆予婷听着闺蜜绘声绘色的描述,眼前仿佛也浮现出医院走廊里那微妙的气氛变化,不禁莞尔:“那你还这么兴奋?就为了看别人幻灭?” “我兴奋的是八卦本身好吗!”周晓楠理直气壮,“看着大家春心萌动然后集体幻灭,多有意思!人间真实大型连续剧现场版!再说了,”她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懒洋洋又带着点满足,“男人哪有我家66香?软乎乎,毛茸茸,叫起来嗲嗲的‘喵呜~’,还不气人。我现在最大的乐趣,就是下班回家撸猫,给它开最贵的罐头,梳最顺的毛,看它在我腿上踩奶呼噜噜,感觉人生都圆满了。然后就是跟我的好婷宝吃吃喝喝,逛街追剧,享受生活!谈恋爱?狗都不谈!费心费力费感情,哪有我现在的单身贵族生活逍遥自在?开心最重要!懂不懂?” 周晓楠这番“猫奴宣言”和“单身万岁论”说得掷地有声,带着一种看透红尘般的洒脱和坚定。陆予婷听着,心底那潭被工作搅得浑浊的死水,似乎也被注入了一丝清泉,微微荡漾起来。是啊,开心最重要。晓楠活得如此通透、自我,像一株向着阳光肆意生长的向日葵,从不为谁弯腰。这份纯粹的自洽和快乐,让陆予婷在疲惫之余,生出几分羡慕,也悄然松动了她紧绷的心弦。 她顺着周晓楠的话头,像是找到了一个倾诉的出口,将盘桓在心头许久的念头小心翼翼地吐露出来:“晓楠…你说得对,开心最重要。其实…我最近也在想,除了这按部就班、累死人的工作,是不是该…做点什么别的?比如…搞个副业什么的?总觉得生活不该只是这样,像被设定好的轨道,一眼望到头…” 她的声音带着点迟疑和试探,像是在黑暗中摸索前行,带着对未知的忐忑。 “副业?”周晓楠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兴趣,“好啊!这想法太棒了!脱离资本家的魔爪,实现经济独立和精神自由的第一步!必须支持!你想做啥?开网店?做代购?还是搞自媒体拍短视频?我第一个给你点赞三连加转发!”她噼里啪啦甩出一堆选项,热情得如同点燃的炮仗。 陆予婷被问得有些窘迫,她还没想那么具体,只是模糊地觉得需要改变。“还没想好具体做什么…就觉得时间精力都被工作榨干了,想找点别的可能性,又不知道从何入手…怕投入了没结果,也怕自己坚持不下去…” 她叹了口气,语气里满是迷茫和自我怀疑的浓雾。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随即,周晓楠的声音变得异常清晰,带着一种“我怎么才想到”的恍然大悟,甚至有点恨铁不成钢的急切:“陆予婷!你是不是傻!你忘了吗?你以前不是一直念叨着想写小说吗?大学那会儿还偷偷摸摸在笔记本上写呢!后来…咳,”她似乎意识到提了不该提的(那个“后来”显然与林曦有关),赶紧含糊带过,“后来工作忙就搁置了。现在不正是一个天赐良机吗?!重拾你的笔啊,婷宝!” “写小说?”陆予婷愣住了,像被这个突然抛出的词砸中了心口,一阵微麻。尘封的记忆被撬开了一道缝隙,那个藏在心底很久、几乎被遗忘的、带着点文艺气息的梦想,猝不及防地被翻了出来,暴露在昏黄的台灯光下。她下意识地摇头,几乎是脱口而出,语速快得像是在逃避什么:“我?不行不行!我那算什么写啊,就是瞎涂鸦,自娱自乐罢了。高中作文都写不好,英语还总不及格…我又不是学中文的,不是专业的文科人才,没受过系统训练,写出来的东西…能看吗?怕是狗屁不通,让人笑话…” 她仿佛又听到了英语老师那尖利的嘲讽——“撒谎精!土疙瘩里刨出来的水平!” 自卑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她顿了顿,加重了语气,带着深深的自我怀疑和现实的考量:“而且,晓楠,我现在这工作强度,回家就只想躺着,骨头都散架了,哪还有那么多精力去构思情节、去码字、去琢磨遣词造句啊?太不切实际了…” 否定的话语像本能筑起的防御工事,迅速堆砌起来,试图将那冒头的念头重新压回心底的尘埃里。 “陆予婷!”周晓楠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尖锐,像一把锋利的小刀,精准地挑开了她试图包裹自己的那层脆弱外壳,“你怎么没经历?啊?你告诉我你怎么没经历?!你那些经历,那些心事,在我看来,比我看过的很多狗血网文都精彩一百倍,都够写一部跌宕起伏、赚足眼泪的青春疼痛文学了好吗!”她顿了顿,语气带着点心疼又有点故意戳痛点的促狭,“从江市实验到大学…再到后来…你自己想想,多少素材?多少故事?多少…意难平?” 她刻意在“意难平”三个字上加了重音。 “意难平”三个字,像一颗烧红的烙铁,精准地烫在了陆予婷刚刚被《绿色》搅动过、在父亲鸡汤馄饨里才勉强安抚下去的心湖上。林曦的影子,那些被歌声钩起的碎片——他递来草稿纸时修长的手指,夕阳下递来电池盖的身影,大学路灯下他疏离却复杂的眼神——瞬间在脑海中清晰闪现,带着尖锐的酸楚。她握着手机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节泛白,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哽住了。窗外的霓虹灯光透过窗帘缝隙,在她苍白的脸上投下变幻莫测的光影,映照出她眼中翻涌的复杂情绪。 “可是…晓楠,”陆予婷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浓重的自我贬低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我这点经历…太普通了,太平凡了。跟那些真正厉害的作者笔下波澜壮阔的世界、精巧绝伦的构思、动辄百万字的鸿篇巨制比起来,算什么呢?我写出来,恐怕也是…无人问津,石沉大海,自取其辱吧…” 自卑感如同沉重的藤蔓,缠绕着她的心脏,让她几乎喘不过气。她仿佛看到了自己辛苦写出的文字,像投入大海的石子,连一丝涟漪都激不起,只留下更深的失落和证明自己确实“平庸”的铁证。她害怕失败,害怕被评价,害怕再次经历那种被否定、被轻视的感觉,那感觉比身体的疲惫更让她难以承受。 “陆予婷!”周晓楠的声音陡然变得极其严肃,甚至带着点怒其不争的愤怒,“你看着我——哦不对,你听着我!”她深吸一口气,话语像连珠炮一样,带着强大的冲击力轰击过来,“你连当年那个…那个谁…那种级别的‘渣男’(虽然周晓楠心里清楚林曦的行为模式更接近‘回避型’而**型渣男,但为了刺激闺蜜,她故意用了这个最具冲击力的词)带给你的暴击都扛过来了!你都能在论坛上给他发‘前程似锦’的祝福了!这份‘格局’和‘体面’(她故意用了论坛上那个‘吃瓜小甜豆’夸陆予婷的词)连陌生人都给你点赞!你连这都不怕了,你还怕写小说?怕没人看?怕写得不好?!” 周晓楠的质问如同惊雷,炸响在陆予婷耳边。是啊,林曦带来的那种深入骨髓的心痛和漫长的自我怀疑,她都熬过来了。论坛上陌生人的一句评论都能让她感到一丝慰藉。写小说…最坏的结果,不过是没人看,或者被嘲笑写得差。这比起当年在教室被当众羞辱、比起告白被拒后躲在被子里无声哭泣的痛苦…似乎真的…没那么可怕? “再说了!”周晓楠趁热打铁,语气放缓了些,带着循循善诱,“你傻啊!写小说又不是让你去参加诺贝尔文学奖评选!你可以匿名写啊!披个马甲,谁知道‘青柠味小熊软糖’(她随口胡诌了一个ID)背后是你陆予婷?想怎么写就怎么写!把你那些憋在心里的话,那些无人诉说的委屈、暗恋、成长、蜕变…统统写出来!就当是…给自己写一本青春回忆录,给自己一个交代,不行吗?” 她的话像一把钥匙,轻轻转动了陆予婷心锁。 匿名…马甲…这个念头像一道微弱的光,穿透了陆予婷心中厚重的自卑迷雾。是啊,如果没人知道是她写的…那似乎…真的没那么可怕了?压力瞬间减轻了一大半。 “而且!”周晓楠的声音又兴奋起来,带着点狡黠,“你可以把我写进去啊!把我周晓楠,宇宙无敌美少女护士,66的铲屎官,写得光芒万丈!智勇双全!最好再给我安排一个忠犬系年下小奶狗或者霸总医生啥的,嘿嘿!”她毫不客气地开始给自己加戏。 陆予婷被她逗乐了,紧绷的神经松弛了一些,忍不住笑着吐槽:“把你写成玛丽苏女主?天天被帅哥环绕?” “哎!格局打开姐妹!”周晓楠理直气壮,“艺术源于生活高于生活嘛!再说了,你也可以把你自己的经历,艺术加工一下嘛!把那些憋屈的、难受的,写得酣畅淋漓!让读者跟着你哭,跟着你笑!特别是…嗯…某些片段,”她意有所指地停顿了一下,“你可以把我之前跟你吐槽过的,我遇到的那个奇葩相亲对象,也写进去当素材!让我这个纸片人在你的小说里也活灵活现,有血有肉,丰满立体!而不是一个轻飘飘的背景板工具人!我要当重要女配!带金手指那种!” 她描绘着自己的“纸片人生”,充满了期待。 陆予婷听着闺蜜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话,心头微动。把晓楠写进去?把她的性格,她的毒舌,她对猫的痴迷,她对爱情的“不屑一顾”,她对友情的珍视…都写进去?还有她自己…那些隐秘的心事,那些成长的阵痛,那些关于林曦的、未曾对任何人完全诉说的复杂感受…以一种安全的方式,通过文字宣泄出来?这似乎…不仅仅是一种记录,更像是一种梳理,一种和解,一种…重生? “那肯定要把你写得很好啊,”陆予婷的声音不自觉地温柔下来,带着真诚的笑意,“因为你值得最好。光芒万丈的周晓楠,必须拥有姓名和排面!” 她想象着在文字世界里塑造一个鲜活的“周晓楠”,嘴角不自觉地弯起。 “这就对了嘛!”周晓楠满意地笑了,“别犹豫了!心动不如行动!你先注册个账号,开个文档,想到啥写啥!就当写日记了!写得好不好,有没有人看,那都是后话!重要的是,你开始了!你在做一件你自己曾经想做的事情!这本身就是一种胜利,一种改变!” 闺蜜斩钉截铁的话语,像一剂强心针注入陆予婷的心脏。是啊,**开始**。这两个字仿佛带着魔力。她想起之前问过另外两个比较文艺的朋友,她们也都鼓励她:“写吧!支持!”“记录生活多好,就当练笔了!” 电话挂断后,房间里重新陷入寂静,但空气似乎不再那么凝滞。陆予婷没有立刻起身,依旧瘫在椅子里,目光却不再涣散。她望着窗外更深的夜色,霓虹依旧闪烁,车流汇成光的河流。周晓楠的话在她脑海里反复回响。 **“做一件你自己曾经想做的事情…这本身就是一种胜利,一种改变…”** **“就当是给自己写一本青春回忆录,给自己一个交代…”** **“把憋在心里的话…统统写出来…”** 是啊,改变。这不正是她潜意识里渴望的吗?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按部就班,找回一点掌控感和…生命力?做自己喜欢的事…这念头像一颗埋在心底很久的种子,被周晓楠的话语浇灌,终于破土而出,露出了稚嫩的芽。 她曾经,在多少个被自卑和孤独笼罩的夜晚,在日记本上偷偷写下过对未来的憧憬?憧憬着有一天,能做自己喜欢的事,不用再看人脸色,不用再害怕被否定,可以自由地表达,可以靠自己的心意活着,哪怕只是业余时间。吃可口的饭,过简单却充实的生活…这不就是年少时,那个躲在教室角落、成绩单上印着刺眼红分的女孩,对未来的自己最朴素的希望和向往吗? 写小说…记录青春…陆予婷的心跳微微加速。这不仅仅是一个副业的尝试,更像是一种仪式。一种用文字,去触碰、去梳理、去安放那段交织着晦暗与微光、疼痛与成长的青春记忆的方式。用一种更主动、更从容的姿态,去回望那个曾经卑微怯懦的自己,以及…那个在她生命里留下深刻烙印的人。 她的目光无意间扫过书桌角落,那里静静躺着一个不起眼的旧铁盒。那是她的“时光盒子”,里面装着一些旧物,包括…那张被草稿纸覆盖的英语试卷的照片。一个模糊却清晰的念头,如同黑暗中擦亮的火柴,骤然照亮了她的思绪: **这应该也是…当年他(林曦)那个无心之举,递来的那张草稿纸,或是夕阳下递来的电池盖…那些微小却关键的善意,在冥冥之中,想要引导我成为的——那个更好的自己吧?** 不是依靠谁的救赎,而是自己拿起笔,去书写,去创造,去赋予那些过往以意义,最终…成为自己故事真正的主人翁。 一股混杂着勇气、期待和淡淡酸涩的热流,悄然涌上心头,驱散了长久以来的疲惫和迷茫。陆予婷坐直了身体,伸手按亮了已经休眠的电脑屏幕。幽蓝的光芒映亮了她还带着些微红肿(之前听歌哭过)却异常明亮的眼睛。她移动鼠标,光标在空白的搜索框里闪烁。 她深吸一口气,指尖落在键盘上,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郑重,敲下了第一个词: **“小说平台…”** 窗外的城市依旧喧嚣,霓虹闪烁。但在陆予婷小小的房间里,一个新的世界,正随着键盘的轻响,在寂静中悄然开启。那些沉睡的记忆,如同被唤醒的星辰,开始在她心底的夜空,渐次亮起。拾忆,亦是启程。 第5章 第五章 决心已下,方向却依旧笼罩在薄雾之中。 自从那晚被周晓楠“醍醐灌顶”,注册了笔名(她最终选了个叫“青苔微光”的名字,带着点倔强的生机),陆予婷的心就像被投入了一颗石子,涟漪不断。写小说的念头不再是模糊的冲动,而成了具体的目标,却也带来了更具体的迷茫。写什么?怎么写?她像一只初次离巢的雏鸟,面对广袤的天空,既渴望飞翔,又充满了对未知的恐惧。 接下来的日子,工作依旧繁忙如故。打卡机冰冷的“滴”声是每日不变的序曲,键盘敲击声是永不停歇的背景音。格子间里弥漫着咖啡因和压力的混合气息。陆予婷穿梭在数据报表和冗长会议之间,身体像上了发条的玩偶,精准却麻木。然而,她的心思却悄悄分出了一缕,飘向了那个尚未成型的故事世界。 午休时分,同事们都趴在桌上小憩或刷着短视频。陆予婷则悄悄戴上耳机,屏蔽掉周围的嘈杂,指尖在手机屏幕上飞快滑动。她如饥似渴地潜入各大阅读平台,像一块干涸的海绵,拼命汲取着“小说”这片汪洋大海的信息。她点开榜单,浏览热门题材,研究那些动辄百万点击的作品。她看那些开篇如何“黄金三章”抓人眼球,看情节如何跌宕起伏制造爽点,看人物如何塑造得立体丰满,看结局如何或圆满或遗憾地收束。 看得越多,心头的迷雾似乎并未散去,反而更浓了。尤其是当她看到一本描写“暗恋成真”的小说时,指尖悬停在屏幕上,久久没有滑动。故事里的女主角小心翼翼,男主角温柔回应,最终修成正果。评论区一片“甜齁了”、“我又相信爱情了”的欢呼。陆予婷的嘴角却牵起一丝苦涩的弧度。 **“这世界哪有所有的暗恋都会成真呢?”** 一个声音在她心底轻轻叹息。那些她曾偷偷翻阅过的、关于暗恋的故事,大部分结局都指向两个方向:要么是千篇一律的终成眷属,仿佛这才是唯一被认可的圆满;要么就是语焉不详的开放式结局,留下无尽遐想,却也留下无尽怅惘。而更多的现实,是像她这样,一腔孤勇地撞上去,最终只换回一句清晰的“抱歉”,或是沉默的背影,成为漫长岁月里一道不深不浅、却总在不经意间隐隐作痛的疤痕。 **“大部分还是一厢情愿终于得到答复,可就是这样,青涩的少年时光才是我们值得去追忆珍藏的,一份珍贵的宝藏啊!”** 她默默想着。即使结局不如意,那份在尘埃里仰望星空的悸动,那份为一个人努力变得更好、笨拙地靠近光芒的执着,那份因他一个微小举动就心跳失序的纯粹…这些,难道不是青春独有的、无法复刻的瑰宝吗?它们或许苦涩,却因其真实而弥足珍贵。 她继续滑动屏幕,发现大部分暗恋题材,视角也惊人的一致:**女暗恋男**。仿佛在情感的剧本里,女性天生就该是等待被垂怜、被选择的那一方。故事里的女主角们,或卑微隐忍,或活泼开朗,但核心似乎都围绕着“如何获得他的青睐”。陆予婷的眉头微微蹙起。 **“而我想写的是…”** 她的指尖无意识地在冰凉的手机边缘摩挲,一个念头在混乱的思绪中逐渐清晰、坚定起来,**“女主通过自身努力变得更优秀,更耀眼。女主会慢慢从自卑变成自信活泼变成耀眼。”** 她想写的,不是依附于他人光芒的藤蔓,而是一株自己破土而出、迎风生长的树。从阴霾笼罩的角落,一步步走到属于自己的聚光灯下。那份蜕变的过程,那份最终不是为了取悦谁、而是为了成为更好的自己的光芒,才是她最想表达的核心。 这个念头让她心头一热,仿佛拨开了些许迷雾,看到了方向。但随即,更大的难题浮现:**题材**。她翻遍了榜单,看遍了推荐,却找不到一个完全契合她心中蓝本的故事。那些故事里的成长,要么过于顺遂,要么过于戏剧化,缺少她所经历的那种在泥泞中挣扎、在自卑与自尊间反复拉扯的真实质感。 一丝烦躁悄然爬上心头。午休结束的提示音响起,陆予婷有些泄气地摘下耳机,揉了揉酸涩的眼睛。窗外,城市的天际线在正午的阳光下显得有些刺眼而模糊。 **“可能每个人的经历不同吧,”** 她一边整理着下午会议要用的文件,一边在心底自我开解,**“要写就要写不一样的呀。树上的叶子还没有相同的呢,更何况是人呢。每个人的情感不同,每个人对情感的分配也不同。”** 强行模仿别人的路,或许能写出符合市场的东西,但那还是她陆予婷想讲的故事吗?那还是属于她自己的、独一无二的青春烙印吗? 答案显然是否定的。她需要的不是模仿,而是挖掘。挖掘自己内心深处那座尘封已久的矿藏。 于是,寻找外部素材的“远征”暂时搁浅。陆予婷开始转向内部探索。上班通勤的地铁上,拥挤的人潮里,她戴着耳机,眼神放空,大脑却在飞速运转,试图勾勒故事的脉络。午休时对着便当发呆,脑海里却在反复推敲着人物的设定和可能的冲突点。甚至在处理枯燥数据的间隙,一个灵感火花突然闪现,她会立刻抓起手边的便签纸,潦草地记下几个关键词。构思故事大纲成了她对抗程式化工作的一剂精神解药,虽然进展缓慢,如同在浓雾中摸索前行,但至少,她感觉自己在**前进**。 这天下班,暮色四合。天边堆积着厚重的铅灰色云层,空气沉闷得仿佛能拧出水来,预告着一场夏末的雷雨。陆予婷拖着比往常更显沉重的步伐走出写字楼,晚高峰的车流汇成一条缓慢移动的光河,喧嚣而焦躁。她挤上闷热的地铁,车厢里混杂着汗味和疲惫的气息。她靠在冰冷的扶杆上,闭目养神,大脑却不肯停歇,反复咀嚼着白天零碎记下的几个情节片段,试图将它们串联起来。然而,记忆的碎片如同散落的珍珠,缺少一根关键的丝线。 **“丝线…”** 她疲惫地想着。就在地铁报出她家附近站名的那一刻,一道微弱的、几乎被忽略的电流,倏然划过她混沌的脑海! **笔记本!** 那个被她遗忘在时光角落的、中学时代用来写日记的笔记本! 心脏猛地漏跳了一拍,随即剧烈地鼓噪起来。那个本子!她记得!里面零零碎碎记录了很多当时的心情,那些被欺负后的委屈,那些无人诉说的孤独,还有…关于林曦的,那些隐秘的、细碎的、被她用笨拙文字小心珍藏的片段!