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故里长还》 第1章 本尊终于出关啦! 青云山的晨雾总带着三分缠绵,云絮缠绵在黛色山峦间,迟迟不肯散尽。 初升的曦光透过雾霭,在饭堂的窗户上洒下一片斑驳。 几位身着青布短褂的弟子围坐在饭堂角落,粗瓷碗里的米粥还冒着热气,筷子悬在半空,话题却早已飘出了餐桌。 穿青布短褂的弟子身子往前倾了倾,手肘抵着桌面,声音压得低却藏不住兴奋,像是捧着什么稀世秘闻:“哎,你们听说没?墨掌门今日要出关了!” 他指尖无意识地抠着桌缝里的陈年饭粒,眼神亮得惊人:“方才路过长老院,我亲耳听林长老跟弟子说的,错不了!” 对面握着筷子扒饭的弟子猛地抬头,嘴里还含着半口米,眼睛瞪得溜圆,连咀嚼的动作都停了:“真的假的?他断断续续闭关快六年了吧?” 他放下筷子,手掌在衣襟上随意擦了擦,语气里满是松快,“这下可好了!宗门里那些妖兽围剿的调度、新弟子入门的考核,总算有人能扛起来了!” “可不是嘛!”青布弟子撇了撇嘴,语气里多了几分不满,指尖在桌沿敲出细碎的声响,“前几年那姓季的倒捡了威风,他瞧着比我还小两岁,瘦得像阵风能吹倒,却天天板着脸管这管那。” “我们上次整理宗门典籍,就漏记了两本,被他盯着改到半夜!”另一个弟子也跟着附和,声音里带着压抑许久的抱怨,“太好了,总算不用再看那个小屁孩的脸色了!” 几人正说得热闹,一阵春风忽然卷着更浓的暖意涌进来。 檐下的布幡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雾霭渐渐散去,远处避世涯的方向隐约透出一缕微光。 那是青云山最僻静的地方。 六年来,唯有墨玄青的灵力气息萦绕在封印之外,如一道无形的屏障,将尘世喧嚣隔绝在外。 山间的雾都似乎格外偏爱避世涯的风景,缠在新抽的柳丝间不肯离去,连风都似被放缓了脚步,轻轻拂过崖边的迎春花丛。 春分刚过,风里裹着草木抽芽的生机,连空气都带着清甜的春意。 避世涯的封印内,常年凝着一层化不开的寂静。 石壁上刻着的古老符文泛着淡淡的灰光,与外界的生机格格不入。 闭关之人本就偏爱这份隔绝尘嚣的安宁,于墨玄青而言,更是如此。 墨玄青素来喜静,六年来,每日静坐于封印中央的寒玉床上,周身灵力如潮汐般循环往复,将外界的纷扰尽数挡在灵力屏障之外。 此刻,墨玄青缓缓睁开眼。 他端坐于寒玉床之上,素白的衣袍垂落于床沿,衣摆间未染半分尘埃。 烦躁像细密的针,猝不及防扎进心底,搅得他连指尖都泛起几分沉郁。 他抬手,目光落在自己的手臂上。衣袖空荡荡垂着,布料下的轮廓清瘦了许多,泛着冷白的光,哪还有半分成年人该有的结实气。 这是他近月来强行缩减进食换来的结果。为了提前突破修为瓶颈,他照着古籍上的法子尝试缓慢辟谷,一个月里只敢偷偷进食五次。 每次也不过是几口清粥,连菜色都不敢碰,生怕驳了灵力运转的节奏。 可这般折腾,换来的除了修为微末的精进,只有日渐消瘦的身躯,连握剑时都觉得手臂发轻,连带着心口的燥意也愈发浓烈。 “这破烂修法……”他内里低低吐槽,声音里裹着几分委屈,又带着几分不甘,“真不知道师兄他们当时怎么坚持下来的。” 他抬手抚上身前的封印,指尖的灵力似流水般漫开,带着六年沉淀的厚重感,轻轻触上石面上的古老符文。 “嗡——” 沉寂六年的石封忽然发出一声轻颤,像是从漫长的沉眠中被唤醒。 细碎的金光顺着符文纹路游走,如星子落满石壁,伴着几声清脆的回响,在空旷的封印室内久久回荡。 封印室外,那株参天柳树的枝桠间,几只灰雀正缩在新芽间梳理羽毛,被这突如其来的声响惊得猛地抬头,翅膀扑棱着逃也似的飞起。 羽尖扫过新柳的嫩芽,又抖落一串晶莹的露珠,露珠在空中划过一道浅弧,恰好落在刚走出封印室的墨玄青肩头,顺着素白的衣袍往下淌,晕开一小片浅浅的湿痕。 墨玄青向来厌弃污恶浊物,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蹙,抬手轻轻拂过肩头的湿痕,动作优雅而利落,仿佛只是掸去了一粒微尘。 他站在封印室外的石阶上,抬眼望向远处的青云山巅,晨雾已散得差不多了,曦光将他的身影拉得修长,周身的灵力早已敛去了往日的锋芒,只剩一种沉静得近乎厚重的气息,眉宇间那抹清冷,比六年前更添了几分疏离。 他刚走下几级石阶,就瞧见负责宗门内务的林长老匆匆从山道那头赶来。林长老身着青灰色长袍,袍角沾着草屑与泥点,连花白的胡须都有些凌乱,显然是一路小跑过来的。 林长老在他面前站定,微微喘着气,躬身行礼时,语气里带着难掩的松快,连花白的胡须都微微颤动:“墨仙师,您可算出关了!” 墨玄青抬手回礼,动作间自带几分雅致,宽大的衣袖在空中划过一道柔和的弧线,教人瞧不出半分情绪。 他随林长老缓步前行,素白的袍角拂过青石路面时轻若无声,连脚步声都淡得几乎听不见。 两人沿着山道慢慢走,春风拂过墨玄青垂落的发梢,将他额前的碎发吹得微微晃动。 他漫不经心地问及宗门杂务,语调平缓,冷而不冽,如春日里融雪后的溪流,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润:“宗门最近,还有没处理干净的事情吗?” 林长老轻轻捋了捋颔下翘起来的胡须,眼底含着笑意顿了片刻,声音里满是赞许与艳羡:“仙师有所不知,你那小徒弟季肆云,一听说你要出关,这些日子便没日没夜地处理宗门琐事。” 林长老顿了顿,目光望向山道旁的迎春花丛,语气愈发柔和:“看他这般忙活,分明是想让你出关后能安心休息,这般体贴懂事,倒叫人瞧着欢喜。” “季肆云?” 墨玄青的脚步蓦地顿住。春风卷着迎春的花香拂过他的发梢,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一个小小的身影。 六年前他初闭关时,那孩子才刚满十岁,瘦骨嶙峋地跪在宗门前的石阶上,粗布衣衫上沾着泥土与血迹,膝盖磨得渗血,却依旧强忍疼痛,仰着头望他,眸间的渴望亮得像燃着的星火,连漫天风雨都浇不灭。 