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院手续办得很快。医生叮嘱陈最要静养几天,注意营养,不能再过度劳累。袁满仔细记下,去药房拿了药,然后扶着陈最走出医院大门。
雪后的阳光有些刺眼,空气清冽。陈最深吸一口气,感觉胸腔里那股积压已久的浊气似乎都随着这次高烧和那场痛哭宣泄了出去。虽然身体依旧虚弱,额角还隐隐作痛,但心里却有种前所未有的轻快和……踏实。
袁满叫了辆车,报出的地址是他现在租住的地方。一个位于城市边缘、租金低廉的城中村自建房,比陈最之前住的地方还要简陋些。
车子在狭窄拥挤的巷子里穿行,最终停在一栋外墙斑驳的六层小楼前。楼道昏暗,没有电梯。袁满半扶半抱着陈最,一步步走上五楼。他的手臂很有力,胸膛宽阔,陈最靠在他身上,能清晰地感受到他稳健的心跳和温热的体温。
打开门,是一个单间。很小,但收拾得异常整洁。一张床,一张旧桌子,一个简易衣柜,墙角堆着几个装东西的纸箱。窗台上,那几盆绿萝赫然在目,不仅活着,而且长势喜人,翠绿的藤蔓已经垂下了很长,在冬日的阳光下舒展着生机。
“它们……真的活了。”陈最有些惊讶地看着那几盆植物。
“嗯。”袁满把他扶到床边坐下,自己去倒热水,“挺好养的,浇点水就行。”
房间里有淡淡的烟味,也有袁满身上那种独特的、如同被阳光晒过的青草般的气息。这里的一切,都带着袁满强烈的个人印记,简单,粗粝,却有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
陈最靠在床头,看着袁满为他忙前忙后,烧水,找杯子,把医生开的药分门别类放好。他的动作依旧利落,却比在批发市场时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温柔?
“饿不饿?想吃什么?我去买。”袁满忙完,走到床边问他。
陈最摇了摇头,拍了拍身边的位置:“你先坐下,歇会儿。”
袁满犹豫了一下,依言坐下。两人并排坐在床沿,一时无话。经历了医院里那场激烈的爆发和确认,此刻独处一室,气氛反而有些微妙的尴尬和……暧昧。
阳光从窗户斜射进来,在水泥地上投下明亮的光斑,灰尘在光柱中飞舞。
“你……”陈最率先打破沉默,声音还有些哑,“你妈妈那边……”
“暂时稳定了,住在医院旁边的康复中心,有护工看着。”袁满说道,语气平静,“拆迁款下来了,还了大部分债,剩下的……够撑一段时间。”
陈最点了点头,心里松了口气。他知道,这是袁满能做出的最坦诚的交代了。
“那你以后……什么打算?”陈最又问。
袁满沉默了片刻,看向窗外。“先找个正经工作,稳定点的。不能再像以前那样东一榔头西一棒子了。”他顿了顿,转过头,目光沉沉地看向陈最,“你呢?物流园那边……”
“不回去了。”陈最立刻说道,语气坚决。那种透支生命的地方,他一天也不想再待了。“等我养好身体,再慢慢找别的活儿。”
“嗯。”袁满应了一声,没再多问。他伸出手,很自然地握住了陈最放在膝盖上的手。掌心相贴,温暖而踏实。
“累了就睡会儿。”袁满说,“我在这儿。”
陈最确实累了。身体和精神的双重消耗,让他感到一阵阵虚脱。他顺从地躺下,袁满帮他盖好被子。被子上有阳光和皂角的干净气味,也带着袁满身上那股让他安心的气息。
他闭上眼睛,很快就睡着了。这一次,他没有再做噩梦,睡得异常安稳。
再醒来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房间里没有开灯,只有窗外远处城市的霓虹和零星的路灯光芒透进来,勾勒出家具模糊的轮廓。
袁满还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没有玩手机,只是静静地看着他。黑暗中,他的眼神显得格外深邃。
“醒了?”见他睁眼,袁满低声问。
“嗯。”陈最揉了揉眼睛,“几点了?”
