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不烬刃》 第1章 第 1 章 街尾赌坊外的一处偏僻小巷,一四驾马车正悄然经过,只见突然一团衣衫褴褛满身血污的东西从小巷扑了出来,摔倒在马车前。 马夫一惊,骤然勒紧疆绳,把正在马车上昏昏欲睡人吓了一跳。 车内的容昭迷糊间颇为不悦,随手掀开帘子,只见不远处有一个看不清模样的物什正在那泥泞的地上打滚,披头散发窝成一团。全身脏污得不堪入目,连样貌都不大能看清。 细看几眼才发现原来是个人,此时那人正被蜂拥而上的一群赌徒用鞭子抽打狠了发出嘶吼,声音听起来颇为瘆人。 容昭顺着多瞧了几眼,混乱间却瞥到了那人颈脖后血红色的印记。 是个纳哲人! 短短的几秒间,容昭便马上清醒,彻底被这人吸引。 那人看起来约莫不过十五六的年纪,手脚并没有被捆,但对周遭的拳打脚踢却没有丝毫反抗,只有实在被打得狠了吃痛的时候才会发出声来。 容昭思绪一动,更多了几分兴致。但眼下他实在有更要紧的事,便喊一旁的盛春说了几句。 盛春跟着容昭多年,自然了解容昭。只见他听完吩咐,马上过去制止了那些人对那纳哲人继续施暴,又手脚麻利地往那些混混手中塞银子,让他们把那人赶紧给放了。 那群赌坊的混混打量着这小厮衣着考究,出手又如此阔绰,本还不愿松口,想再纠缠索要多些好处,一抬头又看到马车上那灯笼上火木交织的家徽,随即便把念头打消得云散烟消。 一群人很快一哄而散。 盛春这边怕耽误容昭入宫的时间,稍稍嘱咐了几句让小厮把那纳哲人先带回去换身干净衣服,又一刻不敢再耽误让马夫赶紧把容昭往宫里送。 九月的京城正是秋高气爽万里无云之时,铁蹄声断断续续,马车外闹市传来的喧嚣也在变弱。 一连几天的车居劳顿,时值正午,红墙内琉璃瓦被日光照得整片金黄,骤一抬头容昭只觉眼睛被针刺般发痛。 从宫门下了马车后随即容昭随即被安排上了专门为他备好的双抬轿子。 宫人见到容昭来忙着一路通传,还来不及进殿,容昭便听到殿内赵徽怒气冲冲摔东西的声音传出。 “容大人。”早在门外候着的太监江远看到容昭,忙不迭地迎了上去。 “皇上可是等了你好一阵了,这左右等不到,正在发脾气呢。” 江远在容昭跟前边赔笑边抬起衣袖擦了擦额角的汗,让他这番心急火燎的样多出三分真来,声量拿捏得刚好让容昭和殿内的赵徽都听到。 容昭前脚刚进殿,还未来得及行礼,后脚便差点踩到散落满地的奏折,殿内一片狼藉。 一旁的宫女正轻手轻脚捡着地上的碎瓷片,扎得满手是血,硬是半点声响都没发出。 赵徽仿佛不知道来了容昭这么个人,殿内那原本应该堆满奏折一木三开的书桌上,正被赵徽百无聊赖地堆了一堆哑火弹丸在当弹珠玩,任由得那些弹丸滚来滚去。 那些宫人在容昭示意下如获大赦般退出殿外,此刻殿内唯余赵徽和容昭君臣两人,除了赵徽手中那些滚落的弹丸,再也没有任何声响。 “臣容昭,叩见陛下。”容昭跪伏在地,话音刚落,弹丸声也一并随之消失。 下一瞬间,满桌的弹丸便被赵徽一把抓起劈头盖脸地往容昭脸上砸去! 赵徽斜眼瞄着跪在满地奏疏中央的容昭,面上虽无任何表情,容昭却听出赵徽话中语气比刀子还寒还厉,“容爱卿不是说好的一个月回京吗?朕还以为你在金陵安家了。” 容昭刚被赵徽这一下子砸得脑袋嗡嗡的,他自知理亏,低头摸了摸鼻子,没敢接话。 当初为了让赵徽放他去金陵,他信誓旦旦地保证去南京工部监制新的火铳模具前后只需一个月就会回京。 赵徽看到容昭不接话心里更是火冒三尺:“一时说水土不服延误了时间,一时说武备尺寸不对,一时又说工匠的材料弄错,到最后连推脱都没有,每封回信都只报个平安。” “要你如此想方设法敷衍朕,真是,”赵徽走上去伸手起拧住容昭的下颚: “难为爱卿了。” 容昭痛得微蹙了眉头,不得不抬头正视赵徽。一去三个月,容昭那巴掌大的脸上早已写满苍白憔悴,过往的身上那股精致和养尊处优的姿态已荡然无存,唯有眼底深处幽幽荡着那点的傲气。 二人双目对望,只一眼,赵徽事先本想再硬一硬的语气片刻间就软了三分,轻叹道:“还跪着作甚,起来吧。” 容昭此趟去金陵回来,朱红色的朝服已明显不合身。