那些她以为早已模糊的细节,那些真实的情感波动,不正是她苦苦寻找的、最独一无二的“丝线”吗?那些带着稚嫩笔迹的文字,就是她青春最原生态的切片! 这个念头如同黑暗中的闪电,瞬间照亮了她心中的迷雾!一股难以言喻的急切感攫住了她。地铁到站,门一开,陆予婷几乎是第一个冲了出去,脚步比平时快了许多,带着一种近乎雀跃的迫切。 推开家门,熟悉的、温暖踏实的饭菜香立刻扑面而来,瞬间驱散了从外面带回来的潮湿闷热和一身疲惫。客厅里亮着暖黄色的灯光,电视里播放着轻松的综艺节目。父亲正坐在沙发上看报纸,听到开门声,立刻抬起头,脸上绽开温和的笑容:“婷婷回来啦?今天有点晚哦。” 母亲则系着那条印着超市LOGO的旧围裙,从厨房探出头,手里还拿着锅铲:“快去洗手,菜刚炒好,就等你开饭了。” “嗯!回来了!” 陆予婷应着,飞快地换了鞋,目光却不由自主地瞟向自己房间的方向,那颗心还在为刚才的发现而砰砰直跳。写小说这件事,除了周晓楠和另外两个要好的朋友知道,她还没告诉父母。一来是怕他们担心她太累,二来也是觉得八字还没一撇,说了反而平添压力。 她走到餐桌边,看着桌上热气腾腾的家常菜:翠绿的清炒时蔬,油亮的红烧排骨,还有一碗嫩滑的蒸蛋羹。家的温暖熨帖着她焦躁的心,但那个笔记本的念头却像只不安分的小猫,在她心里抓挠着。 “爸,妈,” 她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自然,但眼神里的急切却泄露了心事,“你们…知道我上学时候用的那些笔记本,都放哪儿了吗?特别是…有一个硬壳的,封面是星空图案的日记本?”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 母亲把最后一道汤端上桌,闻言有些惊讶地看了她一眼:“笔记本?怎么突然想起找这个了?都过去多少年啦。” 她一边解围裙一边回忆,“我记得…你房间里那个带锁的抽屉里,好像有你放的一些东西?书房那个旧书柜最下面一层,我也放了一部分你不常用的书本杂物。你要找那个日记本干嘛?” 母亲的眼神里带着关切和一丝好奇。 “啊…就是…突然有点用。” 陆予婷含糊其辞,脸颊微微发热,避开了母亲探究的目光,“想…想看看以前记的东西。” 她总不能说“妈,我要写小说,拿我自己的黑历史当素材”吧? 父亲放下报纸,笑呵呵地说:“孩子大了,总有些自己的念想。先吃饭!人是铁饭是钢,有什么事吃完饭再说!你看这菜,你妈特意给你做的排骨,凉了就不好吃了。” 他拿起筷子,招呼着。 母亲也温柔地附和:“是啊,婷婷,快坐下吃饭。有什么事,等吃饱了肚子,有了力气再去做。那本子又不会长腿跑了。” 她给陆予婷盛了满满一碗米饭,又夹了一块最大的排骨放进她碗里。 看着父母关切的眼神和桌上冒着热气的饭菜,陆予婷心头一暖,那股急躁的情绪被强行按捺下去。她点点头,拉开椅子坐下:“嗯,好香!谢谢妈,谢谢爸。” 她拿起筷子,努力将注意力集中在眼前可口的饭菜上。排骨炖得软烂入味,时蔬清爽可口,蒸蛋羹嫩滑得入口即化。家的味道,是疲惫灵魂最好的抚慰。 然而,美味的食物此刻似乎也失去了往日的吸引力。她吃得有些心不在焉,味同嚼蜡。脑海里全是那个星空封面的日记本。它还在抽屉里吗?会不会被妈妈不小心处理掉了?里面都记了些什么?那些尘封的文字,现在读来会是怎样的心情?林曦…她在日记里是怎么描述他的?那些细碎的、被她刻意遗忘的瞬间,是否都被笨拙地记录了下来? 无数个问题在脑海中翻腾,让她坐立难安。好不容易等到碗里的饭见了底,陆予婷几乎是立刻放下筷子:“爸,妈,我吃好了!你们慢慢吃!” 话音未落,人已经像一阵风似的冲回了自己的房间。 “这孩子…今天怎么毛毛躁躁的…” 母亲看着她的背影,无奈地摇摇头,但眼神里满是包容的笑意。父亲则了然地笑笑:“随她去吧,年轻人嘛。” 陆予婷反手关上房门,心脏还在怦怦直跳。她几步冲到书桌前,蹲下身,拉开了书桌下方那个带锁的旧抽屉——其实锁早就坏了,只是虚挂着。抽屉里堆放着一些学生时代的“宝物”:褪色的奖状、几本流行小说、一些朋友送的生日贺卡、还有…一个用透明胶带缠了好几圈、显得格外笨拙的方形铁盒(那是她的“时光盒子”)。 她的目光急切地扫过,最终落在了抽屉最深处——一本硬壳笔记本静静地躺在那里。封面是深邃的蓝色,点缀着细碎的银色星星和一轮弯月,正是她记忆中的星空图案!只是那蓝色已不复当初的鲜亮,蒙上了一层淡淡的灰黄,边角也有些磨损卷翘,像一位历经沧桑的老友。 陆予婷的心跳骤然加速。她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尖触碰到那略显粗糙的封面。一股混合着陈旧纸张和淡淡尘埃的、属于时光的独特气息,若有似无地钻入鼻尖。就在她的指尖触碰到本子边缘的瞬间,仿佛冥冥中自有感应,一阵不知从哪个缝隙钻进来的微风,恰好拂过桌面。 “哗啦——” 那本尘封已久的日记本,书页竟被这阵微风轻柔地掀开了几页! 仿佛一道无形的闸门被骤然开启!一股汹涌的、带着陈旧气息的记忆洪流,毫无防备地迎面扑来!陆予婷的呼吸一窒,整个人像是被钉在了原地。 她几乎是屏住呼吸,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易碎的珍宝,将笔记本从抽屉里捧了出来。它比记忆中似乎更沉了一些,承载着过往的重量。她抱着它,走到房间中央,没有开顶灯,只拧亮了书桌上的台灯。昏黄柔和的光晕洒下,在地板上投下一圈温暖的光域。她靠着床沿,缓缓席地而坐,将笔记本珍重地放在屈起的膝盖上。 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轻轻抚过扉页。上面用当时流行的、带着点花哨的字体写着: **“予婷の秘密花园”** 下面还有一行小字:“200X年9月1日启”。 翻开第一页,是更加稚嫩却透着无比兴奋的笔迹: > **“9月1日晴** > **太——开心啦!!!今天是我人生中超级超级重要的一天!爸爸妈妈终于决定在江城定居啦!以后再也不用跟着他们到处搬家转学了!而且!江城实验中学!那可是重点中学啊!听说校园可大可漂亮了!妈妈今天带我去买了新书包,是我最喜欢的淡紫色,上面还有一只白色的小兔子!还买了新的文具盒,粉色的!还有好多好多漂亮的本子和笔!爸爸晚上回来知道我和弟弟明天就要去新学校报道,特意做了一大桌子菜,全是我和弟弟爱吃的!糖醋排骨!可乐鸡翅!清蒸鲈鱼!还有我最爱的玉米排骨汤!香得我舌头都要掉啦!吃饭的时候,爸爸妈妈看着我们,眼睛笑得弯弯的,像月牙儿一样。爸爸说:‘我们不求你们有多么多么的优秀,只要你们平安健康,快乐,足矣。’ 我当时听了就想,这有什么难的?平安健康快乐,不是最简单的事情吗?我一定会做到的!江城实验,我来啦!新生活,我来啦!未来,一定超级超级美好!!!”** 字里行间跳跃着几乎要溢出来的喜悦和对未来的无限憧憬。透过这些稚嫩飞扬的文字,陆予婷仿佛看到了那个扎着马尾辫、背着崭新淡紫色书包的自己,拉着妈妈的手,在开学前一天的商场里雀跃地挑选文具;看到了父亲在厨房里忙碌的、宽厚的背影;看到了餐桌上那热气腾腾、香气四溢的饭菜,以及父母眼中满溢的、温柔的、不掺杂任何功利色彩的期许——**平安,健康,快乐**。 多么朴素又多么珍贵的愿望啊!当时的她,天真地以为这是触手可及的寻常。她怎么会想到,那个承载着她无限憧憬的新学校,会成为她整个少女时代晦暗记忆的开端?那个关于“平安健康快乐”的愿望,竟会成为她此后漫长岁月里孜孜以求、却似乎总是难以完全握在手中的珍宝?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猛地冲上鼻尖,眼眶瞬间发热。仿佛穿越了时光的隧道,她清晰地触摸到了那个对未来充满天真幻想的、毫无防备的、快乐的自己。而这份快乐,即将在不久之后,被现实无情地碾碎。 就在这时,一阵带着夜晚凉意的风,从她身后未关严的窗户缝隙里钻了进来,轻柔地拂过她裸露的后颈和手臂。那片突如其来的微凉,像一只冰冷的手,瞬间将她从那遥远而温暖的记忆画面中狠狠拽了回来! 她猛地一个激灵,下意识地回头。原来是父亲不知何时来过她的房间,或许是看她窗户开着想帮她关上,又怕打扰她,只轻轻掩上了大半,却留下了一道缝隙。窗外,城市的霓虹灯光透过那道缝隙,在地板上投下一道变幻的光斑。 凉风让她混沌发热的头脑清醒了一瞬。她这才惊觉,不知何时,一滴温热的液体,毫无征兆地,顺着她的脸颊悄然滑落,“啪嗒”一声,轻轻滴落在泛黄的日记本纸页上,迅速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她慌忙用手指去擦,动作带着点狼狈。那水渍却像是一个烙印,提醒着她刚刚经历的情绪波动。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心绪,起身走到窗边,将那扇留着缝隙的窗户彻底关严,隔绝了外面的喧嚣和凉风。 重新坐回灯下的光晕里,她刚想再次翻开日记本,去触碰那些注定带着苦涩的记忆时,门外响起了母亲刻意放轻的敲门声,伴随着温柔得如同夜风般的叮嘱: “婷婷?还在看东西吗?” 母亲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带着小心翼翼的关切,“时间不早了,明天还要上班呢。早点休息吧?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休息好了,精神足了,才有精力去做你想做的事,是不是?” 紧接着是父亲浑厚些的声音,同样压低了:“是啊,闺女,别熬太晚。东西就在那儿,跑不了。听话,先睡觉。” 父母的声音,像两道温暖而坚实的光束,穿透了房间内弥漫的旧日尘埃与刚刚升起的悲伤薄雾。陆予婷心头一暖,那股即将沉入黑暗的情绪被及时地托住了。她清了清有些发哽的嗓子,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快平静:“哎!知道了,爸,妈!我这就收拾一下,马上睡!你们也快休息吧!” 门外传来父母放心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房间里重新安静下来。陆予婷没有立刻合上日记本。她将它紧紧抱在怀里,像抱着一个沉睡多年的、装满秘密的匣子。指尖反复摩挲着那粗糙的封面,仿佛想透过这层硬壳,触摸到里面那些被时光尘封的、滚烫或冰凉的文字。她低下头,额头轻轻抵在笔记本的脊背上,闭着眼睛。昏黄的灯光在她低垂的眼睫下投下一小片阴影。 那些被第一页日记勾起的、关于后来遭遇的碎片记忆——英语老师尖利的嘲讽、同学不怀好意的哄笑、被故意藏起的文具、厕所隔间门上的涂鸦、孤立无援的体育课…还有林曦那张递来的草稿纸,那个在夕阳下递来的电池盖,那沉默却带着一丝温度的背影…无数画面不受控制地在脑海中翻腾、交织、碰撞。 她像是在凝视一个深不见底的洞穴,既渴望看清里面的一切,又恐惧着洞穴深处可能盘踞的、名为“痛苦”的怪兽。笔记本的封面被她摩挲得微微发热,她却感觉自己像要把这本子看穿、看透,甚至看成一个洞,一个能让她短暂逃离现实、却又不得不直面过往的时空隧道。 时间在寂静中无声流淌。窗外的霓虹光影在窗帘上缓慢移动。疲惫终于如潮水般汹涌而至,淹没了翻腾的思绪。眼皮沉重得如同坠了铅块,无论她如何努力想再看几页,意识还是不可抗拒地滑向了黑暗的深渊。 她抱着那本承载了太多记忆的日记本,靠着床沿,就这么沉沉地睡了过去。 然而,睡眠并非安宁的港湾。那些被日记本唤醒的旧日幽灵,迫不及待地侵入了她的梦境。 她又回到了江市实验中学那间熟悉的教室。空气闷热潮湿,头顶老旧的风扇徒劳地转动着,发出令人烦躁的嗡鸣。英语老师尖利刻薄的声音像锥子一样扎进耳朵:“陆予婷!58分?!这就是你从大城市带来的‘水平’?我看你是从土疙瘩里刨出来的吧!撒谎精!” 鲜红的、刺眼的“58”分在试卷上无限放大,周围是压抑不住的、此起彼伏的嗤笑声和窃窃私语。无数道目光像冰冷的针,密密麻麻地扎在她身上,让她无处遁形,羞愤欲死。她感觉自己的脸颊滚烫,恨不得将头埋进课桌里,或者干脆原地消失。 场景倏然切换,又变成了阴暗潮湿的厕所隔间。门板上用红色的马克笔歪歪扭扭地写着恶毒的字眼:“陆予婷,撒谎精!滚出我们班!” 门外是几个女生嘻嘻哈哈的推搡声和刻意拔高的嘲讽:“喂,里面的‘大小姐’,还不出来?等着我们给你送纸啊?” 她蜷缩在冰冷的角落,死死捂住嘴巴,不敢发出一丝声音,只有滚烫的眼泪无声地汹涌而出… 梦里充斥着扭曲的面孔、尖锐的嘲笑、冰冷的孤立…还有那个始终在人群中显得格格不入、却在她最狼狈时递来一张草稿纸的、模糊的白衬衫身影。绝望、恐惧、自卑、委屈…这些早已远去的情绪,在梦境中被无限放大、还原,如同冰冷的潮水将她彻底淹没。 睡梦中的陆予婷,眉头紧锁,身体微微蜷缩,仿佛在抵御着无形的攻击。紧闭的眼角,一行清泪再次不受控制地滑落,濡湿了鬓角的碎发,也浸湿了怀中那本硬壳日记本的封面一角。 那滴泪,无声地渗入纸张的纹理,仿佛在与多年前那个在厕所隔间里无声哭泣的少女的泪水,隔着漫长的时光,悄然融合。尘封的记忆,如同被惊扰的尘埃,在寂静的夜里,缓缓扬起,弥漫成一片迷蒙的、带着痛楚气息的尘雾。拾忆之路,注定不会平坦。 第6章 第六章 那滴落在陈旧日记本扉页上的眼泪,仿佛拥有穿越时空的魔力。它晕开的不仅仅是一小片深色的水渍,更像是一把无形的钥匙,旋开了尘封多年的心锁。过往的记忆不再是被动翻开的书页,而是化作汹涌的潮汐,瞬间将陆予婷的意识吞没、裹挟,带回了那个被岁月镀上朦胧金边、却也潜藏着风暴的起点——一个对于她而言,并非全新开始,而是艰难融入的初三开学日。 意识沉浮间,感官率先苏醒。不是卧室里昏黄的台灯和窗外城市的低鸣,而是清晨特有的、带着一丝凉意的空气,混杂着早餐的香气和父母低声交谈的温柔絮语。 陆予婷猛地睁开眼。 映入眼帘的,是熟悉又带着强烈陌生感的、属于她初三这年才搬入的“新”房间。阳光透过尚未熟悉的窗帘缝隙挤进来,在地板上投下略显局促的光斑。墙壁还带着新刷涂料的淡淡气味,书桌上堆放着刚刚拆封的崭新课本和文具,那个略显成熟些的深蓝色书包正安静地立在门边。一切都带着一种“临时”和“需要适应”的气息。 她低头,看见自己穿着江市实验中学蓝白相间的校服——这是她作为**初三转校借读生**的身份证明。袖口依旧有些长,盖住了半个手背。身体里涌动着一股属于十五岁少女的、却远非纯粹的兴奋,而是混杂着深深不安与强自镇定的复杂情绪。 “婷婷!小凯!快出来吃早饭啦!第一天可不能迟到,要给新老师新同学留个好印象!” 母亲的声音从客厅传来,带着比平时更甚的关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来了!” 弟弟陆予凯清亮的童音立刻回应,伴随着一阵踢踢踏踏的脚步声。他刚升初一,在同一所学校的初中部,反而显得比姐姐更轻松。 陆予婷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那份因“重回过去”而产生的奇异眩晕感,以及那份作为“插班生”挥之不去的忐忑。她站起身,对着穿衣镜仔细整理了一下校服领口和有些毛躁的马尾辫。镜中的女孩眼神里少了分初一新生的懵懂憧憬,多了分过早经历的沉静和一丝掩藏得很好的忧虑。脸颊的婴儿肥似乎也褪去了一些,显出几分少女的清瘦。 她走出房间,餐厅里已是热气腾腾。父亲正把最后两个煎得金黄的荷包蛋端上桌,母亲则在给陆予婷倒牛奶,动作带着点小心翼翼的郑重。桌上摆着白粥、油条、酱菜,简单却充满了家的暖意,也像是在为即将踏入“战场”的女儿加油鼓劲。 “快坐下吃,婷婷。” 父亲笑着招呼,声音刻意放得轻松,“今天就是去认识认识新环境,别紧张。” 他试图淡化那份凝重。 “是啊,江市实验学风好,老师也好,” 母亲把牛奶推到她面前,眼神里是浓得化不开的关切和一丝隐藏的焦虑,“就是…初三了,课程紧,又是新环境…婷婷,要是觉得吃力,或者…或者有什么不习惯的,一定要跟爸妈说,千万别自己憋着,知道吗?” 母亲的手指无意识地绞着围裙边缘。他们都知道,女儿因为之前频繁转学和那段不愉快的经历,性格变得有些敏感内向。这次转学借读,进入一个已经磨合了两年的成熟班级,压力可想而知。 弟弟陆予凯已经抓起油条大嚼,含糊地说:“姐,听说初三可恐怖了,题海战术!不过你别怕,我罩你!” 他挥舞着油条,带着少年不知愁滋味的豪气。 陆予婷努力扯出一个笑容,点点头,小口喝着粥。胃里暖暖的,但那份沉甸甸的忐忑却像一块石头,压得她有些食不知味。父母的担忧像无形的丝线缠绕着她,让她更加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外来者”的身份。 吃完早饭,收拾东西。父母几乎是事无巨细地帮她检查书包:课本、新买的笔记本、文具盒、水杯、借读证明…反复确认了好几遍。临出门时,母亲站在玄关,一边近乎神经质地帮陆予婷抚平校服上每一道细微的褶皱,一边不放心地叮嘱:“婷婷,再想想,东西都带齐了吗?借读证明放好了?课本都拿对了吗?初三的课可耽误不起…” 陆予婷看着母亲忧心忡忡的脸庞,心头涌起一阵酸涩的暖流,还没等她回答,旁边的弟弟陆予凯已经笑嘻嘻地插嘴:“哎呀妈,你都问三遍了!姐又不是三岁小孩!开学第一天嘛,带个脑子,带个包,再带上你的人,齐活儿!对吧姐?” 他试图用一贯的贫嘴活跃气氛。 陆予婷被弟弟逗得想笑,但那笑容只牵动了嘴角,眼底的忧虑并未散去,她低声附和:“嗯,小凯说得对,该带的都带了。” 她其实很想说,她最想带的是一份融入新集体的自信和勇气,可惜这东西无法打包。 父母被姐弟俩的话弄得既无奈又心疼。父亲叹了口气:“你们两个啊…小凯说得轻巧,你姐情况不一样。” 他看向陆予婷,眼神复杂,“走吧,别晚了。” 依旧是父母一人一辆电动车。父亲载着陆予婷,母亲载着陆予凯。清晨的风带着夏末的微凉,吹拂在脸上。道路两旁的行道树郁郁葱葱,阳光正好。但坐在父亲身后的陆予婷,却感觉不到多少惬意。她看着熟悉的街道掠过,心却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越靠近学校,那份攥紧的力道就越重。 江市实验中学气派的校门终于出现。巨大的花岗岩校门庄严肃穆,“江市实验中学”几个鎏金大字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却莫名给她一种压迫感。校门口人声鼎沸,车水马龙。