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在寝宫遇刺、重伤垂危的消息,像一场突如其来的瘟疫,以惊人的速度席卷了整个皇宫,并向着宫外的朝堂乃至京城蔓延而去。
原本就因为连绵阴雨和“妖女献祭”事件而显得压抑沉闷的宫廷,此刻更是被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紧张和恐慌气氛彻底笼罩。
宫道上来往的宫人内侍皆步履匆匆,面色惶惶,不敢多言。太医署灯火彻夜通明,重臣们被紧急召入宫中,聚集在皇帝寝宫外,窃窃私语声中,不可避免地、反复地提到了祭坛上那个“妖女”,不,经过国师亲口认定,那或许是“神女”的预言。
“竟真让她说中了!”
“三日之内,宫中血光……这连一天都不到啊!”
“莫非她真是上天派来警示我等、匡扶社稷的神女?”
“可她之前明明是被指认的妖女……”
恐慌、惊疑、难以置信,以及各种复杂的算计,如同交织的藤蔓,在每个人心中疯狂滋长。
观星台偏殿内,苏清晏听着门外隐约传来的、比之前更加频繁和紧张的脚步声与低语声,手心微微出汗,下意识地攥紧了粗糙的衣摆。预言的应验,以一种她未曾预料到的、如此激烈的方式,坐实了她“神女”的身份,但这突如其来的“成功”,并未带来多少喜悦,反而像一块巨石压在心口,让她感到呼吸都有些困难。
她知道,自己已经被这双无形的手,彻底推到了权力斗争漩涡的最中心。接下来的每一步,都必须如履薄冰,谨慎再谨慎。
玄知在接到消息后,只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有确认,有审视,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仿佛棋局按预定走向推进的冷静。
他留下一句“在此静候,勿要轻举妄动,亦勿信任何外人之言”,便匆匆离去,白色的袍角在门外一闪而逝。他需要立刻去掌控因为这惊天变故而可能失控的局面,尤其是在皇帝重伤、权力出现巨大真空的敏感时刻。
时间在一种混合着焦灼、不安与未知的等待中缓慢流逝。
直到夜幕彻底降临,宫灯次第点亮,将这座庞大宫殿的阴影勾勒得更加森然,玄知才再次回来。
他的月白道袍上沾染了些许夜露的湿气与寒意,神情依旧维持着惯有的平静,但若仔细观察,便能发现他眼底深处隐藏着一丝极淡的疲惫与更为冰冷的厉色。
“刺客是陛下身边一名伺候了超过十年的贴身内侍,行动果决,得手后即刻咬破口中毒囊自尽,现场几乎没有留下任何有价值的线索。”他言简意赅地通报了初步调查结果,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陛下伤势极重,利刃淬毒,离心脉仅偏半寸,太医院院正倾尽全力,也仅能暂时吊住一口气,但……苏醒之期,渺茫。”
苏清晏立刻抓住了他话语中的关键信息:“也就是说,朝堂之上,现在群龙无首?或者说……权力出现了巨大的真空地带?”
“可以这么说。”玄知在原来的蒲团上坐下,指尖无意识地在膝上轻轻敲击着,这是他陷入深度思考时的一个微小习惯,“皇后与二皇子一党,已开始频繁调动宫禁侍卫,并召见其派系官员,动作频频。以张太师为首的保守派老臣,亦在暗中串联,意图不明。”
他看向苏清晏,目光锐利如鹰隼,仿佛要透过她的眼睛看穿她灵魂的每一丝波动:“‘神女’之名,经此一事,已不再是虚无缥缈的传闻,而是有了铁一般的‘佐证’,其声威瞬间可达顶峰。这是我们顺势介入朝政、推行想法的绝佳契机,但与此同时,你也将成为所有野心家、所有旧势力眼中,最醒目、也最亟需拔除的靶子。”
苏清晏完全明白他的意思。名声和威望是把双刃剑,能护身,也能招致最猛烈的攻击。
“你打算让我怎么做?”她直接问道,摒弃了所有无用的情绪,进入解决问题的状态。
“明日,我会在钦天监正殿,为你举行一场正式的‘神女’册封与昭告仪式。”玄知沉声道,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届时,文武百官,宗室勋贵,皆会到场。你需要做的,便是在这场仪式上,稳稳接住这突如其来的‘声望’,并展现出‘神女’应有的、足以安定人心、甚至……令某些人感到畏惧的风范与智慧。”
“智慧?”苏清晏微微挑眉,捕捉到他话语中的重点,“比如?”
