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云山的晨雾总带着三分缠绵,云絮缠绵在黛色山峦间,迟迟不肯散尽。
初升的曦光透过雾霭,在饭堂的窗户上洒下一片斑驳。
几位身着青布短褂的弟子围坐在饭堂角落,粗瓷碗里的米粥还冒着热气,筷子悬在半空,话题却早已飘出了餐桌。
穿青布短褂的弟子身子往前倾了倾,手肘抵着桌面,声音压得低却藏不住兴奋,像是捧着什么稀世秘闻:“哎,你们听说没?墨掌门今日要出关了!”
他指尖无意识地抠着桌缝里的陈年饭粒,眼神亮得惊人:“方才路过长老院,我亲耳听林长老跟弟子说的,错不了!”
对面握着筷子扒饭的弟子猛地抬头,嘴里还含着半口米,眼睛瞪得溜圆,连咀嚼的动作都停了:“真的假的?他断断续续闭关快六年了吧?”
他放下筷子,手掌在衣襟上随意擦了擦,语气里满是松快,“这下可好了!宗门里那些妖兽围剿的调度、新弟子入门的考核,总算有人能扛起来了!”
“可不是嘛!”青布弟子撇了撇嘴,语气里多了几分不满,指尖在桌沿敲出细碎的声响,“前几年那姓季的倒捡了威风,他瞧着比我还小两岁,瘦得像阵风能吹倒,却天天板着脸管这管那。”
“我们上次整理宗门典籍,就漏记了两本,被他盯着改到半夜!”另一个弟子也跟着附和,声音里带着压抑许久的抱怨,“太好了,总算不用再看那个小屁孩的脸色了!”
几人正说得热闹,一阵春风忽然卷着更浓的暖意涌进来。
檐下的布幡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雾霭渐渐散去,远处避世涯的方向隐约透出一缕微光。
那是青云山最僻静的地方。
六年来,唯有墨玄青的灵力气息萦绕在封印之外,如一道无形的屏障,将尘世喧嚣隔绝在外。
山间的雾都似乎格外偏爱避世涯的风景,缠在新抽的柳丝间不肯离去,连风都似被放缓了脚步,轻轻拂过崖边的迎春花丛。
春分刚过,风里裹着草木抽芽的生机,连空气都带着清甜的春意。
避世涯的封印内,常年凝着一层化不开的寂静。
石壁上刻着的古老符文泛着淡淡的灰光,与外界的生机格格不入。
闭关之人本就偏爱这份隔绝尘嚣的安宁,于墨玄青而言,更是如此。
墨玄青素来喜静,六年来,每日静坐于封印中央的寒玉床上,周身灵力如潮汐般循环往复,将外界的纷扰尽数挡在灵力屏障之外。
此刻,墨玄青缓缓睁开眼。
他端坐于寒玉床之上,素白的衣袍垂落于床沿,衣摆间未染半分尘埃。
烦躁像细密的针,猝不及防扎进心底,搅得他连指尖都泛起几分沉郁。
他抬手,目光落在自己的手臂上。衣袖空荡荡垂着,布料下的轮廓清瘦了许多,泛着冷白的光,哪还有半分成年人该有的结实气。
这是他近月来强行缩减进食换来的结果。为了提前突破修为瓶颈,他照着古籍上的法子尝试缓慢辟谷,一个月里只敢偷偷进食五次。
每次也不过是几口清粥,连菜色都不敢碰,生怕驳了灵力运转的节奏。
可这般折腾,换来的除了修为微末的精进,只有日渐消瘦的身躯,连握剑时都觉得手臂发轻,连带着心口的燥意也愈发浓烈。
“这破烂修法……”他内里低低吐槽,声音里裹着几分委屈,又带着几分不甘,“真不知道师兄他们当时怎么坚持下来的。”
他抬手抚上身前的封印,指尖的灵力似流水般漫开,带着六年沉淀的厚重感,轻轻触上石面上的古老符文。
“嗡——”
沉寂六年的石封忽然发出一声轻颤,像是从漫长的沉眠中被唤醒。
细碎的金光顺着符文纹路游走,如星子落满石壁,伴着几声清脆的回响,在空旷的封印室内久久回荡。
封印室外,那株参天柳树的枝桠间,几只灰雀正缩在新芽间梳理羽毛,被这突如其来的声响惊得猛地抬头,翅膀扑棱着逃也似的飞起。
羽尖扫过新柳的嫩芽,又抖落一串晶莹的露珠,露珠在空中划过一道浅弧,恰好落在刚走出封印室的墨玄青肩头,顺着素白的衣袍往下淌,晕开一小片浅浅的湿痕。
墨玄青向来厌弃污恶浊物,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蹙,抬手轻轻拂过肩头的湿痕,动作优雅而利落,仿佛只是掸去了一粒微尘。
他站在封印室外的石阶上,抬眼望向远处的青云山巅,晨雾已散得差不多了,曦光将他的身影拉得修长,周身的灵力早已敛去了往日的锋芒,只剩一种沉静得近乎厚重的气息,眉宇间那抹清冷,比六年前更添了几分疏离。
他刚走下几级石阶,就瞧见负责宗门内务的林长老匆匆从山道那头赶来。林长老身着青灰色长袍,袍角沾着草屑与泥点,连花白的胡须都有些凌乱,显然是一路小跑过来的。
林长老在他面前站定,微微喘着气,躬身行礼时,语气里带着难掩的松快,连花白的胡须都微微颤动:“墨仙师,您可算出关了!”
