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让京城一夜之间就从秋入冬。江远奉旨来容昭府上送的补品还没吃上,当晚容昭就病了。
容昭身体不好,那是众人皆知的事。年纪轻轻便没日没夜地设计画着战场上要命的火器,父母早亡,加之前些年跟着上战场监军,种种事下来,本来就不好的底子本每逢冬日便要更加留心,都说人过慧易夭,这词用在他身上却是再合适不过。
但这一次容昭的病比过往任何一个冬天都要凶险,最起码传出来是这样的。刚开始府上的人只是以为今日容昭周车劳顿,太过疲劳。
哪知往后几天越来越厉害,加之连夜一场秋雨,一来二去,竟病得卧床不起,本来说好的进宫觐见也耽搁了。
消息传回连宫里,这天申时刚过,张城就带着小徒弟提溜着药箱从宫里赶出来奉命为容昭诊脉。
张城在太医院也熬了几十个年头,对宫里这些弯弯绕绕心里是门儿清,江远那事他早有所耳闻,所以他一开始本以为这容昭病得厉害只是传出来的,这么大个人哪能一夜之间就病得卧床不起了呢?
谁知道这不看不要紧,一看才发现这传言真不是假的。
张城本把这当初是循例来一趟的差事,哪知道他刚到将军府门前,便被早在门口候着的小厮急急忙忙地请了进去。待绕过前院进到房间见到人,却被容昭当下的状态吓得一惊。
此时的容昭披发挨在床沿边上,正就着盛春的手喝着一碗中药,喝一口还连着咳嗽了好一会。脸上毫无血色,皮肤苍白得近乎透明。
闻到屋子里有脚步声,片刻后才缓缓抬起眼,有气无力道:“张太医来了。”
容昭这一声喊得气若游丝,与张城印象中见过几面的容昭判若两人。容昭这时见到人,还作势想要起来,这下张城哪里还敢有半点耽搁,赶紧让盛春扶着容昭躺下,放下药箱细细地给容昭诊起脉来。
张城摸着容昭的脉门好一会,深色凝重道:“容大人这是寒邪入侵,气机郁滞。本来容大人之前身体的就有旧疾,这秋寒外加心气郁结一催化,所以这一下子就病得厉害。我这就开张方子,让人去抓药。”
一旁是盛春絮絮叨叨地接话:“那天江太医前脚刚走,我家大人下午便开始觉得头痛,东西也没吃几口。晚上一场秋雨打下来,突然骤寒,半夜竟发起高热来。这段时间请大夫来来回回好几趟,药也吃了不少,可是就是不见好。”
容昭轻咳了几声,轻声道:“本来我身子就不大好,加之最近诸事缠身,倒也不能怪旁人。”
张城自然不敢问这‘旁人’是谁,只能避重就轻地答道:“容大人这病,需静养。近段时间切勿劳累动怒,且切记情绪不可大起大落。”
容昭垂着眼睑苦笑了一下,眼睛的愁绪如水波流转,道:“如今我这身子,哪还有什么力气和谁置气呢。只盼着赶紧好起来,待过段时间粮草兵马备好,不耽误朝廷的军机要紧。”
“容大人一心为朝廷做事,也要顾及着自己的身子才是。”
“皇上下令让我出征,我总不能辜负皇上的一番信任。现在只盼着喝了张太医的药能尽快好起来,待过段时间粮草兵马备好,随大军出征。我病不要紧,但朝廷的事耽误不得。”
容昭这幅病恹恹的样子把张城看得既心慌又不忍。本来他只是奉命来试探一下容昭这病的虚实,谁知这容大人的气性如此厉害,江远来的这一趟当着众人削了容昭面子,转头竟气急攻心病成这样。
心想人人都道这容大人天资过人,性情却孤冷刚狠,吃不得半点委屈,今日一看果然如此。
张城心下叹息,离开前再三嘱咐一旁的盛春,让他务必记得让容昭按时喝药,切忌戒口,不可吃生冷或者大补的东西,更不可以着凉。交待了好一会,才离开回宫复命。
容昭目送张城离开,随着那身影渐渐远去变成一粒人影,容昭眼里那些伤春悲秋的愁容也一下子消失得干净。随手把还装着的半碗药从盛春手上接了过来就是一口闷了下去,眉头都没皱一下。
初冬的太阳肆无忌惮地晒着院子里的枯枝落叶,混合着散发出了一股冬天的特有的让人熟悉的味道。
待张城走后,容昭看到窗外阳光正好,看得人心中舒畅,便让盛春搬了个躺椅挪到了院子里自己裹着银狐裘躺着。过了一会,又让吩咐府里的小厮把书房的书都拿出院子里分类摊晒,看着众人搬着书忙来忙去,一时间好不热闹。
正当众人来来回回的时候,容昭瞥见戚冉也在一旁帮着搬起书来。这些时日容昭一直躲在房间对外称养病,与容昭恰好相反,自那日江远离开,戚冉喝了大夫开的几服药下去,加之好吃好喝养着,不出几天精神已大好起来。
可以下床走动后,戚冉便开始守在容昭身边。正逢这段时间这阵子乔阅不在府中,盛春看容昭并没有反对的意思,便也由着他去。时间一长,有时更主动把盛春伺候容昭那份也一并做了。
容昭拿着本书百无聊赖翻着,这天阴了几天难得放晴,太阳暖烘烘的晒得他身子发懒,眼睛在书上大半天,却半个字都没看进去。过了会又把书随手一放,走回了书房,刚好碰到正在搬书的戚冉。
“别搬了,过来帮我研墨。”
戚冉心细,看得出容昭心神不宁,似在等着什么人或者什么消息,眼下不过是想找些事情做消磨时间。他也不开口问,只默默在一旁候着。
容昭坐在桌前把宣纸在桌上摊开,半天没写一个字。半晌抬头看了一眼正站在一边的戚冉,道:
“识字吗?”
