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甜,不似白糖那般突兀张扬,而是层层叠叠地涌上来,初时是栗子本身的甘香,随后泛起一丝枣子特有的醇厚回甘,尾韵还隐约带着点若有若无的枣皮微涩,反衬得甜味更加真实、有层次。
“这……是用红枣煮的?”
“你尝出来啦?”
杨知夏语气轻快地说道:“我在供销社转了半天,砂糖冰糖都要票,不要票的糖又买不起,可我又想给你做点甜的……好在红枣便宜,也不用票。”
可我又想给你做点甜的……
林宛云敏锐地捕捉到这句话,她迟疑了一下,开口问道:“你……特意为我做的?”
她们的关系,还远远称不上亲密。
杨知夏之前也因为一些头疼脑热的小毛病去过几次医务室,但平日里见了面,不过点头之交。
偶尔说上几句,也都是些“哪里不舒服”“按时吃药”“注意休息”之类客套而疏离的医患话语。
所以林宛云实在有些意外。
“我就是想来感谢你之前帮我。”杨知夏解释道。
“帮你?”林宛云想了想,才想到半个月前陈明洲的那件事。
她不由浅笑一下,说道:“那不过是一件小事,不需要记在心上。”
“怎么是小事啦,要不是你,我就成葫芦娃救爷爷了。”
“葫芦娃救爷爷?”林宛云微微一怔,这个古怪的比喻她有些疑惑:“这是什么意思?不就是学习会么,你是想说你是爷爷,我救了你?”
她轻轻“啧”了一声,摇头笑道:“杨知夏同志,你这感谢人的方式倒是挺别致啊,拐着弯儿说自己辈分大是吧?”
杨知夏顿时反应过来自好像说漏了,这时候葫芦娃的动画片还没出生呢。
没看过动画片的情况下,这么听起来确实奇奇怪怪的,自己好像成爷爷了。
杨知夏忍不住想笑,赶紧解释:“不是不是!哎呀,这是我小时候听来的一个童话故事,大概意思就是说有七个葫芦娃,爷爷被妖怪抓走了,他们本事不小,却偏要一个一个单独去救,结果一个一个都被抓了。
泥石流那天,要不你关键时刻拉了我一把,当时我可能就跟赵振武一样了,明明是去救人,结果自己还要被搭进去,这不就成了葫芦娃救爷爷了,一个一个送……”
林宛云这才明白过来,说道:“你这个故事还挺新鲜的,原来你说的是泥石流那天的事情,我以为你说学习会呢。”
“那天我也感谢啊!要不是你,我就要被批斗啦,气的我一肚子火,说起他来我就生气,算了算了,不提他,不管怎么样,这袋栗子你一定要收下,我一直想感谢你,但一直没什么能拿得出手的东西,等我有钱了以后一定补上,现在你别嫌它礼轻就行。”
杨知夏叽里咕噜说了一大堆,林宛云只得无奈的笑道:“……好,我收下。”
没想到杨知夏是个这么细腻真诚的姑娘,而且还有些……直爽、可爱。
林宛云对她的看法改变之余,也迫于她的热情没能再把拒绝的话说出口。
那时候帮杨知夏说话,其实也都是有原因的。
也是同样的秋天。
那时候林宛云刚来农场半年,卫生员培训才结业不久。
有个叫李小芸的女知青,和杨知夏一样,和一个同队的男知青谈了恋爱,两人常常在场边散步,手拉着手,连影子都粘在一起。
可后来,那男知青被推荐回城读工农兵大学。临走前一夜,他当着几个人的面,把李小芸叫到仓库后面,说:“组织培养我,我得为革命前途负责。你思想落后,情绪小资产阶级化,我们不合适。”
多么熟悉的措辞。
那天夜里,等她赶过去时,一切都太迟了。
林宛云生怕杨知夏再走上李小芸的后路,她不想再看见同样的影子,重叠在另一张年轻的脸上。
所以她才会替杨知夏说话。
不过现在看起来,她应该是没事了吧。
杨知夏满意地看着林宛云收起栗子,突然想到了那个男医生,问道:“我先去医务室找你,怎么里面还有个医生,从来没见过啊。”
林宛云愣了一下,才柔声说道:
“你说小周医生?他也是咱们农场的医务人员之一,姓周,叫周怀安,前阵子去县里学习了,一走就是三个月,赶上这两天病人多,我一个人夜里值不过来,他就回来了,今天才刚到。”
话说到这,林宛云目光却微微一凝,思绪悄然回溯。
她忽然想起杨知夏被送进医务室的那天。
她刚输完液醒来,神情茫然,听见陈明洲那番训话时,非但没有羞愧或愤怒,反倒像在看一个素不相识的人。
后来她悄悄问自己:“他是不是副队长?”