穿着同样蓝白校服的学生们如同归巢的鸟群,大部分都熟稔地打着招呼,三五成群,兴奋地谈论着暑假和新学期。陆予婷敏锐地感觉到,初三学生的神情普遍多了分沉稳和紧迫感,步履也更快一些。 “到了。” 父亲停稳车,陆予婷跳了下来。母亲也带着弟弟停在了旁边初中部(初一初二)的区域。 “去吧,” 父亲拍了拍陆予婷的肩膀,想说什么,最终只是化作一句,“放松点,婷婷。” 母亲快步走过来,替陆予婷把被风吹到脸颊的一缕碎发仔细别到耳后,又轻轻整理了一下她的红领巾(初三依旧要求佩戴),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婷婷,记住,爸妈就在你身后。平安…健康…快乐…” 后面的话似乎哽住了,只化作一个用力握了握她手臂的动作。这句朴素的祝愿,在此刻听来,承载了太多重量。 “嗯!爸妈再见!小凯再见!” 陆予婷用力点头,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有力。她朝家人挥挥手,然后深吸一口气,像即将踏入未知水域的旅人,转身,汇入了通往初三教学楼的人流。 踏入校门,喧嚣声浪瞬间将她包围。校园很大,环境优美。高大的教学楼,宽阔的操场,绿树成荫的小道。广播里播放着悠扬的钢琴曲。一切都很好,很标准。但这份“好”和“标准”,在陆予婷眼中却充满了距离感。那些热烈的重逢寒暄,那些默契的玩笑打闹,那些自然形成的“小圈子”…都属于“他们”——那些已经在这里共同生活、学习了两年的同学。而她,陆予婷,只是一个突兀插入的、格格不入的“借读生”。 她背着深蓝色的书包,低着头,尽量缩小自己的存在感,小心地走在人群中。这份喧嚣像一层厚厚的隔音玻璃,将她隔绝在外。她能听到声音,却感觉不到温度。她的脚步下意识地放得很慢,目光低垂,只敢偶尔飞快地扫视一下周围的环境,确认方向。 按照通知,初三(3)班在主楼最高层——六楼。沿着宽阔的楼梯向上走,越往上,人声似乎越稀疏,也越显出一种属于毕业年级的、略带压抑的安静。与楼下初一初二的热闹截然不同。经过二楼、三楼时,还能听到一些班级里老师训话或学生搬动桌椅的声音。到了四楼、五楼,走廊里几乎看不到扎堆的学生,只有零星的脚步匆匆掠过,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无形的紧张感。 终于站在了六楼的走廊。这里更加安静,甚至能听到自己略显急促的呼吸声。长长的走廊光线略暗,两侧是初三各个班级紧闭的后门。她找到了初三(3)班的牌子。班级的后门紧闭着,听不到里面有什么声音,仿佛一个沉默的堡垒。 陆予婷的心跳骤然加速。**“不像初一初二那么吵,像菜场一样…”** 这个认知并未让她放松,反而加剧了紧张。这种安静,是秩序井然?还是…某种无形的压力?她该直接进教室吗?还是该先去办公室报到? 班主任办公室就在走廊尽头。对,应该先去办公室!她像是找到了流程指南,定了定神,朝着那扇挂着“教师办公室”牌子的门走去。 站在办公室紧闭的深棕色木门前,陆予婷感觉自己的心脏快要跳出胸腔。咚咚咚!声音大得她自己都害怕里面的人能听见。走廊里一片寂静,这份寂静放大了她的不安。她甚至能听到自己血液在耳中奔流的声音。她紧张地咽了口唾沫,手指冰凉,在裤缝上蹭了蹭,终于鼓起毕生的勇气,抬起微微颤抖的手,准备敲门。 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门板的刹那—— “咔哒”一声轻响,门锁转动。 紧接着,“吱呀——” 门竟被人从里面拉开了! 陆予婷的手僵在半空,心脏也仿佛在这一刻骤然停跳! 一个身影从门内略显昏暗的光影里走了出来。 最先撞入眼帘的,是一件异常干净、挺括的白色校服衬衫,一丝不苟地束在深蓝色校裤里,勾勒出少年清瘦却挺拔的身形。然后是一张极其干净、甚至带着冷感的侧脸。鼻梁很高,线条清晰得如同雕刻,下颌的弧度带着一种近乎锋利的利落感。皮肤是那种常年不见阳光的、近乎透明的冷白。他戴着一副细边的银框眼镜,镜片后的眼睛在抬眸看向门口的瞬间,平静无波,像两泓深秋的寒潭,没有任何情绪地掠过陆予婷的脸,如同掠过走廊墙壁上一块无关紧要的告示板。 没有停留,没有询问,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好奇。那目光只是漠然地扫过,确认门口站着一个陌生人,仅此而已。然后,少年面无表情地移开视线,仿佛她只是一团无色无味的空气,径直从她身边擦肩而过。白衬衫的衣角带起一阵极微弱的、带着淡淡消毒水味道的气流,冰冷而疏离。 陆予婷僵在原地,如同被施了定身咒。那股冰冷的、带着消毒水味道的气息似乎还萦绕在鼻尖。少年那漠然到近乎无视的眼神,像一根细小的冰针,猝不及防地刺了她一下。一种难以言喻的尴尬和微弱的受伤感瞬间攫住了她。她甚至忘了自己来办公室的目的,大脑一片空白。 就在这时,办公室里传来一个中年男人略带烦躁的声音:“林曦!你小子走的时候也不顺手把班级里的新书带走一部分?还得让我再跑一趟教室!真是的…诶?门口是谁?” 陆予婷猛地回神,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浮木,慌忙侧身从少年拉开的门缝里挤了进去,声音细若蚊呐:“老…老师好,我是…我是新来的借读生,陆予婷…” 办公室不大,弥漫着浓郁的旧书、粉笔灰和茶叶混合的味道。几张办公桌拼在一起,堆满了小山般的试卷和作业本。靠近门口的一张桌子后面,一个脑袋正从一堆高高的暑假作业本后面艰难地“冒”出来。 那是一位中年男老师,头发确实如日记里所记——“发量有待考究”,中央地带已经相当“开阔”,周边稀疏的头发勉强支撑着“地方支援中央”的格局。他鼻梁上架着一副非常大众化的黑框眼镜,镜片后是一双带着疲惫和些许烦躁的眼睛。他扶了扶眼镜,上下打量了一下局促不安的陆予婷,眉头习惯性地微微蹙起:“新来的借读生?哦,陆予婷是吧?学籍材料都带齐了?” 他的语气公事公办,带着一丝被打断工作的不耐。 “带…带齐了。” 陆予婷连忙从书包里拿出准备好的文件袋,双手递过去,心跳依旧紊乱。 老徐(徐老师)接过来,随手翻了翻,也没细看,就放在了一边。“行,知道了。” 他挥了挥手,目光又落回那堆作业山上,嘴里还兀自念叨着,“…林曦这小子,一点眼力见儿没有,让他帮点忙跟请神仙似的…行了,你跟我来吧,我带你去教室。” 陆予婷默默跟在老徐身后,心绪依旧有些混乱。刚才那个叫**林曦**的少年冷漠的背影,和老徐口中那带着抱怨却又似乎隐含一丝…纵容?(“不愧是自己大爱的学生”)的评价,交织在一起,在她心里留下了一个模糊却异常深刻的初印象——**一个很厉害、很有个性、但也很不好接近的学霸。以后要少接触。** 这个念头无比清晰地烙印下来。 重新回到六楼安静的走廊,走向初三(3)班紧闭的后门。老徐伸手推开门—— 门开的瞬间,仿佛按下了静音键! 前一秒还能隐约听到的、属于几十个青春期少年的低语、翻书、挪动桌椅的窸窣声,在门被推开的一刹那,如同被无形的巨手瞬间抹去!整个教室陷入了一种落针可闻的、近乎诡异的寂静! 四十几道目光,齐刷刷地、带着毫不掩饰的好奇、探究、审视,如同探照灯般聚焦在站在门口、跟在班主任身后的陆予婷身上! 陆予婷只觉得头皮一炸!一股强烈的、仿佛被剥光了示众般的羞耻感和紧张感瞬间席卷全身!她的脸颊“腾”地一下烧得滚烫,耳根都红透了。她下意识地低下头,手指死死抠着书包带子,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她能清晰地感觉到那些目光在她身上逡巡,带着对新来者天然的审视和评估。 老徐似乎对这种“下马威”效果颇为满意,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掌控全局的欣慰笑容(“不愧是自己大爱的学生”)。他清了清嗓子,走上讲台,声音洪亮地打破了寂静:“都安静!看什么看?没见过新同学啊?” 他故作威严地扫视了一圈,目光所及之处,学生们都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 “给大家介绍一下,” 老徐侧身,示意陆予婷上前一点,“这位是陆予婷同学,从今天起,就是我们初三(3)班的一份子了!她是借读生,大家要多多帮助新同学,尽快融入集体,听到没有?” 稀稀拉拉的、参差不齐的“听—到—了—”响起,带着点敷衍和看好戏的意味。 老徐没在意,目光在教室里扫了一圈。座位基本都坐满了,只有…他目光落在靠窗那组倒数第二排的位置。那里只有一个身影,正旁若无人地低着头,专注地看着桌上摊开的一本明显超出初中教材厚度的书,对刚才的静默和新同学的到来似乎毫无所觉。正是林曦。 “嗯…陆予婷,” 老徐指了指那个方向,“你就先坐在林曦旁边吧,那儿还有个空位。” 陆予婷的心猛地一沉!**坐在他旁边?** 那个刚刚才用眼神冻了她一下、冷漠得像个冰雕的学霸林曦?她下意识地看向那个角落。 少年依旧低着头,额前细碎的刘海垂落,遮住了部分眉眼。只能看到他挺直的鼻梁和紧抿的、没什么血色的薄唇。阳光透过旁边的大窗户斜斜地打在他身上,在他专注的侧影上勾勒出一道清冷的光边。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仿佛周遭的一切喧嚣、寂静、注视都与他无关。 一股无形的压力扑面而来。陆予婷感觉自己的脚步有千斤重。在几十道目光的“护送”下,她硬着头皮,背着书包,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走下讲台,穿过过道,走向那个靠窗的角落。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又像是踏在烧红的铁板上。她能感觉到无数道视线粘在她的背上,让她如芒在背。 终于走到了那个位置旁边。她停下脚步,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几乎要撞碎肋骨。林曦依旧没有抬头,甚至连眼睫都没有颤动一下。他修长的手指稳稳地翻过一页书页,发出极其轻微的“沙沙”声,在这片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他面前摊开的那本书,深蓝色的硬壳封面上印着复杂的数学符号和英文书名,散发着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智慧感。 **这么用功的一个学生,一定是个超级学霸…** 这个认知伴随着巨大的距离感,沉甸甸地压在陆予婷心头。她小心翼翼地拉开椅子,尽量不发出声音,然后像只受惊的小兔子一样,迅速又轻巧地坐了下来,把自己的书包抱在怀里,身体微微蜷缩,努力减少自己的存在感。新书桌上空空如也,只有一层薄薄的灰尘。 一天的课程开始了。陆予婷努力集中精神,试图跟上老师的节奏。但陌生的环境、无处不在的审视目光、旁边那位散发着“生人勿近”气场的同桌,都让她心神不宁。她能感觉到周围同学偶尔投来的、带着好奇或探究的目光,也能感觉到林曦周身那堵无形的墙。他几乎不参与课堂讨论,只在老师点到名时才用简洁到极致的语言回答,思路清晰得可怕。大部分时间,他都在看那本厚厚的书,或者自己做题,仿佛周围的一切都是干扰他的噪音。陆予婷连呼吸都刻意放轻了。 终于熬到了放学铃声响起。教室里瞬间活络起来,收拾书包的声音、互相招呼的声音响成一片。陆予婷几乎是第一时间收拾好自己的东西,逃也似的离开了那个让她窒息的角落和那个冰冷的同桌。 走出教学楼,夕阳的余晖将天空染成一片绚烂的橙红,如同燃烧的锦缎。晚风带着白天的余温,吹拂在脸上,带来一丝解脱的轻松。校门口依旧热闹,家长们翘首以盼。 陆予婷一眼就看到了父母和弟弟。他们并排站在电动车旁,正焦急地朝这边张望。看到她出来,父母脸上立刻绽开如释重负的笑容,弟弟则用力朝她挥手。 “婷婷!这边!” 母亲的声音带着欣喜。 陆予婷快步跑过去,扑进母亲张开的怀抱里。母亲身上熟悉的气息和温暖的怀抱,瞬间驱散了她在新环境里积攒了一天的紧张和冰冷(尤其是来自同桌的)。父亲也笑着揉了揉她的头发:“第一天感觉怎么样?累不累?” “还好…” 陆予婷闷在母亲怀里,声音有点瓮声瓮气。 就在这时,她的目光无意间瞥见不远处。那个清冷的白色身影——林曦,正背着书包,独自一人走向一辆停靠在路边的黄色校车。他依旧是那副淡漠疏离的样子,目不斜视地走上车,很快消失在车窗后。校车引擎发动,缓缓驶离。 **他有好长的时间可以跟同学相处交流,虽然他冷冷淡淡的…** 一丝微弱的羡慕掠过心头。至少,他不用像她这样,每天被父母接送,像个没长大的孩子。当时的她,并未深想这份“自由”背后可能意味着什么。 “看什么呢婷婷?” 父亲问。 “没…没什么。” 陆予婷摇摇头,收回目光,“我们回家吧。” 坐上父亲的电动车,迎着漫天燃烧般瑰丽的晚霞,感受着适宜晚风拂过脸颊的温柔。弟弟坐在母亲车上,兴奋地讲述着初一的新鲜事。父母关切地问着她在新学校的情况。 “作业多不多啊?” 母亲问。 弟弟陆予凯立刻大声抢答:“啥作业呀?才第一天!” 陆予婷靠在父亲背上,感受着电动车行驶带来的轻微颠簸,小声地说:“虽然没什么作业…可是要预习初三的内容了…”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沉重。 父亲听了,扭头对弟弟佯装严厉地说:“听到没?小凯!要像你姐学习!初三了,要有自觉性!” 又轻轻拍了拍陆予婷环在他腰间的手,“你也别太紧张,慢慢来。” 弟弟在后面不满地嘀咕:“哼,她就知道学习…” 回到家,温馨的饭菜香再次包裹了她。晚饭时,她尽量简单地回答了父母关于新班级、新老师的问题,避开了关于同桌和那份巨大压力的细节。吃完饭,写完仅有的几道预习作业,陆予婷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关上门。 房间里很安静。她坐到书桌前,拧亮了台灯。昏黄的光晕洒下,像一个安全的茧。她从抽屉深处拿出那本崭新的、素雅的日记本——这是她转学前特意买的,准备记录新生活。 翻开扉页,她拿起笔,笔尖在纸页上悬停了很久,才终于落下: > **9月1日晴** > **今天,我正式成为了江市实验中学初三(3)班的借读生。** > **校园很大,很漂亮,但也很陌生。同学们…似乎都认识很久了。** > **班主任徐老师,头发…嗯,很有特点。** > **我见到了一个…很特别的人。叫林曦。** > **他好厉害,是学霸。老师好像很喜欢他,但也抱怨他不帮忙。他看起来…清清冷冷的,像块冰。眼神很淡,好像什么都入不了他的眼。** > **老师让我坐在他旁边。他一直在看一本很厚很厚的书,好像全是数学符号?跟他坐在一起,感觉…压力好大。我都不敢大声喘气。** > **他好像坐校车回家。** > **总结:新的开始,有点难。要努力适应。以后…尽量离他远一点吧。** > **希望明天能好一点。** 合上日记本,仿佛也关上了一天沉重的门扉。身心俱疲的陆予婷爬到床上,习惯性地拿起枕边那本翻旧了的《小王子》。书页翻动,熟悉的字句映入眼帘,带着一种温柔的抚慰力量。看着看着,沉重的眼皮再也支撑不住,缓缓耷拉下来,覆盖住那双盛满了初来乍到的迷茫与一丝隐忧的眼眸。 她沉入了睡眠的深海,怀中还抱着那本薄薄的小书。窗外的月光悄然洒落,在少女安静的睡颜上镀上一层柔和的银辉。新的一天结束了,而属于初三(3)班借读生陆予婷的故事,才刚刚在烟雾缭绕的现实中,悄然拉开序幕。 第7章 第七章 时间如同指间流沙,悄然滑落。转眼间,陆予婷在江市实验中学初三(3)班已度过了一周。初来乍到时那浓得化不开的紧张与疏离感,如同被阳光穿透的晨雾,正一点点地散去,虽然并未完全消散,却也不再是令人窒息的屏障。日子开始有了规律的轮廓,校园也不再是完全陌生的迷宫。 课堂,成了她暂时逃离周遭审视目光的避风港。老师们风格各异,却也让她枯燥的初三生活添了些许色彩。 语文课的卢老师,是陆予婷最期待的。她个子娇小,能量却惊人。讲台上,她能把一篇枯燥的古文讲得活色生香,当知识点解析到位后,她话锋一转,便开始绘声绘色地讲述诗人词客的逸闻趣事,或是某个朝代的野史秘辛。她的语言极具画面感,仿佛将学生直接带入了那个衣袂飘飘、刀光剑影的时代。讲到动情处,她眉飞色舞,声音抑扬顿挫;遇到学生愚钝,她又会急得跺脚,嗓门陡然拔高,但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转眼间又笑逐颜开,继续她的“评书”。那份耿直和热情极具感染力,常常是下课铃响了,学生们还沉浸在她编织的故事里,久久不愿离去。陆予婷坐在角落,常常听得入神,暂时忘却了周遭的格格不入,心里默默感叹:**“以后的学习生涯里,怕是再难遇到这样有趣的老师了。”** 班主任老徐(徐老师),依旧顶着他那“地方支援中央”的发型,教学风格也如他的发型般,朴实无华,直来直去。讲数学题逻辑清晰,但讲解方式略显刻板,带着点“大众思想”和“直男理论”,缺乏卢老师那种引人入胜的魅力。不过,他对待学生基本算是一碗水端平,尽职尽责。 至于英语老师Miss Zhang,则是另一种“风景”。她从头到脚都透着精致:一丝不苟的盘发,永远得体的套装裙,高跟鞋踩在地板上发出清脆利落的声响,连指甲都修剪得圆润光亮,涂着优雅的裸色。然而,再精致的妆容也掩盖不了岁月在她眼尾和嘴角刻下的细纹。她的嘴,就像她精致的装扮一样,是她最锋利的武器。发音要求严苛到近乎变态,语法错误更是她的眼中钉。批评起学生来毫不留情,语速快得像机关枪,用词刻薄精准,常常让人无地自容。陆予婷在她课上总是格外紧张,生怕被那犀利的目光捕捉到一丝错误。 其他学科的老师,大多是本分尽责的类型。他们按时上课,耐心讲解,在课间或自习时也愿意为围上来的学生解答疑难。教学是他们的工作,他们认真完成,仅此而已。氛围虽平淡,却也稳定。 在这一周的适应期中,陆予婷的目光,总会不由自主地被旁边那个清冷的身影吸引——林曦。 他依旧是那副遗世独立的模样。大部分时间沉默得像块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要么是那本深奥的数学书,要么是各种竞赛习题集。课堂讨论他极少参与,被老师点名时,回答总是简洁到极致,却总能一针见血,逻辑清晰得令人咋舌。他身上仿佛有一层无形的屏障,隔绝了周遭所有的喧嚣和温度。 