“比如,关于东南税粮贪腐案,”玄知的目光如同精准的手术刀,剖开问题的核心,“你既已在祭坛上当众点破,便不能再虎头蛇尾,徒留悬念。明日仪式上,必有相关利益者,或为试探,或为刁难,借此案发难,质疑你的能力与目的。你需要给出一个,让他们无法轻易反驳,甚至能反过来为我们所用的‘神谕’或……‘方略’。”
他这是在考验她。不仅仅是在百官面前演戏,更是要检验她是否真的具备那种能够扭转国运的、实打实的“智慧”,而不仅仅是依靠运气和巧合蒙对了一次预言。这关系到他们这个脆弱同盟能否持续,也关系到她未来能在这个漩涡中走多远。
苏清晏深吸一口气,感觉血液中属于法学院辩论队和模拟法庭的那部分因子开始苏醒。贪腐案……证据链、程序正义、制度设计、权力制衡……一个个熟悉的概念在她脑中飞速闪过,并与这个时代的实际情况相互碰撞、磨合。
一个清晰而大胆的思路,在她脑中逐渐成形、完善。
“我明白了。”她点了点头,眼神恢复了惯有的冷静与自信,甚至带上了一丝属于苏清晏的、跃跃欲试的锋芒,“交给我。”
玄知看着她迅速进入状态,眼中那丝极淡的满意之色,似乎又深了一分。
次日,钦天监正殿。
仪式远比祭坛那次更加隆重、庄严,甚至透着一股肃杀之气。殿内檀香缭绕,编钟清越。文武百官按品级分立两侧,朱紫满堂,所有人的目光都复杂难辨地聚焦在那个一步步走向殿中高台的女子身上。
她依旧穿着素雅简洁的衣裙,未施粉黛,脸色甚至还有些苍白,但脊背挺得笔直,步伐沉稳,眼神清澈而坚定,自有一股无法忽视的沉静气度,与众人想象中“神女”该有的仙气缥缈或威严凌厉截然不同。
玄知作为国师,身着更为正式的星月道袍,头戴玉冠,主持仪式。他焚香祷告,声音清朗而富有穿透力,宣读了精心准备的祷文,阐述了“天命衰微,神女降世,匡扶国运”的正当性与必然性,将苏清晏的出现彻底定性为上天对大景的垂怜与警示。
当仪式进行到最重要的“神女示谕,安定人心”环节时,果然,一名身着紫色仙鹤补服、须发皆白、面容严肃的老臣,手持玉笏,稳步出列,正是当朝太师,保守派的领袖之一,张启贤。
“臣,张启贤,恭贺神女驾临,佑我大景。”他话语看似恭敬,微微躬身,但抬起眼眸时,那目光却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与一丝隐晦的挑衅,“日前,神女于江畔言及东南税粮贪腐之事,言词凿凿,震动朝野。不知神女……对此等蠹国害民之弊政,可有良策妙法,以解朝廷之忧,安天下百姓之心?若仅有指证,而无解决之道,恐……难以真正服众,亦辜负上天降下神女之殷殷期望啊。”
一番话,看似恳切,实则将苏清晏架在了火上烤。殿内所有人的目光瞬间变得更加锐利,空气仿佛都凝固了。这是她必须正面迎接的挑战。
苏清晏心中冷笑,果然按剧本来了。
她上前一步,目光平静地扫过张太师那张布满皱纹却精光内蕴的脸,以及他身后那些或明或暗投来质疑、观望目光的官员,声音清越如玉磬,清晰地传遍整个落针可闻的大殿:
“太师所言,切中要害。指证需凭据,治国需良策。空谈误国,实干兴邦。”她先肯定了对方的部分观点,稳住阵脚,随即话锋一转,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仿佛源自更高维度智慧的从容,“关于东南税粮一案,乃至天下吏治贪腐之风,我确有一法,或可尝试,以解沉疴。”
她略微停顿,感受到身侧玄知投来的、带着审视与支持双重意味的目光,继续道,条理清晰,逻辑严密:
“其一,请旨立‘清吏司’。于朝中遴选刚正不阿、精通算学、不畏权贵之能臣干吏,专司审计、监察天下钱粮账目、官员风纪之责。此司独立于六部之外,直接对……陛下与国师负责。”她巧妙地将玄知的权柄纳入其中,为这项可能触及无数人利益的改革寻找最强的靠山。
“其二,定标准,明账目。由清吏司会同户部,统一制定天下钱粮收支账目之格式规范,各项款目,来源去向,需逐条列明,清晰可查,不得混淆含糊。各州府、漕运、关卡之相关账册,需按期、如数报送清吏司,以备核查。”
“其三,行交叉审计之法。可令淮南道官员,核查江南道之账目;令江北道官员,核查淮南道之账目。以此类推,异地官员互查,使其难以同流合污,相互包庇遮掩。”
“其四,重证据,轻口供。凡举报官员贪腐,需提供切实之人证、物证,如真实账册、往来书信、赃款赃物等。清吏司查案,亦需以账目文书等实物证据为凭,辅以相关佐证,形成完整证据链。需避免过度依赖口供,以防屈打成招,或有人借此构陷忠良。”
一条条,一款款,清晰明了,环环相扣,逻辑严谨。这根本不是什么含糊其辞、故弄玄虚的“神谕”,而是一套具体、可行、甚至在某些方面堪称超越时代的审计与监察制度雏形!其中蕴含的“程序正义”、“权力制衡”的现代法治理念,虽然披着古雅的外衣,但其内核的先进性,足以让殿内这些浸淫官场多年的老油条们感到脊背发凉!
殿内陷入了一片死寂。
官员们面面相觑,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无法掩饰的震惊与骇然。这套方法,简直是悬在他们头顶的一柄利剑,一旦真正实行,很多人的财路、甚至身家性命都将受到前所未有的威胁!这“神女”哪里是来救世的,分明是来掀桌子的!
张太师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一阵青一阵白。他本想借此机会刁难这个突然冒出来、根基未稳的“神女”,让她知难而退,或者至少让她显露出“无能”的一面,却万万没想到,对方竟不按常理出牌,抛出了如此系统、如此犀利、直指问题核心的方案!这完全打乱了他的节奏。
“此法……此法……”张太师嘴唇哆嗦着,试图寻找反驳的理由,却发现一时之间,竟难以从“道理”上直接驳斥。若直言反对,岂不是等于公然承认自己反对清查贪腐?那与自认是“国之蛀虫”有何区别?
苏清晏不给他更多思考和组织语言的机会,目光转向一旁静立不语、仿佛超然物外,实则掌控全场的玄知,微微躬身,语气谦逊却态度坚定:“此乃我基于观察与推断,所思之初步构想,旨在堵塞漏洞,震慑贪墨。具体细则如何拟定,章程如何推行,还需与国师大人,及诸位经验丰富的老臣,共同商议,斟酌损益,以期完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