语气里全无半分熟悉,仿佛陈明洲是个毫无关系的陌生人。
而刚才,她又问起小周医生,语气里的生疏和从来没见过的表述,同样令人费解。
周怀安只是去县里学习了三个月,而杨知夏,来农场已经满一年了。
同在一个农场,平时取药、看病、领防疫针,她怎么可能对这里另一位医生毫无印象?
可杨知夏方才问起时,语气坦然,毫无掩饰地流露出从来没见过的惊讶。
杨知夏还不知道自己已经被猜了个底儿掉,她没有见过的人无从问起,何小萍自然也想不到,就算想到了也不会主动说起农场里还有个出去学习的医生。
林宛云压下心底这丝疑惑,自然地笑了笑,语气温和地开口,打破了短暂的沉默:
“用红枣煮栗子,这个办法很聪明。不光有了甜味,还很适合补气血,你怎么想到的?”
“就是瞎琢磨的。在供销社看到红枣,想着这个应该也能煮出甜味,就试试看。还好成功了,不然可真没别的东西能拿得出手谢你了。”
杨知夏欢喜的说道:“你喜欢就好!”
“很喜欢。”林宛云的声音很真诚,又问:“剥起来也方便,口子开得正好,费了不少功夫吧?”
“还好还好!”杨知夏连忙说道,“也没觉得多久。对了,周医生回来了,那你以后就不用总值班了?能轻松点了吧?”
“嗯,能轮换着休息了。之前一个人守着,有时夜里忙起来是有些顾不过来。现在好了。”
“那就好,这样你还能多休息休息,你看你……”杨知夏话到嘴边,觉得说你好像清瘦了太过唐突,赶紧刹住,换了个说法,“……工作太辛苦了。”
林宛云微微一笑:“都一样的,你们下地干活更辛苦。你也是,别再累着了。栗子我很喜欢,谢谢费心。不过以后别再特意为我弄这些了,你的心意我领了。”
杨知夏听懂了林宛云话语里温和的疏离。
不过也是,她们之间的关系尚未走到这样私下馈赠、格外关切的地步。
这份善意,林宛云领受了,但也仅止于此。
她作为医生,对任何一位病患或许都会出言维护,那并不仅仅是针对她杨知夏个人。
杨知夏心里明白,有些靠近,急不得。
她今日能送来这一包栗子,能得林宛云一句喜欢和一个真心的笑容,已是迈出了一小步。
于是她从善如流地点点头,脸上不见丝毫被拒绝的窘迫,依旧笑盈盈的:“诶,好,林医生你说了算。那你快趁热吃,凉了口感就差了。我也该回去了,太晚了,不能打扰你休息。”
林宛云将杨知夏送到门口,晚风带着凉意拂过,远处传来几声犬吠和隐约的人声。
“路上黑,当心脚下。”林宛云轻声叮嘱。
“哎,知道啦,林医生你快回去,外面凉。”杨知夏回头笑了笑,挥挥手,脚步轻快地融入了夜色里。
回到宿舍,何小萍一见她,立刻把空缸子举起来晃了晃,“你那锅糖煮栗子,我们可是一点没糟蹋,连汤都刮锅底喝光了!”
“汤都喝光了?太夸张了吧小萍同志。”杨知夏脱下外套挂到了墙上。
三斤半的栗子,杨知夏给林宛云带去了一斤,剩下的也就跟宿舍里的人分着吃了。这时候物资匮乏,普通人一年到头也难得吃上几次甜食,一份糖煮栗子,虽说不是什么大补之物,甜甜嘴巴也是好的嘛。
“夸张什么,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那个汤甜丝丝的,都是红枣味,要是天天有我天天喝。”
“就是,小夏你也太贴心了,自己省吃俭用弄点好吃的,还想着我们。”
“哎,别说得我这么高尚。”杨知夏笑着坐到自己的床铺上,“是不是想给我戴高帽,搞精神腐蚀啊?小心我向组织汇报,说你们用糖衣炮弹攻击革命同志!”
“哈哈哈!”
宿舍里顿时笑成一片。
“你用糖衣炮弹腐蚀林医生,你怎么不说啊?人家收下没?”何小萍八卦道。
杨知夏点点头,说道:“我那是知恩图报,你少瞎说。”
周月珍嘿嘿一笑,说道:“我看林医生不用腐蚀,也挺心软的,你看上次她替小夏说话,那语气,那眼神,就跟护崽的母鸡似的。”
何小萍立马说道:“好啊你,说林医生坏话,我明天去告状,你说人家是母鸡。”
宿舍里顿时又是一阵哄笑,几个人打打闹闹的,杨知夏仿佛又回到了大一那年,宿舍里也是四个人,挤在小小的空间里,分享零食,夜谈八卦,无忧无虑,仿佛烦恼永远不会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