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心已下,方向却依旧笼罩在薄雾之中。
自从那晚被周晓楠“醍醐灌顶”,注册了笔名(她最终选了个叫“青苔微光”的名字,带着点倔强的生机),陆予婷的心就像被投入了一颗石子,涟漪不断。写小说的念头不再是模糊的冲动,而成了具体的目标,却也带来了更具体的迷茫。写什么?怎么写?她像一只初次离巢的雏鸟,面对广袤的天空,既渴望飞翔,又充满了对未知的恐惧。
接下来的日子,工作依旧繁忙如故。打卡机冰冷的“滴”声是每日不变的序曲,键盘敲击声是永不停歇的背景音。格子间里弥漫着咖啡因和压力的混合气息。陆予婷穿梭在数据报表和冗长会议之间,身体像上了发条的玩偶,精准却麻木。然而,她的心思却悄悄分出了一缕,飘向了那个尚未成型的故事世界。
午休时分,同事们都趴在桌上小憩或刷着短视频。陆予婷则悄悄戴上耳机,屏蔽掉周围的嘈杂,指尖在手机屏幕上飞快滑动。她如饥似渴地潜入各大阅读平台,像一块干涸的海绵,拼命汲取着“小说”这片汪洋大海的信息。她点开榜单,浏览热门题材,研究那些动辄百万点击的作品。她看那些开篇如何“黄金三章”抓人眼球,看情节如何跌宕起伏制造爽点,看人物如何塑造得立体丰满,看结局如何或圆满或遗憾地收束。
看得越多,心头的迷雾似乎并未散去,反而更浓了。尤其是当她看到一本描写“暗恋成真”的小说时,指尖悬停在屏幕上,久久没有滑动。故事里的女主角小心翼翼,男主角温柔回应,最终修成正果。评论区一片“甜齁了”、“我又相信爱情了”的欢呼。陆予婷的嘴角却牵起一丝苦涩的弧度。
**“这世界哪有所有的暗恋都会成真呢?”** 一个声音在她心底轻轻叹息。那些她曾偷偷翻阅过的、关于暗恋的故事,大部分结局都指向两个方向:要么是千篇一律的终成眷属,仿佛这才是唯一被认可的圆满;要么就是语焉不详的开放式结局,留下无尽遐想,却也留下无尽怅惘。而更多的现实,是像她这样,一腔孤勇地撞上去,最终只换回一句清晰的“抱歉”,或是沉默的背影,成为漫长岁月里一道不深不浅、却总在不经意间隐隐作痛的疤痕。
**“大部分还是一厢情愿终于得到答复,可就是这样,青涩的少年时光才是我们值得去追忆珍藏的,一份珍贵的宝藏啊!”** 她默默想着。即使结局不如意,那份在尘埃里仰望星空的悸动,那份为一个人努力变得更好、笨拙地靠近光芒的执着,那份因他一个微小举动就心跳失序的纯粹…这些,难道不是青春独有的、无法复刻的瑰宝吗?它们或许苦涩,却因其真实而弥足珍贵。
她继续滑动屏幕,发现大部分暗恋题材,视角也惊人的一致:**女暗恋男**。仿佛在情感的剧本里,女性天生就该是等待被垂怜、被选择的那一方。故事里的女主角们,或卑微隐忍,或活泼开朗,但核心似乎都围绕着“如何获得他的青睐”。陆予婷的眉头微微蹙起。
**“而我想写的是…”** 她的指尖无意识地在冰凉的手机边缘摩挲,一个念头在混乱的思绪中逐渐清晰、坚定起来,**“女主通过自身努力变得更优秀,更耀眼。女主会慢慢从自卑变成自信活泼变成耀眼。”** 她想写的,不是依附于他人光芒的藤蔓,而是一株自己破土而出、迎风生长的树。从阴霾笼罩的角落,一步步走到属于自己的聚光灯下。那份蜕变的过程,那份最终不是为了取悦谁、而是为了成为更好的自己的光芒,才是她最想表达的核心。
这个念头让她心头一热,仿佛拨开了些许迷雾,看到了方向。但随即,更大的难题浮现:**题材**。她翻遍了榜单,看遍了推荐,却找不到一个完全契合她心中蓝本的故事。那些故事里的成长,要么过于顺遂,要么过于戏剧化,缺少她所经历的那种在泥泞中挣扎、在自卑与自尊间反复拉扯的真实质感。
一丝烦躁悄然爬上心头。午休结束的提示音响起,陆予婷有些泄气地摘下耳机,揉了揉酸涩的眼睛。窗外,城市的天际线在正午的阳光下显得有些刺眼而模糊。
**“可能每个人的经历不同吧,”** 她一边整理着下午会议要用的文件,一边在心底自我开解,**“要写就要写不一样的呀。树上的叶子还没有相同的呢,更何况是人呢。每个人的情感不同,每个人对情感的分配也不同。”** 强行模仿别人的路,或许能写出符合市场的东西,但那还是她陆予婷想讲的故事吗?那还是属于她自己的、独一无二的青春烙印吗?
