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俑诡事》 第1章 散了的班 傍晚时分,残阳被暮霭吞噬,只剩最后一线光,斜斜地照在“云韶府”的朱漆大门上。那扇门沉默得太久,连风掠过时都不敢发出声响。 剥落的漆皮在光影里层叠起伏,如同枯鳞。曾有路过的人传言说,这门后曾悬着一方铜锣,只要夜半风起,就会自己轻响三下。如今,门仍在,锣不知所终。 傍晚的风自断墙残檐间穿过,带着陈年的潮气,在荒草间低低掠过。院子里静得出奇,连风声都像是被什么压着,只能发出闷沉的回响。 阿强站在草丛中,脚下是一只鼓鼓的牛仔背包。那包斜倚在地上,布面蒙尘,金属拉链被夕阳映得发亮,像一条细小的冷蛇。 他凝视了很久,神情不动,仿佛在衡量什么。风掠过,草叶轻擦,发出一阵细碎的沙响。 他终于弯下腰,将背包拾起。指尖一触,那冰冷的拉链像有细微的颤意。背包甩上肩,拉链头撞在金属扣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响。那声音在寂静的院中显得格外尖锐,随即被风吞没。 背包沉甸甸的,似压着他多年未曾言说的过往。暮色渐深,光线一点点退去,只剩他与风影对立,在这死寂的庭院中,形同雕像。 他转过身,目光缓缓掠过荒败的院落,从歪斜的兵器架到蒙尘的戏服,一切都带着旧梦将醒未醒的气息。那戏服的流苏被风拂动,轻轻摇晃,像在无声地告别。 他的视线最终停在云笙身上,却又不敢与之相接。喉结微动,声音在喉间摩擦着开口:“笙哥儿……不……云笙,我该走了。” 云笙倚在廊柱下。漆皮早已剥落殆尽,露出暗褐的木纹,仿佛被岁月灼伤的皮肤。他的指尖无意识地捻着一段褪色的水袖,丝线毛糙,早失了光泽。那微弱的动作,在沉寂的空气里清晰得近乎刺耳。 他没有答话,只抬眼看着阿强。那一瞬,风从两人之间穿过,卷起廊下的灰尘,也卷走了最后一点暮色。院中光线晦暗,唯余他们之间那种难以言说的静默,像被时间困住的叹息。 院子里安静得过分,风声被厚重的空气压住,只能听见远处隐约的车马声。那声音时有时无,像被吞在城的另一头。 “城西新开了家电子厂。”阿强舔了舔嘴唇,嗓音发干。他看着院墙外,语调平平,“包吃住,月薪三千五,勉勉强强能混个日子过。” 说到数字时,他停了一下,声音低了些:“师傅半个月没消息了。戏班……撑不下去了。” 话落,院里仍旧没人出声。阿强垂在身侧的手轻轻动了动,手背的青筋凸起,像是在压着什么情绪。他吸了一口气,又抬头看向云笙:“云笙,戏班可以倒,人,总得吃饭。” 云笙的指尖一紧,绸带在手中缠了两圈,勒出一道浅痕。他低着头,神情冷静,肩线微微发僵。风从廊下穿过,带起一层薄尘,散开,又落下。 空气里没有回应,只有那股旧木头的气味,在暮色里一点点发冷。 他想起去年此时,戏班在邻县庙会连演三天《白蛇传》。那几晚灯火通明,鼓声震天,台下挤满了人。锣一响,彩袖翻飞,叫好声一浪接一浪。师傅站在侧幕,捻着胡须微笑,眼底是藏不住的骄傲与欣慰。 那时谁也没想过,会有今天。 阿强收回思绪,抬眼看向云笙。那目光停了几秒,像要说什么,又全都咽回喉咙里。他抬手想拍对方的肩,手举到一半,终究又垂下。 这个动作他做过太多次,登台前、练功后、挨骂时。只是这一回,他没找到力气。 “照顾好自己。” 声音极低,带着干涩与疲惫,“等师傅回来……替我说声对不起。” 院子再次陷入寂静。风从断檐掠过,吹动门环轻轻晃了两下,金属声在暮色里散开,又被夜色吞没。 阿强说完这话,咬咬牙猛地转身,快步穿过杂草丛生的院子。草叶擦过裤脚,发出低低的沙响。木门在他身后吱呀一声合上,将戏班与外头的世界隔开。 夕阳彻底坠入地平线,最后一线光从门板上褪去。暮色顺着屋檐与墙角涌入,渐渐吞没了整座院子。 云笙仍靠着廊柱,姿势一动未动。夜色一点点爬上他的衣角,将那道身影没入阴影。 院中空空荡荡,只剩歪斜的兵器架、褪色的戏服,和那根被他指尖捻得发皱的水袖。远处传来电子厂晚班的汽笛声,拉得很长,在夜风中散去,陌生而冷。 夜色沉落,浓得化不开,泼进“云韶府”的梁柱与瓦檐之间。空气里带着潮与尘的味道,压得人几乎听不见呼吸。 这座曾经名动一方的戏班,如今只剩残败与沉默。