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未亮透,墨玄青刚入浅眠没休息多久,就被隔壁房间传来的哭声惊扰了睡意。
那哭声细细软软的,带着孩童特有的委屈,断断续续,缠在清晨的静谧里。他不用猜也知道,定是那更小一点的娃娃,也就是那个叫花白笙的孩子醒了。
那孩子昨天本就被人追杀着吓坏了,如今睁眼便瞧见陌生的帐幔、陌生的桌椅,自然会慌得哭闹。
墨玄青倒也不恼,只缓缓从床上坐起身。素白的寝衣滑落肩头,露出一截匀称有力而又挺拔的脊背。
墨玄青随手拢了拢松垮的衣襟,赤着脚踩在微凉的木地板上,凉意顺着脚尖漫上来时,他才蓦地想起。
闭关修仙之人,灵力流转间自能涤荡凡垢,周身常萦绕着草木与灵力交融的清浅香气,不必似凡人般日日浣洗。是以旁人闭关前,总会备好十几套应季衣物,整齐叠在储物袋中,省得中途分心。
墨玄青初入避世涯闭关时,却未想过这些细节。
头三个月,他虽无凡垢缠身,却总觉衣袍沾了些修炼时的灵力浊气,莫名不适,忍不住一天想换三四套衣服。
正当他略感烦扰时,却发现结界相交处,悄悄放了个竹编小篓。里面叠着三套素白衣袍,布料柔软,叠得方方正正,还带着一丝未散的阳光暖意。
他后来才知,是季肆云。
那孩子不知从何处打听来他的习惯,每周都会来一趟,将干净衣物放进篓中,再默默取走他换下的衣袍。
等下次再来,篓子里又是洗得泛软、叠得齐整的衣物,连衣角的褶皱都仔细熨过,从无一次差错。
这六年闭关,他与季肆云见面的次数,两个巴掌便能数尽。
而其中一半,都集中在最初那三个月。
他尚未完全适应无需频繁换衣的日子,总让季肆云来回奔波。
如今回想起来,那时的季肆云本就清瘦,折腾了这三个月,竟又瘦了两三圈,连抱着竹篓的手臂,都显得愈发细弱。
墨玄青俯身系好白袜,指尖捏着素色布靴的系带轻轻一绕,动作从容不迫。
待穿好鞋袜起身,他抬手理了理衣襟,推门时,恰好有缕晨光穿透山间薄雾,斜斜落在门槛上,织成一道暖融融的浅金光带。
那光似带着暖意,悄悄漫过他素白的衣摆,连他周身惯有的清冷气息,都淡了几分,多了丝晨间的柔和。
他循着哭声往隔壁房间走,青石铺就的走廊还沾着晨露,脚步声轻得几乎听不见。
还未到门口,就听见屋里传来江钰带着安抚的轻哄:“白笙,别哭啦,这里是青云山,是带我们回来的仙长住的地方,很安全的,没人会再欺负我们了……”
可那哄劝像没抵过孩童心底的惶恐,花白笙的哭声反而更响了些,细碎的抽噎里裹着断断续续的呜咽,每一声都带着委屈与不安:“我要回家……我怕这里……我想以前的小木屋……”
墨玄青的脚步蓦地顿住,指尖在身侧微蜷。
他静立片刻,才抬手轻轻叩了叩门板,指节落在木头上,发出轻而清晰的声响。
伴随敲门声的,是他放软的语调,比窗外的晨光更显温和:“可以进来吗?”
屋里的江钰听见敲门声,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连忙扶着花白笙的腿将人背上。他才十三岁,个子还没长开,后背托着人显得有些吃力。
却还是一手紧紧圈着花白笙的腿弯,一手踮着脚往门边跑,指尖够到门锁时微微发颤,慌慌地转着门闩,想快点打开木门。
“哐”的一声,木门终于被拉开,江钰却被门轴回弹的后坐力带得一个趔趄,整个人往后倒去。
墨玄青眼疾手快,当即屈膝蹲下,双臂稳稳环住两个孩子。
江钰后背贴着他的手臂,花白笙还攥着江钰的衣领,两个小小的团子总算没摔在地上,只惊得轻轻“呀”了一声。
花白笙的哭声还没止住,细细的呜咽像被风吹软的棉线,缠着空气轻轻晃。可当他抬眼看清墨玄青的脸。
墨玄青抱着他们师,平日微皱的眉峰,渐趋柔和,眼尾沾着晨光的暖,连周身的冷意都似融了些。
“没事的,没事的。”墨玄青的声音比晨间薄雾更软,他缓缓起身,手臂稳稳托着两个孩子。
指尖轻轻拨开江钰环在花白笙腿弯的手,小心将两人分开,随即左手揽住江钰的肩,右手托着花白笙的膝弯,就这么一左一右,如同初见抱着他们一步一步走过六千多台阶一样。