他记得那孩子过五关斩六将从考核场出来时,浑身是伤,衣衫被妖兽的利爪撕得破烂,却还执意要去淌那测灵池。 那池水能测出弟子的灵根天赋,却也带着刺骨的寒意,寻常孩童只需站片刻便会浑身发抖,可那孩子竟硬生生在池水里站了半个时辰,衣摆被池水浸得透湿,硬生生扛过了其他拜师人用法器相助都没有坚持下去的时间。 他指尖还攥着半片被妖兽撕碎的衣袖,指节因为忍受疼痛太过用力而泛白。 后来,那孩子又叩完了六千阶台阶。 每一级台阶上都留下了他的血印,额头和膝盖早已血肉模糊。 他却硬是爬到大殿门前,声音发颤却不肯示弱,仰头望着高坐于殿上的自己,一字一句地求:“求仙师收我为徒!” 墨玄青闭了闭眼,将思绪从回忆中拉回。他素来厌极了收徒大典那等虚与委蛇的场面。 满场尽是各门派借由仪式攀附关系、私相授受的人,言语间的奉承与算计,只让他觉得乏味透顶。 当年那孩子径直跪到他脚边求师,本就喜静厌燥的他,自然被这突如其来的纠缠搅得心头烦躁更甚。 若不是当时众长老在一旁劝诫,说这孩子灵根纯净、心性坚韧,是块好料子。加上自己确实再不收徒弟就说不过去了,他大抵是不会点头的。 “是他。”林长老点头,说起季肆云时,语气里多了几分怜惜。 墨玄青没再接话,目光落在山道旁的迎春花丛上。 嫩黄的花瓣被风卷着,轻轻落在他的手背上,带着一丝微凉的湿意。 他忽然想起,当年那孩子拜入师门后,总爱站在殿外的花树下,安安静静地等他从修炼室出来。 那孩子总是站得很远,脊背挺得笔直,像一株倔强的小树苗,却从不敢主动上前搭话,只在他路过时,低低唤一声“师尊”,声音轻得几乎要被风吹散。 如今六年过去,那株当年才及腰的迎春,竟已长得能遮住半道石阶了。 墨玄青在心里默默算着,若那孩子能好好吃饭,将三餐都妥帖收下,不再为了省出丹药钱而空腹处理宗门事务,大抵也能长到自己肩膀的高度了吧。 “他处理的事情,当真都妥帖周全?”墨玄青眉峰微蹙,声音里裹着几分探究,目光从迎春花丛上收回,落在林长老身上,又追问道。 林长老连忙点头,语气里的赞许仍未消散:“季师侄虽年幼,却极有章法。上个月新弟子考核,他提前三天便拟定了考核流程,连妖兽的投放数量、考核场地的安全布防都算得清清楚楚;还有前阵子西坡的妖兽围剿,他带着弟子们分批次行动,不仅没伤着一个人,还缴获了不少妖兽内丹。” 林长老顿了顿,像是想起了什么,语气里多了几分心疼:“前阵子禁地异动,有两个低阶弟子误入,也是他带人去救的。只是……” “既无要事,便先如此。”墨玄青打断了林长老的话。 他对宗门这些不算棘手的琐事本就不甚上心,如今听闻诸事顺遂,便没了追问的兴致,只淡淡道,“我下山一趟,晚些回来。” 林长老愣了愣,还想再说些什么,可话到嘴边,却见墨玄青的身影已飘出数丈远。素白的衣袍在山道间轻轻晃动,很快便成了远处雾霭中的一个浅淡身影。 林长老望着那道远去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这位仙师什么都好,修为高深、心性沉稳,将青云山治理得井井有条,可唯独对自己的徒弟,太过不上心了。 第2章 本尊有新徒弟咯~ 墨玄青下山的方向,是城郊的一片竹林。那里山清水秀,竹林间藏着一座小小的坟茔,坟前没有立碑,只在每座坟头种了一株青松,六年过去,青松已长得亭亭如盖,将坟茔遮在浓荫之下。 六百余年前,他与六位友人组成“讨酒一坛”的七侠联盟,每逢山下有祟物作乱,便一同下山除祟。 那年深秋,他们在翠竹山遭遇魔族伏击,五位友人皆为护他而死,尸骨就埋在这片当时还荒草丛生的地方。 还有一个和他分道扬镳,早已与他踏上殊途,昔日情谊碎作尘埃。 那人曾立誓,此生永不相见,若他日江湖再遇,便是剑拔弩张、不死不休的死敌。 这些年,他每次出关,都会来这里给坟头添些新土,洒上一壶好酒,与故人们说说话,却从未告诉过季肆云。 在他看来,这是自己的私事,没必要让一个孩子知晓。 风穿过竹林,发出沙沙的声响,带着腐土与新芽混合的气息,刮在脸上有些凉。 墨玄青蹲下身,指尖轻轻拂过坟头的青草,动作难得慢了些,连周身的冷意都淡了几分。 他从袖口里取出一个青瓷酒壶,拔开塞子,清冽的酒香立刻漫开,顺着风飘向竹林深处。 他将酒缓缓洒在坟前,动作轻柔,像是怕惊扰了沉睡的友人,声音压得很低,却清晰地落在风里:“今年也一切安好,你们放心。青云山无事,我也无事。” 酒液渗入泥土,在坟前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墨玄青静静蹲在坟前,目光落在那几株青松上,思绪又飘回了六百年前。 那时他们七人总爱在竹林间饮酒论道,友人总笑他太过清冷,说他像块捂不热的寒冰,可谁也没料到,最后竟是这“寒冰”,独自守着他们的尸骨,活了六百年。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夕阳将天边染成一片橘红,余晖透过竹叶的缝隙,在坟前洒下细碎的光影,墨玄青才缓缓站起身。 他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指尖无意间触到衣袍上残留的酒渍,眉头微蹙,却没有立刻拂去。 这是故人们留下的痕迹,倒不算污浊。 他转身往回走,刚走出竹林不远,就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哭喊声,夹杂着刀剑碰撞的脆响,打破了山间的宁静。 “抓住他们!别让这两个小崽子跑了!”一个粗哑的声音响起,带着凶狠的戾气。 “快追!他们身上有妖族的气息,绝不能放过!”另一个声音紧随其后,脚步声越来越近。 墨玄青循声望去,只见两个约莫十二三岁的孩子正慌不择路地从山道上跑来。 前面的男孩个子稍高些,紧紧护着身后的小男孩,两人身上都沾着血污,衣衫破烂不堪,裸露在外的皮肤上满是划痕,显然是跑了很久。 两个孩子都穿着褐色的破布麻衣,只是那个瘦小一点的孩子是身上还裹着一层不知道从哪里捡来的不合身的披风。 他们身后跟着四个手持长刀的修士,修士们身着黑色劲装,脸上带着狞笑,眼神凶狠,手里的长刀在夕阳下泛着冷光。 