然而,陆予婷也观察到了一个微小的变化。林曦并非完全独来独往。他有一个固定的伙伴——坐在前排靠过道位置的李哲,一个阳光开朗、笑容很有感染力的男生。同学们都叫他“小李”。只有在小李凑过来跟他讨论一道复杂的物理题,或者争论某个数学模型的解法时,林曦周身那层坚冰才会出现一丝微不可查的裂痕。 陆予婷曾亲眼目睹过一次。那是在一次自习课上,小李拿着卷子转过身,指着最后一道大题,压低声音和林曦争论起来。小李说得眉飞色舞,甚至激动地用手比划着。一直低着头的林曦,终于抬起眼,镜片后的目光专注地落在卷子上,薄唇微启,冷静地反驳着。争论到某个节点,小李不知说了句什么歪理,林曦的嘴角竟然极其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弧度转瞬即逝,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但陆予婷确信自己捕捉到了。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眸子里,似乎也掠过一丝极淡的、类似于无奈或好笑的光。**“只有在他俩之间,我才能偶尔地看见林同学的…笑脸。”** 这个发现让陆予婷有些意外,原来冰山也会有融化的瞬间,虽然极其短暂,只为特定的人。 每晚回到自己那间小小的、逐渐有了熟悉气息的房间,拧亮书桌的台灯,陆予婷都会郑重地打开那本素雅的日记本。橘黄的灯光下,纸页散发着淡淡的墨香。这本子,如同一位沉默而忠诚的老友,陪伴她踏上这场充满未知的冒险旅程。 指尖翻动纸页,沙沙作响,仿佛时光倒流的声音。9月2日的记录跃入眼帘,字迹还带着一丝初来乍到的拘谨和强装的乐观: > **“9月2日晴** > **开学第二天。作业暂时不多,但初三的节奏明显快了。要打起十二分精神,不能掉队!加油,陆予婷,你可以的!适应,努力!”** 再翻一页,是9月3日,字里行间透出一丝小小的雀跃: > **“9月3日晴** > **今天有点开心!课间收作业的时候,前排一个叫王薇的女生主动跟我说话了!虽然只是问了一句‘作业交齐了吗’,但这是我来这里后,第一个主动跟我说话的(除了老师点名)同学!感觉…好像没那么孤单了。”** 一页页翻过,记录着细碎的点滴:对新老师的印象,听懂一道难题的欣喜,食堂某道菜的味道,某个同学无意间释放的善意…直到9月8日。 > **“9月8日阴** > **持续了一周的闷热终于有散去的迹象了,不过代价是——要下雨了。放学时,雨已经淅淅沥沥地下起来了。校门口乱成一团,好多没带伞的同学要么在屋檐下焦急等待,要么直接冲进雨里。我心里偷偷松了口气,还好我有习惯,总是把伞备在书包里,沉是沉了点,关键时刻真顶用!** > **看到林同学和他同桌小李一起冲出教学楼。林同学也没带伞!不过小李带了,一把…呃,看起来有点小的折叠伞?两个一米八左右的大个子,挤在一把小伞下,肩膀都露在外面淋着雨,那画面…怎么说呢,有点滑稽,像误入了小人国的鲁滨逊?他们顶着伞,狼狈却目标明确地狂奔向停在不远处的黄色校车。** > **我撑着我的大伞,站在校门口雨棚的边缘。雨丝在路灯昏黄的光线下密密斜织,被光线穿透的雨滴晶莹剔透,连成一片朦胧的光幕,坠落在地面溅起无数细小的水花。远远看去,竟像是城市上空无声绽放的、一场盛大而清冷的金色烟花秀。很美,却又带着一丝寂寥。或许,这只是老天在用另一种方式告诉我:看,世界依然有它的美好,别灰心,要努力呀。”** 写完最后一句,陆予婷合上日记本,长长舒了口气。一天的疲惫似乎也随着笔尖的停驻而沉淀下来。她开始整理书包,准备明天的课本。忽然,她动作一僵! **笔袋里少了一支笔!** 不是普通的笔,是她小心珍藏的那支樱花粉色的按动中性笔!笔杆上还点缀着细小的樱花浮雕。那是她转学前,家乡最好的朋友陈悦送给她的离别礼物。不是什么贵重物品,却是她那段珍贵友谊的象征,承载着无数美好的回忆和无声的祝福。 她焦急地翻遍书包的每一个夹层,又检查了书桌抽屉,心一点点沉了下去。记忆的碎片迅速拼凑——下午最后一节自习课,她好像用这支笔在草稿纸上演算题目,然后…好像随手放在了桌角?后来急着收拾书包躲开林曦的低气压,可能…忘了收回来? **笔落在了林同学那儿!** 这个认知让她瞬间坐立不安。虽然不是价值连城,但那支笔对她意义非凡!去要回来?想到要主动跟那个散发着“生人勿近”气场的林曦说话,还要解释为什么一支“少女颜色”的笔如此重要,陆予婷就觉得头皮发麻,脸颊开始隐隐发烫。他会怎么想?会不会觉得她很幼稚?很麻烦?或者干脆冷漠地回一句“没看见”? **“算了…只是一支笔而已…他应该也看不上吧?下周…下周找机会再说?”** 退缩的念头立刻占据了上风。她沮丧地坐到床边,心里像有两个小人在打架:一个催促她立刻想办法(哪怕发个短信?可她连林曦联系方式都没有!),另一个则拼命安慰她“没事的,一支笔他不会拿的,周一去拿回来就好”。 就在这时,“笃笃笃”,敲门声响起,伴随着母亲温和的声音:“婷婷,收拾好了吗?我们要去趟超市,买点下周的菜和生活用品,你要不要一起去?正好透透气?” 陆予婷正心烦意乱,本想拒绝,但转念一想,出去走走也许能散散心,冲淡一下对那支笔的焦虑和对林曦的莫名畏惧。“好…好的,马上来!” 她应了一声,匆匆换了件家居的薄外套。 周末晚上的大型超市,永远是人声鼎沸、灯火通明的景象。巨大的空间被一排排高耸的货架分割成无数通道,各色商品琳琅满目,包装鲜艳夺目。冷气开得很足,混合着生鲜区的水汽、熟食区的香气、面包区的甜香,形成一种独特的、属于人间烟火的热闹气息。广播里播放着欢快的促销广告和背景音乐,购物车轱辘滚过地面的声音、人们的谈笑声、小孩的嬉闹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片喧嚣的海洋。 陆予婷推着一辆购物车,跟在父母身后,心思却有些飘忽。她看着货架上五颜六色的商品,眼神放空,脑子里还在纠结那支笔和林曦那张冰山脸。直到父母在生鲜区停下挑选蔬菜,她才推着车,无意识地拐进了旁边摆满膨化食品和糖果的休闲零食区。 就在她漫无目的地看着那些花花绿绿的包装袋时,目光不经意地扫过前方不远处的饮料冷柜旁——三个身影瞬间攫住了她的注意力! 是林曦和小李! 林曦依旧是那副生人勿近的清冷模样,穿着简单的灰色连帽卫衣和黑色运动裤,身形挺拔,与周围热闹嘈杂的环境格格不入。他手里拿着一罐无糖茶饮,正低头看着冷柜里的其他饮料,侧脸线条在超市明亮的顶灯下显得格外清晰冷峻。 他身边的小李则要活泼得多,推着一辆购物车,车里已经堆了不少薯片、饼干之类的零食,他正兴奋地拿起一包超大份的虾条,似乎在跟林曦讨论着什么,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属于少年的馋嘴和兴奋。林曦偶尔抬眼看他一下,表情淡淡的,但也没有阻止。 最吸引陆予婷目光的,是购物车里坐着的一个小女孩!约莫五六岁的样子,扎着两个可爱的小羊角辫,穿着粉色的公主裙,小脸红扑扑的,正睁着一双圆溜溜、亮晶晶的大眼睛,好奇地四处张望。她怀里还抱着几袋果冻和小熊软糖。显然,她是被两位哥哥“运载”着来挑选战利品的。 **“原来他还有个妹妹…”** 陆予婷心里微微一动。看着小女孩被哥哥们呵护着,坐在“专车”里挑选心爱零食的幸福模样,那份纯粹的快乐让她心底泛起一丝柔软的羡慕。**“那个小妹妹真幸福…”** 她下意识地想转身避开,不想在这种场合与他们打照面。太尴尬了!尤其是不久前自己还因为一支笔在脑子里把他想象得无比可怕。 然而,就在她推着车准备悄悄溜走的时候—— “哇!好漂亮的发卡!亮晶晶的!” 小女孩清脆稚嫩、带着毫不掩饰惊喜的声音,如同小铃铛般在略显嘈杂的超市里响起,清晰地传了过来! 陆予婷脚步一顿。 下一秒,两道目光瞬间循着小女孩手指的方向,精准地投射过来——落在了陆予婷的头上! 陆予婷今天随意地用一个发卡别住了额前的碎发。那是一个小巧的、用彩色琉璃珠子镶嵌成花朵形状的发卡,在超市明亮的灯光下确实折射出璀璨的光芒,十分显眼。 小李首先看到了她,脸上立刻绽开他标志性的、阳光又带点自来熟的笑容,抬手就朝她打招呼:“嘿!陆予婷?这么巧!你也来采购啊?” 他的声音洪亮,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爽朗。 林曦的目光也看了过来。依旧是那种平静无波的眼神,但在超市明亮的灯光下,陆予婷似乎捕捉到他镜片后的眸光极轻微地闪烁了一下,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意外,随即又恢复了惯常的淡漠。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避无可避! 陆予婷只觉得一股热流“腾”地一下从脖子根涌上了脸颊和耳尖!她恨不得立刻原地消失!但现实是,她只能硬着头皮,推着那辆此刻感觉无比沉重的购物车,低着头,脚步像灌了铅一样,极其缓慢地蹭了过去。 “李…李同学好,林…林同学好。” 她的声音细若蚊呐,几乎要被超市的背景音乐淹没,眼神飘忽,根本不敢看林曦。 “姐姐!” 坐在购物车里的小女孩完全没在意陆予婷的窘迫,她仰着小脸,大眼睛亮晶晶地充满了渴望,伸出小胖手指着陆予婷头上的发卡,“你这个亮晶晶的花花发卡好好看呀!你在哪里买的呀?超市里有吗?我也想要一个!” 小女孩天真无邪的问话,瞬间打破了三个少年人之间微妙的尴尬气氛(主要是陆予婷单方面的尴尬)。 陆予婷下意识地歪了歪头,抬手轻轻碰了碰那个发卡,脸上的红晕还未褪去,声音也带着点不自在:“这个…这不是在超市买的。是…是姐姐以前一个很好的朋友送的礼物。” “啊——” 小女孩的小嘴立刻失望地瘪了下去,圆溜溜的大眼睛里瞬间蓄满了水光,可怜巴巴地看向林曦,拖长了调子带着哭腔,“哥哥——没有卖的…呜呜,我想要嘛…” 林曦看着妹妹委屈巴巴的小脸,眉头几不可查地微蹙了一下。他沉默了几秒,目光从妹妹脸上移开,再次落到陆予婷身上。那目光依旧平静,却似乎比平时多了一分…理解?他开口,声音是陆予婷熟悉的清冷质感,但对着妹妹时,似乎刻意放低放柔了一点点: “林溪,别闹。这是别人送给这位…” 他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称呼,“…姐姐的礼物,很珍贵。我们不能要。” 他称呼她为“姐姐”。这个平常的称呼从他嘴里说出来,带着一种奇异的、冰冷的正式感,却莫名地让陆予婷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了一点点。至少,他没有无视她,也没有用那种冻死人的目光看她。 但小妹妹林溪显然没有被哥哥的道理说服,小嘴瘪得更厉害了,眼看金豆豆就要掉下来。 看着小女孩泫然欲泣的可爱模样,陆予婷心里那点柔软被触动了。她忽然想起什么,急忙伸手在自己外套的口袋里摸索起来。很快,她掏出了一个小小的透明密封袋,里面装着几个备用的小发卡——有简单的糖果色小圆点,有小巧的星星月亮,还有一只可爱的树脂小猫头鹰。虽然不如她头上那个琉璃花精致,但也都很可爱。 “小妹妹别哭,” 陆予婷蹲下身,让自己的视线与购物车里的小林溪齐平,脸上露出一个尽量温柔的笑容,把密封袋递过去,“姐姐这里还有一些别的发卡,虽然不是亮晶晶的花花,但也很可爱,你看看有没有喜欢的?姐姐送给你一个好不好?” 小林溪的注意力立刻被袋子里五颜六色的小发卡吸引了,大眼睛里的水光瞬间消失,充满了惊喜:“哇!小猫头鹰!好可爱!” 她伸出小手就要去拿那个小猫头鹰的发卡。 就在这时,一只骨节分明、修长干净的手伸了过来,轻轻地、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按在了陆予婷拿着密封袋的手腕上方,阻止了她直接递给妹妹的动作。 是林曦的手! 他的指尖微凉,触碰的瞬间,陆予婷像被电流击中,猛地一颤,差点把袋子扔出去!她惊愕地抬头,撞进林曦那双深潭般的眼眸里。 林曦的目光落在她脸上,依旧没什么温度,声音也还是淡淡的,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持:“林溪,不能随便拿别人的东西。” 他微微加重了语气,目光转向妹妹,带着一丝教导的意味,“你应该对这位姐姐说什么?” 小林溪眨巴着大眼睛,看看哥哥严肃的脸,又看看陆予婷手里可爱的发卡,小脸上的渴望和理智在激烈斗争。最终,她似乎想起了哥哥平时的教导,小嘴一扁,但还是乖乖地、奶声奶气地对陆予婷说:“谢谢姐姐…” 说完,她似乎觉得光说谢谢还不够表达她的“诚意”,竟然在陆予婷完全没反应过来的时候,突然从购物车里探出小身子,飞快地在陆予婷凑近的脸颊上,“吧唧”亲了一口! “唔嘛!谢谢姐姐!” 这突如其来的、带着奶香味的亲吻,如同一个滚烫的烙印,瞬间印在了陆予婷的脸颊上! “轰——!” 陆予婷只觉得全身的血液在那一秒全部涌上了头顶!脸颊、耳朵、脖子,瞬间红得像熟透的番茄!她整个人都僵住了,大脑一片空白,只能感受到被亲过的地方那火辣辣的温度,以及林曦那只依旧按在她手腕上方、微凉的手的存在感被无限放大! “噗嗤!” 旁边的小李没忍住,直接笑出了声,揶揄地看着林曦:“哎哟喂,小林子,你妹妹比你热情多了啊!” 林曦似乎也没料到妹妹会来这么一出,按在陆予婷手腕上的手指几不可查地蜷缩了一下,随即迅速收了回去。他瞥了小李一眼,眼神里带着一丝警告,但耳根处似乎也染上了一抹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薄红。他轻咳一声,声音依旧维持着平静,对陆予婷说:“…抱歉,她比较…活泼。” 那句“她怕生”似乎被他咽了回去。 陆予婷已经完全懵了!她猛地站起身,连看都不敢再看林曦和小李一眼,更顾不上回应小林溪甜甜的笑容,抓起自己那辆只放了几包纸巾和牛奶的购物车,像只受惊过度的小兔子,低着头,慌不择路地转身就跑!速度之快,甚至撞歪了旁边货架上的几包薯片也浑然不觉。 她一路狂奔,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不止,脸颊烫得能煎鸡蛋。脑海里反复回放着刚才那几秒钟:林曦微凉的手指触感、小林溪那个带着奶香的吻、小李揶揄的笑声、林曦那句“抱歉”和他耳根那抹可疑的淡红…混乱得像一团被猫抓过的毛线! 她甚至忘了自己原本计划要买的东西,只胡乱抓了几样必需品,就冲到收银台结账,然后拉着不明所以的父母迅速离开了超市。 回到家,母亲看着她红得异常的脸,关切地问:“婷婷,脸怎么这么红?超市里很热吗?还是哪里不舒服?” “没…没什么!可能…可能是人太多了,有点闷!” 陆予婷胡乱应着,声音都有些发飘,几乎是逃也似的冲回了自己的房间,“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背靠着冰凉的门板,她大口喘着气,试图平复那快要蹦出来的心跳。脸颊上被亲过的地方仿佛还残留着那份柔软的触感,手腕上方似乎还萦绕着林曦指尖那微凉的、带着电流般的触碰。 过了好一会儿,狂跳的心脏才稍稍平复。她走到书桌前,拧开台灯。昏黄的光晕下,她再次打开那本素雅的日记本。指尖因为激动还有些微的颤抖。 她深吸一口气,提笔,开始记录这混乱、羞窘却又带着一丝奇异悸动的夜晚。笔尖在纸页上飞快地滑动,记录下超市的灯光、人潮、零食货架,记录下那意外的相遇,记录下小林溪的可爱和那个让她魂飞魄散的亲吻,记录下林曦那看似冷漠却又不失教养的维护(“不能随便拿别人的东西”),记录下小李揶揄的笑声,也记录下自己落荒而逃的狼狈… 当最后一个句号落下,她放下笔,长长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仿佛要把胸腔里所有的混乱情绪都呼出去。 然后,她的动作猛地顿住! 她瞪大了眼睛! **笔!那支樱花粉色的笔!** 在经历了如此戏剧性的超市相遇,在写完了这么一大段心情日记之后——她竟然完全忘了要问林曦拿回那支笔!刚才在超市,那么近的距离,那么混乱(对她而言)的局面,她脑子里塞满了其他东西,唯独把这件最重要的事忘得一干二净! 懊恼瞬间席卷了她!她懊丧地趴倒在书桌上,把脸埋进臂弯里。 **“算了…等下周吧…”** 一个声音在心底无力地响起,带着浓浓的自我安慰,**“反正…林同学肯定也看不上那支充满少女颜色的笔…大概…也许…他根本就没注意到?”** 她抬起头,看着镜子里自己依旧泛着红晕的脸颊,眼神复杂。初来时的“大雾”似乎在慢慢散去,她开始看到这个新环境的轮廓,看到那些棱角分明的“冰山”下,似乎也藏着一些意想不到的、带着烟火气的棱角和人情的微光。只是,这散雾的过程,似乎比她想象中…要更加跌宕起伏一些。 窗外,城市的灯火在夜色中流淌。陆予婷摸着发烫的脸颊,又摸了摸空荡荡的笔袋位置,心里乱糟糟的,既有对那支笔的担忧,又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对下周一的…隐秘期待? 第8章 第八章 新的一周,在晨曦微熹中拉开了序幕。城市从沉睡中苏醒,车流的喧嚣渐次取代了夜的宁静。陆予婷如往常一般,在闹铃的催促下睁开眼,带着一丝尚未完全褪去的困倦洗漱、刷牙。镜中的少女,眼底带着淡淡的青影,昭示着昨夜并不算安稳的睡眠。 餐桌上,母亲准备了温热的牛奶和煎得金黄的吐司。父亲翻看着早报,弟弟陆予凯正狼吞虎咽,嘴里塞满了食物还含糊不清地说着学校趣事。家的气息温暖而熟悉,却无法完全驱散陆予婷心头那点沉甸甸的、关于一支笔的惦念。 那支樱花粉色的笔,带着细小的浮雕樱花,像一个固执的符号,反复在她脑海中闪烁。它不仅仅是一支笔,更是她与过往安稳友情、与那个尚未被自卑和疏离笼罩的自己的微弱连接。它落在了林曦那里——那个如同精密仪器般冰冷、周身散发着“非请勿扰”气息的同桌。 **“怎么开口?”** **“他会不会觉得我小题大做?”** **“他会不会根本没看见?或者…随手扔了?”** **“万一他像上次在超市那样…用那种平静无波的眼神看我,我该怎么应对?”** 这两个问题,如同两团纠缠不清的毛线,从早餐桌一路缠绕着她,直到她坐上父亲的电动车,汇入早高峰的车流。微凉的晨风拂过脸颊,却吹不散她心头的烦乱。她甚至开始后悔,昨晚在超市那么好的机会,怎么就光顾着脸红心跳,把正事忘得一干二净?懊恼像小虫子,细细密密地啃噬着她的神经。 