将两个小小的团子稳稳抱在怀里。
花白笙那撕心裂肺的哭腔忽然就弱了,只剩鼻尖一抽一抽的轻颤,倒像是受了委屈后,终于见着可依之人的撒娇模样。
墨玄青自己也说不清缘由。
从前他最厌这般吵吵闹闹的孩童,总觉得聒噪扰心。当年收下季肆云时,正因为那孩子从不多言、不哭不闹,连受了委屈都默默忍着,他还曾暗自庆幸,自己竟得了个这般懂事省心的徒弟。
可如今怀抱着两个哭唧唧的小团子,心底竟没半分烦躁,反倒漾着丝连自己都未察觉的软意。
想来许是闭关六年的缘故。
那六年里,他守着避世涯的寂静,连句像样的对话都没有,周身只剩灵力流转的轻响。
如今这两个孩子的哭闹与絮语,倒像是恰好填补了那段连人声都稀缺的时光。
墨玄青正学着从前在凡尘出任务时,见过的夫妇哄孩子的模样。
左手轻轻颠着花白笙,右手拍着江钰的背,语调放得极软,连眉峰都染着浅淡的温和。
“师尊。”
清亮又带着几分恭谨的声音忽然从不远处传来,像一缕晨雾飘至耳畔。
墨玄青的动作骤然一顿,抬眼望去时,季肆云正立在廊下。少年手里端着个素木托盘,上面放着只冒着热气的白瓷杯,水汽氤氲着飘起。
显然是按宗门陈规,晨起前来行拜师敬茶礼。
而季肆云的目光,恰好落在他一左一右抱着两个孩子、正低声哄劝的模样上。
他面上未显半分异样,只依着礼数,规规矩矩地躬身行礼,声音平静无波,又唤了一声:“师尊。”
墨玄青指尖微蜷,下意识将怀里的孩子往身前拢了拢,语气倒还维持着一贯的平稳:“不必多礼。”
廊下的晨光落在季肆云身上,衬得他指尖的木盘愈发沉。那杯热茶还冒着细白的水汽,氤氲了他垂着的眼,让人看不清情绪。
他没抬头,只将托盘往前递了递,声音比先前凉了几分:“今日是弟子例行敬茶,师尊若暂无空,弟子稍后再来。”
花白笙许是被这安静的氛围扰了,又开始小声抽噎,小手攥着墨玄青的衣襟不放。
墨玄青低头轻拍着孩子的背,余光瞥见季肆云握着托盘的指节都泛了层白,才缓声道:“放下吧。”
季肆云依言将托盘搁在廊边的石桌上,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了什么。
他躬身再行一礼,转身时衣摆扫过石阶,带起几片昨夜未落的花瓣,却没再多说一个字,背影很快融进了廊尽头的薄雾里。
墨玄青望着那道清瘦的背影,怀里孩子的温度还在掌心,心里却莫名空了一块。
直到花白笙又哼唧了一声,他才收回目光,继续低头哄劝,那语调里的温和,依旧不减。
“仙君……他……他是谁呀”被抱着有些害羞的江钰,磕磕巴巴地问着墨玄青。
墨玄青垂眼看向怀里磕巴的江钰,指尖轻轻蹭了蹭他沾着晨露的发顶,语调比方才更柔了些:“他是我的第一个徒弟,你们该叫他大师兄。”
花白笙的哭声已经停了,只睁着湿漉漉的眼睛盯着墨玄青,听见“大师兄”三个字,小脑袋还轻轻歪了歪。
江钰攥着墨玄青衣襟的手紧了紧,似是把这称呼记在了心里,又小声补了句:“这么瘦吗?”
江钰垂着小脑袋,攥着墨玄青衣襟的手指悄悄蜷了蜷。那双透着懵懂的眼睛里,分明藏着琢磨。
是青云门没闲钱让弟子吃饱,才让仙君的大徒弟瘦得这般明显?还是他们修习的术法太奇特,根本不用像凡人一样吃饭?
他没把疑问说出口,只默默将这念头压在心里,连带着看墨玄青的眼神,都多了丝小心翼翼的探究。
墨玄青向江钰攥着自己衣襟的小手,又想起方才季肆云立在廊下的模样,少年身形清瘦,肩线还带着未长开的单薄,确实显得纤弱。
他指尖轻轻拍了拍江钰的背,声音里添了点自己都未察觉的轻浅叹息:“他性子执拗,总把事情都揽在自己身上,没顾上好好吃饭。”
怀里的花白笙似懂非懂,小脑袋靠在墨玄青肩头蹭了蹭,江钰却没再说话,只悄悄把“大师兄”和“清瘦”这两个词,又往心里记了记。
花白笙许是哭够了,小脑袋从墨玄青肩头抬起来,圆溜溜的眼睛盯着他,还学着方才季肆云的叫法,软乎乎地喊了声“师尊”,才问道:“那大师兄……有没有被师尊这样抱过呀?”