那小个子男孩跑得脚软,一个踉跄摔倒在地上,膝盖磕在青石上,疼得他闷哼一声,眼泪立刻涌了出来。 前面的男孩立刻回身,想扶他起来,却被追上来的修士一脚踹在后背。 男孩踉跄着扑在小个子男孩身上,将他护在身下,后背结结实实地挨了一脚,却依旧紧紧抱着怀里的孩子,不肯松手。 “敬酒不吃吃罚酒!”领头的修士怒喝一声,举起长刀就要往男孩身上砍去。长刀划破空气,带着凌厉的风声,眼看就要落在男孩的背上。 墨玄青身形一动,如一道清风般飘到两个孩子身前。他甚至没回头看那些修士,只抬手挥出一道灵力。 那几道灵力看似轻柔,却带着极强的压迫感,如无形的屏障般撞向修士们。 “噗——” 四个修士瞬间被灵力震飞出去,重重摔在地上,口中喷出鲜血,手里的长刀也掉落在一旁,挣扎着想要起身,却发现浑身灵力都被封住,连动一根手指都困难。 墨玄青缓缓转过身,目光落在地上的修士们身上,眼神冷得像冰,语气里没有半分温度:“再敢伤他们,后果自负。” 修士们哪里见过这般厉害的人物。 对方连正眼都没瞧他们,只挥了挥手,就让他们毫无还手之力。他们脸上的狞笑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恐惧。 几人连滚带爬地往后退,看墨玄青的眼神像在看怪物,连掉在地上的长刀都不敢去捡,转身就往山道深处逃去,很快就没了踪影。 危机解除,高个子男孩才敢慢慢扶着小个子男孩站起来。两人身上的伤口被拉扯得生疼,却依旧紧紧靠在一起,警惕地看着墨玄青。 他们的眼神里满是恐惧,却又藏着一丝渴望。 那是对生存的渴望,对庇护的渴望。 过了好一会儿,高个子男孩才鼓起勇气,拉着小个子男孩走到墨玄青面前。他深吸一口气,“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小个子男孩也跟着跪下,两人紧紧抓着墨玄青的裤腿,声音里带着哭腔,却依旧努力保持着镇定:“仙长,求您收留我们吧!我们没有地方可去了!” 小个子男孩哭得更凶了,小脸上满是泪痕,却还是哽咽着补充道:“仙长,我们不会给您添麻烦的,我们会洗衣做饭,会……会劈柴挑水,求您别赶我们走!” 墨玄青低头看着两个孩子。高个子男孩约莫十三岁,身形瘦削,却努力挺直脊背,眼神里带着与年龄不符的倔强,只是微微颤抖的指尖暴露了他的恐惧;小个子男孩更小些,大概十二岁,一张小脸哭得通红,一双眼睛像受惊的小鹿,湿漉漉的,紧紧攥着高个子男孩的衣角,身体还在微微发抖。 他想起自己年少时,也曾这样无依无靠。那时他才八岁,父亲将他送到师尊身边,转身就走,没有半句叮嘱。 师尊带着他回青云山的路上,他也是这样,紧紧抓着师尊的衣袍,生怕被丢下。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那抹惯有的冷硬,竟渐渐软了下来。 “你们可有名字?”墨玄青先开口,声音里没掺多少起伏,却比刚才柔和了些。 他顿了顿,又补了句:“可还有家人在世?”字句简洁,透着股不容拖沓的利落。 “我叫江钰。”高个子男孩声音带着几分少年人的清脆,却稳稳抱着怀里还在哭的小个子男孩,待对方哭声稍缓,才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柔声道,“他叫花白笙。我们……我们没有家人了,相依为命,是彼此唯一的亲人。” 墨玄青的目光在两个孩子身上停留了片刻,江钰的手背上有一道很深的疤痕,像是被什么利器划伤的,花白笙的脚踝处缠着破旧的布条,血迹已经渗了出来。 他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起来吧。” 他弯腰,左手轻轻抱起江钰,右手抱起花白笙。 两个孩子都愣了愣,下意识地抓紧了墨玄青的衣襟,小小的身躯还在微微颤抖,却没有丝毫抗拒。 那双手虽凉,却稳得让人安心,像是在湍急河流里抓住了一块浮木。 得救了。 墨玄青能清晰闻到他们身上淡淡的血腥味与泥土味,混着山间草木的清香,竟不觉得污浊,只抬手轻轻拢了拢衣袍,将两个孩子裹得更严实些,转身往青云山的方向走去。 江钰的目光落在身侧熟睡的花白笙脸上,孩子眉头还紧紧蹙着,显然是连睡梦中都带着恐慌。 他攥着衣角的手微微收紧,声音轻得像风中颤栗的草叶,却带着不容错辨的急切,望向墨玄青:“我不是妖族孽种,我们真的不是……” 他的尾音悄悄发颤,藏着怕被抛弃的惶恐,仿佛这一句解释,便是抓住最后一丝被接纳的希望。 暮色渐沉,山风裹着几分凉意吹过,江钰悄悄抬起头,看着墨玄青线条利落的下颌,小声问:“仙长,我们……真的可以去您的宗门吗?”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确定,毕竟这一路,他们听了太多“妖族孽种,人人得而诛之”的呵斥,早已不敢轻易相信旁人。 墨玄青指尖摩挲着袖角,心里淡淡想着:不过是多添两双筷子、两间寮房的事,青云山还容得下。 可这念头刚落,记忆却忽然飘回十二年前的一场雪。彼时他刚处理完山下祟物,在山野外遇见个缩在草堆里的孩子,当时那孩子被狼群追逐着,腿都要被生生咬断了去。 那孩子眼里亮着劲,却也藏着怯,他当时竟难得多了句耐心,问“要不要跟我回山,此生我只收你一个徒弟”。 可那孩子攥着怀里半块干硬的饼,也没吃,却递给自己,像是答谢自己的救命之恩。摇摇头说“我还有家人”,他拒绝得干脆。 墨玄青心想,命运这东西,倒真像场不着痕迹的玩笑。当年他在破庙外,难得松口邀那孩子入师门,说“此生只收你一个”,却被对方以“我还有家人等我回去”轻轻推开;如今身边这个,哦,该称大徒弟了,偏是个认死理的犟种,六年前闯考核、淌寒池、叩遍六千阶石阶,浑身是血也要跪在他面前,说“死也要做您的徒弟”,半分不肯退。 墨玄青望着怀里两个小孩,指尖无意识捻了捻,心里忽然清明。 江钰与花白笙,倒成了当年那番情境的反向模样。 “不过是多两双筷子的事”墨玄青抱着他们两个,缓缓开口。 简单十个字,却让江钰瞬间红了眼眶,他连忙低下头,把脸埋在墨玄青的衣袍上,不敢让眼泪掉下来。 