踏入校园,那份属于毕业年级特有的、混合着书卷气和无形压力的氛围扑面而来。初三教学楼所在的六楼,空气似乎都比楼下更凝滞几分。走廊里步履匆匆的学生们,脸上大多带着一种目标明确的紧绷感。 推开初三(3)班的后门,教室里的景象与上周并无太大不同。大部分同学已经到校,有的在低声交谈,有的在埋头看书或做题,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低沉的嗡嗡声。陆予婷的目光几乎是下意识地、带着点忐忑地投向靠窗的那个角落。 林曦已经坐在那里了。 他微微低着头,额前细碎的刘海在晨光中投下小片阴影。桌上摊开的依旧是那本深奥难懂的数学书,旁边放着一本摊开的习题集。他修长的手指握着一支纯黑色的金属钢笔,笔尖在草稿纸上快速移动,发出极其细微的沙沙声。阳光透过大窗落在他半边身子上,勾勒出清冷专注的侧影,像一幅沉静而疏离的剪贴画。 陆予婷的心跳不受控制地漏跳了一拍。她迅速收回目光,低下头,快步走到自己的座位,尽量轻手轻脚地放下书包,拉开椅子坐下。动作间,她眼角的余光还是不受控制地扫过林曦的桌面——没有,没有她熟悉的樱花粉色。那支笔不在明面上。 一丝微弱的失望伴随着更深的焦虑悄然升起。**“他真的没看见?还是…根本没当回事?”** 她强迫自己拿出课本,试图将注意力投入到早读中去,但那些字符在眼前跳动,却无法真正进入大脑。那支笔的影子,林曦那拒人千里的侧脸,反复交替出现。 早读结束后的课间,各科课代表开始穿梭收作业。陆予婷拿出作业本,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再次飘向林曦。他正合上那本厚厚的数学书,从桌肚里拿出物理课本。就在他拿出课本的瞬间,陆予婷的心脏猛地一跳! 她看到了! 在那堆书本的缝隙里,一抹极其微弱的、熟悉的樱花粉色一闪而过!虽然只是惊鸿一瞥,但她无比确信,那就是她的笔!它被夹在书本之间,没有丢,也没有被随意丢弃!这个发现让她瞬间松了口气,随即又被新的紧张取代——它还在那儿,怎么要回来? 上午的课程开始了。语文卢老师依旧用她生动的讲述点燃课堂,让陆予婷暂时忘却了烦恼。然而好景不长,第二节便是她最畏惧的英语课。 Miss Zhang踩着标志性的高跟鞋,带着一身精致的香气和强大的气场走进教室。她环视一圈,目光锐利如刀。陆予婷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试图降低存在感。然而,怕什么来什么。 “Now, let''s look at this sentence pattern. V予婷!” Miss Zhang那带着独特腔调、语速极快的声音毫无预兆地点了她的名字。 陆予婷像被针扎了一下,猛地站起身,椅子腿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全班的目光瞬间聚焦过来。她感觉脸颊又开始发烫。 “Translate this sentence, please: ‘Despite the heavy rain, the explorers persisted in their journey.’” Miss Zhang的视线牢牢锁定她,带着不容置疑的审视。 陆予婷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Despite”… “persisted”… “journey”…这些单词单个看都认识,可组合在一起,在这个特定的句式和语境下,她只觉得它们像一群面目模糊的蝌蚪在眼前乱窜。她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教室里一片寂静,她能听到自己血液冲击耳膜的声音和旁边林曦翻动书页那细微到几乎可以忽略的“沙沙”声。那声音在此刻却像放大了无数倍,敲打着她脆弱的神经。 “Well?” Miss Zhang的眉头已经蹙起,语气里带上了明显的不耐,e on, it''s not that difficult!” “I… I…” 陆予婷嗫嚅着,脸涨得通红,手心全是汗。 “Sit down.” Miss Zhang的声音陡然变冷,带着一丝毫不掩饰的失望和轻蔑,“Pay more attention! 底子差就更要努力!课后把课本第三单元的重点句型抄三遍!明天交给我!” 她不再看陆予婷,转向下一个同学,“Li Zhe, you try.” 小李站起来,流利而清晰地给出了翻译。Miss Zhang满意地点点头。 陆予婷像被抽干了力气,颓然坐下。巨大的羞耻感和挫败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她能感觉到周围同学投来的或同情、或好奇、或幸灾乐祸的目光。英语,这门她怎么也学不明白的科目,再次给了她沉重一击。她紧紧攥着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才勉强控制住眼眶里汹涌的酸涩。那句“底子差就更要努力”像冰冷的针,反复扎着她的自尊心。 好不容易熬到下课铃响,Miss Zhang踩着高跟鞋“哒哒哒”地离开教室。教室里紧绷的气氛骤然松懈,瞬间充满了嘈杂的说话声、桌椅挪动声和放松的叹息。陆予婷却像打了一场败仗,浑身脱力地趴在桌子上,将滚烫的脸颊埋在臂弯里。英语课带来的巨大挫败感,像一层沉重的灰布,蒙住了她所有的感官。她只想躲在这个小小的角落里,舔舐伤口。 就在这时,一个清晰而冷静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仿佛在她混乱的思绪边缘投下了一颗小石子: “你的笔。” 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陆予婷耳中。她猛地抬起头,因为动作太急,眼前甚至有点发黑。 林曦不知何时已经转过头,正看着她。他的表情依旧是惯常的淡漠,那双深潭般的眼睛透过镜片,平静地落在她身上。他修长的手指间,正捏着那支陆予婷心心念念的樱花粉色中性笔! 阳光透过窗户,正好落在那支笔上。粉色的笔杆,细小的银色樱花浮雕,在光线下折射出柔和的光泽。它静静地躺在林曦干净、骨节分明的手指间,形成一种奇异的、近乎梦幻的对比——冷硬与柔软,淡漠与珍视。 陆予婷的大脑有瞬间的宕机。所有的沮丧、羞耻、疲惫,在这一刻都被巨大的意外和一丝失而复得的惊喜冲得七零八落。她甚至忘了自己刚才在英语课上的狼狈,只是呆呆地看着那支笔,又看看林曦没什么表情的脸。 “我…我的笔?” 她声音干涩,带着不敢置信的迟疑。 “嗯。” 林曦极其轻微地点了下头,视线从她脸上移开,落回那支笔上,似乎也在审视这件“少女颜色”的物品,“上周五放学,掉在我桌子旁边了。” 他的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像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回忆,然后补充道:“我以为…是别人放我这儿的。” 他的语气里带着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困惑。也许在他简单的逻辑里,一支如此女性化的笔出现在他座位旁,最大的可能不是失主遗漏,而是某种他不理解的“放置”。 这句补充,像一颗小火星,“噌”地一下点燃了陆予婷心中那点被压抑的、因英语课而积累的烦躁和一丝小小的叛逆! 她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拔高,带着一种她自己都未察觉的、近乎“怼”回去的冲动:“怎么可能有人会送你这种少女粉嫩颜色的笔啊?!” 话音出口,连她自己都愣了一下!她竟然…怼了林曦?!那个她一直小心翼翼、敬而远之的冰山学霸?!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 林曦显然也没料到会得到这样的回应。他握着笔的手指微微顿住,抬眸重新看向陆予婷。镜片后的眸光似乎波动了一下,不再是完全的平静无波,而是掠过一丝极其短暂的、类似于错愕的情绪。他那张总是没什么血色的、线条冷峻的脸上,似乎也掠过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捕捉的怔忪。他薄薄的唇瓣微启,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抿得更紧了些,喉结几不可查地滚动了一下。 陆予婷清晰地捕捉到了他那一瞬间的错愕和语塞。心里有个小人儿在疯狂尖叫:**“完了完了!我居然怼了他!”** 但另一个小人儿却诡异地升起一股小小的、带着点恶作剧得逞般的快意和释然:**“看吧!你也太自恋了吧!谁会送笔给你?你也不像缺笔的样子啊!”** 这个念头让她原本因英语课而低落的心情,竟然奇异地轻松了一点点。仿佛淤积的闷气,找到了一个小小的出口。 坐在前排的小李李哲,似乎全程目睹了这短暂而微妙的交锋。他转过身,胳膊肘搭在椅背上,脸上挂着看好戏的、促狭的笑容,目光在陆予婷泛红的脸颊和林曦难得出现一丝波动的脸上来回扫视,无声地用口型对陆予婷说了两个字:“勇——敢——” 林曦显然也注意到了小李那毫不掩饰的揶揄目光。他冷冷地瞥了小李一眼,眼神里带着清晰的警告意味。小李夸张地做了个“拉上嘴巴拉链”的动作,但眼里的笑意更浓了。 短暂的沉默和微妙的尴尬气氛弥漫在两人之间。 林曦似乎终于找回了自己的节奏。他不再试图解释什么,只是将捏着笔的手指往前递了递,动作干脆利落,带着一种“物归原主,此事到此为止”的意味。 “你的。” 他言简意赅。 陆予婷的心脏还在不规律地跳动,脸颊也依旧发烫。她连忙伸出双手,像接过什么稀世珍宝一样,小心翼翼地、甚至带着点虔诚地从林曦手中接过了那支失而复得的樱花粉色笔。 笔杆带着林曦指尖残留的微凉触感,落入她温热的掌心。那熟悉的重量和形状,瞬间抚平了她心头萦绕多日的焦虑。 “谢…谢谢。” 她小声地说,声音细弱蚊蝇,几乎被周围的嘈杂淹没。她紧紧攥着笔,仿佛怕它再次飞走,迅速低下头,将它珍而重之地放进了笔袋最里层。 林曦没有回应她的道谢,仿佛只是完成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他已经重新转回头,目光落回了摊开的物理课本上,恢复了那副与世隔绝的专注模样。仿佛刚才那短暂的交集,那一点点情绪的涟漪,从未发生过。 陆予婷也赶紧拿出下节课的课本,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笔要回来了,压在心头的大石落了地。可刚才那短暂的交锋,林曦那一瞬间的错愕,小李揶揄的眼神,还有自己那“胆大包天”的吐槽…种种画面和情绪交织在一起,让她心绪依旧有些纷乱。她悄悄抬眼,飞快地瞟了一眼旁边那个清冷的侧影。**“原来去交流…也不是那么难的事情?”** 一个微弱的声音在心底响起,带着点劫后余生的庆幸和一丝她自己都未察觉的、小小的成就感。虽然过程有点“惊悚”,但结果…似乎还行? 班主任老徐不知何时踱步到了她座位旁。他大概看到了陆予婷在英语课上被点起来时的窘迫,此刻带着点安抚的意味,压低声音说:“陆予婷啊,别太着急。初三嘛,适应有个过程,慢慢来,成绩暂时在中下游没关系,找到方法,一点一点往上赶。” 他顿了顿,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旁边正专注看书的林曦和小李,“遇到实在搞不懂的,别自己硬憋着。大胆一点,问问林曦或者李哲他们。都是同学,互相帮助嘛。” **“大胆一点…”** 陆予婷咀嚼着这个词,刚刚因为要回笔而升起的一点点勇气小火苗,瞬间被“请教林曦”这个念头带来的巨大压力给扑灭了。她看着林曦那生人勿近的背影,想想他解题时那令人望而生畏的专注和效率,再想想自己可能问出的“愚蠢”问题…一股熟悉的沮丧感再次涌上心头,鼻尖甚至开始泛酸。**“怎么能大胆一点呢?这…这简直比登天还难…”** 她对着老徐勉强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点了点头:“嗯…知道了,徐老师。” 放学时分,夕阳将天空渲染成一片瑰丽的橙红。陆予婷收拾好书包,再次习惯性地望向窗外。那辆熟悉的黄色校车正缓缓停靠在路边。她看到林曦和小李并肩走出教学楼,小李依旧在眉飞色舞地说着什么,林曦则微微侧头听着,表情虽淡,却没了平日里的冰冷。两人步履从容地走向校车。车门打开,林曦的身影消失在车厢里。 **“看着那熟悉的校车载着熟悉的人,在晚霞下奔走而过,转瞬即逝。”** 陆予婷默默看着校车启动、汇入车流,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有一点习惯性的羡慕,也有一点尘埃落定后的轻松。至少,今天要回了笔,也算完成了一件“大事”。 回到家,温馨的饭菜香和家人的关怀驱散了白天的疲惫。吃完饭,写完作业,夜已深沉。窗外的城市灯火如同散落的星河。陆予婷打开抽屉,拿出那本素雅的日记本,在台灯温暖的光晕下,翻开了新的一页。 > **9月10日晴** > **今天,终于把‘小樱花’(我决定这么称呼那支笔了)从林同学那里要回来了!过程…有点出乎意料。** > **英语课还是一如既往的噩梦,被Miss Zhang当众点名,答不出来,还被要求罚抄。那种感觉,像是被剥光了扔在讲台上,羞耻得恨不得钻进地缝。下课时,整个人都蔫了。** > **就在我趴在桌上装鸵鸟的时候,林同学居然主动把笔递过来了!他说以为是别人放他那儿的(这人脑回路真是…清奇?)。我脑子一抽,大概是英语课憋屈狠了,居然怼了他一句:‘怎么可能有人送你这种少女粉嫩颜色的笔啊!’ 说完我就后悔了!心脏差点跳出来!** > **他当时…愣住了!真的!虽然只有一秒钟,但我看到了!他脸上那种万年不变的冰块表情裂开了一道缝!好像完全没预料到我会这么说。李同学还在旁边看热闹不嫌事大,用口型说我‘勇敢’(他一定是故意的!)。** > **不过,他最后还是把笔给我了。没有生气,也没有再说什么。** > **现在想想,其实…也没那么可怕?虽然过程有点‘惊心动魄’,但结果…好像…还行?原来去交流,去要回自己的东西,也不是那么难的事情?只要…豁出去一点点?(虽然是被逼的)** > **徐老师课后来安慰我,让我别急,慢慢来,还说有不懂的可以大胆去问林同学或者李同学。‘大胆一点’…唉,老师说得轻巧。看到林同学做题时那气场,我感觉问个问题都需要莫大的勇气,比今天要笔还难十倍!路漫漫其修远兮…** > **但至少,小樱花回来了。它提醒我,有些事,去做了,也许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糟糕?** 写完最后一个字,陆予婷放下笔,长长地、深深地呼出一口气。仿佛将这一天的紧张、沮丧、意外、释然,都随着这口气呼了出去。她合上日记本,指尖轻轻摩挲着封面,感受着那份踏实。 目光落在书桌一角,那本被翻得有些卷边的《小王子》。她拿起来,随手翻开一页。柔和的灯光下,小王子和他那朵骄傲玫瑰的故事,带着一种永恒的温柔力量。狐狸的话仿佛在耳边低语:“正是你为你的玫瑰花费的时间,才使你的玫瑰变得如此重要。” 她疲惫的神经在熟悉的文字里渐渐松弛下来。窗外的月光如水银般流淌进来,与台灯的光晕交融。城市的喧嚣被隔绝在外,房间里只剩下书页翻动的细微声响和她渐渐平缓的呼吸。 合上书,关掉台灯。陆予婷躺进柔软的被褥里,抱着那本薄薄的小书。身体疲惫不堪,精神却因为今天的“壮举”和日记的梳理,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和一丝微弱的、连她自己都未曾明晰的期待。那些关于林曦的冰冷印象,似乎被撕开了一道小小的口子,透进了一缕名为“他也只是个普通人”的微光,虽然这道光还极其微弱,且扑朔迷离。 意识渐渐模糊,沉入无边的黑暗。在《小王子》构筑的、关于爱与驯养的温柔梦境里,陆予婷沉沉睡去。窗外的月光温柔地守护着少女的安眠,也照亮了书桌上,那支静静躺在笔袋里的、樱花粉色的笔。新的一页已经翻开,前方的路,依旧迷雾重重,但至少,她迈出了微小却勇敢的第一步。 第9章 第九章 日子在笔尖划过纸页的沙沙声、老师抑扬顿挫的讲解和课间零星的交谈中悄然滑过。江市实验中学初三(3)班这个曾经完全陌生的环境,对陆予婷而言,渐渐褪去了最初那层坚冰般的隔膜。老师们各具特色:卢老师依旧是她枯燥学习中的一抹亮色,那些生动的野史秘闻总能让她暂时忘却压力;班主任老徐的“直男理论”虽不生动,却也踏实;就连Miss Zhang那刻薄的英语课,在反复的“锤炼”下,似乎也磨厚了她一点脸皮。同学们之间,虽远未到熟稔亲密的程度,但偶尔借个笔记,讨论一道题目,也让她感受到一丝“集体”的暖意,不再是完全的孤岛。 然而,这短暂的、仿佛融入新环境的平静,很快便被打破。如同江市实验中学和全国千千万万中学一样,月考——这座悬在初三学生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如期降临。 空气仿佛被无形的压力凝固了。课间的喧闹声明显低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更多的翻书声和低声的讨论。走廊里抱着厚厚习题册的身影也多了起来,步履匆匆,脸上带着一种心照不宣的凝重。陆予婷的心,也像被一只无形的手越攥越紧。 **“这是我来新学校的第一次大考…”** 这个念头反复在她脑海中盘旋,带着沉甸甸的分量。它不仅关乎排名,更关乎她能否在这个高手如云的班级站稳脚跟,关乎她能否在Miss Zhang挑剔的目光下赢得一丝喘息,关乎父母眼中那份小心翼翼的期待,更关乎她内心那点好不容易才积攒起来的、微弱的自信。**“无论如何都不能掉链子。要让老师和同学觉得…这个借读生,还不错。”** 这份自我加压,让她每晚在台灯下复习到深夜,眼皮沉重得直打架,却仍强迫自己再多看几道题。 月考前的准备工作也透着一种仪式感。考场安排张贴在公告栏前,引来里三层外三层的围观。陆予婷踮着脚,在密密麻麻的名字和考号中寻找自己的名字——果然,作为借读生,她的考号毫无悬念地排在最后一个考场,最后一个座位。