答案显然是否定的。她需要的不是模仿,而是挖掘。挖掘自己内心深处那座尘封已久的矿藏。
于是,寻找外部素材的“远征”暂时搁浅。陆予婷开始转向内部探索。上班通勤的地铁上,拥挤的人潮里,她戴着耳机,眼神放空,大脑却在飞速运转,试图勾勒故事的脉络。午休时对着便当发呆,脑海里却在反复推敲着人物的设定和可能的冲突点。甚至在处理枯燥数据的间隙,一个灵感火花突然闪现,她会立刻抓起手边的便签纸,潦草地记下几个关键词。构思故事大纲成了她对抗程式化工作的一剂精神解药,虽然进展缓慢,如同在浓雾中摸索前行,但至少,她感觉自己在**前进**。
这天下班,暮色四合。天边堆积着厚重的铅灰色云层,空气沉闷得仿佛能拧出水来,预告着一场夏末的雷雨。陆予婷拖着比往常更显沉重的步伐走出写字楼,晚高峰的车流汇成一条缓慢移动的光河,喧嚣而焦躁。她挤上闷热的地铁,车厢里混杂着汗味和疲惫的气息。她靠在冰冷的扶杆上,闭目养神,大脑却不肯停歇,反复咀嚼着白天零碎记下的几个情节片段,试图将它们串联起来。然而,记忆的碎片如同散落的珍珠,缺少一根关键的丝线。
**“丝线…”** 她疲惫地想着。就在地铁报出她家附近站名的那一刻,一道微弱的、几乎被忽略的电流,倏然划过她混沌的脑海!
**笔记本!**
那个被她遗忘在时光角落的、中学时代用来写日记的笔记本!
心脏猛地漏跳了一拍,随即剧烈地鼓噪起来。那个本子!她记得!里面零零碎碎记录了很多当时的心情,那些被欺负后的委屈,那些无人诉说的孤独,还有…关于林曦的,那些隐秘的、细碎的、被她用笨拙文字小心珍藏的片段!那些她以为早已模糊的细节,那些真实的情感波动,不正是她苦苦寻找的、最独一无二的“丝线”吗?那些带着稚嫩笔迹的文字,就是她青春最原生态的切片!
这个念头如同黑暗中的闪电,瞬间照亮了她心中的迷雾!一股难以言喻的急切感攫住了她。地铁到站,门一开,陆予婷几乎是第一个冲了出去,脚步比平时快了许多,带着一种近乎雀跃的迫切。
推开家门,熟悉的、温暖踏实的饭菜香立刻扑面而来,瞬间驱散了从外面带回来的潮湿闷热和一身疲惫。客厅里亮着暖黄色的灯光,电视里播放着轻松的综艺节目。父亲正坐在沙发上看报纸,听到开门声,立刻抬起头,脸上绽开温和的笑容:“婷婷回来啦?今天有点晚哦。” 母亲则系着那条印着超市LOGO的旧围裙,从厨房探出头,手里还拿着锅铲:“快去洗手,菜刚炒好,就等你开饭了。”
“嗯!回来了!” 陆予婷应着,飞快地换了鞋,目光却不由自主地瞟向自己房间的方向,那颗心还在为刚才的发现而砰砰直跳。写小说这件事,除了周晓楠和另外两个要好的朋友知道,她还没告诉父母。一来是怕他们担心她太累,二来也是觉得八字还没一撇,说了反而平添压力。
她走到餐桌边,看着桌上热气腾腾的家常菜:翠绿的清炒时蔬,油亮的红烧排骨,还有一碗嫩滑的蒸蛋羹。家的温暖熨帖着她焦躁的心,但那个笔记本的念头却像只不安分的小猫,在她心里抓挠着。
“爸,妈,” 她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自然,但眼神里的急切却泄露了心事,“你们…知道我上学时候用的那些笔记本,都放哪儿了吗?特别是…有一个硬壳的,封面是星空图案的日记本?”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
母亲把最后一道汤端上桌,闻言有些惊讶地看了她一眼:“笔记本?怎么突然想起找这个了?都过去多少年啦。” 她一边解围裙一边回忆,“我记得…你房间里那个带锁的抽屉里,好像有你放的一些东西?书房那个旧书柜最下面一层,我也放了一部分你不常用的书本杂物。你要找那个日记本干嘛?” 母亲的眼神里带着关切和一丝好奇。
“啊…就是…突然有点用。” 陆予婷含糊其辞,脸颊微微发热,避开了母亲探究的目光,“想…想看看以前记的东西。” 她总不能说“妈,我要写小说,拿我自己的黑历史当素材”吧?