他怕自己一哭,这份难得的安稳就会像空中的泡沫一样,迟早会破碎掉。 等墨玄青回到青云山时,天已完全黑透。山门处挂着两盏红灯笼,昏黄的光透过纱罩洒下来,照亮了门前的百级石阶,也映出了石阶顶端那道清瘦的身影。 是季肆云。 墨玄青的脚步蓦地顿了顿。十六岁的少年比六年前高了许多,却依旧瘦得厉害,一身玄色劲装紧紧贴在身上,将本就窄细的腰肢勾勒得愈发单薄。 他怀里抱着一盏快燃尽的小灯笼,烛火在风里轻轻摇曳,映得他眼底也泛着一层浅光。 许是等了太久,他头微微垂着,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细碎的阴影,直到听到脚步声,才猛地抬起头,连忙站起身。 起身时,他的动作明显顿了一下,左手下意识地按了按胸口,眉头微蹙,像是在忍着什么疼,可那表情转瞬即逝,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待看清来人是墨玄青,他眼底瞬间亮起一抹光,随即又被小心翼翼的局促取代,下意识地往旁边挪了挪,将石阶中央的位置让出来,连呼吸都放轻了些。 墨玄青抱着两个孩子走上石阶,经过季肆云身边时,停下了脚步。 昏黄的灯光落在季肆云脸上,能看到他眼下淡淡的青黑,想来是这几日为了筹备他出关的事,没睡好。 他心底忽然涌上一股莫名的烦躁:这青云山究竟是何道理?桩桩件件皆是劳心费神的琐事,竟全压在一个才十六岁的少年肩上。那孩子本该是练剑读书、肆意生长的年纪,却要日日埋首这些繁杂事务,连句喘息的余地都没有,当真荒唐! “这是江钰,这是花白笙。”墨玄青指了指左手的江钰,又指了指右手的花白笙,语气没什么起伏,却清晰地传进季肆云耳中,“从今以后,他们就是你的二师弟、三师弟。” 季肆云还维持着挪开身体的姿势,听到这话,整个人都僵住了。 他的目光落在墨玄青怀里两个熟睡的孩子身上,瞳孔微微缩了缩,眼神里闪过一丝错愕。 墨玄青望着季肆云垂落的肩头,眉峰微不可察地蹙起。他实在不懂,自己明明为这孩子寻来了江钰与花白笙作伴。 两个鲜活的小家伙在侧,往后练剑有同伴,休憩有笑语,总好过从前独自一人守着空寮的冷清,更不会像当年的自己,眼睁睁看着五位友人殒命翠竹山,连句道别都来不及说的悲恸。 直到墨玄青的眉头微不可察地蹙起,他才猛地回过神,连忙点头,声音轻得像羽毛:“知道了,师尊。” 墨玄青没再多说,转身往弟子寮的方向走。 季肆云连忙跟上,走了两步,又停住脚,看着墨玄青怀里的孩子,犹豫了片刻,还是轻声开口:“师尊,我来抱吧。” 他的声音很轻,生怕惊扰了熟睡的江钰和花白笙,伸手时,指尖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墨玄青侧过头,看了季肆云一眼。少年的手很白,指节分明,却能看到虎口处有一层薄茧。 那显然是常年握笔处理宗门文书、又要练剑留下的痕迹。 墨玄青也没拒绝,只微微弯腰,将两个孩子轻轻放在季肆云怀里。 季肆云连忙伸出双臂接住,手臂瞬间被压得微微下沉,他却咬着牙,硬生生稳住了力道,将两个孩子护得极稳。 只是他的脸色又白了几分,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却硬是没哼一声,只低着头,小心翼翼地跟着墨玄青身后,连脚步都放得更轻了。 第3章 本尊对不住他吗? 弟子寮的房间都是现成的,季肆云早就提前打扫好了两间。 他应该是想着,如果自己有需要,随时能用上。墨玄青心想。 季肆云看上去是打算把江钰和花白笙安排在自己隔壁。 毕竟墨玄青当时随意指给他的住处离墨玄青的修炼室太远了,房间比起外门打杂的弟子来都算得上更小,隔壁的屋子虽不算大,却比他那间亮堂些,还能方便照拂两个孩子。 可就在他从袖中取出钥匙,准备打开隔壁房门时,墨玄青却开口了:“还是把他们安排在我屋子隔壁的房间吧。” 季肆云的动作瞬间停住,他回过头,有些茫然地看着墨玄青:“师尊?” 季肆云显然记得,师尊素来不喜旁人靠近他的住处,连打扫都只让弟子在门外等候,如今怎么会让两个刚带来的孩子住得这么近? “我方便照顾他们。”墨玄青语气平淡,像是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 墨玄青在前缓步而行,素白衣袍拂过青石地面,轻得似不沾尘埃。季肆云跟在身后,指尖不自觉攥紧了衣摆,这是他头回这样近地跟着师尊,连对方垂落的发梢扫过肩头的弧度,都看得格外清晰。 直到墨玄青在一扇雕着竹纹的木门前停下,抬手推开那道从未在他眼前敞开过的门扉,季肆云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原来,这便是师尊住了六年的地方,是他从前连远远窥探都不敢的,青云山最静谧的角落。 墨玄青伸手推开了自己隔壁房间的门,门轴发出一声轻微的“吱呀”声,屋内的陈设简单却整洁,一张木床、一张书桌,窗台上还摆着一盆刚抽芽的兰草,想来是有人提前准备的。 屋子也比季肆云那间大了不小。 季肆云愣了愣,心里忽然涌上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像是酸涩,又像是羡慕。他压下那点异样,试探着问:“师尊,您……不闭关了吗?” 这些年,墨玄青每次出关,最多待上三五天,就会再次闭关,墨玄青早已习惯了师尊的“缺席”,也习惯了独自处理宗门的大小事务。 “嗯,不闭了。”墨玄青点头,接过季肆云怀里的孩子们,弯腰将江钰和花白笙温柔地放在床上,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了易碎的瓷娃娃。 他抬手拂去江钰脸上的碎发,眼底竟闪过一丝极淡的温柔,只是季肆云低着头,没看见。 听到“不闭了”三个字,季肆云的心脏猛地一跳,脸上瞬间涌上一股复杂的情绪。 有欢喜,有忧愁,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感情。 