木柱斑驳,彩绘褪尽,帷幕垂落,尘埃堆在角落,连风也不愿久留。 月光透过残破的窗棂斜照进来,在积灰的戏台上落下冷白的一片。那光静静铺开,将旧日的辉煌与眼前的荒凉并列。 寂静之中,整座云韶府仿佛屏住了气,只剩下夜色在缓缓流动。 光柱之中,尘埃缓缓起落,密密麻麻,如在无声的律动中浮沉。空气沉闷而陈旧,混杂着几种难以分辨的气味。 有老木头被岁月压迫后的甜腐气息,从梁缝间慢慢渗出;有旧帷幕与戏服在阴湿角落里积存的霉味,低伏不散;还有一丝极淡的香气,像被时间稀释到几乎消失的脂粉与汗气,偶尔挣脱,轻掠鼻尖,又迅速被静寂吞没。 整个空间都像被封在琥珀之中,时间停止流动,只剩那些味道与尘埃,在夜与记忆之间无声游移。 台上,有人在舞。 是云笙。 他的身形在月下被勾勒得愈发修长挺拔,像一株临风的玉树。身上那件半旧的水蓝戏服,在清冷月华的浸染下,泛着幽寂的光。 水袖是他的延伸,是他情绪的具象。一甩,如流云出岫,舒卷自如,泼洒开一片写意的哀愁;一收,似惊鸿回眸,决绝利落,带起一缕微弱到几乎不存、却能扰动心弦的风声。 他在演《贵妃醉酒》,演的却不是那位云端之上的贵妃,而是被困在华美宫阙中的、名为杨玉环的女子,候君不至,那份从心底蔓生出来,缠绕了骨血,最终浮现在醉意朦胧眼眸深处的、华美下的寂寥,慵懒中的失意。 他的功架是极好的,是经年累月、千锤百炼刻入骨髓的印记。腰身柔韧,折转间蕴着内敛的力道;腿功沉稳,每一步都踏在无形的节拍上;臂展舒展,指尖微颤,仿佛能捻起空气中无形的丝线。每一个亮相,每一个定格,都是一种被时间打磨出的纯熟与克制,是一种只属于旧时代戏人的执着与纪律。 若单论形,已近完美无瑕。可若是有那真正懂戏的人在此,定能窥见那完美形骸之下,细微却无法忽视的裂痕。云笙的眼神,是空的。即便在展现贵妃那倾倒众生的娇媚时,即便在模拟那醉态可掬的憨然时,那眼底的最深处,也只是一片荒芜的、漫无目的的茫然,一种近乎力竭的、试图用身体的动作填满灵魂空洞的专注。 彷佛只有将全部的心神、全部的意志、全部残存的气力,都毫无保留地灌注到这重复了千百遍的一招一式中,才能暂时抵御那从四面八方、从过去与未来的缝隙里,包裹而来的、巨大的失落与孤寂。 “云韶府”,散了。 师傅失踪的消息传开时,没有喧哗,也没有哭声,只像一阵凉风,轻易吹散了院中最后一点余温。那阵风过后,空地上只剩枯叶翻滚,尘土被风卷起,又很快落下。 剩下的几个师兄,还能勉强唱几句“力拔山兮气盖世”,还能在台上走两步圆场。可在上个月的一个黄昏,他们也停了。那天的光线灰暗,风声压低,他们望着那栋在风里轻晃的旧楼,木柱发出长长的吱呀声,像在忍着痛。 谁也没再开口。最后只是一声叹息,沉沉地落下,把整座“云韶府”送进了寂静。 他们把那些浸透了汗水的行头一件件叠好,塞进磨损的行李箱。褶皱的布料里藏着旧日的光景,也藏着无人言说的倦意。梦想、技艺与不甘,被一并装入箱中,合上盖的那一刻,连空气都变得沉。 他们没有回头,只顺着名为打工谋生的人流向南而去。那条路拥挤而漫长,终点无人可知。 昔日锣鼓喧天、丝竹绕梁、名动九城的“云韶府”,如今只剩一副风烛残年的壳。旧台残幕,尘封的木柜,一切都静止了。留在原地的,只是一个被时光遗落的少年,在空荡的院子里,不知往何处去。 而师傅,云鹤年,那个在他六岁那年,将他从冰冷街角捡回,给了他“云”姓,赐名“笙”,将一身技艺倾囊相授,如同严父更似慈母的老人,也已失踪整整半月。走得那般突兀,那般决绝,像一颗石子投入深不见底的寒潭,连最后一丝涟漪都已散尽,不留半分痕迹,唯有巨大的、空洞的回响,在云笙的心头反复震荡。 云笙的世界,那原本被高亢的丝竹管弦、被密集的锣鼓铙钹、被台下或真诚或客气的喝彩、被师傅那严厉又暗藏慈祥的目光所填满、所支撑的世界,仿佛在一夜之间,所有声音戛然而止,所有色彩骤然褪去,沉重的大幕轰然落下。 只剩下他。 还穿着那身与时代格格不入的戏服,立在舞台中央。灯灭,幕垂,台下空无一人。空气冷得清晰,他能听见自己的呼吸,也能听见心跳在胸腔里一点一点回响。 他环顾四周,旧幕斑驳,檐下积尘,方寸之间尽是寂静。那曾经无比熟悉的戏台,如今仿佛成了陌生的所在。 