父亲放下报纸,笑呵呵地说:“孩子大了,总有些自己的念想。先吃饭!人是铁饭是钢,有什么事吃完饭再说!你看这菜,你妈特意给你做的排骨,凉了就不好吃了。” 他拿起筷子,招呼着。
母亲也温柔地附和:“是啊,婷婷,快坐下吃饭。有什么事,等吃饱了肚子,有了力气再去做。那本子又不会长腿跑了。” 她给陆予婷盛了满满一碗米饭,又夹了一块最大的排骨放进她碗里。
看着父母关切的眼神和桌上冒着热气的饭菜,陆予婷心头一暖,那股急躁的情绪被强行按捺下去。她点点头,拉开椅子坐下:“嗯,好香!谢谢妈,谢谢爸。” 她拿起筷子,努力将注意力集中在眼前可口的饭菜上。排骨炖得软烂入味,时蔬清爽可口,蒸蛋羹嫩滑得入口即化。家的味道,是疲惫灵魂最好的抚慰。
然而,美味的食物此刻似乎也失去了往日的吸引力。她吃得有些心不在焉,味同嚼蜡。脑海里全是那个星空封面的日记本。它还在抽屉里吗?会不会被妈妈不小心处理掉了?里面都记了些什么?那些尘封的文字,现在读来会是怎样的心情?林曦…她在日记里是怎么描述他的?那些细碎的、被她刻意遗忘的瞬间,是否都被笨拙地记录了下来?
无数个问题在脑海中翻腾,让她坐立难安。好不容易等到碗里的饭见了底,陆予婷几乎是立刻放下筷子:“爸,妈,我吃好了!你们慢慢吃!” 话音未落,人已经像一阵风似的冲回了自己的房间。
“这孩子…今天怎么毛毛躁躁的…” 母亲看着她的背影,无奈地摇摇头,但眼神里满是包容的笑意。父亲则了然地笑笑:“随她去吧,年轻人嘛。”
陆予婷反手关上房门,心脏还在怦怦直跳。她几步冲到书桌前,蹲下身,拉开了书桌下方那个带锁的旧抽屉——其实锁早就坏了,只是虚挂着。抽屉里堆放着一些学生时代的“宝物”:褪色的奖状、几本流行小说、一些朋友送的生日贺卡、还有…一个用透明胶带缠了好几圈、显得格外笨拙的方形铁盒(那是她的“时光盒子”)。
她的目光急切地扫过,最终落在了抽屉最深处——一本硬壳笔记本静静地躺在那里。封面是深邃的蓝色,点缀着细碎的银色星星和一轮弯月,正是她记忆中的星空图案!只是那蓝色已不复当初的鲜亮,蒙上了一层淡淡的灰黄,边角也有些磨损卷翘,像一位历经沧桑的老友。
陆予婷的心跳骤然加速。她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尖触碰到那略显粗糙的封面。一股混合着陈旧纸张和淡淡尘埃的、属于时光的独特气息,若有似无地钻入鼻尖。就在她的指尖触碰到本子边缘的瞬间,仿佛冥冥中自有感应,一阵不知从哪个缝隙钻进来的微风,恰好拂过桌面。
“哗啦——”
那本尘封已久的日记本,书页竟被这阵微风轻柔地掀开了几页!
