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微凉,薄雾未散,淡淡地笼罩着“云韶府”的院落。昨夜的寒气仍滞留在青石缝中,细小的水汽在地面上浮动,廊檐下的蛛网缀满露珠,折射着微弱的光。
云笙在后院的厢房里翻来覆去,几乎整夜未眠。那行胭脂字像被刻进脑海,一闭眼就浮现出来,鲜红得让人无法忽视。
他枕着一片昏暗的天色,听着外头风声穿过窗缝的低响。直到晨光一点点透进来,将窗纸染成灰白,云笙的神情才稍微放松,身体沉入疲倦的空白中,勉强合上了眼。
敲门声又急又稳,沉闷的回音在木门上连成一线。
“咚咚咚。”
那节奏他太熟悉了。每一声都重而均匀,带着军人特有的力度。云笙在床上撑起身子,太阳穴一阵发胀,昨夜的疲惫像还压在胸口。他揉了揉额头,呼吸还带着倦意。
再过几秒,敲门声又响起。
他叹了口气,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外衣。布料发凉,贴在皮肤上生出一阵寒意。他拖着步子走向门口,脚步声在空荡的厢房里回荡。外头的晨气灌入屋中,带着淡淡的露水味与未散的雾。
“来了,来了。”他沙哑地应了一声,脚步缓慢,带着困意。
门被拉开,一股清凉的晨气随之涌进。
门外站着一个中年汉子,旧军装被洗得发白,领口和袖口处都磨出了边。虽然腹部微微发福,但整个人依旧挺拔,肩背笔直,神态里透着久经操练的干净利落。岁月在他脸上刻下了细纹,却没磨掉那股硬气。
他手里提着两瓶二锅头,瓶身在晨光下泛着凉光。嗓门一开,整个院子都被震得一颤:“小云子,太阳都晒屁股了还睡?你师父呢?说好今天跟我喝两盅,顺便聊聊我那场子安保的事儿!”
声音洪亮而直率,连廊檐下的麻雀都被惊得扑棱着翅膀飞起。云笙微微眯眼,迎着刺眼的天光,眼神中透出一丝怔然。
这是王胜利,退伍多年的老兵。如今在城南开着一家保安公司,日子算不上富裕,却也过得稳当。年轻时他曾在部队文工团服役,能唱上几句老生,最爱听戏,尤其喜欢云鹤年的身段与唱腔。
他与云鹤年的交情已有二十多年,从年少到白发,始终未断。每次来“云韶府”,他都要提上两瓶好酒,说是“老规矩”。酒一开,两人便能从战场聊到戏台,从旧营房聊到梨园,聊的都是当年的峥嵘岁月,直到深夜,院中只剩酒香和笑声在回荡。
云笙张了张嘴,喉咙发紧。话到了嘴边,却像被什么堵住,一时间难以吐出。
他微微侧身,让出门口的位置。晨光从门缝间斜斜落下,照在地面上,映出两人的影子,一高一矮,静静叠在一起。
“王叔,师父他……”
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像是被风吹散。
王胜利刚迈进半只脚,还带着笑意,听到这句话,脚步却顿了一下。他抬起头,眉间的笑意渐渐收了回来。
王胜利大步走进院子,军靴在青石板上踏出干脆的响声。夜风被脚步声切开,带起几片落叶翻滚。
他下意识地朝戏台方向看去,目光在那片空荡的舞台上停了一瞬。台上寂静,帷幕低垂,连灰尘都似乎未被惊动。他眉头微皱,低声嘀咕:“这老爷子,该不会又睡过头了吧?这可不像他的作风。”
转身时,他看见云笙站在不远处。少年脸色发白,眼下的阴影很重。王胜利的脚步一顿,语气放缓:“怎么回事?脸色这么难看。”
云笙没有立刻回答,只是下意识地避开了他的视线。树影间落下的光斑在他面前晃动,落在那张苍白的脸上,显得愈发沉默。
“师父失踪了。”
云笙的声音低哑,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他垂着眼,语调平静,却掩不住其中的干涩与疲惫。
“已经半个月了。”
院子里的风忽然停了。
王胜利脸上的笑意一点点消散,手中的酒瓶也缓缓垂下,瓶身轻轻碰到靴子,发出一声闷响。他的神情瞬间冷了下来,整个人的气势也变了。
“你说什么?”他沉声问,眼神锋利,像要从云笙的脸上看出真相,“怎么回事?”