云笙的脚微微动了动,却找不到步法的方向。下一折戏该如何起调,下一段身段该迈向何方,他都不再确定。 只有那套旧戏服还贴在身上,带着汗味与粉香,提醒他戏还未散,而人,早已无处可去。 最后一个卧鱼,他伏下身,体侧,仰面,腰肢向后折出一个惊心而动魄的弧度。脸颊能清晰地感受到老旧台板传来的、深入骨髓的冰凉触感。 两侧的水袖,如同被折断翅膀的白色巨鸟,无力地瘫软在身侧,失去了所有的生机。他没有立刻起来,就着这个极耗腰力、也极显功底的姿势,微微侧过头,目光有些涣散地越过冰凉的台沿,投向那月光也无法照亮的、观众席的深处。 那里,是吞噬一切的、沉甸甸的黑暗。那些曾经擦拭得光可鉴人、摆放得整齐划一的八仙桌与长条凳,如今只在阴影里显出模糊而歪斜的轮廓,像乱葬岗上那些历经风雨侵蚀、早已字迹漫漶的无名碑石。 那里,本该有喧嚣鼎沸的人声,有炸雷般突如其来的叫好,有盖碗茶掀开时氤氲的热气与清香,有师傅总是悄立在侧幕条边,投来的、或赞许或挑剔的、灼灼如同灯火的目光。 现在,什么都没有。 空。 一种掏心挖肺般的、带着实质重量的空,在他年轻的胸腔里野蛮地冲撞,发出沉闷而巨大的回响。 他终究是缓缓坐起了身,就那么毫无形象地、盘腿坐在了冰凉的、布满灰尘的台板中央。月光将他半边的身影勾勒得清晰,另一半则彻底融入黑暗。 他望着那片空洞得令人心悸的黑暗,许久,许久,才无声地,从肺腑深处,吐出了一口绵长而微颤的气息。这气息悠长而微弱,仿佛将少年人身上最后一点残存的热力与期盼,也一并吐了出来,消散在这清冷寂寥的夜里。 月光依旧。 它不曾停歇,也不曾怜悯,只一如往常,冷冷地洒下清辉。那光落在他身上,又落在他身后的地面,将那道被拉长的影子定在原处。 舞台寂静,连风都避开。 他与自己的影,一静一动,一明一暗,在废弃的戏楼中被月光牢牢钉住。光没有温度,影没有归处。整座“云韶府”在这无声的照耀下,像被封进了时间深处,不再有人问起。 第2章 铜镜 云笙在戏台上静立了很久。时间一点点过去,四周仍无声息,只有麻木沿着双腿往上蔓延。 他终于猛的拍了下腿,缓缓直起身,肩背微僵。月光从他身侧掠过,落在舞台边缘,照亮了一片沉默的尘埃。 低头,看了台下一眼。那是一片浓得化不开的黑,空荡、深沉,像能将一切吞没。 转身时,水袖随之垂下,在积了薄灰的台面上拖出两道浅浅的痕。灰尘被轻轻带起,又缓缓落下,很快淹没在新的静默之中。 他一步步走下戏台,木制台阶发出空洞的回响。穿过通往后台的走廊时,他的脚步有些踉跄。这条走廊,往日里是何等热闹。开锣前,师弟们端着茶壶、捧着行头匆匆穿梭,灯火通明,人声鼎沸,脂粉香气混杂着茶烟,织成一片暖烘烘的喧嚣。而此刻,只有无边的黑暗包裹着他,两侧的厢房门扉紧闭,像一排沉默的棺椁。 远处偶尔传来街市的微弱声响,反而更衬得此地的死寂。他扶着冰凉的墙壁,指尖触到的只有剥落的墙皮和潮湿的霉斑。 黑暗中,他仿佛还能听见往日里的笑语,看见那些熟悉的身影擦肩而过,可一眨眼,又只剩下空洞的回响和刺鼻的尘味。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像是踩在破碎的旧梦上。 夜色如墨,将整座“云韶府”笼罩在深沉的静默里。 院中的老梧桐在风中轻响,枝叶相互摩擦,发出低低的沙声。地面上,影子被撕得支离破碎,随风晃动。 月光惨白,从稀疏的云层间落下,铺在青石板上,映出一层淡冷的光。光线无声,空气清冷,整座戏班仿佛被封进一方静止的时空,只有风声在旧檐与瓦缝间缓缓游走。 云笙独自站在院中,月光淡白,落在他肩上。单薄的身影被拉长,静静立在青石板上。 晚风带着凉意,钻进衣袖与领口,他的身体微微一颤,却没有动。那股寒意从皮肤渗入骨里,令他呼吸发紧。 他又站了很久,久到腿脚发麻,才慢慢伸直身体。动作极轻,仿佛怕惊扰什么。 回身时,目光不经意掠过戏台。那里早已空了。旧幕塌陷,灰尘堆积。曾经灯火辉煌、锣鼓连天的地方,如今只剩清冷的月光与满地落叶。 风再一次掠过,吹起几片叶子,在空旷的台前旋转,又落下,归于静。 迈着有些发飘的步子,缓缓走向后台。脚下的落叶被踩碎,发出细碎而轻微的声响,在寂静的夜里清晰得刺耳。 他伸手去推那扇熟悉的木门。