“识得一点。”戚冉深邃的轮廓下眼睛明亮有神,明显气色已经大好。
“那你来。”说罢容昭便站了起来,把戚冉整个人拉到了紫檀桌前按着坐下。
这段时间戚冉一直守在容昭周围,看出了容昭虽外表冷淡,内里其实很是骄纵。且在府上众人都围着他转,很多小事经常是想一出做一出。
戚冉拒绝不得,只得正襟危坐在桌前,手指像螃蟹一样抓起笔架上那支翠玉笔杆的毛笔,不知道该如何下手。磨蹭了半天好不容易才歪歪斜斜写了个字。
容昭在一旁细看思索了几下,猜了出来是个容字。不由觉得好笑,道:“你这字写得实在是,颇有意境。”
听出了容昭的揶揄,戚冉面上一红,刚想把笔放下,只听见容昭又道:“你从纳哲来,识字就很不错了。是谁教你的?”
“我娘…我娘本是你们南朝人。”
“哦?”容昭闻言颇为惊讶,低头看了戚冉一眼。
戚冉语气有些低沉,道:“我娘是前朝罪臣之女,被流落到辽东一带,后来战乱的时候在路上染疾,被我爹救起。没过几年,我爹死在和鞑靼手上,不久我娘也跟着去了。”
寥寥数句,戚冉就把自己十几年人生和双亲道尽,这何尝又不是大多数人家身逢乱世的下场。
容昭没再问下去,一时间两人无言,屋内满室寂静。戚冉正欲低头把手中笔放下,这时容昭已自他身后轻轻握住了他的手,道:“下笔的时候手腕用力。”
容昭的声音自戚冉上方传来,“手别硬得像石头一样,写字与你用刀剑同理,需控制好力度,一撇一捺需知何时该收何时该放,不要拖泥带水。”
两人此刻前胸和后背紧贴着,靠得极近。容昭修长的手指轻握着戚冉的手,笔尖在纸上移动。戚冉闻着容昭身上的味道,他想起那夜容昭也是这样环着他帮他换药。
戚冉此时已完全不敢抬头看容昭,浑身僵硬得像个提线木偶般被容昭在身后牢牢控制,又不敢让人发现自己的异样,只得一直默念着容昭刚才说过的话,让自己心中凝神,手腕用力,终于写出了一个比刚刚稍好一点的容字。
容昭见戚冉学得快,来了几分兴致。
“不错,再多写几个。”
戚冉受到鼓舞,更专注在纸笔上,不过片刻,宣纸上便又写了大小不一好几个容字。
容昭眼见这个字已越写越好,松开了手,道:“换个吧,写你自己的名字。”
身后容昭的体温一点点离开,戚冉只觉自己的四肢终于活络了起来,心却七上八下的跳得厉害。他不敢抬头,怕被容昭看到他满脸赤红,只敢死死盯着那张宣纸上大小不一的容字,殊不知如果容昭只需稍加细看,鬓边通红的双耳就会出卖了他。
“这里有些字帖,得空可以挑些出来练练。既你说你识字都是你娘教的,相信她也是对你抱了指望的。”容昭走到架子边上随手拿了几本字帖,“况且我身边的人,字总不能写得太丑。”
戚冉看着容昭的身影,黑眸闪烁不定,半晌才语气极轻道:“从未有人如此用心教过我。”
“你说什么?”容昭抬头看了一眼外面,并没听清戚冉的话。待他再回头想再说点什么,只见盛春脚步匆匆从外面跑了进来报,:“少爷,乔阅回来了。”
容昭闻言后随即把手里的东西放下,似已等着这个消息多时,眼眸中闪烁着散发出凌厉光,整个人全然不复刚刚的慵懒和散漫,道: “人在哪里,让他马上来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