墨玄青指尖一顿,脑海里闪过季肆云从小到大的模样。
从当年浑身是血跪在阶下,到后来捧着卷宗静立结界外,始终是恭谨又疏离的模样,从没有过这般被他抱在怀里的时刻。
他低头摸了摸花白笙的发顶,声音轻得像晨间的薄雾:“没有。”
墨玄青抱着孩子的手臂微顿,忽然想起这茬。
这大抵是季肆云头一回给自己行晨起敬茶礼。当年收下他后,自己便因旧伤闭关,常年待在避世涯,连面都少见。
季肆云初入师门时,恐怕连自己的屋子在哪都摸不清,自然没机会行这礼。
他望着廊外渐散的薄雾,心里忽然掠过一丝微妙的涩意。
原来那些年里,季肆云连向他尽些弟子本分,都要等这么久。
墨玄青见两个孩子终于安安静静,便温柔地将他们放到地上,目光落在廊边石桌上的托盘上。
茶盏里的茶汤还泛着浅淡的碧色,热气袅袅。
他认得这茶,是自己最偏爱的品类。需取雪顶千年积雪化水来煮,茶叶更是凡尘中难得的珍品,金贵得很,寻常时候连他自己都少喝。
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衣摆,墨玄青忽然想起,季肆云从未问过他的喜好,却不知从何处打听来这些细节,连煮茶的水要选雪水都摸得一清二楚。
墨玄青望着那杯茶,眉头微蹙。想起季肆云方才立在廊下时,眼底藏着的淡青,心里忽然有了些猜测。
他脸色算不上好,莫不是为了这茶,一夜没睡?
是快马加鞭跑到山下,寻遍商铺才买到这金贵茶叶?还是早在自己出关前就悄悄备好?可雪顶的积雪最是难得,断不能提前储存。
这么算来,他大抵是连夜爬了山,在寒风里采了积雪,又赶回来煮茶,才熬得脸色发沉。
指尖轻轻叩了叩石桌,墨玄青望着茶盏里泛起的涟漪,心里那点微妙的涩意,又重了几分。
墨玄青的思绪被一声怯生生的“仙君”拉回,低头便见江钰护在花白笙身前,小手正揉着自己的肚子,眼神里满是小心翼翼的期待:“有点饿……可不可以给我们点窝头?”
他望着孩子眼底藏不住的馋意,方才因季肆云而起的沉郁忽然散了些,放下将要拿起的杯盏,指尖轻轻揉了揉江钰的发顶,声音放得温和:“这里没有窝头,但有软糕和甜粥,比窝头更可口,要不要尝尝?”
江钰眼睛瞬间亮了亮,还没来得及点头,一旁的花白笙就先拽了拽他的衣角,小声附和:“要!我要甜粥!”两个孩子瞬间没了方才的拘谨,眼底满是对食物的期待。
墨玄青牵着两个孩子往饭堂走,江钰攥着他的食指,脚步轻快得像踩着风,花白笙则被他另一只手牵着,小脑袋左顾右盼,好奇地打量着路边的奇花异草。
方才石桌上那杯精心煮就的茶,早被他抛在了脑后。
满心思都想着给两个孩子找些合口的吃食,哪里还记挂着自己的喜好。
饭堂里飘着淡淡的米香,墨玄青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招来弟子端上软糕和甜粥。江钰捧着白瓷碗,小口小口地喝着粥,花白笙则捏着一块桂花软糕,吃得嘴角沾了糖屑。
墨玄青坐在一旁,指尖轻轻擦去孩子嘴角的碎屑,还耐心地给他们讲山里的事,面上却依旧冷清。
两个孩子听得眼睛发亮,时不时打断他问些细碎的问题,饭堂里满是叽叽喳喳的声响,倒比往日热闹了许多。
墨玄青望着他们雀跃的模样,眼底的笑意藏都藏不住,连自己没喝茶的事,半点没想起。
直到日头渐高,送两个孩子回房休息后,墨玄青才慢悠悠地往回走。
墨玄青走至廊下,目光无意间扫过石桌,见那处空空荡荡,才骤然记起晨间那杯茶。心头猛地一沉,他快步上前,指尖几乎要触到桌面。
然,托盘与茶盏已不见踪影,只余下一圈浅浅的水渍,像极了茶汤凉透后留下的印记,显然是早被人收走了。
他立在原地未动,指尖无意识地蹭过石桌表面的纹路,粗糙的触感没能驱散心底的空落。
那杯茶,是季肆云用雪顶积雪慢煮的,光是想那夜寒风里采雪、清晨守着炉温煮茶的模样,便知费了多少心思。
这是他们二人第一次师徒敬茶礼,自己没让他完成敬茶过程就罢了。
可他竟被孩子的笑语牵走了神,连一口都没尝,就让那杯满含心意的茶,在晨光里慢慢凉透,最后又被人默默收走。
风穿廊而过,廊角的风铃轻轻晃着,叮当作响的声音落在耳里,竟添了几分寂寥。墨玄青望着空石桌,脑海里忽然浮现出季肆云今早的模样。
清瘦的肩线绷得笔直,垂着眼帘掩去情绪,递托盘时指节泛着淡淡的白,连声音都透着几分小心翼翼。
他轻轻叹了口气,喉间发涩,那点辜负了心意的怅然,像潮水般漫上来,裹得人心里发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