他连忙低下头,声音轻轻的:“那恭喜师尊。” 墨玄青没注意到他语气里的异样,只直起身,道:“你先把他们安置好,我去趟药堂。” 说完,墨玄青便转身离开了。 素白的衣袍在门口的光影里晃了晃,很快就消失在夜色中。 季肆云抱着花白笙,站在原地看着那道背影消失的方向,轻轻叹了口气。 他走到床边,将花白笙放在江钰身边,又细心地拉过被子,盖到两个孩子的胸口,动作轻柔得像是在对待稀世珍宝。 做完这些,他又去打了盆温水,拧了帕子,小心地给两个孩子擦了擦脸和手。 帕子擦过江钰手背上的疤痕时,他的动作顿了顿,眼底闪过一丝怜惜,随即又继续擦拭,连指甲缝里的泥垢都清理得干干净净。 墨玄青踏着青石路往药堂去,衣摆扫过阶边新积的薄霜,留下浅浅的痕迹,又很快被夜风抚平。 药堂的窗棂透着暖黄的光,远远望去,像暗夜里一盏温柔的灯,驱散了几分寒意。 他推门而入时,首先闻到的是满室草药的清香。 有枯枝的微涩,苦艾的清凉,还有当归的醇厚,混在一起,成了青云山药堂独有的气息。 温知夏正坐在桌前,青色衣裙垂落在凳脚,她低头捣着草药,银簪绾起的发丝垂落在颊边,随着捣药的动作轻轻晃动。 石臼与药杵碰撞,发出“笃笃”的声响,节奏均匀,像是在为这寂静的夜敲打着节拍。 “师姐。”墨玄青开口,声音比白日里柔和了几分。 他的目光落在温知夏面前的草药堆上。那是些止血生肌的药材,叶片还带着新鲜的水汽,显然是刚采不久。 他眉头微微蹙起,脚步顿在原地:“你受伤了?” 他记得温知夏的修为,早已到了辟谷境后期,寻常妖兽的利爪、修士的剑气,根本伤不到她分毫。 除非是遇上高阶妖兽,或是陷入重围,可最近青云山并无异动,她怎会需要这些草药? 温知夏听到声音,停下捣药的动作,抬起头来看他。 看清来人是墨玄青时,她愣了愣,随即放下药杵,擦了擦指尖的药末,语气里带着几分惊讶:“你倒算出关了。怎么没先去找找你那徒弟问问?” 她顿了顿,像是想起什么,眼神里多了几分怜惜,“你家季肆云前阵子为了救误入禁地的弟子,被禁地的蛇头兽伤了,伤得还挺重。我这草药,自然就是给他准备的。” “他受伤了?”墨玄青的脚步猛地顿住,像是没听清般,又问了一遍。他看着温知夏,语气里带着一丝难以置信,“我怎么不知道?他没说。” 温知夏更惊讶了,她站起身,走到墨玄青面前,上下打量了他一眼,语气里带着几分无奈与气愤:“你出关后,就没问过他一句?” 墨玄青沉默不语。 “那孩子胸口被蛇头兽的利爪抓了一道三寸长的口子,深可见骨,差点伤了内腑。当时我给他包扎时,他疼得额头冒汗,还嘴硬说‘不碍事’。后来躺了三天才能下床,这都过去快一个月了,你居然还不知道?”温知夏叹了口气,气恼地将捣药的石臼扔到一旁,咬牙切齿道。 墨玄青沉默了。 温知夏的话像一颗石子,投进他平静的心湖,激起层层涟漪。 他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浮现出方才的画面。 山门处,季肆云听到脚步声起身时,左手下意识地按了按胸口,眉头微蹙,那表情快得像错觉,他当时只当是孩子等久了累了;后来在弟子寮,季肆云接过江钰和花白笙时,手臂微微发颤,脸色比之前更白了些,他也只当是这孩子力气小,又瘦,抱不动两个孩子。 原来那些细微的异常,都是因为伤口在疼。 他想起自己六年里断断续续为下山清理坟土,才偶尔出关的几次。 那孩子好像都是受着伤的。 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得发慌,还有一丝细细的疼,顺着血脉蔓延开来。 他一直觉得,季肆云懂事、省心,是个不需要他多操心的徒弟,却忘了,他再懂事,也只是个十六岁的少年。 会疼,会累,会委屈,也会需要人关心。 “他现在怎么样了?”墨玄青的声音比刚才低了些,尾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他往前走了一步,目光落在石臼里的草药上,指尖微微蜷起。 “还在恢复期。”温知夏叹了口气,转身回到桌前,将捣好的草药装进一个油纸袋里,又从药柜里取出一小瓶药膏,一并递给他,“蛇头兽的爪子带毒,虽已清了毒,可伤口愈合得慢,还不能做重活,也不能动气,否则容易留下病根。” 她看着墨玄青,眼神里带着几分劝诫,“你要是有空,就去看看他吧。那孩子,什么事都憋在心里,不肯跟人说,也怪可怜的。” 墨玄青接过油纸袋和药膏,指尖触到油纸,只觉得有些凉,像是季肆云平日里的手。他点了点头,没再多说,只道了句“多谢师姐”,便转身往弟子寮的方向走。 夜色更浓了,风从药堂的窗缝里钻进来,吹得灯火轻轻摇曳。 温知夏看着墨玄青远去的背影,轻轻摇了摇头。 这两人,一个太过懂事闷着不说,一个太过忙碌恶人无意间忽视。 师徒六年,两个人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 这两人关系倒像是隔着一层看不见的纱。但愿这一次,能把这层纱捅破吧。 墨玄青沿着青石路往弟子寮走,脚步比来时快了些。 夜色里,只能听到他的衣摆扫过地面的轻响,还有远处偶尔传来的虫鸣。弟子寮的房间大多黑着灯,只有零星几间还亮着光,季肆云的房间便是其中一间。 他走到那扇简陋的木门前,停下脚步。门板是普通的松木做的,边缘已经有些磨损,门上没有任何装饰。 他犹豫了一下,手指悬在门板上,竟有些不知道该如何敲门。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来季肆云的房间。 片刻后,他还是轻轻敲了敲门板,声音不重,却足够清晰地传进屋里。 “进来吧。”屋里传来季肆云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还有几分刚被惊醒的沙哑。 墨玄青推开门走进去。 房间里的光线很暗,只有桌角的一根蜡烛亮着,昏黄的光笼罩着不大的空间。 季肆云正坐在桌前,手里拿着一本摊开的宗门典籍,书页上还放着一支笔,显然是在看书时被他打断了。 