指尖触到门板的瞬间,冰凉的触感沿着掌心蔓延。木门纹理粗糙,漆色早已剥落。 用力一推,门轴发出一声低沉的呻吟,声音漫长而沙哑,仿佛从木头深处传出,也像是在叙述那些被尘封多年的旧事。 空气中弥漫着灰尘与霉气,冷得让人不自觉屏住呼吸。 黑暗里,云笙伸手在墙边摸索,很快找到了油灯的底座。冰凉的铜面覆着一层薄尘,他抬手抹去,动作轻而熟练。 从口袋里取出火柴,指尖一捻,火光迸出。那一瞬间,刺鼻的硫磺味在空气中弥漫,短暂驱散了陈年的霉气。 昏黄的光晕缓缓扩散,映亮了狭小的后台。与现代社会完全不同的装横,电灯都没一个,妆镜覆着厚厚一层灰,镜面模糊不清;几枚头面散落在桌角,珠玉暗淡;墙上悬着的戏服静静垂落,颜色褪尽,衣褶僵硬。 整间屋子静得连呼吸都能听见。油灯的火苗轻轻跳动,光影在墙上摇晃,一明一暗,映出层层叠叠的阴影。 空气里混着脂粉与发油的味道,淡淡的,旧旧的。这气味曾经伴着他们每日的上妆、卸妆,如今却带着一种让人心口发紧的陌生感。 云笙走到那张熟悉的梨花木妆台前。那是师傅最常坐的位置。台面被岁月磨得发亮,露出深沉的木纹,灯光映在上面,带着微弱的温度。 胭脂、水粉、鬓角油,仍整齐摆放在原处,瓶盖紧扣,未曾挪动。尘埃落在其上,薄而均匀。仿佛师傅只是出门片刻,随时都会回来坐下,取粉上妆。 他在妆台前坐下,油灯的光线在镜面上摇曳,映出一圈模糊的光晕。 云笙取出一方旧棉布,蘸了些茶油,缓缓擦拭脸上的油彩。手法熟练而轻,力道均匀。彩粉一点点褪去,露出那张素净的脸,眉目清朗,却带着疲惫的痕迹。 当他擦到眼角时,镜面忽地闪过一抹光。那光短暂而细微,像是从极远处反射来的,转瞬即逝。 他的手停了一瞬,目光落在镜中。倒影在灯影里轻轻晃动,除了自己,什么也没有。 云笙盯了片刻,呼吸平稳如常。片刻后,他垂下眼,继续擦拭。棉布掠过面颊的声音轻微,在这间死寂的后台里,显得格外清楚。 油彩一点点褪去,湿润的棉布在皮肤上划过,带出淡淡的凉意。云笙的面容逐渐清晰,眉眼间的神情沉静而疲倦。 他取下发网,乌黑的长发散落肩头,轻轻滑过衣领。灯光映在发丝上,泛着暗淡的光,衬得他的脸色愈显苍白。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沿着鬓边滑落,被衣襟吸尽。 他没有停,手中的动作一遍又一遍。每一寸肌肤都被仔细擦拭,仿佛在抹去什么,又像在强迫自己留下最后一点秩序。 这套卸妆的流程他做了无数次,早已熟稔到不需思考。可今夜的每一个动作都格外缓慢,时间像被拉长。 当他抬头时,镜中的自己正静静望着他。那张脸干净、安静,却带着一种陌生的疏离感。双眼无神,疲惫与茫然在光影间浮动,像是一个再也找不到角色的人,正被迫与现实对视。 云笙僵在原地。 指尖停在妆台边缘,呼吸滞在喉间。油灯的火光微微跳动,照得镜面上一明一暗,那行字清晰浮现——“开锣了”。 胭脂的颜色深沉发暗,线条歪斜,像是匆忙中写下,又透着压抑的颤抖。那股熟悉的香气弥散开来,带着陈年的甜腻与旧脂粉的闷气,轻轻钻入鼻腔。 云笙盯着镜面,脑中一片空白。这气味他不会认错,是师傅的胭脂。那盒胭脂一直锁在妆台底层的抽屉里,黑漆木盒的边缘早已被磨亮。钥匙从未离过师傅的身。 灯焰轻轻一颤,光影晃动,镜中的字随之微微抖动,仿佛在回应他的凝视。 他喉咙发干,嘴唇微动,却发不出声。屋内一片死寂,只有那行暗红的字静静停在那里,像是在等待。 更令他心头发紧的,是那半面鸳鸯镜。 它就摆在妆台上,角度未动。镜面覆着一层细密的水珠,在灯光下闪着冷光。空气干燥,屋中并无潮气,这些水珠的存在显得格外异常。 水珠顺着镜面缓缓滑落,拖出一道蜿蜒的痕迹,细微却清晰,仿佛在流淌着什么看不见的情绪。云笙盯着镜面,指尖微微发颤。 他伸手轻轻触碰,冰冷的感觉立刻穿透皮肤。那寒意深得出奇,从指尖一路蔓延到心口,让他不由屏住呼吸。 油灯的光再次晃动,火焰微微一缩,墙上的影子跟着摇晃。镜面上的水珠依旧缓缓下滑,一滴一滴,落在妆台上,发出极轻的声响。 他伸手,轻触镜面上的字迹。胭脂的质地柔滑,带着淡淡的香气,在指尖化开。那种熟悉的触感让他确定,确实是那盒古物胭脂。 