仿佛一道无形的闸门被骤然开启!一股汹涌的、带着陈旧气息的记忆洪流,毫无防备地迎面扑来!陆予婷的呼吸一窒,整个人像是被钉在了原地。
她几乎是屏住呼吸,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易碎的珍宝,将笔记本从抽屉里捧了出来。它比记忆中似乎更沉了一些,承载着过往的重量。她抱着它,走到房间中央,没有开顶灯,只拧亮了书桌上的台灯。昏黄柔和的光晕洒下,在地板上投下一圈温暖的光域。她靠着床沿,缓缓席地而坐,将笔记本珍重地放在屈起的膝盖上。
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轻轻抚过扉页。上面用当时流行的、带着点花哨的字体写着:
**“予婷の秘密花园”**
下面还有一行小字:“200X年9月1日启”。
翻开第一页,是更加稚嫩却透着无比兴奋的笔迹:
> **“9月1日晴**
> **太——开心啦!!!今天是我人生中超级超级重要的一天!爸爸妈妈终于决定在江城定居啦!以后再也不用跟着他们到处搬家转学了!而且!江城实验中学!那可是重点中学啊!听说校园可大可漂亮了!妈妈今天带我去买了新书包,是我最喜欢的淡紫色,上面还有一只白色的小兔子!还买了新的文具盒,粉色的!还有好多好多漂亮的本子和笔!爸爸晚上回来知道我和弟弟明天就要去新学校报道,特意做了一大桌子菜,全是我和弟弟爱吃的!糖醋排骨!可乐鸡翅!清蒸鲈鱼!还有我最爱的玉米排骨汤!香得我舌头都要掉啦!吃饭的时候,爸爸妈妈看着我们,眼睛笑得弯弯的,像月牙儿一样。爸爸说:‘我们不求你们有多么多么的优秀,只要你们平安健康,快乐,足矣。’ 我当时听了就想,这有什么难的?平安健康快乐,不是最简单的事情吗?我一定会做到的!江城实验,我来啦!新生活,我来啦!未来,一定超级超级美好!!!”**
字里行间跳跃着几乎要溢出来的喜悦和对未来的无限憧憬。透过这些稚嫩飞扬的文字,陆予婷仿佛看到了那个扎着马尾辫、背着崭新淡紫色书包的自己,拉着妈妈的手,在开学前一天的商场里雀跃地挑选文具;看到了父亲在厨房里忙碌的、宽厚的背影;看到了餐桌上那热气腾腾、香气四溢的饭菜,以及父母眼中满溢的、温柔的、不掺杂任何功利色彩的期许——**平安,健康,快乐**。
多么朴素又多么珍贵的愿望啊!当时的她,天真地以为这是触手可及的寻常。她怎么会想到,那个承载着她无限憧憬的新学校,会成为她整个少女时代晦暗记忆的开端?那个关于“平安健康快乐”的愿望,竟会成为她此后漫长岁月里孜孜以求、却似乎总是难以完全握在手中的珍宝?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猛地冲上鼻尖,眼眶瞬间发热。仿佛穿越了时光的隧道,她清晰地触摸到了那个对未来充满天真幻想的、毫无防备的、快乐的自己。而这份快乐,即将在不久之后,被现实无情地碾碎。
就在这时,一阵带着夜晚凉意的风,从她身后未关严的窗户缝隙里钻了进来,轻柔地拂过她裸露的后颈和手臂。那片突如其来的微凉,像一只冰冷的手,瞬间将她从那遥远而温暖的记忆画面中狠狠拽了回来!
她猛地一个激灵,下意识地回头。原来是父亲不知何时来过她的房间,或许是看她窗户开着想帮她关上,又怕打扰她,只轻轻掩上了大半,却留下了一道缝隙。窗外,城市的霓虹灯光透过那道缝隙,在地板上投下一道变幻的光斑。
凉风让她混沌发热的头脑清醒了一瞬。她这才惊觉,不知何时,一滴温热的液体,毫无征兆地,顺着她的脸颊悄然滑落,“啪嗒”一声,轻轻滴落在泛黄的日记本纸页上,迅速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她慌忙用手指去擦,动作带着点狼狈。那水渍却像是一个烙印,提醒着她刚刚经历的情绪波动。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心绪,起身走到窗边,将那扇留着缝隙的窗户彻底关严,隔绝了外面的喧嚣和凉风。
重新坐回灯下的光晕里,她刚想再次翻开日记本,去触碰那些注定带着苦涩的记忆时,门外响起了母亲刻意放轻的敲门声,伴随着温柔得如同夜风般的叮嘱:
“婷婷?还在看东西吗?” 母亲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带着小心翼翼的关切,“时间不早了,明天还要上班呢。早点休息吧?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休息好了,精神足了,才有精力去做你想做的事,是不是?”
