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尾巴被一场连绵的秋雨扯断,天气骤然转凉。批发市场里,夏日的黏腻燥热被一种清冷的潮湿取代。通风的通道里开始灌进带着寒意的风,吹得人起鸡皮疙瘩。
陈最翻出箱底的长袖工装穿上,布料带着樟脑丸和久置的气味。日子仿佛又回到了某种按部就班的轨道,白天睡觉,晚上去市场干活,领取现金,支付账单。只是心里的某个角落,始终空着一块,灌满了秋风,凉飕飕的。
他和袁满维持着那种表面平静、内里疏远的状态。像两台设定好程序的机器,协同完成工作,却没有多余的交流。陈最不再试图解读袁满的眼神,袁满也不再有任何越界的举动。他们甚至开始刻意错开休息和吃宵夜的时间,避免独处。
然而,越是压抑,某些东西就越是会在不经意间泄露出来。
一次卸冷冻货,陈最脚下打滑,一整箱冻得硬邦邦的鱼差点砸到他的脚。
袁满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冲过来,一把将他拉开,动作快得惊人。陈最惊魂未定地靠在货架上,能清晰地感受到袁满抓着他胳膊的手,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他的骨头,而且久久没有松开。两人靠得很近,能闻到彼此身上混杂着鱼腥和汗水的气息,能感受到对方急促的呼吸喷在颈侧。
几秒钟后,袁满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松手,后退一步,脸色比平时更冷硬。
“看着点脚下。”
他丢下这句话,转身就去搬其他箱子,背影僵硬。
陈最摸着被他抓疼的胳膊,那里残留着清晰的指印和灼热的温度。他看着袁满近乎仓惶的背影,心里五味杂陈。那瞬间爆发的紧张和关切,骗不了人。
还有一次,陈最感冒了,头重脚轻,鼻涕直流,在市场里强撑着干活。袁满一晚上都没怎么说话,但陈最去搬稍微重一点的箱子时,总会被他不动声色地接过去。凌晨下班时,袁满破天荒地没有立刻离开,而是推着车,沉默地跟在陈最身后,一直把他送到公交站台。看着陈最上了夜班公交,车子启动,他才调转车头离开。整个过程,没有一句多余的关心,却比任何言语都更让陈最心头酸涩。
这些细小的、无法完全掩饰的瞬间,像黑暗中的萤火,微弱,却固执地亮着,提醒着陈最,那份被强行压抑的情感,并未消失,只是转入了更深的、更不见光的地底,默默燃烧。
九月中旬,老板接了个大单,要连续几天通宵盘库、理货,工钱加倍。陈最和袁满都被留了下来。
连续的通宵让所有人都疲惫不堪。第三个凌晨,陈最感觉自己已经到了极限,眼皮像灌了铅,站着都能睡着。他靠在一排高高的货架旁,趁着清点数量的间隙,闭上眼睛想缓一缓。
迷迷糊糊中,他感觉到有人靠近。然后是极其轻微的布料摩擦声,一件带着体温和熟悉烟草气息的外套,轻轻地披在了他的身上。
陈最猛地惊醒,睁开眼。
袁满就站在他面前,近在咫尺。他脱掉了自己的工装外套,只穿着一件单薄的深色T恤,勾勒出紧实的身形。他看着陈最,眼神在仓库惨白的灯光下,显得异常复杂,里面翻涌着疲惫、克制,还有一丝几乎要破笼而出的、深藏的痛苦。
“穿着,别着凉。”
袁满的声音低哑得几乎听不清。
陈最看着他,看着他眼底的青黑,看着他下巴上新冒出的胡茬,看着他因为寒冷而微微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的手臂。一股巨大的、混杂着心疼、委屈和无法言说的爱意的洪流,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理智和防备。
他猛地伸出手,不是去推开那件外套,而是抓住了袁满垂在身侧的手腕。那只手腕很粗,骨骼坚硬,皮肤温热。
袁满的身体瞬间僵住,瞳孔猛地收缩。他试图抽回手,但陈最抓得很紧,指甲几乎要掐进他的皮肤里。
“袁满,”陈最的声音带着哭腔,所有的压抑和伪装在这一刻土崩瓦解,“我受不了了……我真的受不了了……”
仓库里一片死寂,只有远处其他伙计清点货物的零星声响。惨白的灯光从头顶倾泻而下,将两人笼罩在一片无声的、近乎悲壮的对峙中。
袁满死死地盯着陈最,胸膛剧烈起伏,呼吸粗重。他的眼神里充满了挣扎,像一头被困在笼中的野兽,渴望冲破枷锁,却又被无形的锁链牢牢束缚。他能感受到陈最抓着他的手在微微颤抖,能看清陈最泛红的眼眶里那几乎要溢出来的水光。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秒钟,也许是漫长的一个世纪。袁满眼底那疯狂挣扎的光芒,一点点黯淡下去,最终归于一片死寂的深潭。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里面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
他用力,但缓慢地,一根根掰开了陈最抓着他手腕的手指。他的动作很坚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残忍的力道。
“陈最,”他看着陈最瞬间苍白的脸,声音低沉得像坠落的石头,“别这样。”
说完,他不再看陈最一眼,转身,走向仓库深处那片堆积如山的货物阴影里,很快就看不见了身影。
那件还带着他体温的外套,从陈最肩上滑落,掉在冰冷的水泥地上。
陈最僵在原地,保持着被掰开手的姿势,手指还维持着抓握的形状,只是掌心空空如也。冰冷的空气瞬间包裹了他,比刚才更加刺骨。他看着袁满消失的方向,看着那件躺在地上的、属于袁满的外套,感觉自己整个人也从里到外,被彻底掏空了,只剩下一个冰冷的、麻木的躯壳。
他知道,这一次,他是真的被推开了。那道他们小心翼翼维持的、薄冰般的界限,被他亲手打破,而袁满,用最残酷的方式,将它重新加固,并且划下了更深的鸿沟。
秋意,原来可以这么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