“八点多。”袁满站起身,“饿了吧?我煮了粥。”
他打开灯,昏黄的灯光瞬间充满了小屋。他走到那个狭小的厨房区域,从保温锅里盛出一碗热气腾腾的白粥,又端出一小碟切得细细的榨菜丝。
很简单,甚至可以说是寒酸。但陈最看着那碗冒着热气的粥,看着袁满在灯光下忙碌的背影,鼻子忽然有些发酸。
夜空中最亮的星,能否听清
那仰望的人,心底的孤独和叹息
这句歌词毫无预兆地闯入陈最的脑海。他想起自己无数个加班的深夜,独自站在写字楼的落地窗前;想起在物流园里机械劳作时,抬头看到的只有冰冷的顶棚;想起生病时蜷缩在出租屋里的无助。那些时刻,他何尝不是那个仰望的人,心底充满了无人可诉的孤独。
而现在,有人为他留了一盏灯。
他坐起身,接过碗,小口小口地喝起来。粥熬得很烂,米香浓郁。
吃完饭,袁满收拾了碗筷。两人又陷入了那种安静的相处模式。
陈最靠在床头,看着窗外。城中村的夜晚并不寂静,但这些声音此刻听来却充满了人间烟火的踏实感。
“看那边。”袁满忽然指着窗外天空的某个方向。
陈最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在城市光污染的边缘,有一颗星星,异常明亮,固执地闪烁着清冷的光辉。
“夜空中最亮的星。”陈最轻声说。
“嗯。”袁满走到窗边,和他一起看着那颗星,“以前跑夜路,累了的时候,就看看它。”
我祈祷拥有一颗透明的心灵,和会流泪的眼睛
给我再去相信的勇气,越过谎言去拥抱你
陈最在心里默默跟着旋律。他转头看向袁满坚毅的侧脸,这个曾经用沉默筑起高墙的男人,此刻正站在他身边,与他共享这片星光。
“老周,”袁满忽然开口,声音很轻,“粥铺要关了。拆迁后,他打算回老家了。”
陈最愣了一下。那个总是沉默地递过来一碗热粥的老人,那个市场里唯一给过袁满温暖角落的地方,也要消失了。
“小斌,”袁满继续说,“去了南方,说那边机会多些。”
那个曾经摔坏手机、在粥铺里就着泪水吞咽的年轻骑手,也踏上了新的漂泊。
“李姐,”这次是陈最开口,他想起了那个在公司里被主管刁难、默默承受的中年女人,“听说她辞职了,去了家小公司,钱少点,但不用受气。”
还有对门的赵叔,批发市场的老板,物流园的工友……这些曾经在他们生活中留下痕迹的过客,都在这座巨大的城市里,沿着各自的轨迹,继续着各自的挣扎与坚持。
每当我找不到存在的意义
每当我迷失在黑夜里
夜空中最亮的星,请指引我靠近你
陈最伸出手,轻轻握住了袁满放在窗台上的手。袁满反手将他的手紧紧包裹住。
两人都没有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站在窗边,看着夜空中那颗最亮的星。星光微弱,却足以照亮彼此眼中那份不容置疑的坚定和温柔。
前路依旧未知,生活依旧会有风雨。批发市场的老周回了老家,年轻的小斌去了南方,公司的李姐换了工作……城市每天都在上演离别与重逢。但此刻,他们紧握着彼此的手,拥有着这间陋室,一碗热粥,和窗外那颗指引方向的星。
我宁愿所有痛苦都留在心里,也不愿忘记你的眼睛
袁满转过头,深深地看向陈最。在星光的映衬下,陈最的眼睛亮得惊人,里面映着他的影子,也映着对未来的希冀。
“会好的。”袁满说,这次不再是苍白的安慰,而是一个郑重的承诺。
陈最点了点头,将他的手握得更紧。
是的,会好的。只要还能看见星光,只要身边还有这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