她看着那个孤零零的数字,心里涌起一丝涩然,却又迅速被一种近乎麻木的坦然压下。**“接受吧,这就是现实。”** 她默默记下位置,转身离开喧闹的人群,背影带着一种倔强的孤单。 考试当天,天空应景地飘起了毛毛细雨。细密的雨丝无声地滋润着干燥的秋日,带来一股沁人心脾的清凉,也冲淡了空气中弥漫的紧张焦灼。雨丝落在脸上,冰冰凉凉的,倒让陆予婷昏沉了一夜的头脑清醒了几分。她撑着伞,踏着湿漉漉的地面,听着雨点敲打伞面的沙沙声,走进了被临时布置成考场的阶梯教室。空气中弥漫着纸张和消毒水混合的味道,以及一种令人屏息的肃静。 第一科是语文。拿到卷子,陆予婷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得益于卢老师深厚的功底和她自身对文字的敏感,题目做得还算顺手。阅读理解的篇章似曾相识,作文题目虽有些偏,但她调动了这段时间阅读积累的素材,写得也算流畅。交卷时,她心里甚至掠过一丝小小的、不敢声张的把握。 然而,这份短暂的轻松感,在接下来的数学、英语、物理、化学四门连考中,被彻底碾碎。 数学卷子发下来,前几道基础题还算平稳,但越往后,题目越像狰狞的怪兽,张牙舞爪地扑来。复杂的几何证明、刁钻的函数应用、需要缜密思维的代数推理…陆予婷只觉得大脑像生锈的齿轮,运转得异常艰涩,手心全是冷汗。时间一分一秒流逝,监考老师踱步的脚步声像催命符,空白的地方越来越多。 英语更是惨不忍睹。Miss Zhang出题的风格向来以“刁钻”著称,大量的阅读理解陷阱、复杂的语法填空、要求极高的作文主题…陆予婷只觉得自己像在深海里挣扎,那些熟悉的单词组合在一起变成了陌生的密码,她拼命想抓住点什么,却徒劳无功。听力部分更是如同天书,只捕捉到几个零星的单词。看着卷面上大片的空白和涂改,绝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几乎将她淹没。 物理和化学更不必说。复杂的电路图、抽象的力学分析、需要精准计算的化学方程式…这些对于基础并不十分扎实的陆予婷来说,无异于天方夜谭。她只能凭着模糊的记忆和一点可怜的直觉,在卷子上艰难地爬行。考完最后一门化学,走出考场时,陆予婷只觉得脚步虚浮,眼前发黑,心力交瘁得像是打了一场惨烈的败仗。秋日的凉风吹在身上,竟激不起一丝暖意。 **“考试不是最累人的,等分数才是最累人的…”** 这句话在接下来等待成绩的日子里,被无限放大。每一天都变得格外漫长。课堂上,老师不经意扫过的目光,同学间低声的议论和猜测,都让她心惊肉跳。她变得异常敏感,总感觉有人在背后议论她这个“借读生”考得有多差。晚上复习也静不下心,眼前总晃动着那些空白的卷面和狰狞的难题。 终于,在陆予婷的望眼欲穿和坐立不安中,成绩揭晓的日子到了。 班主任老徐抱着一沓厚厚的成绩单走进教室,原本还有些嘈杂的教室瞬间鸦雀无声。四十多双眼睛齐刷刷地盯着他,空气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紧张。老徐清了清嗓子,开始按总分从高到低念名字和分数。 陆予婷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手指紧紧绞着衣角。她不敢抬头,目光死死盯着桌面,耳朵却竖得老高,捕捉着每一个名字和分数。 当老徐念到她的名字时,声音似乎顿了一下:“陆予婷,总分…370。” “轰——!” 仿佛一道惊雷在陆予婷头顶炸开!她猛地抬起头,脸色瞬间变得惨白!370?怎么会只有370?!满分550啊!这个分数,别说在重点班,就是在普通班也绝对垫底!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她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眼前阵阵发黑,耳边嗡嗡作响,连老徐后面说了些什么都完全听不清了。**“天都塌了…”** 这个念头带着灭顶的绝望,瞬间将她吞噬。 接下来的各科试卷发放,更是将这种绝望具象化、反复凌迟。 第一节是英语课。Miss Zhang踩着标志性的高跟鞋,抱着一摞试卷,脸上看不出喜怒。她按照分数从高到低点名上台领卷子。念到高分时,她的语气会带上一点不易察觉的赞许;念到低分时,则是一片沉默的压抑。 “陆予婷。” Miss Zhang的声音响起,不高,却像冰冷的鞭子抽在陆予婷身上。 陆予婷的心跳如擂鼓,双腿像灌了铅,沉重得几乎抬不起来。她在心里疯狂默念:“分数高一点…再高一点…哪怕及格线也好…” 她低着头,一步一步挪上讲台,感觉全班的目光都像探照灯一样聚焦在她身上,带着审视、好奇、或许还有一丝怜悯? 当她颤抖着双手从Miss Zhang手中接过试卷时,目光第一时间扫向那个鲜红的数字——80!刚刚擦过及格线! Miss Zhang的目光落在她脸上,不再是平时的刻薄,而是带着一种极其复杂的、混合着探究、大量和深深不可置信的眼神。那眼神仿佛在问:**“这就是你努力的结果?这就是一个转校生应有的水平?”** 没有言语的批评,却比任何斥责都更让陆予婷无地自容。她感觉脸颊烧得滚烫,羞愧得恨不得立刻原地蒸发。她几乎是凭着本能,攥紧那张仿佛有千斤重的试卷,逃也似的冲回座位,将头深深埋下。一节课,Miss Zhang讲解试卷的声音在她耳边嗡嗡作响,她却一个字也没听进去,脑海里反复回放着那个刺眼的80分和Miss Zhang那令人心碎的眼神。 下一节是语文课。卢老师走进教室,脸上带着惯有的、活力满满的笑容。她没有立刻发卷子,而是俏皮地开了个玩笑:“同学们,猜猜看,这次我们班哪些小才子小才女在作文这个‘拦路虎’上表现突出呀?这次的题目‘一叶知秋’,可有点偏哦,我看不少同学写得是云里雾里,离题万里啊!” 她故作夸张地摇头叹气,引得教室里响起几声压抑的低笑,稍稍缓解了之前的凝重气氛。 “不过!” 卢老师话锋一转,笑容里多了分真诚的赞赏,“也有几个例外,写得那叫一个精彩!文采斐然,立意深刻,真正做到了‘一叶知秋’,以小见大!大家要好好向这几位同学学习!” 她开始念名字和分数。当念到“陆予婷——110分!”时,那娇小身体里爆发出洪亮的声音,清晰地传遍了教室的每一个角落。 陆予婷猛地抬起头,眼睛瞪得溜圆,怀疑自己听错了!110分?语文满分120,她竟然考了110?!巨大的反差让她瞬间呆滞,心脏像是坐过山车一样,从谷底猛地抛向了云端!一股难以置信的狂喜和激动冲击着她,让她几乎喘不过气来。她看到卢老师望向她的目光,不再是Miss Zhang的审视,而是充满了欣慰、爱惜和毫不掩饰的赞赏!那目光像一道温暖的阳光,瞬间驱散了笼罩在她心头的阴霾。 在同学们或惊讶、或羡慕的目光中,陆予婷走上讲台接过试卷。卢老师还特意拍了拍她的肩膀,低声鼓励:“写得真好!特别是那个关于‘梧桐叶落而知天地秋’的立意,很有深度!保持下去!” 这一节课,陆予婷感觉自己像踩在云端,在卢老师毫不吝啬的夸奖和同学们频频投来的注目礼中,飘飘然又带着点不真实感。 然而,这短暂的“云端漫步”很快就被接下来的数学课拉回了现实。 数学老师是个不苟言笑的中年男人,发试卷时面无表情。当他念到“陆予婷——100分”时,陆予婷自己都吓了一跳!数学满分120,她竟然考了100?这大大超出了她的预期!她一直觉得自己的理科思维很一般。她走上讲台,数学老师破天荒地对她点了点头,虽然没说什么,但那眼神分明在说:“嗯,还不错,继续努力。” 这份来自理科老师的肯定,让她心里踏实了不少。 但这份踏实感,在随后的化学和物理课上,被彻底击得粉碎。 化学50分(满分80),物理30分(满分80)。看着卷面上大片大片的红叉和惨不忍睹的分数,陆予婷的心情只能用“哭笑不得”来形容。语文和数学的亮眼成绩带来的喜悦,瞬间被这两门惨淡的分数冲刷得七零八落。巨大的落差让她心里五味杂陈。**“有好也有不好…”** 她苦笑着想,这成绩单就像她这段学习经历的缩影——有闪光的亮点,也有致命的短板。 而当班主任老徐在总结时,念出林曦和李哲的成绩时,陆予婷才真正感受到了什么叫“天堑鸿沟”。 “林曦,总分496。” “李哲,总分488。” 这两个分数如同两块巨石,沉甸甸地砸在陆予婷的心上。七百多分!距离满分只差几十分!而她自己只有370分!将近一倍的差距!她下意识地看向坐在旁边的林曦。他依旧是那副平静无波的样子,仿佛496分只是他计划中一个理所当然的结果。小李李哲则带着点小得意,冲她眨了眨眼。**“这才明白什么叫做差距…”** 巨大的无力感和自卑感再次悄然蔓延。她和他们,仿佛站在不同的星球上。 结束了一天的“公开处刑”,陆予婷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回到家。餐桌上,父母关切地问起成绩。她报出总分370,并坦诚地说了各科情况——语文110,数学100,英语80,化学50,物理30。 出乎意料的是,父母并没有表现出失望或责备。父亲给她夹了块排骨,宽慰道:“婷婷,别给自己太大压力。第一次大考,能考这样,爸妈觉得还可以了!你看你语文数学不是挺好吗?证明咱们婷婷底子不差!英语和理科弱了点,咱们慢慢追,不着急。” 母亲也柔声说:“是啊,别斤斤计较一次分数。不过英语和物理化学,确实得想想办法。要不…爸妈给你找个辅导老师?针对性补一补?” 听到“辅导老师”,陆予婷心里一紧。她明白父母的好意,但请家教意味着额外的花费,也意味着承认自己“不行”。她想起自己370的总分和林曦那令人绝望的726,一股不服输的倔强悄然升起。 “爸,妈,” 她放下筷子,抬起头,眼神里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认真,“你们再等等。再给我一次机会。如果…如果期中考,我这几门还是没考好,你们再帮我找辅导老师,好不好?我想…再自己努力试试看。” 她的声音不大,却透着一股坚定的力量。 父母对视一眼,都从女儿眼中看到了那份坚持。父亲点点头:“好!有志气!爸支持你!” 母亲也笑了:“行,那就听婷婷的!咱们再努力一把!” 晚饭后,陆予婷回到房间,关上门。窗外,城市的灯火在雨后的夜色中显得格外迷离湿润,仿佛也蒙上了一层薄薄的水汽。她坐到书桌前,没有立刻复习,而是从抽屉深处拿出了那本素雅的日记本。 翻开本子,指尖划过前面几页。这一个月来,她的记录大多简短潦草,带着一种匆忙和疲惫: > **9月11日晴** > **心情还可以。卢老师今天讲李白,听得入迷。** > **9月13日阴** > **心情有一点不开心? Miss Zhang又点我了,又没答上来…** > **9月15日晴** > **今天的我也要加油啊!物理课好像听懂了一点?** > **……** 翻到最新的空白页,日期停留在9月30日。她拿起笔,笔尖悬停在纸页上良久,仿佛在凝聚所有的情绪和决心。终于,她落下笔,笔迹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用力、清晰: > **9月30日阴(雨后)** > **国庆放假前,终于迎来了新学校的第一次月考。这简直是一场对心智的极限磨练。** > **总分370。这个数字像一根冰冷的针,狠狠扎醒了我。** > **语文110!卢老师的肯定像黑暗里的一束光,让我知道,我在某些地方并非一无是处。数学100,也超出我的预料,给了我一点小小的惊喜和底气。** > **可是…英语80(擦着及格线!Miss Zhang的眼神像刀子…),化学50,物理30…这些数字又像沉重的枷锁,把我牢牢钉在原地。** > **看到林曦496,李哲488…才真正明白,什么是云泥之别,什么是遥不可及的差距。我站在山脚,仰望他们所在的山巅,连他们的背影都模糊不清。** > **但,这就是现实。逃避没有用,沮丧更没有用。** > **爸妈想给我找家教,我拒绝了。不是逞强,是想再给自己一次机会,一次证明自己也能爬上去的机会。** > **期中考!** > **目标:** > **1. 英语:突破90!** > **2. 物理:及格!冲60!** > **3. 化学:及格!冲60!** > **语文、数学:保持优势,争取再进步!** > **我知道这很难,像在攀登一座陡峭的悬崖。但这一次,我不想再被轻易打倒。差距不是放弃的理由,是追赶的动力!** > **加油啊,陆予婷!不要气馁,山雨欲来,那就撑好你的伞,一步一步,踏实地往上走!** 写完最后一句,她重重地呼出一口气,仿佛将胸腔里所有的郁结和决心都倾注在了笔端。窗外的霓虹灯光透过薄薄的窗帘,在她坚定的侧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她合上日记本,动作轻柔却带着力量。 收起日记本,她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投入题海。而是走到窗边,推开窗户。雨后清新的空气带着凉意涌入,吹拂着她有些发烫的脸颊。远处城市的灯火如同散落在黑色天鹅绒上的钻石,闪烁着不屈的光芒。 她爬上自己的小床,却没有立刻入睡。黑暗中,她睁着眼睛,望着天花板。脑海里不再是单一的沮丧或恐惧,而是清晰地浮现出语文卷子上被红笔圈出的优美句子,数学卷子上做对的那道几何大题,Miss Zhang失望的眼神,物理卷子上大片刺眼的空白,卢老师欣慰的笑容,林曦那令人绝望的分数…各种画面交织碰撞,最终汇聚成日记本上那清晰的目标。 山雨欲来风满楼。她感觉到了那迫近的压力,那巨大的差距带来的窒息感。但这一次,她的心底除了沉重,还悄然滋生出了一股前所未有的、微弱却坚韧的力量——一种名为“不甘”和“想要证明”的决心。她知道前路艰难,迷雾重重,但至少,她看清了自己的位置,也选定了要攀登的方向。 第10章 第十章 时光如同奔涌的溪流,裹挟着书页翻动的沙沙声、粉笔灰的气息和少年人隐秘的心事,悄然向前。江市实验中学初三(3)班的生活,对陆予婷而言,已不再是初来乍到时的全然陌生与格格不入。教室的布局、走廊的光影、甚至课间休息时特定的喧闹节奏,都已融入她的日常,成为背景的一部分。与同学们之间,虽未达到亲密无间,却也建立起一种微妙的熟悉感:知道王薇喜欢收集各种漂亮的便签纸,了解后排的体育委员张超嗓门洪亮但为人仗义,也习惯了前排李哲那阳光开朗、仿佛永远不知愁滋味的笑容。 更重要的是,她对自己的认知也清晰了许多。月考的惨痛教训像一剂猛药,逼着她撕开了“努力”的假象,看清了“方法”和“理解”的重要性。在卢老师的鼓励、父母的陪伴,以及向李哲、甚至鼓起勇气向林曦请教的过程中,她渐渐摸索到了属于自己的节奏。 **“你可以的。大胆放心去做吧。”** 这句自我鼓励,不再仅仅是空洞的口号,而是在一次次弄懂一道难题、理清一个概念后,悄然滋长出的微弱底气。她开始有意识地分配精力:语文和数学保持优势,稳扎稳打;英语和理化则投入更多时间,从最基础的原理和错题入手,试图真正“感受”知识,而非死记硬背。虽然前路依旧漫长,差距依然巨大,但那份笼罩心头的、名为“绝望”的浓雾,似乎淡去了些许,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清醒、更坚定的“知不足而后勇”。 时间在笔尖与习题的搏斗中飞速流逝,转眼间,第二次月考的号角再次吹响。 有了上一次“惨烈战场”的经历,这一次的陆予婷,心态上发生了微妙的变化。走进被布置成考场的阶梯教室时,空气中弥漫的消毒水和纸张混合的味道依旧,那份肃杀紧张的气氛也依旧,但她心中那份近乎窒息的恐慌感却减轻了不少。细雨不再,窗外是深秋难得的晴空,阳光透过高大的玻璃窗洒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带来一丝暖意和开阔感。 她依旧紧张,手心会出汗,心跳会加速。复习时也免不了“临时抱佛脚”的仓促感,对着厚厚的错题本和公式手册,恨不能一目十行。但这份紧张中,少了些对未知的恐惧,多了些对自身薄弱环节的清晰认知和“尽力一搏”的决心。**“知道自己哪里薄弱,也有认真复习…虽然临时也抱了佛脚,但还是会很紧张。”** 这种带着自知之明的紧张,反而让她在考场上多了一份沉静。 几天连轴转的考试折磨终于结束。走出最后一门考场,深秋微凉的空气涌入肺腑,带着一种解脱的清爽。然而,短暂的轻松过后,便是新一轮的煎熬——等待成绩揭晓。 这一次的等待,心情更加复杂。有了上次垫底的阴影,心中不免忐忑,害怕努力没有回报,害怕再次看到失望的眼神。但同时,一种隐隐的期待也在心底滋生。这段时间的针对性努力,那些向李哲和林曦请教后豁然开朗的瞬间,都让她对结果有了一丝微弱的、不敢声张的希冀。**“有期待,也害怕…就算这样也无所畏惧,勇往向前。”** 她强迫自己压下杂念,将注意力投入到日常的学习和错题整理中,用行动对抗等待的焦灼。 发放成绩的日子,天空格外赏脸,湛蓝如洗,阳光明媚得近乎奢侈,金色的光芒洒满校园,仿佛在预示着某种好运。陆予婷走进教室时,甚至被这过于灿烂的阳光晃了一下眼,心里那点微弱的期待被无声地放大了些许。 班主任老徐依旧抱着那摞象征“审判”的成绩单走进来,教室瞬间陷入熟悉的、令人屏息的寂静。陆予婷挺直了背脊,双手放在桌下,紧紧交握着,指尖冰凉。 名字一个个念过。当“陆予婷”三个字响起时,陆予婷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她屏住呼吸,清晰地听到老徐念道:“总分——425。” 425! 这个数字像一道电流瞬间贯穿全身!比上次整整提高了55分!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喜悦和释然猛地冲上头顶,让她几乎要眩晕过去!紧绷的神经瞬间松弛,紧握的双手也松开了,指尖因为用力而泛起的白色迅速被血色取代。她用力抿住嘴唇,才抑制住想要欢呼的冲动,但眼底闪烁的光亮和微微上扬的嘴角,泄露了她此刻激动的心情。**“我大松了一口气!”** 压在心头的一块巨石,仿佛被这明媚的阳光和上升的分数悄然融化。 接下来的各科试卷发放,更是印证了这份进步的实感。 语文课,卢老师念到“陆予婷——108分”时,声音里带着毫不掩饰的赞许,目光温暖地落在她身上,仿佛在说:“看,我说你能保持优势吧!” 虽然比上次略低两分,但依旧稳定在高分段,陆予婷坦然接过卷子,心中踏实。 数学课,100分!再次稳稳地守住了阵地。