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尊。”书斋的门半掩,楚元朗端着瓷碗,放下准备叩门的手。
屋内,柳明荣坐在窗前,阳光一束束照在斋中,桌上堆叠的红枫们格外醒目。
他手中捻着一片巴掌大的红枫,星痕仪悬在空中,微弱的星光跟随灵力的牵引化作符文爬满叶面。
秋风从窗外那棵绿叶尽落的梅树间穿过,柳明荣颈间几缕发丝随之轻动,他神情专注地制作着传讯符,金色的眼眸流溢光彩。
忽然,一阵劲风吹过,堆成小山的枫叶被吹散到空中,在光束间飞舞,如红蝶翩跹。
柳明荣此时抬眸,眼中有大功告成的欣喜和意欲分享的激动,他看向窗外,却见楚元朗不知何时站在那里,手中端着药,表情呆滞。
“元朗,你看这个。”
说着,柳明荣起身拉开门,接过楚元朗手中的药碗,将那片镀着金光,质地坚硬的红叶在对方呆愣的表情中递过去。
柳明荣将碗放在桌上,几片未被吹落的枫叶被压在下面。
他本来想拉着楚元朗坐到椅子上,但顾及到自己的师尊身份,只好将这份激动暂时克制。
他神采奕奕,声音欢跃,“为师新制的传讯符,结合了天幕阁阵术,可以不受限制的即时通讯。”
接下来的几分钟里,柳明荣的举止在理性压制下勉强符合身份,神态和语调却将其本性之纯真展露无遗。
他详尽地介绍着,不时拿出另一片配对的进行演示。
楚元朗还是站在门口,听着眼前人欢欣地讲解,脑中却不受控制地回放刚才那一幕。
红枫如蝶,光线柔情,那人抬眸,笑意盈盈。
他看到那人缓缓抬头,身后的红叶恣意飞舞,时间被无限拉长,就像不断坠落的梦境,他知道自己在做梦,也知道自己永远不会真正坠落。
柳明荣讲述完毕,疲倦地坐回窗前。
为这两片红叶传讯符,他这几日可是耗尽心力。如果不是身体需要修养,柳明荣想,他只要连着两个晚上就能做好。
他捧起桌上的瓷碗,将苦得令人作呕的药液一饮而尽,随后掏出瓶楚元朗前日准备的“玉晶霜”,倒出一颗含入口中。
名为“玉晶霜”,实为冰糖也。
冰糖入口,苦味渐渐消解。
“传讯符已做好,最后一碗药也喝完了,我们明日便启程去西荒!”柳明荣说道,语气轻快。
不过,让他心情愉悦的大部分原因是三周内无需再服药。
“是。”楚元朗只觉大脑发昏,他向柳明荣行过一礼,便以收整行囊为借口匆匆离开,临走时不忘顺手将空碗带走。
柳明荣望着对方远去的背影,心有疑虑,不过下一秒,满地的红叶让他回到身处书斋的现实。
冷子熹到访听枫居时,正见柳明荣站在枫林中,用布揣着一兜子枫叶,哗啦啦倾倒在树下。
她径直走过去,掌中握着两个药瓶,“听闻你要去西荒,这是缪长老托我给你的。一瓶解毒,一瓶开窍。”
柳明荣接过冷子熹递来的两瓶药,“多谢冷长老。”
冷子熹点头,意味深长地看向柳明荣,表情端正得甚至可以说淡漠,眼中却有微光闪动。倘若柳明荣对社交或者对人的了解更深,便可解读出其中隐秘的好奇与探究。
她唇珠轻嚅,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却不等对方询问,便化作阵阵青烟,消失得无影无痕。
柳明荣将药瓶收好,记挂着再见面时,要问清这位长老到底要说什么。
眼下他实在是没精力去想西荒以外的事了,他拖着身子穿过院落,回到居室,躺在床上,闭着眼在脑中搜寻有关西荒的更多线索,不知不觉间沉入梦乡。
楚元朗再次以请教剑法为理由找到柳明荣时,发觉对方已休息。
他半是遗憾半是庆幸地悄声离开,在院中罕见地没有修炼,而是坐在树下,神情恍惚。
一片红色的枫叶落在他头顶。
***
双月大陆,东海群岛深处,魔宫。
如今魔宫坐落于世人传说中的“仙岛”蓬莱岛上。
该岛高悬于天,又有结界庇护,本应是个安全的堡垒,却早已破败不堪,被魔尊寻到时,已是一片废墟,只由四大圣器之一的“空界镜”勉强维持。
魔尊远望天际,蓬莱岛是与世隔绝的地方,这里的天空没有太阳、没有月亮们、更没有那些调皮闪烁的星星。
这里永远处于黄昏,有时天空会被花一般的橘粉色铺满,有时则是淡雅的浅紫色,不过更多时刻,还是今天这样:
一道橘色的线将海与天隔得泾渭分明,整片的墨蓝色幕布一样笼罩天空,蓝色与橘色之间,是一层浅黄色。
他雪白的长发在余晖下看起来更像是白金色,那双赤色的瞳久久凝望远方遥不可及的色彩。
蓬莱岛的秘密,千年来只他一人揭晓,但这个结果实在是悲哀而讽刺。
所谓的仙岛早就是一片破烂,就像这个世界。
他嘴角勾起讥讽的笑容,召出已成为他本命法器的空界镜。
“照妄,执行计划。”他下令。
镜中现出一个模糊的轮廓,名为“照妄”的魔将应下。
“让我看看你能做到什么程度,外来者。”
魔尊轻笑,笑声很快消融在空旷的魔宫中。
他期待着,这个人会给天空染上怎样的颜色。
他忧惧着,这个人若依旧无法达成他的期待。
月亮可否照常升起?