看到进来的是墨玄青,季肆云愣了愣,连忙站起身,手里的书都忘了合上:“师尊?您怎么来了?” 他的声音里带着几分惊讶,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局促。 他从未想过,师尊会主动来他的房间。 墨玄青没回答,目光扫过整个房间。这里确实很小,比自己安排给两个新徒弟的修房间小了一半还多。 一张木床靠在墙边,床上铺着洗得发白的被褥;一张书桌,一把木椅,便是全部的家具。 书桌上除了那本宗门典籍,还放着一个粗瓷碗,碗里剩下小半碗药汤,褐色的药汁粘在碗壁上,散发出淡淡的苦味,显然是刚喝了一半。 “你的伤,怎么不告诉我?”墨玄青开口,语气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没察觉到的责备。 他走到桌前,目光落在那个粗瓷碗上,心口的闷意又涌了上来。 季肆云愣了愣,随即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攥着衣角,慢慢往那瓷碗的方向移动着,试图挡住那破碗。 他的声音很轻很轻,带着些许虚弱的味道:“师尊当时在闭关,弟子不想打扰您。而且,伤也不重,不碍事的。” 他说这话时,头垂得更低了,像是怕墨玄青看出他在撒谎。 “不碍事?”墨玄青走到他面前,微微俯身,看着他苍白的脸色。 少年的眼睫很长,垂下来时,在眼下投出一片浅浅的阴影,能看到他眼底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他想起温知夏说的“差点伤了内腑”,胸口的闷意更甚,“药堂长老说,你差点伤了内腑,躺了好几天才能下床。这叫不碍事?” 季肆云没想到墨玄青会知道这些,他猛地抬起头,眼神里带着几分慌乱,还有一丝无措。 他张了张嘴,想解释什么,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重新低下头,手指依旧抓着自己的衣角。 墨玄青看着他这副样子,心里的责备忽然少了些,多了几分愧疚。 他将手里的油纸袋和药膏递过去:“这是温长老给你准备的草药,每日煎一副,连喝七日。药膏是外敷的,每日涂两次,别落下病根。” 季肆云接过油纸袋和药膏,指尖不小心碰到了墨玄青的手。 墨玄青的手很凉,手指很细长,瓷白的颜色,像冬日里的寒冰,却又带着一丝奇异的暖意,顺着指尖传到他的心里。 他抬起头,看着墨玄青,眼神里带着一丝茫然,还有一丝小心翼翼的期待,声音轻得像在做梦:“师尊,您……是特意来给我送草药的吗?” 他跟着墨玄青六年,师尊从未主动给过他什么。 没有过一句关心的话,没有过一次主动的探望,更没有过这样,特意为他送草药。 他甚至以为,墨玄青从来都不会在意他的死活。 墨玄青看着他的眼睛。 那是一双很亮的眼睛,映着灯火的光,像落了星星在里面,却又带着一丝怯懦,像是怕这份突如其来的关心,只是一场短暂的梦。 他忽然觉得,自己这些年,对这个徒弟太过忽视了。 忽视了他的努力,忽视了他的委屈,也忽视了他眼底的期待。 “嗯。”墨玄青点头,声音比刚才柔和了些,像是春日里融化的冰雪,“以后有事,记得告诉我,别自己扛着。” 听到这话,季肆云的眼眶忽然就红了。 他连忙低下头,用手背擦了擦眼睛,却还是没忍住,有泪珠落在了衣襟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他的声音有些哽咽,却依旧努力保持着平静:“弟子知道了,谢谢师尊。” 墨玄青看着他的样子,心里忽然有些不是滋味。 他想再说些什么,比如“这些年辛苦你了”,比如“以后我会多关心你”,可话到嘴边,却又说不出口。 他只能站在原地,看着季肆云小心翼翼地将油纸袋和药膏放进抽屉里,动作轻柔得像是在对待什么稀世珍宝。 “师尊,您要是没别的事,就先回去吧。”季肆云抬起头,眼睛还是红的,却努力挤出一个浅淡的笑容,“江师弟和花师弟的拜师典礼,弟子会好好设计方案,您放心。” 墨玄青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你好好休息,别太累了。” 说完,便转身往门口走。走到门口时,他又停下脚步,回头看了季肆云一眼。 少年正站在桌前,望着他的方向,眼神里带着几分不舍,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依赖。他心里轻轻动了一下,却还是没说什么,轻轻带上了门。 门被关上的瞬间,房间里又恢复了安静。季肆云坐在桌前,看着抽屉里的油纸袋和药膏,嘴角忽然微微上扬了些。 他伸出手,轻轻打开抽屉,又摸了摸油纸袋,能感受到里面草药的形状,还有那淡淡的清香。 他拿起桌上的粗瓷碗,将剩下的药汤一饮而尽。 苦涩的药汁滑过喉咙,却没像往常那样让他皱眉。因为他知道,这碗药的背后,有了一丝不一样的温度。 他没有去煮自己给他草药,或许是天色太晚了,明天才会煮了去吧。墨玄青心想。 而门外,墨玄青并没有立刻离开。他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听着屋里传来的细微声响。 有书页翻动的声音,有碗碟碰撞的声音,还有少年轻轻的叹息声。心口那股闷意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从未有过的复杂情绪。 愧疚,有心疼,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没察觉的在意。 他想起季肆云刚才红着眼眶的样子,想起他这些年的懂事和隐忍,想起他总是小心翼翼地跟在自己身后,却从不敢主动靠近。忽然觉得,自己这个师父,当得实在是不合格。 他转身往自己的房间走,脚步比来时慢了些。 夜风卷着几片桃花花瓣,落在他的肩头,很快就融化了。他心里默默想着:以后,该多关心关心这个徒弟了。 第4章 本尊还没喝的茶。 天还未亮透,墨玄青刚入浅眠没休息多久,就被隔壁房间传来的哭声惊扰了睡意。 