数学老师递过卷子时,虽然没有言语,但那微微颔首的动作和眼神里流露出的“稳住了,不错”的肯定,让陆予婷备受鼓舞。 最让她惊喜的是英语课。当Miss Zhang用她那标志性的、略带口音的英语念出“陆予婷——88分”时,陆予婷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88分!比上次提高了8分!虽然离她梦想的90分还有一步之遥,但这已是巨大的突破!她几乎是雀跃地走上讲台,双手接过那张仿佛带着温度的试卷。鲜红的88分在阳光下跳跃,像是在为她这段时间的挣扎和努力鼓掌。 然而,就在她接过试卷,带着满心喜悦抬头看向Miss Zhang,试图捕捉一丝哪怕最微小的肯定时,却撞进了一双异常复杂的眼眸里。 Miss Zhang的目光落在她脸上,没有赞许,没有欣慰,反而带着一种审视的、探究的、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质疑?那眼神锐利依旧,却少了平日的刻薄,多了几分深沉的、难以解读的意味。她似乎想从陆予婷的脸上找出什么——是侥幸?是作弊的痕迹?还是别的什么?那目光并未停留太久,便移向下一位同学,但那一瞬间的接触,却像一根冰冷的细针,猝不及防地刺穿了陆予婷刚刚升腾起的喜悦气球。 **“可是我每次看到英语老师的眼神,我都会觉得他对我和别人不一样,让我觉得她看我会有偏见。”** 这个念头像阴影般悄然蔓延。为什么?明明进步了,为什么得不到应有的肯定?反而像是…被怀疑了? 化学65分(满分80),物理58分(满分80)!虽然距离顶尖还很遥远,但比起上次的50和30分,已经是飞跃式的进步!化学老师难得地对她露出了一个鼓励的笑容,物理老师也点头说了句“有进步,继续努力”。看着卷面上那些被攻克的红叉减少了许多,陆予婷心中充满了成就感。这次考试,她不再是那个在谷底挣扎的失败者,她用自己的努力,一步一个脚印地向上攀登了! 总分425,各科都有显著提升!这个结果让她一整天都沉浸在一种轻飘飘的喜悦中。放学的路上,深秋的夕阳将天空染成瑰丽的橘红色,晚风带着清爽的凉意拂过脸颊。她脚步轻快,书包似乎都轻了不少。**“情绪也还可以。就高高兴兴的回家。”** 她甚至在心里盘算着,回家后要好好跟父母分享这个好消息,证明自己不需要家教也能进步! 晚餐时,她兴奋地向父母汇报了成绩和进步。父母自然是喜出望外,父亲乐得直拍大腿,母亲更是连连给她夹菜,脸上是掩饰不住的骄傲。餐桌上洋溢着久违的轻松和欢乐。 然而,这份纯粹的喜悦,在第二天英语课上,被Miss Zhang一句看似平常却意味深长的话,蒙上了一层阴影。 课堂上,Miss Zhang在总结月考成绩时,提到了几个进步显著的同学,其中也包括陆予婷的名字。但她的语气平淡,没有任何额外的褒奖。紧接着,她话锋一转,目光扫视全班,带着一种警示的意味说道: “Some students have made progress this time, which is good.” (有些同学这次有进步,这很好。)她停顿了一下,目光似乎有意无意地掠过陆予婷的方向,声音陡然变得严肃,“But! Remember, a stable rise does not necessarily represent a continuous upward trend in the future! Don''t beplacent! Pridees before a fall! Be careful not to stumble when you think you''re doing well!” (但是!记住,稳定上升并不代表着未来一定是持续上升的趋势!不要骄傲!骄傲使人落后!当你觉得自己做得不错时,更要小心别栽跟头!) “Pridees before a fall” 这句英文谚语,她咬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冰冷的重量。 陆予婷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了。一股寒意顺着脊椎悄然爬升。教室里很安静,同学们都在认真听讲,似乎没人觉得这话有什么特别。但陆予婷却清晰地感觉到,Miss Zhang这番话,尤其是那句“不要骄傲”、“小心栽跟头”,仿佛就是冲着她来的!联想到昨天发卷时那审视的目光…一种难以言喻的委屈和被针对的感觉,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上她的心头。 **“稳定上升并不代表着以后一定是上升的趋势。人不要骄傲,小心,过头了…听到这儿的时候,我会有一点小小的震撼,老师为什么会这么说?”** 她明明那么努力才取得进步,为什么在老师眼里,得到的不是鼓励,而是近乎诅咒般的警告?她哪里表现出骄傲了?她明明才刚刚从谷底爬上来一点啊! 这份困惑和隐隐的不安,像一片小小的乌云,悄无声息地飘来,笼罩在她因进步而雀跃的心空之上。 结束了一天的课程,回到自己安静的小房间。窗外的城市华灯初上,霓虹闪烁,勾勒出繁华的轮廓,却驱不散陆予婷心头的阴霾。她坐在书桌前,没有立刻打开作业本,而是有些出神地望着窗外迷离的夜色。 脑海里不受控制地开始回放这段时间学习的点滴。那些在题海中挣扎的夜晚,向李哲请教时他手舞足蹈的讲解,还有…向林曦请教时的场景。 那个安静的午自习,阳光斜斜地洒进来。她鼓足勇气,用笔帽轻轻碰了碰他的胳膊肘。他停下笔,抬眼看她时,镜片后的目光平静依旧,却似乎少了几分拒人千里的冰冷。他接过她满是红叉的物理卷子,眉头几不可查地微蹙,随即拿起笔,在干净的草稿纸上利落地画出示意图。他清冷的声音在安静的教室里响起,不高,却字字清晰,逻辑严密,精准地刺破她思维中的迷雾: > *“你的问题,在于受力分析混乱,核心方程没抓住…”* > *“这里…必须用隔离法…”* > *“方程:m_B * g - T = m_B * a…”* > *“你混淆了…所以后面全错…”* 他的指尖修长干净,握着笔的姿态稳定有力。讲解时,他偶尔会用笔尖精准地点在草稿纸的关键位置,动作干脆利落。没有多余的废话,没有情绪的波动,只有纯粹的、冰冷的、却无比高效的逻辑之光。那专注的侧脸在阳光下,线条清晰而…带着一种奇异的吸引力。 **“节日,历史,我会情不自禁的想起。林同学。帮我解答时的模样。”** 陆予婷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划着,脸颊微微发烫。那种拨云见日、豁然开朗的瞬间,那种被精准点中要害、却又被清晰指引出路的奇妙感觉,竟成了此刻驱散Miss Zhang话语带来阴霾的一缕微光。 她甩甩头,试图摆脱这些纷乱的思绪。拿起笔,翻开日记本。灯光下,她看着自己这段时间的记录,那些进步的点滴,那些付出的汗水。Miss Zhang的话像一根刺,但林曦解题时那冷静精准的侧影,李哲热情洋溢的讲解,父母欣慰的笑容,还有自己实实在在提升的分数…这些,都是她脚下坚实的土地。 乌云或许密布,但阳光也曾真切地照耀过。她拿起笔,在日记本上用力写下: > **“前路或有风雨,但步履不停。”** 第11章 第十一章 第二次月考的成绩,如同一剂强心针,注入了陆予婷一度萎靡的自信里。425分,这个数字被她用娟秀的字迹郑重地记录在日记本扉页,旁边还画了一个小小的、向上的箭头。它不仅仅是一个分数,更像是一座里程碑,标记着她从迷茫与自我怀疑的泥沼中,艰难跋涉而出所抵达的第一个小小高地。 父母的欣慰显而易见。餐桌上,父亲的话多了起来,甚至会主动问起她在学校的情况;母亲眼角的皱纹里都盛满了笑意,变着花样给她补充营养。家的港湾,因为她的“进步”而显得更加温暖宁静。连弟弟陆予凯都似乎收敛了些许调皮,看她的眼神里多了点不易察觉的“崇拜”。 班级里,微妙的变化也在发生。之前那些或同情或审视的目光,似乎淡去了不少。偶尔,当她课间埋头整理笔记时,会有同学主动过来借阅,或者就一道不太难的题目与她讨论几句。前排的李哲,依旧是她最稳定的“求助热线”,他爽朗的笑声和天马行空的解题思路,总能驱散她心头因难题而起的阴霾。他甚至会在林曦给她讲题时,故意凑过来插科打诨,用夸张的语气说:“哎哟喂,我们林大学霸亲自开小灶啊!陆予婷你面子不小!” 这话总会让陆予婷闹个大红脸,却也奇异地缓解了面对林曦时的部分紧张。 而林曦… 他依旧是那座沉默的冰山。大部分时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与周遭保持着清晰的界限。但陆予婷发现,当她再次鼓足勇气,拿着物理或数学难题去请教他时,他那平静无波的目光里,似乎少了一分最初的纯粹漠然,多了一分…默认?或者说,是一种对“请教”行为的习以为常。 他讲解的方式从未改变——精准、高效、直击要害,没有任何多余的修饰和情绪。但陆予婷却渐渐习惯了这种风格。她开始学会在他简洁的话语和清晰的图示中,捕捉那些关键的逻辑节点,像拼图一样,将碎片化的知识串联起来。有时,当她因为理解了一个难点而眼睛微亮时,会下意识地抬头,恰好捕捉到林曦镜片后眸光极快地掠过她脸庞,那目光依旧没什么温度,却似乎…停留的时间比以往长了零点几秒?或许只是她的错觉。但这份微小的、几乎不存在的互动,却像黑暗中偶尔擦亮的火柴,带来短暂却真切的微光,让她觉得,这座冰山似乎也并非完全坚不可摧。 然而,就在陆予婷逐渐适应这种“有努力就有回报”的节奏,开始享受学习带来的微小成就感时,一片荆棘,悄无声息地在她前行的路上蔓延开来——源头,依旧是英语老师,Miss Zhang。 那天下课后看似随口的警告,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激起的涟漪并未很快散去,反而在后续的英语课上,演变成了一种更加具象化的压力。 Miss Zhang似乎对她“格外关注”起来。这种关注,并非源于赏识,而是一种混合着审视、质疑和更高要求的复杂态度。 课堂上,提问的频率明显增加了。而且,问题往往刁钻,不再是简单的语法或词汇,而是涉及文章深层含义、作者隐含态度或者需要复杂逻辑推断的题目。当陆予婷站起来,磕磕绊绊、绞尽脑汁地组织语言时,Miss Zhang并不会像对待其他答不出的同学那样直接让其坐下,而是会抱着手臂,微微歪着头,用一种极具压迫感的耐心等待着,眼神锐利得像要剖开她的思维过程。偶尔,陆予婷侥幸答对,也得不到一句“Good”的肯定,只会得到一个听不出情绪的“Hmm…”或者一个意味不明的挑眉。 更让陆予婷感到压力的是作业和试卷的批改。Miss Zhang的红笔在她作业本上留下的痕迹,似乎总是比别人更密集,更严厉。一个微小的介词使用不当,一个时态选择上的犹豫,甚至是一个单词拼写上的模糊不清,都会被圈出来,旁边有时还会附上一个简短的、带着质问语气的“Why?” 或者 “Think!” 。而作文部分,要求更是严苛到近乎变态,对逻辑结构、论证深度、语言地道性的批注密密麻麻,几乎掩盖了原文。 一次小测验后,陆予婷拿到了卷子。88分,和月考一样,算是稳定。她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就听到Miss Zhang在讲台上说:“这次测验,大部分同学都有进步,很好。但是,也有个别同学,满足于现状,停留在舒适区,没有展现出应有的潜力。学习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不要以为一次侥幸的进步,就代表真正的实力!” 她的目光如同探照灯,缓缓扫过全班,最后,不偏不倚地,落在了陆予婷身上。 陆予婷只觉得脸颊“轰”地一下烧了起来,全身的血液仿佛都涌向了头部。她能感觉到周围同学若有若无的目光也跟随着聚焦过来。那种被单独拎出来、被无形指责“侥幸”和“满足现状”的羞耻感,像一张湿冷的毯子,将她紧紧包裹,几乎喘不过气。她死死低着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才能勉强控制住眼眶里不争气的湿意。 “她为什么总是针对我?” 这个疑问带着委屈和愤怒,在她心底疯狂叫嚣。她明明那么努力,单词背到深夜,语法书翻到卷边,为什么得到的不是认可,而是这种近乎羞辱的“特别关照”? 放学后,她情绪低落地收拾书包。前排的李哲似乎察觉到了她的异样,转过身,压低声音问:“喂,陆予婷,你没事吧?Miss Zhang今天…说话是有点冲,你别往心里去。” 陆予婷勉强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摇了摇头,没说话。 李哲挠了挠头,想安慰又不知从何说起的样子:“哎呀,她就那样,对谁都严格…可能…可能看你进步快,对你期望更高吧?” 这话连他自己说得都有些底气不足。 就在这时,旁边一直沉默的林曦,合上了手中的书,发出轻微的声响。他没有看陆予婷,只是一边将书塞进书包,一边用他那特有的、没什么起伏的语调,清晰地说了三个字: “很正常。” 陆予婷和李哲都愣了一下,看向他。 林曦拉上书包拉链,终于抬眸,目光平静地掠过陆予婷还带着委屈和困惑的脸,语气依旧淡漠:“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 他引用的古文带着一种冰冷的哲理意味。说完,他不再停留,拎起书包,径直离开了教室。 陆予婷怔在原地,咀嚼着那两句话。“木秀于林…行高于人…” 意思是…树木长得太高会被风吹折,品行太高会遭人非议?他是在说…她因为进步明显,所以被Miss Zhang“摧折”和“非议”了吗?这算是一种…另类的安慰?还是仅仅在陈述一个他认为是客观事实的道理? 无论如何,林曦这罕见的、带着点哲学意味的“点拨”,像一阵冷风,吹散了她心头部分委屈的燥热,让她陷入了一种更深的思考。难道努力进步,也是一种错吗? 带着这份困惑和沉重,她回到了家。父母察觉到她情绪不高,关切地询问。她不想让他们担心,只含糊地说学习有点累。晚饭后,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 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雨点敲打着玻璃窗,发出细密而规律的声响,像是在为她的心绪伴奏。她拧亮台灯,昏黄的光晕在雨夜中显得格外温暖,却也照不亮她心头的迷雾。 她拿出日记本,却没有立刻动笔。指尖摩挲着纸页,脑海里反复回放着白天英语课上的场景,Miss Zhang那锐利审视的目光,同学们若有若无的注视,以及林曦那句冰冷的“很正常”。 “荆棘…” 她默默地想。成长的路上,原来不只有努力后的微光,还有这些猝不及防的、来自外界的荆棘。它们会刺伤你,让你疼痛,让你怀疑自己的努力是否值得。 她想起了卢老师温暖鼓励的眼神,想起了父母无条件的支持,想起了李哲爽朗的笑容,甚至想起了林曦那看似冷漠却偶尔精准的“点拨”…这些,是微光。 而Miss Zhang的质疑和“特别关照”,是荆棘。 微光给予她前行的力量和方向,而荆棘,则让她学会更加坚韧和警惕。 她深吸一口气,拿起笔,在日记本上缓缓写道: “今天,天空下了雨。我的心也下了一场小雨。” “英语课上,Miss Zhang的话像针,扎得我很疼。我不明白,为什么努力进步,反而会引来更多的审视和…近乎苛刻的要求?林同学说‘很正常’,引用古文,意思是出众就会招致打压吗?这个道理,对十五岁的我来说,有点沉重,有点…残忍。” “但是,我好像也没有那么害怕了。” “卢老师说过,学习是马拉松。Miss Zhang的荆棘,或许就是这场马拉松里一段特别难跑的上坡路?它会消耗我的体力,磨破我的脚掌,但也可能…会让我的腿脚更有力?” “微光还在。语文和数学的稳定,李同学的热心,父母的笑容…还有,林同学那句虽然冰冷,却让我不得不思考的话…这些都还在。” “微光与荆棘并存,这才是真实的世界吧?我不能因为害怕荆棘,就闭上眼睛,不去追寻微光。” “下一次,当荆棘再次刺来,我可以哭,可以疼,但不会后退。我要更努力,努力到让那些质疑的声音,找不到任何站得住脚的理由!” 笔尖停驻,最后一个感叹号写得格外用力。窗外的雨声似乎也变得不再那么烦闷,反而像是一种洗涤和陪伴。 她合上日记本,将它紧紧抱在怀里,仿佛能从那些文字中汲取力量。然后,她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窗外被雨幕模糊的霓虹灯光。灯光在湿漉漉的玻璃上晕染开一片片迷离的光斑,如同她此刻复杂却逐渐清晰的心境。 前路依然布满未知的荆棘,但心中的微光,并未熄灭。她抬手,轻轻擦去玻璃上因呼吸而起的水雾,映出自己坚定而清亮的眼眸。 雨,总会停的。而带着伤痕却依旧选择前行的勇气,正在这个雨夜,悄然生长。 第12章 第十二章 秋意渐深,窗外的梧桐叶大片大片地染上金黄,在略带萧瑟的秋风中旋转飘落。江市实验中学初三(3)班的教室里,气氛却与这诗意的秋景截然不同,愈发显得凝重而紧迫。黑板上方的倒计时数字无声地递减,像悬在每个人心头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提醒着期中考试的迫近。 陆予婷坐在靠窗的位置,深秋的阳光透过玻璃,在她摊开的物理习题集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她微微蹙着眉,笔尖悬在草稿纸上方,久久未能落下。耳边,似乎还回响着昨天英语课上Miss Zhang那不带任何温度的声音: “陆予婷,这篇阅读理解,你选择的答案依据是什么?原文中哪一句话明确支持了你的观点?不要想当然,要用证据说话!” 当时她站起来,大脑因紧张而一片空白,原本清晰的理解在Miss Zhang锐利目光的逼视下变得支离破碎,解释得磕磕绊绊。Miss Zhang没有批评,只是用一种近乎刻意的平静语气说:“看来理解还不够深入。课后把这篇阅读手写翻译一遍,明天交给我。” 手写翻译!那是一篇将近八百词、充满复杂长难句的科技类文章!这意味着她今晚至少要挤出两个小时来完成这项额外的“惩罚”。一股无声的委屈和压力像潮水般涌上心头,让她鼻尖发酸。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自从第二次月考后,Miss Zhang对她的“特别关注”变本加厉。