可师傅已经失踪半个月,这胭脂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云笙屏着气,慢慢环顾四周。妆台前的椅子摆放整齐,椅脚与地面的灰尘层没有被扰动的痕迹。台面干净,胭脂盒、粉盒、水粉瓶都各在原处,油灯的火光稳稳摇曳。 他低头看向镜面,指尖仍带着胭脂的香气。那行暗红的字安静地浮在那里,笔迹未干,色泽发亮。除它之外,屋内一切如旧,寂静得让人心底发紧。 “开锣了。” 这三个字在他脑海里一遍又一遍地回荡,清晰到刺耳。戏班早已解散,师兄们也都各自离去,这个时候,谁还会在这里留下这样的字? 油灯的火焰轻轻晃动,光线在墙上拉出不安的影子。阴影起伏之间,仿佛有某种目光在暗处停留。 云笙的呼吸变得浅短,脊背传来一股寒意,从下往上蔓延。他的肩膀微微一紧,指尖不自觉地收拢,下一刻,一阵细微的战栗贯穿全身。 他猛地转身,目光凌厉地扫过空荡荡的后台。所有道具都整齐地摆放着,戏服一件件挂在衣架上,在昏暗的光线下像是悬空的人影。 一切都保持着最后一次演出的模样,除了镜面上这行突兀的字迹。墙角堆放着的戏箱锁得严严实实,上面落满了灰尘,显然许久无人动过。他的目光仔细扫过每一个角落,试图找出任何异常的痕迹,然而一切都显得再正常不过。 窗外的风忽然大了些,吹得破损的窗纸哗哗作响。云笙站在原地,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脊背窜上。那行胭脂字在镜中若隐若现,仿佛在无声地催促着什么。鸳鸯镜上的水珠还在不断凝结,一滴一滴,缓缓滑落,在寂静中发出细微的声响。这声音在死寂的后台里显得格外清晰,像是在倒数着什么。 他的目光重新停在镜面上,那行“开锣了”像是被刻进视线里,怎么也移不开。那三个字带着一种压抑的力量,在脑海深处一遍遍回响。 他忽然想起师傅最后一次登台的情景。那天演的正是《贵妃醉酒》。师傅坐在妆台前,神情专注,手稳而慢地描画眉眼,胭脂就是这一盒。那时后台热闹,弟子们来回奔走,调琴、试嗓、整衣,笑声和锣鼓声混作一片。 而现在,屋内静得只剩呼吸声。云笙看着镜中的自己,心口微微发紧。那一幕越发清晰,师傅的背影、举手间的神态、眉眼里那抹他始终看不懂的意味,一点一点浮上脑海。 那目光里似乎藏着什么,他当时没问,也不敢问。 镜中的倒影忽然晃动了一下。云笙定睛看去,只见自己的面容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格外苍白,而那行胭脂字仿佛正从镜面深处缓缓浮现。他伸手想要擦去字迹,指尖却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这寒意顺着指尖蔓延,直抵心口。 就在这时,油灯的火焰猛地跳动了一下,险些熄灭。他连忙伸手护住灯焰,指尖触到温热的灯罩,这才稍稍安心。然而当他再次抬头时,却发现镜面上的字迹似乎变得更加鲜红了,像是刚刚用新鲜的胭脂重新描过一般。这诡异的景象让他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几分。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这一定是谁在恶作剧,或者是......他的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却又立即否定了。师傅不会用这种方式与他联系,更何况师傅已经失踪这么久,音信全无。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那半面鸳鸯镜上,镜面上的水珠似乎比刚才更多了,密密麻麻地布满了整个镜面。 他取出一块干净的棉布,想要擦去镜面上的字迹。然而就在棉布触碰到镜面的瞬间,他忽然感到一阵头晕目眩。镜中的影像开始扭曲变形,那行胭脂字仿佛活了过来,在镜面上缓缓流动。他猛地后退一步,手中的棉布掉落在地。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他的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他环顾四周,试图找出任何可以解释这一切的线索。