***
双月大陆,西荒,恩玻里欧。
西荒是对大陆西部地区的泛称。
此处共有三个大国和若干小国全部依绿洲而立,又有整片整片的沙洲无所归属。
恩玻里欧,是西荒最大的贸易城市,不隶属任何一方势力,是完全中立的区域。
三个大国共同派遣卫兵在此处巡查,明面上是为维护治安,实际上则是不想让该地脱离掌控。
恩玻里欧的主色调是浅黄的沙色,又有各色彩石彩窗点缀在城中各处。
主街铺着颜色深浅各异的沙砖,建筑由统一的沙石砌成,内部抹着特殊的黏土,以适应此处极大的昼夜温差。
无论是店铺还是居楼,门口都挂着图案复杂的彩色小旗,窗前都摆着各色花卉。
旗帜的颜色揭示屋主人的血统,祖先来自哪个国家,便用哪个国家的代表色。
柳明荣和楚元朗坐在“驼铃”客栈一层临街的位置,享用当地特色美食:夹着大片肉的烤馕、鲜香四溢的羊肉汤、暖呼呼的闲奶茶,还有一小筐店家赠送的香梨和石榴。
他们扮作普通旅人的样子,柳明荣用术法将瞳色改成深棕,厉晴剑被布裹着,背在楚元朗身后。
驼铃客栈规模中等,是恩玻里欧再平常不过的店,入住人员鱼龙混杂,柳、楚二人按理说并不引人注意。
但总有视线频频向他们投来,主要是看柳明荣。
即使不能像平时一样自由运用灵力,柳明荣还是能感受到众人微妙却不带恶意的目光,爬虫一样在他脊背上游走。
在他吃完第二块烤馕,喝光第三碗羊肉汤,第四次续奶茶时,他才意识到自己的行为太惹人瞩目。
太好吃了。
柳明荣有些尴尬地轻咳一声,随手拿起一个香梨啃起来。
楚元朗比他更早关注到来自各个方向的窥探。
即使二人做了伪装,柳明荣又表现得如同普通旅客,但他的气质实在过于突出,那克制端庄的举止,沉静温和的眼神,就像埋在沙子中的金块,稍加留神便会令人注意到。
楚元朗心中升起微妙的不爽感,然而随着不远处一道身影的接近,这份不快被他甩在身后。
柳明荣靠在椅背上,姿态惬意,忽见楚元朗神情陡然严肃,心中一紧。
他不动声色地顺着对方目光回首望去,却是位衣衫褴褛、发丝蓬乱的老者。
那老人身姿矫健,手执的木杖,不似用作支撑,倒像武器。
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他那双清澈坚定的眼睛,兼有孩童的天真和老翁的智慧,和他对视时,好像灵魂都会被这双眼穿透。
楚元朗警惕地看着眼前这位“苦行僧”,前世他与这些人并未深交,却知晓在这群人中间,潜藏着西荒最邪恶的组织之一。
柳明荣并未察觉到恶意,相反,他敏锐地直觉告诉他,这个人恐怕是他在这个世界遇到的,为数不多符合他道德标准的“好人”。
于是,在那人走近化缘时,他递过去一个饱满脆甜的香梨。
僧人的手黝黑粗糙,布满皱纹,却洗得干净,指缝清洁,甲面油亮。
他举起手臂,整条胳膊在举过某个角度时开始震颤。
就这样,僧人颤着接过香梨,摆手拒绝柳明荣随后递上的食物。
从始至终他都盯着柳明荣的双眼,临走时深沉而虔诚地行合十礼,一步一跪地离开,消失在转角。
楚元朗确认对方走远后,心才稍安,就见柳明荣起身,要去追那苦行僧。
“师尊?”楚元朗随之而起。
“元朗,随我去寻刚才那位僧人。”柳明荣说罢,一枚纽扣大的圆东西被他塞到楚元朗掌心。
楚元朗暗中一瞥,心下大惊:
竟是颗鸽血红宝石!
那位苦行僧哪里得来这个物件?他要传递怎样的信息?目的又是什么?
疑点太多,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这位苦行僧与其他僧侣都不同。
只是不知,他是恶贯满盈却自诩正义的“藏沙僧”中的一员,还是这片土地上怀抱着最朴素生存哲学的纯粹僧人。
楚元朗跟着柳明荣来到街上,在嘈杂不安的人群间穿行,拐入僧人消失的转角。
这大概率是陷阱,楚元朗早已提出厉晴剑,调动灵力准备迎接任何可能的危险。
然而,这条窄街内空空荡荡,只有僧人踩在沙地上的脚印隐隐可见。
楚元朗暗道不妙,正欲提议撤离,柳明荣已召出星痕仪。
当第一缕光在星痕仪中闪烁时,两侧沙石墙投下的倒影猛然变化,一伙身披黑袍、头戴黑白面具的人从中现出,将二人堵在窄街正中。
为首的黑袍人不给柳明荣反应的机会,一柄长镰刀闪电般袭向他脖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