课堂提问的频率和难度显著提升,作业批改细致到近乎挑剔,稍有不足便会附加额外的练习任务。这种关注,并非源于栽培的善意,而更像是一种不动声色的、持续施加的高压和质疑。陆予婷能清晰地感觉到那道目光背后的潜台词:“你的进步,是否真实?你的能力,是否配得上这份成绩?” “她不相信我。” 这个认知像一根刺,深深扎在陆予婷的心底。她试图用更努力、更完美的表现来证明自己,单词背了又背,语法反复研磨,甚至主动去找Miss Zhang请教问题,希望能打破这层坚冰。然而,换来的往往是更复杂的提问和更简洁、更显疏离的回应。她感觉自己像是在推一块巨大的石头,用尽全力,石头却纹丝不动,反而消耗了她大量的精力和信心。 “喂,发什么呆呢?” 前排的李哲转过身,敲了敲她的桌子,脸上带着一贯的阳光笑容,但眼神里透露出一丝关切,“又被‘女王陛下’的特训折磨了?” 他私下里给Miss Zhang起了个外号。 陆予婷回过神,勉强扯了扯嘴角,没说话,只是轻轻叹了口气。 李哲凑近了些,压低声音:“别太在意她。她就是…嗯,更年期?或者看你顺眼?想开点,就当是免费开小灶,虽然这‘灶’火有点旺。” 他试图用玩笑缓解气氛。 陆予婷感激地看了他一眼,知道他是好意,但心中的沉重并未减轻多少。这种无形的、无法言说的压力,比面对一张难题密布的试卷更让人疲惫。 就在这时,旁边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叩。陆予婷和李哲同时转头,看到林曦用笔帽轻轻点了点她摊开的物理习题集上的一道关于电路分析的题目。 “这里,” 林曦的声音依旧清冷,没什么起伏,目光落在复杂的电路图上,“等效电阻计算错误。忽略了滑动变阻器接入电路的有效部分。” 他甚至没有看她,只是用笔尖在草稿纸上利落地画出了简化后的等效电路,标出了关键节点。“看这里,当滑片P位于中点时,Rap与Rpb并联,再与R0串联。你的计算,直接当成了RAB全部与R0串联。” 他的点拨一如既往地精准,直击要害。陆予婷顺着他的笔尖看去,瞬间明白了自己错在哪里。那种豁然开朗的感觉,暂时驱散了心头的阴霾。 “谢谢…” 她小声道谢,心里有些复杂。林曦似乎总能在她最困扰的时候,用他最擅长的方式,给予最直接、最有效的帮助。但他本人,却像一座永远笼罩在迷雾中的远山,看似近了,实则依旧遥远而难以触及。 林曦几不可查地微一颔首,算是回应,随即目光又回到了自己面前那本厚厚的英文原版物理学著作上,仿佛刚才的介入只是顺手为之。 李哲看着这一幕,挑了挑眉,冲陆予婷做了个“你看,还是冰块脸靠谱”的鬼脸,这才转回身去。 放学后,陆予婷抱着沉重的书包,里面除了正常的作业,还多了那份需要手写翻译的英语阅读。天空阴沉沉的,铅灰色的云层低垂,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秋风卷起地上的落叶,打着旋儿,发出沙沙的声响,更添几分萧索。 她没有立刻回家,而是绕道去了学校后门附近一个小公园。公园里人迹罕至,只有几个老人坐在长椅上闲聊。她找了一个僻静的角落,坐在冰凉的石凳上,望着面前开始枯萎的草坪和光秃秃的枝桠,任由压抑了一天的情绪慢慢弥漫开来。 眼泪毫无预兆地滑落。不是嚎啕大哭,只是无声地、委屈地流淌。她不明白,为什么只是想好好读书,想要进步,会这么难?要面对学业本身的重压,要面对与顶尖同学的巨大差距,现在,还要面对来自老师的、毫无理由的质疑和额外施压。 “逆风…” 她想起生物课上老师讲过的鸟类飞行。顺风时固然省力,但真正能让翅膀变得强健的,往往是逆风。她现在的处境,就像一只雏鸟,拼命扑扇着翅膀,却迎面撞上了一股强劲的、充满恶意的逆风。这风想要把她吹落,想要折断她的羽翼。 她掏出手机,下意识地想给远方的闺蜜周晓楠打电话倾诉。但手指悬在拨号键上,又犹豫了。晓楠在医院实习,忙得脚不沾地,她不想用自己的负面情绪去打扰她。而且,隔着电话,有些委屈,似乎也难以说清。 她点开和周晓楠的聊天界面,上一次对话还停留在一周前,晓楠发来的她家猫咪66的各种搞怪照片。看着照片里那只无忧无虑的猫咪,陆予婷的嘴角微微上扬,心情似乎好了一点点。 她打开笔记软件,这是她最近养成的习惯,用来记录一些零碎的想法和灵感,为她那个尚未动笔的小说积累素材。指尖在冰冷的屏幕上滑动,她开始写下杂乱无章的文字: · “今天,风很大,叶子都掉了。” · “英语老师看我的眼神,像冬天结冰的湖面。” · “林曦讲题的时候,手指很修长,字写得很好看。” · “李哲说,不要在意。可是,怎么能不在意呢?” · “是不是所有的成长,都要伴随着不被理解的疼痛?” · “如果…如果把这一切都写进小说里呢?一个总是被老师针对的女孩,她该怎么办?” 写着写着,她纷乱的思绪似乎找到了一個宣泄的出口。将现实中的困境投射到虚构的故事里,仿佛给了她一个旁观者的视角,让她能够稍稍抽离那份沉重的代入感。她开始构思,故事里的女孩会如何反抗?是默默承受,还是激烈抗争?或者,寻找另一种方式,证明自己的价值? 这个念头让她精神微微一振。她收起手机,擦干眼泪,深吸了一口带着寒意的空气。天空依旧阴沉,但她的心,却因为找到了一个可能的“应对策略”而不再那么绝望。 回到家,父母依旧准备了热腾腾的饭菜。她努力表现得如常,不想让他们担心。饭后,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开始攻克那篇令人头疼的英语翻译。过程依旧痛苦,一个个陌生的词汇,一句句拗口的长句,都像是在嘲笑她的无能。但这一次,她心里憋着一股劲。她不仅仅是在完成惩罚,更像是在进行一场无声的抗争——向Miss Zhang,也向自己证明,她不会轻易被这点困难打倒。 夜深了,台灯的光晕是她唯一的伙伴。当她终于写完最后一个单词,放下笔时,手指因为长时间握笔而有些僵硬酸痛。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淅淅沥沥的秋雨,雨点敲打着窗户,声音细密而清冷。 她疲惫地瘫倒在椅子上,望着窗外的雨幕。身体是累的,心也是累的,但奇怪的是,那股无处发泄的委屈和愤怒,似乎在刚才专注的“抗争”中,消耗、转化了一些。 她拿起那本素雅的日记本,却没有记录今天的具体委屈。她翻到新的一页,提笔写道: “秋雨落,夜微凉。” “今天,感觉像是在逆风飞行。风很大,翅膀很沉,视线也有些模糊。” “但我想起了生物书上的话:逆风,才能让翅膀更强健。” “也许Miss Zhang的‘特别关照’,就是一股逆风。它让我难受,让我疲惫,但也让我不得不更用力地扇动翅膀,更仔细地辨认方向。” “我把今天的委屈,偷偷写进了小说的素材里。忽然觉得,当个‘创作者’好像也不错,可以把现实的荆棘,编织成故事的铠甲。” “林曦今天帮我指出了物理题的错误,很简单直接。李哲还是那么爱开玩笑。他们的存在,像是逆风飞行时,身边偶尔出现的平稳气流。” “逆风固然难行,但羽毛,或许正是在这一次次的拍打中,才会变得更加坚韧有力。” “期中考要来了,这是一次检验翅膀力量的机会。无论风从哪个方向来,我都要努力飞得更高一点,更稳一点。” 写完,她轻轻合上日记本,将它贴在胸口,仿佛能从中汲取到温暖和力量。 雨还在下,敲打着这个不眠的城市。陆予婷关掉台灯,躺在床上,在黑暗中睁着眼睛。明天,或许还会有新的挑战,Miss Zhang的“特别关照”或许还会继续,学习的压力也丝毫不会减轻。 但此刻,她的心中不再只有迷茫和委屈。那片笼罩她的阴云依然存在,但她已经不再仅仅是被动承受雨水的土地。她开始尝试着,在逆风中,调整自己羽毛的角度,学习如何更有效地振动翅膀。 逆境中的每一次挣扎,或许都像是在打磨一片逆风之羽。过程痛苦,但最终,是为了能够飞向更高、更远的地方。带着这份朦胧的觉悟,她缓缓闭上了眼睛,在秋雨的催眠曲中,沉入了并不安稳、却孕育着力量的梦乡。 第13章 第十三章 秋雨连绵了几日,终于在一个清晨暂歇。天空像是被水洗过一般,呈现出一种清透而高远的湛蓝,阳光毫无阻碍地洒落,驱散了连日的阴霾,却驱不散江市实验中学初三教学楼里那几乎凝成实质的紧张空气。 期中考试,这场被视为比月考更权威、更能检验半学期成果的“战役”,终于拉开了帷幕。走廊里,抱着复习资料匆匆走过的学生们脸上,少了平日的嬉笑,多了份沉甸甸的肃穆。空气中弥漫着咖啡、风油精和纸张混合的独特气味,那是属于毕业班特有的“硝烟”味。 陆予婷坐在考场里,手指冰凉。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着过快的心跳。窗外的阳光有些刺眼,在她微微颤抖的笔尖上跳跃。这一次,她感觉自己像是一个即将接受最终审判的囚徒,而法官,不仅仅是试卷上的分数,还有Miss Zhang那双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眼睛。 “无论如何,不能让她看扁。” 这个念头成了支撑她的最大动力。过去的几周,她像是在荆棘丛中穿行,Miss Zhang持续施加的无形压力,反而激发了她骨子里那股不服输的倔强。她将那份委屈和愤怒,悉数转化为了挑灯夜战的燃料。物理的电路图、化学的方程式、英语的复杂句型、语文的诗词鉴赏…她像一只辛勤的工蚁,一点点搬运、咀嚼、消化着那些曾让她倍感艰难的知识。 考试的过程,依旧是一场硬仗。数学的最后一道大题思路刁钻,她耗费了太多时间,导致后面检查仓促;英语的阅读理解题材生僻,选项充满了陷阱;物理的实验题设计巧妙,需要极强的综合运用能力…每一场考完,她都感觉像是被抽空了一半力气,混杂着解脱与不确定的焦虑。 等待成绩的日子,比月考后更加煎熬。每一次课间,看到老师们抱着试卷或成绩单走过走廊,她的心都会猛地一紧。她既渴望知道结果,证明自己的努力没有白费,又害怕看到那个可能依旧不尽如人意的数字,尤其是害怕面对Miss Zhang可能随之而来的、更严厉的审视。 成绩公布的那个下午,天色再次阴沉下来,厚重的云层低低地压着,仿佛随时都会落下雨来。教室里的空气黏稠得让人呼吸困难。 班主任老徐抱着那叠决定“生死”的成绩单走进来时,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他照例清了清嗓子,开始按学号念名字和总分。每一个名字念出,都伴随着一阵细微的骚动——或松了口气的低叹,或失望的吸气,或难以置信的轻呼。 陆予婷紧紧攥着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几乎感觉不到疼痛。她的学号靠后,等待的过程像是一场漫长的凌迟。 终于—— “陆予婷。” 老徐的声音平稳地响起。 她的呼吸骤然停止,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耳朵。 “总分,458。” 458! 比第二次月考又提高了33分! 一股巨大的热流瞬间冲上头顶,让她眼前微微发黑,随即是劫后余生般的狂喜!她成功了!她真的做到了!在Miss Zhang那般高压之下,她非但没有被压垮,反而逆流而上,再次突破了自我!她几乎要控制不住嘴角上扬的弧度,只能死死咬住下唇,才没有让自己失态。紧绷了许久的神经,在这一刻终于可以稍稍松弛。 然而,这份喜悦,在接下来各科试卷的发放中,被蒙上了一层复杂的阴影。 语文课,卢老师念到“陆予婷——112分”时,脸上露出了由衷的、毫不掩饰的赞赏笑容,甚至当着全班的面说:“陆予婷同学的作文《那一片逆风的羽毛》,文笔细腻,立意深刻,将个人成长体验与哲思巧妙结合,非常出色!大家课后可以借阅学习一下。” 在同学们或羡慕或佩服的目光中,陆予婷接过卷子,心中暖流涌动。卢老师的肯定,是她阴霾天空里最灿烂的一缕阳光。 数学课,102分!再次稳步提升。数学老师递过卷子时,难得地多说了一句:“状态很稳,继续坚持。” 化学课,68分!物理课,62分!双双突破了及格线,并且向着更高的分数迈进!虽然距离优秀还有很长的路,但这份实实在在的进步,让她看到了自己理科学习的潜力和希望。化学老师和物理老师都给予了肯定的眼神。 最后,是英语课。 Miss Zhang抱着试卷走进教室,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比平时更显清脆利落。她脸上依旧化着精致的妆容,眼神锐利地扫过全班,最后,目光若有实质地落在了陆予婷身上。 教室里鸦雀无声。 她开始发放试卷。念到高分时,语气平淡;念到低分时,也未见波澜。终于—— “陆予婷。” 她的声音透过麦克风传来,带着一种冰冷的清晰。 陆予婷的心再次提了起来,她站起身,走向讲台。 “90分。” Miss Zhang报出分数,同时将试卷递过来。 90分!她终于突破了90分这个大关!陆予婷心中一喜,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想要接过那张证明了自己努力的试卷。 然而,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试卷的瞬间,Miss Zhang的手指却微微向后缩了一下,并未立刻松开。她抬起眼,目光如同手术刀般精准地落在陆予婷脸上,那眼神里没有丝毫看到学生进步的欣慰,反而是一种更深沉的、带着审视和某种…近乎遗憾的冷静。 “90分。” Miss Zhang重复了一遍这个数字,语气微妙,像是在品味着什么。“这次…运气不错。” 她微微停顿,唇角勾起一个极淡、几乎看不见的弧度,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意味,“很多题目,恰好都在你的‘复习范围’内,是吗?” “轰——!” 仿佛一道惊雷在陆予婷脑海中炸开!“运气不错”?“恰好都在复习范围内”?这轻飘飘的几句话,像淬了毒的冰锥,瞬间刺穿了她所有的喜悦和自豪!她不是在肯定她的努力和进步,而是在暗示…暗示她的成绩可能来自侥幸,甚至…更不堪的猜测? 陆予婷的脸颊瞬间血色尽褪,变得惨白。她伸出的手僵在半空,指尖冰凉。她能感觉到全班同学的目光都聚焦在她和Miss Zhang之间这短暂的僵持上,那种被公开质疑、被无形羞辱的感觉,比任何一次答不出问题都更让她难堪和愤怒! Miss Zhang似乎并不期待她的回答,说完那句话,便松开了手指,试卷轻飘飘地落入了陆予婷手中。她不再看她,转向下一个同学。 陆予婷像一尊石像般,拿着那张仿佛有千斤重的90分试卷,一步一步挪回座位。阳光透过窗户,正好照在那鲜红的“90”上,刺得她眼睛生疼。这个她梦寐以求的分数,此刻却像是一个讽刺的烙印,烫得她手心发痛。 “运气…” 她死死盯着那个数字,胸腔里堵满了委屈、愤怒和不甘。她多少个夜晚挑灯夜读,反复背诵单词、分析句型、研磨语法?她多少次鼓起勇气向李哲、甚至向林曦请教?那些付出的汗水和泪水,在老师一句轻描淡写的“运气”面前,显得如此可笑和微不足道。 下课铃响,Miss Zhang面无表情地离开。教室里瞬间炸开了锅,同学们互相讨论着成绩,或喜或忧。李哲转过身,想对陆予婷说什么,但看到她苍白失神的脸色和紧紧攥着试卷、指节泛白的手,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只是担忧地看着她。 林曦也收拾好了书包,他站起身,目光平静地掠过陆予婷和她手中那张被捏得有些变形的英语试卷,没有停留,也没有言语,径直离开了。 陆予婷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教学楼的。天空不知何时飘起了细密的雨丝,冰冷的秋雨打在她的脸上,和温热的泪水混在一起,分不清彼此。她没有打伞,任由雨水浸湿她的头发和校服。书包里的成绩单沉甸甸的,458分的总分本该让她欢欣鼓舞,但此刻,心头却只压着那块名为“90分运气”的巨石。 她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又去了那个小公园。雨中的公园空无一人,显得格外冷清寂寥。她坐在湿漉漉的石凳上,雨水顺着发梢滴落。她拿出那张英语试卷,看着上面Miss Zhang留下的、比以往更显苛刻的批注,看着那个刺眼的“90”分,终于忍不住,将脸埋进臂弯,无声地痛哭起来。 这一次的眼泪,不再是单纯的委屈,更夹杂着一种深刻的无力感和价值被否定的愤怒。她那么努力地想要证明自己,最终在权威的评判者眼中,却只换来一句“运气不错”。 哭了不知多久,直到眼泪似乎流干了,只剩下麻木的酸痛。雨渐渐小了,变成了朦胧的雨雾。她抬起头,看着被雨水洗刷得格外干净的世界,眼神却有些空洞。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周晓楠发来的消息,问她期中考考得怎么样,还附了一张66猫咪揣着小手、一脸担忧表情的图片。 看着那张可爱的猫猫图,陆予婷冰封的心湖似乎裂开了一道缝隙。她深吸了一口带着雨后泥土清香的潮湿空气,没有回复晓楠,而是再次点开了那个笔记软件。 指尖在冰冷的屏幕上缓慢移动,她写下: · “今天,我考了458分。” · “语文112,数学102,化学68,物理62…” · “英语,90分。” · “可是,老师说…是运气。” · “运气…” · “原来努力是可以被‘运气’两个字轻易抹杀的。” · “羽毛被雨水打湿了,很沉,飞不起来了。” · “是不是…无论我怎么飞,在有些人眼里,都只是被风吹起来的?” 写着写着,一种深深的疲惫感席卷了她。她关掉手机,靠在冰凉的石凳背上,闭上眼睛。 雨停了,西边的天际透出一丝微光,试图穿透厚重的云层。陆予婷站起身,擦干脸上的泪痕和雨水,整理了一下湿漉漉的校服和头发。她将那张英语试卷折好,塞进书包最里层,仿佛想要将它隐藏起来。 回家的路,显得格外漫长。她知道,父母还在等着她的好消息。她该如何面对他们关切的目光?该如何说出那个带着“运气”标签的90分? 成绩的重量,原来不仅仅是分数本身,更是附加在其上的认可、质疑、以及那些无法言说的、成长中必须独自吞咽的苦涩。她抬起头,望着云层后那若隐若现的微光,眼神里,有什么东西正在悄然改变,那不再是单纯的委屈或愤怒,而是一种更冷、也更坚硬的什么东西,正在破土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