然而后台依旧空无一人,只有他和镜中那行诡异的字迹对峙着。 油灯的火焰再次跳动,光线在空气中微微颤抖。云笙的影子被拉到墙上,忽长忽短,在暗黄的光里不断变形。 他下意识地抬了抬手,墙上的影子也动了,但动作似乎慢了一拍。那细微的时间差让他心头一紧。 他又试着轻微转身,影子的动作仍旧不完全一致,像是有自己的节奏,在迟疑地模仿。那一瞬间,寒意从脊背直窜上来,冷汗瞬间渗出,浸湿了他的后领。 屋里静极了,只有油灯发出的微弱噼啪声。火焰晃动,影子也随之轻轻摇晃,却始终落后半步。 他缓缓靠近妆台,想要看得更仔细些。镜面上的水珠此刻已经汇聚成细流,沿着镜面缓缓流淌。那行胭脂字在水流的冲刷下非但没有模糊,反而显得更加清晰刺目。他甚至可以闻到胭脂散发出的浓郁香气,这香气让他有些头晕。 “开锣了。” 这三个字在他脑海里一遍又一遍地回荡,声音愈发清晰,像在耳边低语。云笙的喉咙发紧,指尖冰凉。 他忽然想起师傅曾说过的一句话——每个戏班都有自己的魂。那魂系于鼓点与锣声之间,随人而兴,随戏而生。就算戏班散了,魂也不会轻易散去,只会潜伏在旧台与残幕之下,静静等候下一次开场。 想到这里,他胸口微微发紧。难道这就是“云韶府”的魂?那行字,那胭脂的香气,那不合时序的影子……都是它的回声? 还是说,这一切另有隐情,有人,在这寂静的废墟中,借着“云韶府”的名义,再次开锣。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妆台最底层的抽屉。那里锁着师傅最珍视的几样物件,包括那盒古物胭脂。他蹲下身,轻轻拉动抽屉,出乎意料的是,抽屉竟然没有上锁。借着昏黄的灯光,他看见抽屉里整齐地摆放着几样物品:那盒古物胭脂赫然在列,旁边是一把古旧的钥匙,还有一本泛黄的戏谱。 胭脂盒的盖子半开着,里面的胭脂明显少了一小块。这说明确实有人动过这盒胭脂,而且就在不久前。可是谁会这么做?又是如何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进入这里的? 他拿起那把古旧的钥匙,在手中细细端详。这把钥匙他见过,是师傅随身携带的,据说能打开戏班里最古老的一个戏箱。师傅失踪后,这把钥匙也跟着不见了,现在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种种疑问在他脑海中盘旋,却找不到答案。他只觉得一阵无力感袭来,这半个月来的担忧、迷茫、孤独,在这一刻几乎要将他压垮。他扶着妆台缓缓站起身,镜中的自己面色苍白,眼神涣散,仿佛一夜之间老去了许多。 窗外,风声更紧了。破损的窗纸在风中剧烈抖动,发出刺耳的声响。油灯的火焰在风中摇曳,将灭未灭。在这明灭不定的光影中,镜面上的那行字似乎也在随之跳动,像是一个无声的召唤。 他知道,今夜注定无眠。这行突如其来的字迹,就像是一把钥匙,打开了他心中尘封已久的疑问。师傅的失踪,戏班的散伙,还有眼前这诡异的景象,这一切之间是否存在着某种联系? 他重新在妆台前坐下,目光死死盯着镜面上的字迹。既然有人留下了这样的讯息,那么一定有其用意。他必须找出这背后的真相,不仅是为了解开眼前的谜团,更是为了找到失踪的师傅。 油灯的火苗渐渐稳定下来,在镜面上投下温暖的光晕。然而那行胭脂字依旧刺目,像是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昭示着某个不为人知的秘密。 第3章 第 3 章 晨光微凉,薄雾未散,淡淡地笼罩着“云韶府”的院落。昨夜的寒气仍滞留在青石缝中,细小的水汽在地面上浮动,廊檐下的蛛网缀满露珠,折射着微弱的光。 云笙在后院的厢房里翻来覆去,几乎整夜未眠。那行胭脂字像被刻进脑海,一闭眼就浮现出来,鲜红得让人无法忽视。 他枕着一片昏暗的天色,听着外头风声穿过窗缝的低响。直到晨光一点点透进来,将窗纸染成灰白,云笙的神情才稍微放松,身体沉入疲倦的空白中,勉强合上了眼。 敲门声又急又稳,沉闷的回音在木门上连成一线。 “咚咚咚。” 