紧接着是父亲浑厚些的声音,同样压低了:“是啊,闺女,别熬太晚。东西就在那儿,跑不了。听话,先睡觉。”
父母的声音,像两道温暖而坚实的光束,穿透了房间内弥漫的旧日尘埃与刚刚升起的悲伤薄雾。陆予婷心头一暖,那股即将沉入黑暗的情绪被及时地托住了。她清了清有些发哽的嗓子,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快平静:“哎!知道了,爸,妈!我这就收拾一下,马上睡!你们也快休息吧!”
门外传来父母放心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房间里重新安静下来。陆予婷没有立刻合上日记本。她将它紧紧抱在怀里,像抱着一个沉睡多年的、装满秘密的匣子。指尖反复摩挲着那粗糙的封面,仿佛想透过这层硬壳,触摸到里面那些被时光尘封的、滚烫或冰凉的文字。她低下头,额头轻轻抵在笔记本的脊背上,闭着眼睛。昏黄的灯光在她低垂的眼睫下投下一小片阴影。
那些被第一页日记勾起的、关于后来遭遇的碎片记忆——英语老师尖利的嘲讽、同学不怀好意的哄笑、被故意藏起的文具、厕所隔间门上的涂鸦、孤立无援的体育课…还有林曦那张递来的草稿纸,那个在夕阳下递来的电池盖,那沉默却带着一丝温度的背影…无数画面不受控制地在脑海中翻腾、交织、碰撞。
她像是在凝视一个深不见底的洞穴,既渴望看清里面的一切,又恐惧着洞穴深处可能盘踞的、名为“痛苦”的怪兽。笔记本的封面被她摩挲得微微发热,她却感觉自己像要把这本子看穿、看透,甚至看成一个洞,一个能让她短暂逃离现实、却又不得不直面过往的时空隧道。
时间在寂静中无声流淌。窗外的霓虹光影在窗帘上缓慢移动。疲惫终于如潮水般汹涌而至,淹没了翻腾的思绪。眼皮沉重得如同坠了铅块,无论她如何努力想再看几页,意识还是不可抗拒地滑向了黑暗的深渊。
她抱着那本承载了太多记忆的日记本,靠着床沿,就这么沉沉地睡了过去。
然而,睡眠并非安宁的港湾。那些被日记本唤醒的旧日幽灵,迫不及待地侵入了她的梦境。
她又回到了江市实验中学那间熟悉的教室。空气闷热潮湿,头顶老旧的风扇徒劳地转动着,发出令人烦躁的嗡鸣。英语老师尖利刻薄的声音像锥子一样扎进耳朵:“陆予婷!58分?!这就是你从大城市带来的‘水平’?我看你是从土疙瘩里刨出来的吧!撒谎精!” 鲜红的、刺眼的“58”分在试卷上无限放大,周围是压抑不住的、此起彼伏的嗤笑声和窃窃私语。无数道目光像冰冷的针,密密麻麻地扎在她身上,让她无处遁形,羞愤欲死。她感觉自己的脸颊滚烫,恨不得将头埋进课桌里,或者干脆原地消失。
场景倏然切换,又变成了阴暗潮湿的厕所隔间。门板上用红色的马克笔歪歪扭扭地写着恶毒的字眼:“陆予婷,撒谎精!滚出我们班!” 门外是几个女生嘻嘻哈哈的推搡声和刻意拔高的嘲讽:“喂,里面的‘大小姐’,还不出来?等着我们给你送纸啊?” 她蜷缩在冰冷的角落,死死捂住嘴巴,不敢发出一丝声音,只有滚烫的眼泪无声地汹涌而出…
梦里充斥着扭曲的面孔、尖锐的嘲笑、冰冷的孤立…还有那个始终在人群中显得格格不入、却在她最狼狈时递来一张草稿纸的、模糊的白衬衫身影。绝望、恐惧、自卑、委屈…这些早已远去的情绪,在梦境中被无限放大、还原,如同冰冷的潮水将她彻底淹没。
睡梦中的陆予婷,眉头紧锁,身体微微蜷缩,仿佛在抵御着无形的攻击。紧闭的眼角,一行清泪再次不受控制地滑落,濡湿了鬓角的碎发,也浸湿了怀中那本硬壳日记本的封面一角。
那滴泪,无声地渗入纸张的纹理,仿佛在与多年前那个在厕所隔间里无声哭泣的少女的泪水,隔着漫长的时光,悄然融合。尘封的记忆,如同被惊扰的尘埃,在寂静的夜里,缓缓扬起,弥漫成一片迷蒙的、带着痛楚气息的尘雾。拾忆之路,注定不会平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