墨玄青抬手回礼,动作间自带几分雅致,宽大的衣袖在空中划过一道柔和的弧线,教人瞧不出半分情绪。
他随林长老缓步前行,素白的袍角拂过青石路面时轻若无声,连脚步声都淡得几乎听不见。
两人沿着山道慢慢走,春风拂过墨玄青垂落的发梢,将他额前的碎发吹得微微晃动。
他漫不经心地问及宗门杂务,语调平缓,冷而不冽,如春日里融雪后的溪流,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润:“宗门最近,还有没处理干净的事情吗?”
林长老轻轻捋了捋颔下翘起来的胡须,眼底含着笑意顿了片刻,声音里满是赞许与艳羡:“仙师有所不知,你那小徒弟季肆云,一听说你要出关,这些日子便没日没夜地处理宗门琐事。”
林长老顿了顿,目光望向山道旁的迎春花丛,语气愈发柔和:“看他这般忙活,分明是想让你出关后能安心休息,这般体贴懂事,倒叫人瞧着欢喜。”
“季肆云?”
墨玄青的脚步蓦地顿住。春风卷着迎春的花香拂过他的发梢,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一个小小的身影。
六年前他初闭关时,那孩子才刚满十岁,瘦骨嶙峋地跪在宗门前的石阶上,粗布衣衫上沾着泥土与血迹,膝盖磨得渗血,却依旧强忍疼痛,仰着头望他,眸间的渴望亮得像燃着的星火,连漫天风雨都浇不灭。
他记得那孩子过五关斩六将从考核场出来时,浑身是伤,衣衫被妖兽的利爪撕得破烂,却还执意要去淌那测灵池。
那池水能测出弟子的灵根天赋,却也带着刺骨的寒意,寻常孩童只需站片刻便会浑身发抖,可那孩子竟硬生生在池水里站了半个时辰,衣摆被池水浸得透湿,硬生生扛过了其他拜师人用法器相助都没有坚持下去的时间。
他指尖还攥着半片被妖兽撕碎的衣袖,指节因为忍受疼痛太过用力而泛白。
后来,那孩子又叩完了六千阶台阶。
每一级台阶上都留下了他的血印,额头和膝盖早已血肉模糊。
他却硬是爬到大殿门前,声音发颤却不肯示弱,仰头望着高坐于殿上的自己,一字一句地求:“求仙师收我为徒!”
墨玄青闭了闭眼,将思绪从回忆中拉回。他素来厌极了收徒大典那等虚与委蛇的场面。
满场尽是各门派借由仪式攀附关系、私相授受的人,言语间的奉承与算计,只让他觉得乏味透顶。
当年那孩子径直跪到他脚边求师,本就喜静厌燥的他,自然被这突如其来的纠缠搅得心头烦躁更甚。
若不是当时众长老在一旁劝诫,说这孩子灵根纯净、心性坚韧,是块好料子。加上自己确实再不收徒弟就说不过去了,他大抵是不会点头的。
“是他。”林长老点头,说起季肆云时,语气里多了几分怜惜。
墨玄青没再接话,目光落在山道旁的迎春花丛上。
嫩黄的花瓣被风卷着,轻轻落在他的手背上,带着一丝微凉的湿意。
他忽然想起,当年那孩子拜入师门后,总爱站在殿外的花树下,安安静静地等他从修炼室出来。
那孩子总是站得很远,脊背挺得笔直,像一株倔强的小树苗,却从不敢主动上前搭话,只在他路过时,低低唤一声“师尊”,声音轻得几乎要被风吹散。
如今六年过去,那株当年才及腰的迎春,竟已长得能遮住半道石阶了。
墨玄青在心里默默算着,若那孩子能好好吃饭,将三餐都妥帖收下,不再为了省出丹药钱而空腹处理宗门事务,大抵也能长到自己肩膀的高度了吧。
“他处理的事情,当真都妥帖周全?”墨玄青眉峰微蹙,声音里裹着几分探究,目光从迎春花丛上收回,落在林长老身上,又追问道。
林长老连忙点头,语气里的赞许仍未消散:“季师侄虽年幼,却极有章法。上个月新弟子考核,他提前三天便拟定了考核流程,连妖兽的投放数量、考核场地的安全布防都算得清清楚楚;还有前阵子西坡的妖兽围剿,他带着弟子们分批次行动,不仅没伤着一个人,还缴获了不少妖兽内丹。”
林长老顿了顿,像是想起了什么,语气里多了几分心疼:“前阵子禁地异动,有两个低阶弟子误入,也是他带人去救的。只是……”
“既无要事,便先如此。”墨玄青打断了林长老的话。
他对宗门这些不算棘手的琐事本就不甚上心,如今听闻诸事顺遂,便没了追问的兴致,只淡淡道,“我下山一趟,晚些回来。”
林长老愣了愣,还想再说些什么,可话到嘴边,却见墨玄青的身影已飘出数丈远。素白的衣袍在山道间轻轻晃动,很快便成了远处雾霭中的一个浅淡身影。
林长老望着那道远去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这位仙师什么都好,修为高深、心性沉稳,将青云山治理得井井有条,可唯独对自己的徒弟,太过不上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