那节奏他太熟悉了。每一声都重而均匀,带着军人特有的力度。云笙在床上撑起身子,太阳穴一阵发胀,昨夜的疲惫像还压在胸口。他揉了揉额头,呼吸还带着倦意。 再过几秒,敲门声又响起。 他叹了口气,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外衣。布料发凉,贴在皮肤上生出一阵寒意。他拖着步子走向门口,脚步声在空荡的厢房里回荡。外头的晨气灌入屋中,带着淡淡的露水味与未散的雾。 “来了,来了。”他沙哑地应了一声,脚步缓慢,带着困意。 门被拉开,一股清凉的晨气随之涌进。 门外站着一个中年汉子,旧军装被洗得发白,领口和袖口处都磨出了边。虽然腹部微微发福,但整个人依旧挺拔,肩背笔直,神态里透着久经操练的干净利落。岁月在他脸上刻下了细纹,却没磨掉那股硬气。 他手里提着两瓶二锅头,瓶身在晨光下泛着凉光。嗓门一开,整个院子都被震得一颤:“小云子,太阳都晒屁股了还睡?你师父呢?说好今天跟我喝两盅,顺便聊聊我那场子安保的事儿!” 声音洪亮而直率,连廊檐下的麻雀都被惊得扑棱着翅膀飞起。云笙微微眯眼,迎着刺眼的天光,眼神中透出一丝怔然。 这是王胜利,退伍多年的老兵。如今在城南开着一家保安公司,日子算不上富裕,却也过得稳当。年轻时他曾在部队文工团服役,能唱上几句老生,最爱听戏,尤其喜欢云鹤年的身段与唱腔。 他与云鹤年的交情已有二十多年,从年少到白发,始终未断。每次来“云韶府”,他都要提上两瓶好酒,说是“老规矩”。酒一开,两人便能从战场聊到戏台,从旧营房聊到梨园,聊的都是当年的峥嵘岁月,直到深夜,院中只剩酒香和笑声在回荡。 云笙张了张嘴,喉咙发紧。话到了嘴边,却像被什么堵住,一时间难以吐出。 他微微侧身,让出门口的位置。晨光从门缝间斜斜落下,照在地面上,映出两人的影子,一高一矮,静静叠在一起。 “王叔,师父他……” 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像是被风吹散。 王胜利刚迈进半只脚,还带着笑意,听到这句话,脚步却顿了一下。他抬起头,眉间的笑意渐渐收了回来。 王胜利大步走进院子,军靴在青石板上踏出干脆的响声。夜风被脚步声切开,带起几片落叶翻滚。 他下意识地朝戏台方向看去,目光在那片空荡的舞台上停了一瞬。台上寂静,帷幕低垂,连灰尘都似乎未被惊动。他眉头微皱,低声嘀咕:“这老爷子,该不会又睡过头了吧?这可不像他的作风。” 转身时,他看见云笙站在不远处。少年脸色发白,眼下的阴影很重。王胜利的脚步一顿,语气放缓:“怎么回事?脸色这么难看。” 云笙没有立刻回答,只是下意识地避开了他的视线。树影间落下的光斑在他面前晃动,落在那张苍白的脸上,显得愈发沉默。 “师父失踪了。” 云笙的声音低哑,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他垂着眼,语调平静,却掩不住其中的干涩与疲惫。 “已经半个月了。” 院子里的风忽然停了。 王胜利脸上的笑意一点点消散,手中的酒瓶也缓缓垂下,瓶身轻轻碰到靴子,发出一声闷响。他的神情瞬间冷了下来,整个人的气势也变了。 “你说什么?”他沉声问,眼神锋利,像要从云笙的脸上看出真相,“怎么回事?” 云笙没有立刻作答,只是抿紧嘴唇,肩膀微微发抖。 云笙将这一段时间的经过缓缓说出。 从师父最后一次登台演出《贵妃醉酒》那晚开始,一切都变得不对。第二天清晨,师父的房门敞开,人却不见踪影;屋内的东西原封未动,连茶盏里的茶水都还温着。 他报了警,警方来过,问了几轮话,也查了周围的监控,最后仍旧一无所获。那之后,戏班的师兄们陆续离开,各自去谋生,只剩下他一个人留在这座空院。 云笙的声音越来越低。他说起昨夜看到镜面上那行“开锣了”的字,又提到今早发现师父最珍视的那盒古物胭脂少了一角。 他讲得极慢,语调平稳,却能听出每一个停顿都像是被迫咽下一口气。王胜利没有插话,只是静静地听着,眉头越锁越深。 王胜利听完,脸色阴沉下来。他掏出烟盒,抽出一支烟叼在嘴里,打火机“咔”地一声亮起,火光映在他粗犷的面庞上。 