那哭声细细软软的,带着孩童特有的委屈,断断续续,缠在清晨的静谧里。他不用猜也知道,定是那更小一点的娃娃,也就是那个叫花白笙的孩子醒了。 那孩子昨天本就被人追杀着吓坏了,如今睁眼便瞧见陌生的帐幔、陌生的桌椅,自然会慌得哭闹。 墨玄青倒也不恼,只缓缓从床上坐起身。素白的寝衣滑落肩头,露出一截匀称有力而又挺拔的脊背。 墨玄青随手拢了拢松垮的衣襟,赤着脚踩在微凉的木地板上,凉意顺着脚尖漫上来时,他才蓦地想起。 闭关修仙之人,灵力流转间自能涤荡凡垢,周身常萦绕着草木与灵力交融的清浅香气,不必似凡人般日日浣洗。是以旁人闭关前,总会备好十几套应季衣物,整齐叠在储物袋中,省得中途分心。 墨玄青初入避世涯闭关时,却未想过这些细节。 头三个月,他虽无凡垢缠身,却总觉衣袍沾了些修炼时的灵力浊气,莫名不适,忍不住一天想换三四套衣服。 正当他略感烦扰时,却发现结界相交处,悄悄放了个竹编小篓。里面叠着三套素白衣袍,布料柔软,叠得方方正正,还带着一丝未散的阳光暖意。 他后来才知,是季肆云。 那孩子不知从何处打听来他的习惯,每周都会来一趟,将干净衣物放进篓中,再默默取走他换下的衣袍。 等下次再来,篓子里又是洗得泛软、叠得齐整的衣物,连衣角的褶皱都仔细熨过,从无一次差错。 这六年闭关,他与季肆云见面的次数,两个巴掌便能数尽。 而其中一半,都集中在最初那三个月。 他尚未完全适应无需频繁换衣的日子,总让季肆云来回奔波。 如今回想起来,那时的季肆云本就清瘦,折腾了这三个月,竟又瘦了两三圈,连抱着竹篓的手臂,都显得愈发细弱。 墨玄青俯身系好白袜,指尖捏着素色布靴的系带轻轻一绕,动作从容不迫。 待穿好鞋袜起身,他抬手理了理衣襟,推门时,恰好有缕晨光穿透山间薄雾,斜斜落在门槛上,织成一道暖融融的浅金光带。 那光似带着暖意,悄悄漫过他素白的衣摆,连他周身惯有的清冷气息,都淡了几分,多了丝晨间的柔和。 他循着哭声往隔壁房间走,青石铺就的走廊还沾着晨露,脚步声轻得几乎听不见。 还未到门口,就听见屋里传来江钰带着安抚的轻哄:“白笙,别哭啦,这里是青云山,是带我们回来的仙长住的地方,很安全的,没人会再欺负我们了……” 可那哄劝像没抵过孩童心底的惶恐,花白笙的哭声反而更响了些,细碎的抽噎里裹着断断续续的呜咽,每一声都带着委屈与不安:“我要回家……我怕这里……我想以前的小木屋……” 墨玄青的脚步蓦地顿住,指尖在身侧微蜷。 他静立片刻,才抬手轻轻叩了叩门板,指节落在木头上,发出轻而清晰的声响。 伴随敲门声的,是他放软的语调,比窗外的晨光更显温和:“可以进来吗?” 屋里的江钰听见敲门声,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连忙扶着花白笙的腿将人背上。他才十三岁,个子还没长开,后背托着人显得有些吃力。 却还是一手紧紧圈着花白笙的腿弯,一手踮着脚往门边跑,指尖够到门锁时微微发颤,慌慌地转着门闩,想快点打开木门。 “哐”的一声,木门终于被拉开,江钰却被门轴回弹的后坐力带得一个趔趄,整个人往后倒去。 墨玄青眼疾手快,当即屈膝蹲下,双臂稳稳环住两个孩子。 江钰后背贴着他的手臂,花白笙还攥着江钰的衣领,两个小小的团子总算没摔在地上,只惊得轻轻“呀”了一声。 花白笙的哭声还没止住,细细的呜咽像被风吹软的棉线,缠着空气轻轻晃。可当他抬眼看清墨玄青的脸。 墨玄青抱着他们师,平日微皱的眉峰,渐趋柔和,眼尾沾着晨光的暖,连周身的冷意都似融了些。 “没事的,没事的。”墨玄青的声音比晨间薄雾更软,他缓缓起身,手臂稳稳托着两个孩子。 指尖轻轻拨开江钰环在花白笙腿弯的手,小心将两人分开,随即左手揽住江钰的肩,右手托着花白笙的膝弯,就这么一左一右,如同初见抱着他们一步一步走过六千多台阶一样。 将两个小小的团子稳稳抱在怀里。 花白笙那撕心裂肺的哭腔忽然就弱了,只剩鼻尖一抽一抽的轻颤,倒像是受了委屈后,终于见着可依之人的撒娇模样。 墨玄青自己也说不清缘由。 从前他最厌这般吵吵闹闹的孩童,总觉得聒噪扰心。当年收下季肆云时,正因为那孩子从不多言、不哭不闹,连受了委屈都默默忍着,他还曾暗自庆幸,自己竟得了个这般懂事省心的徒弟。 可如今怀抱着两个哭唧唧的小团子,心底竟没半分烦躁,反倒漾着丝连自己都未察觉的软意。 想来许是闭关六年的缘故。 那六年里,他守着避世涯的寂静,连句像样的对话都没有,周身只剩灵力流转的轻响。 如今这两个孩子的哭闹与絮语,倒像是恰好填补了那段连人声都稀缺的时光。 墨玄青正学着从前在凡尘出任务时,见过的夫妇哄孩子的模样。 左手轻轻颠着花白笙,右手拍着江钰的背,语调放得极软,连眉峰都染着浅淡的温和。 “师尊。” 清亮又带着几分恭谨的声音忽然从不远处传来,像一缕晨雾飘至耳畔。 墨玄青的动作骤然一顿,抬眼望去时,季肆云正立在廊下。少年手里端着个素木托盘,上面放着只冒着热气的白瓷杯,水汽氤氲着飘起。 显然是按宗门陈规,晨起前来行拜师敬茶礼。 而季肆云的目光,恰好落在他一左一右抱着两个孩子、正低声哄劝的模样上。 他面上未显半分异样,只依着礼数,规规矩矩地躬身行礼,声音平静无波,又唤了一声:“师尊。” 墨玄青指尖微蜷,下意识将怀里的孩子往身前拢了拢,语气倒还维持着一贯的平稳:“不必多礼。” 廊下的晨光落在季肆云身上,衬得他指尖的木盘愈发沉。那杯热茶还冒着细白的水汽,氤氲了他垂着的眼,让人看不清情绪。 他没抬头,只将托盘往前递了递,声音比先前凉了几分:“今日是弟子例行敬茶,师尊若暂无空,弟子稍后再来。” 花白笙许是被这安静的氛围扰了,又开始小声抽噎,小手攥着墨玄青的衣襟不放。 墨玄青低头轻拍着孩子的背,余光瞥见季肆云握着托盘的指节都泛了层白,才缓声道:“放下吧。” 季肆云依言将托盘搁在廊边的石桌上,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了什么。 他躬身再行一礼,转身时衣摆扫过石阶,带起几片昨夜未落的花瓣,却没再多说一个字,背影很快融进了廊尽头的薄雾里。 