云笙没有立刻作答,只是抿紧嘴唇,肩膀微微发抖。
云笙将这一段时间的经过缓缓说出。
从师父最后一次登台演出《贵妃醉酒》那晚开始,一切都变得不对。第二天清晨,师父的房门敞开,人却不见踪影;屋内的东西原封未动,连茶盏里的茶水都还温着。
他报了警,警方来过,问了几轮话,也查了周围的监控,最后仍旧一无所获。那之后,戏班的师兄们陆续离开,各自去谋生,只剩下他一个人留在这座空院。
云笙的声音越来越低。他说起昨夜看到镜面上那行“开锣了”的字,又提到今早发现师父最珍视的那盒古物胭脂少了一角。
他讲得极慢,语调平稳,却能听出每一个停顿都像是被迫咽下一口气。王胜利没有插话,只是静静地听着,眉头越锁越深。
王胜利听完,脸色阴沉下来。他掏出烟盒,抽出一支烟叼在嘴里,打火机“咔”地一声亮起,火光映在他粗犷的面庞上。
他深吸一口烟,胸膛微微起伏,烟雾在晨光中缓缓散开,声音低沉而笃定:“扯淡,老爷子不会无缘无故消失,他肯定是遇上难处了。”
说完,他猛地起身,在院中来回踱步。军靴踏在青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带着一种压抑的急躁。
忽然,他停下脚步,伸手在大腿上重重一拍,发出清脆的响声。神情一变,语气果断:“你别急,这事儿老王我管定了。”
王胜利掏出手机,那是一部旧款的按键机,边角已经被磨得发亮。他低头翻出联系人,粗壮的手指却按得又稳又快。
“我认识几个老战友,在市公安局。”他说着,语气平缓却透着笃定,“让他们帮忙再查查,看有没有新的线索。”
打完字,他收起手机,抬头环顾四周。院子静极了,只有风吹动梧桐叶的声响。王胜利的目光掠过那空无一人的戏台,又落回云笙身上。
“你这戏班,”他问道,声音低沉,“现在还剩几个人?”
“就我一个了。”
云笙的声音低而轻,几乎被风吹散。他垂着眼,语气平静,却掩不住其中的空落。院子里一时只剩下风声与远处模糊的车鸣。
王胜利沉默了几秒,抬手深吸最后一口烟,然后重重一拧,将烟头掐灭。火星在晨雾里闪了一下,随即消失。
“这样,”他说,声音沉稳有力,“你先搬到我那去住。这地方太大,你一个人不安全。”
云笙刚要开口拒绝,王胜利已经挥了挥手,语气干脆:“别跟我犟。老爷子对我有恩,当年我退伍回来找不到活干,是他收留我在戏班里帮工。这份情,我一辈子都记着。”
他说完,转身望向戏台。晨光透过稀薄的雾气洒下来,落在那片空寂的台面上,光影冷淡,旧幕无声。
王胜利走到戏台前,伸手抚过那根斑驳的立柱。木纹粗糙,灰尘积厚,掌心却仍能感到旧漆下那一丝温度。
他沉默片刻,目光在空旷的戏台上停了很久。柱子上依稀还能看见旧日留下的痕迹,那是戏班最红火时钉下的标记,承载着无数掌声与喝彩。
“‘云韶府’不能就这么散了,”他低声说道,语气里透着几分笃定,“老爷子也一定要找到。”
他转过身,神情凝重又坚定。那双历尽风雨的眼睛直视着云笙:“从今天起,你就把我当亲叔。有什么事,尽管开口。”
院中风起,吹动旧幕微微摆动。
朝阳升起,金色的光洒满整个院落。青石板泛着微亮的光泽,薄雾被阳光一点点驱散。
王胜利站在光影交界处,旧军装上的褶皱被照得分明。岁月在他脸上留下了痕迹,却没能磨去那股坚毅。
他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个厚实的钱包,走到云笙面前,干脆利落地塞进他手里。
“这些你先拿着,就当生活费。”
云笙一怔,刚要开口拒绝,王胜利已摆了摆手,语气斩钉截铁:“别废话。我这就去联系老战友,有消息立刻告诉你。”
阳光在他肩头闪着光,照亮了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也让那份笃定显得更沉稳。院子再次安静下来,只剩下风掠过梧桐叶的声响,轻轻回应着他的脚步。
云笙低头看着手中的信封,纸张还带着余温。那温度透过掌心,一点点渗入血脉,像是久违的踏实。喉头发紧,许久才艰难地咽下一口气。
这半个月来的惶恐与孤独在这一刻终于有了出口。他抬起头,看着王胜利,那双历经风雨的眼神里没有多余的言语,只有沉稳的力量。云笙轻轻点了点头,眼眶有些发热。
王胜利伸手拍了拍他的肩,力道结实,却带着安抚的意味。
“收拾收拾,晚上我来接你。”他的语气干脆,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记住,天塌不下来,有王叔在。”
云笙默默应了一声,指尖仍紧紧攥着那只钱包。阳光从屋檐间洒下,落在两人之间,光线温暖而静。
王胜利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深深看了他一眼,然后转身离去。
他迈步穿过院子,踏在青石板上,声响清晰而沉稳。晨光映在他的背影上,旧军装的布料被照得发白,背脊依旧挺直。那身影一点点远去,最终被明亮的光吞没,只余脚步声在院中回荡,坚实、有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