他深吸一口烟,胸膛微微起伏,烟雾在晨光中缓缓散开,声音低沉而笃定:“扯淡,老爷子不会无缘无故消失,他肯定是遇上难处了。” 说完,他猛地起身,在院中来回踱步。军靴踏在青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带着一种压抑的急躁。 忽然,他停下脚步,伸手在大腿上重重一拍,发出清脆的响声。神情一变,语气果断:“你别急,这事儿老王我管定了。” 王胜利掏出手机,那是一部旧款的按键机,边角已经被磨得发亮。他低头翻出联系人,粗壮的手指却按得又稳又快。 “我认识几个老战友,在市公安局。”他说着,语气平缓却透着笃定,“让他们帮忙再查查,看有没有新的线索。” 打完字,他收起手机,抬头环顾四周。院子静极了,只有风吹动梧桐叶的声响。王胜利的目光掠过那空无一人的戏台,又落回云笙身上。 “你这戏班,”他问道,声音低沉,“现在还剩几个人?” “就我一个了。” 云笙的声音低而轻,几乎被风吹散。他垂着眼,语气平静,却掩不住其中的空落。院子里一时只剩下风声与远处模糊的车鸣。 王胜利沉默了几秒,抬手深吸最后一口烟,然后重重一拧,将烟头掐灭。火星在晨雾里闪了一下,随即消失。 “这样,”他说,声音沉稳有力,“你先搬到我那去住。这地方太大,你一个人不安全。” 云笙刚要开口拒绝,王胜利已经挥了挥手,语气干脆:“别跟我犟。老爷子对我有恩,当年我退伍回来找不到活干,是他收留我在戏班里帮工。这份情,我一辈子都记着。” 他说完,转身望向戏台。晨光透过稀薄的雾气洒下来,落在那片空寂的台面上,光影冷淡,旧幕无声。 王胜利走到戏台前,伸手抚过那根斑驳的立柱。木纹粗糙,灰尘积厚,掌心却仍能感到旧漆下那一丝温度。 他沉默片刻,目光在空旷的戏台上停了很久。柱子上依稀还能看见旧日留下的痕迹,那是戏班最红火时钉下的标记,承载着无数掌声与喝彩。 “‘云韶府’不能就这么散了,”他低声说道,语气里透着几分笃定,“老爷子也一定要找到。” 他转过身,神情凝重又坚定。那双历尽风雨的眼睛直视着云笙:“从今天起,你就把我当亲叔。有什么事,尽管开口。” 院中风起,吹动旧幕微微摆动。 朝阳升起,金色的光洒满整个院落。青石板泛着微亮的光泽,薄雾被阳光一点点驱散。 王胜利站在光影交界处,旧军装上的褶皱被照得分明。岁月在他脸上留下了痕迹,却没能磨去那股坚毅。 他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个厚实的钱包,走到云笙面前,干脆利落地塞进他手里。 “这些你先拿着,就当生活费。” 云笙一怔,刚要开口拒绝,王胜利已摆了摆手,语气斩钉截铁:“别废话。我这就去联系老战友,有消息立刻告诉你。” 阳光在他肩头闪着光,照亮了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也让那份笃定显得更沉稳。院子再次安静下来,只剩下风掠过梧桐叶的声响,轻轻回应着他的脚步。 云笙低头看着手中的信封,纸张还带着余温。那温度透过掌心,一点点渗入血脉,像是久违的踏实。喉头发紧,许久才艰难地咽下一口气。 这半个月来的惶恐与孤独在这一刻终于有了出口。他抬起头,看着王胜利,那双历经风雨的眼神里没有多余的言语,只有沉稳的力量。云笙轻轻点了点头,眼眶有些发热。 王胜利伸手拍了拍他的肩,力道结实,却带着安抚的意味。 “收拾收拾,晚上我来接你。”他的语气干脆,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记住,天塌不下来,有王叔在。” 云笙默默应了一声,指尖仍紧紧攥着那只钱包。阳光从屋檐间洒下,落在两人之间,光线温暖而静。 王胜利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深深看了他一眼,然后转身离去。 他迈步穿过院子,踏在青石板上,声响清晰而沉稳。晨光映在他的背影上,旧军装的布料被照得发白,背脊依旧挺直。那身影一点点远去,最终被明亮的光吞没,只余脚步声在院中回荡,坚实、有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