墨玄青望着那道清瘦的背影,怀里孩子的温度还在掌心,心里却莫名空了一块。 直到花白笙又哼唧了一声,他才收回目光,继续低头哄劝,那语调里的温和,依旧不减。 “仙君……他……他是谁呀”被抱着有些害羞的江钰,磕磕巴巴地问着墨玄青。 墨玄青垂眼看向怀里磕巴的江钰,指尖轻轻蹭了蹭他沾着晨露的发顶,语调比方才更柔了些:“他是我的第一个徒弟,你们该叫他大师兄。” 花白笙的哭声已经停了,只睁着湿漉漉的眼睛盯着墨玄青,听见“大师兄”三个字,小脑袋还轻轻歪了歪。 江钰攥着墨玄青衣襟的手紧了紧,似是把这称呼记在了心里,又小声补了句:“这么瘦吗?” 江钰垂着小脑袋,攥着墨玄青衣襟的手指悄悄蜷了蜷。那双透着懵懂的眼睛里,分明藏着琢磨。 是青云门没闲钱让弟子吃饱,才让仙君的大徒弟瘦得这般明显?还是他们修习的术法太奇特,根本不用像凡人一样吃饭? 他没把疑问说出口,只默默将这念头压在心里,连带着看墨玄青的眼神,都多了丝小心翼翼的探究。 墨玄青向江钰攥着自己衣襟的小手,又想起方才季肆云立在廊下的模样,少年身形清瘦,肩线还带着未长开的单薄,确实显得纤弱。 他指尖轻轻拍了拍江钰的背,声音里添了点自己都未察觉的轻浅叹息:“他性子执拗,总把事情都揽在自己身上,没顾上好好吃饭。” 怀里的花白笙似懂非懂,小脑袋靠在墨玄青肩头蹭了蹭,江钰却没再说话,只悄悄把“大师兄”和“清瘦”这两个词,又往心里记了记。 花白笙许是哭够了,小脑袋从墨玄青肩头抬起来,圆溜溜的眼睛盯着他,还学着方才季肆云的叫法,软乎乎地喊了声“师尊”,才问道:“那大师兄……有没有被师尊这样抱过呀?” 墨玄青指尖一顿,脑海里闪过季肆云从小到大的模样。 从当年浑身是血跪在阶下,到后来捧着卷宗静立结界外,始终是恭谨又疏离的模样,从没有过这般被他抱在怀里的时刻。 他低头摸了摸花白笙的发顶,声音轻得像晨间的薄雾:“没有。” 墨玄青抱着孩子的手臂微顿,忽然想起这茬。 这大抵是季肆云头一回给自己行晨起敬茶礼。当年收下他后,自己便因旧伤闭关,常年待在避世涯,连面都少见。 季肆云初入师门时,恐怕连自己的屋子在哪都摸不清,自然没机会行这礼。 他望着廊外渐散的薄雾,心里忽然掠过一丝微妙的涩意。 原来那些年里,季肆云连向他尽些弟子本分,都要等这么久。 墨玄青见两个孩子终于安安静静,便温柔地将他们放到地上,目光落在廊边石桌上的托盘上。 茶盏里的茶汤还泛着浅淡的碧色,热气袅袅。 他认得这茶,是自己最偏爱的品类。需取雪顶千年积雪化水来煮,茶叶更是凡尘中难得的珍品,金贵得很,寻常时候连他自己都少喝。 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衣摆,墨玄青忽然想起,季肆云从未问过他的喜好,却不知从何处打听来这些细节,连煮茶的水要选雪水都摸得一清二楚。 墨玄青望着那杯茶,眉头微蹙。想起季肆云方才立在廊下时,眼底藏着的淡青,心里忽然有了些猜测。 他脸色算不上好,莫不是为了这茶,一夜没睡? 是快马加鞭跑到山下,寻遍商铺才买到这金贵茶叶?还是早在自己出关前就悄悄备好?可雪顶的积雪最是难得,断不能提前储存。 这么算来,他大抵是连夜爬了山,在寒风里采了积雪,又赶回来煮茶,才熬得脸色发沉。 指尖轻轻叩了叩石桌,墨玄青望着茶盏里泛起的涟漪,心里那点微妙的涩意,又重了几分。 墨玄青的思绪被一声怯生生的“仙君”拉回,低头便见江钰护在花白笙身前,小手正揉着自己的肚子,眼神里满是小心翼翼的期待:“有点饿……可不可以给我们点窝头?” 他望着孩子眼底藏不住的馋意,方才因季肆云而起的沉郁忽然散了些,放下将要拿起的杯盏,指尖轻轻揉了揉江钰的发顶,声音放得温和:“这里没有窝头,但有软糕和甜粥,比窝头更可口,要不要尝尝?” 江钰眼睛瞬间亮了亮,还没来得及点头,一旁的花白笙就先拽了拽他的衣角,小声附和:“要!我要甜粥!”两个孩子瞬间没了方才的拘谨,眼底满是对食物的期待。 墨玄青牵着两个孩子往饭堂走,江钰攥着他的食指,脚步轻快得像踩着风,花白笙则被他另一只手牵着,小脑袋左顾右盼,好奇地打量着路边的奇花异草。 方才石桌上那杯精心煮就的茶,早被他抛在了脑后。 满心思都想着给两个孩子找些合口的吃食,哪里还记挂着自己的喜好。 饭堂里飘着淡淡的米香,墨玄青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招来弟子端上软糕和甜粥。江钰捧着白瓷碗,小口小口地喝着粥,花白笙则捏着一块桂花软糕,吃得嘴角沾了糖屑。 墨玄青坐在一旁,指尖轻轻擦去孩子嘴角的碎屑,还耐心地给他们讲山里的事,面上却依旧冷清。 两个孩子听得眼睛发亮,时不时打断他问些细碎的问题,饭堂里满是叽叽喳喳的声响,倒比往日热闹了许多。 墨玄青望着他们雀跃的模样,眼底的笑意藏都藏不住,连自己没喝茶的事,半点没想起。 直到日头渐高,送两个孩子回房休息后,墨玄青才慢悠悠地往回走。 墨玄青走至廊下,目光无意间扫过石桌,见那处空空荡荡,才骤然记起晨间那杯茶。心头猛地一沉,他快步上前,指尖几乎要触到桌面。 然,托盘与茶盏已不见踪影,只余下一圈浅浅的水渍,像极了茶汤凉透后留下的印记,显然是早被人收走了。 他立在原地未动,指尖无意识地蹭过石桌表面的纹路,粗糙的触感没能驱散心底的空落。 那杯茶,是季肆云用雪顶积雪慢煮的,光是想那夜寒风里采雪、清晨守着炉温煮茶的模样,便知费了多少心思。 这是他们二人第一次师徒敬茶礼,自己没让他完成敬茶过程就罢了。 可他竟被孩子的笑语牵走了神,连一口都没尝,就让那杯满含心意的茶,在晨光里慢慢凉透,最后又被人默默收走。 风穿廊而过,廊角的风铃轻轻晃着,叮当作响的声音落在耳里,竟添了几分寂寥。墨玄青望着空石桌,脑海里忽然浮现出季肆云今早的模样。 清瘦的肩线绷得笔直,垂着眼帘掩去情绪,递托盘时指节泛着淡淡的白,连声音都透着几分小心翼翼。 他轻轻叹了口气,喉间发涩,那点辜负了心意的怅然,像潮水般漫上来,裹得人心里发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