腰间的玉带松垮垮地挽着,那身板只剩薄薄一片,赵徽凝视了容昭片刻,也不由得愣了一下。 “说说吧,那些被你看作命根子一样的新火铳,改出了什么花样来。” 容昭见赵徽面色稍霁,从袖口处不紧不慢拿出了早已准备好图纸放桌面上摊开,蜡黄色图纸散发出一股特殊的气味扑面而来。 “改进过后的佛郎机子母铳已经随臣一起进京了,如今已经派人运到京师兵仗局。”容指着图纸中间,“之前实验说偶有出现炸膛的问题,经过调整铜管的壁厚偏差,后续的试验暂时都没有再出现炸膛的情况。” 赵徽点点头,并没有多留心那图纸,眼神始终没放过容昭,道:“没问题的话可以直接按你说的批量量产,各处地方卫所也可安排着手配备。边境不太平,早做准备也算是未雨绸缪。” 容昭低头看了一眼满地的奏疏,定了半晌,踌躇道:“鞑靼又开始进犯,皇上意下如何?” 赵徽道:“朝堂上主战和主议和的各占一半,吵得不可开交。” 赵徽移开了目光,揉了揉紧绷的眉心,来回渡步,道:“这两天群臣陆续上奏,朕看来看去,说的不外乎也就有两条路,一是议和,二是让檀王领兵出征...” “陛下,万万不可。”容昭闻言不由得心头一沉,“众所周知鞑靼人毫无信誉可言,他们一向视议和文书如无物,不是没有先例。过往更是劣迹斑斑,更甚还砍杀使者,议和绝不是上上之策!” “至于亲王领兵...”这话容昭开了个头,却没敢再说下去。先帝赵勖,也就是赵徽亲爹,当年就是藩王起兵造反夺的皇位,天下人都心知肚明事。 容昭都忍不住腹诽究竟是哪个榆木脑袋不要命这么敢说。 赵徽见到容昭欲言又止,自然知道他在想什么,不由得苦笑,“你说的朕又何尝不知。只是如今朝中能派上战场的将领,章玉在浙江,有他在一天倭寇就不敢动。文恕擅守却不擅攻。原翎倒是擅攻,可还未成气候,且年少气盛。会提出让檀王领兵,实是无奈之策。” “这正是微臣今天要和皇上说的另一件事,”容昭深吸了一口气,眼中闪过一些决绝,抬头看向赵徽: “微臣恳请皇上,准微臣出征迎战鞑靼。” 赵徽因为容昭这句话生生停住了步伐。他不可置信地转身看向容昭,两人相识多年,随即赵徽便立刻意识过来为什么明明是一个月就能解决的事容昭硬是在南京拖了三个月。 “容明夷,你真是好得很!” 赵徽大怒,握着拳头的手背青筋暴起,江远刚重新送上的热茶一下子被赵徽全泼到了容昭身上。 瓷器摔碎的声音在空敞富丽的大殿显得尤为尖锐而刺耳,容昭鲜红的朝服被滚烫茶水和茶叶渣**地黏着,狼狈得一塌糊涂。 “你和我都清楚这是最好的选择。”容昭不得不把语气放软,企图安抚赵徽“没人比我更熟悉这些火器武备如何行军使用,外加之前和倭寇的几仗中我曾做监军,如果实在不放心还可以安排文恕随行...” “你在南京究竟还做了什么!”赵徽清俊的脸上此刻满是盛怒,他没听容昭的辩解,直接打断了他的话。 容昭沉住气,默默用镇纸把整张图纸摊开。赵徽这才留意到佛郎机子母铳只是内容的三分之一,剩下的三分之二画的却是完完全全另一个全新的武备设计。 容昭指了指图纸的右上角,眼睛一下子清亮了起来,向赵徽道:“掣焰铳,长约六尺许,重五斤。大部分用黄铜铸成,这次在里面加了新的倭钢做材质。” 容昭语气着重在倭钢二字加重,并有向赵徽示意尺寸,“铳管用的钢是根据之前浙江巡抚陈礼提供的倭刀钢改良的,新的这批铳管比之前旧的要轻三分之一。” “倭钢?”这两个字让赵徽警觉地皱了皱眉,似想起些什么。 “是的。”容昭点点头,似是早有准备:“之前蒋旭带兵在江浙一带和倭寇打的那几年,缴获了不少他们用的钢刀。 起初只是当普通兵器,前段时间据浙江一带报上来,彻底平息倭寇之后约大半年,那些倭寇头子还曾专门派人去打探,说愿意高价赎回那些钢刀。这才开始重新留意这批刀。” 容昭再指向图纸最下方向赵徽示意:“这些钢刀材质和我们所用的有很大差别,最难得的是他的造刀所用的钢材比我们平时用来做武器的钢要轻得多。掣焰铳式样和以往的略有些不同,更轻也更容易操作。” 赵徽望着容昭冷笑,道:“仅凭这个,你就觉得你能领兵打赢鞑靼?你因为这个火器能耐这么大吗!单凭你一己之力就可以调得动朝廷的兵?!” “这次随同我一起进京的还有南京工部制掣焰铳的工匠,新火铳可由南京和京师兵仗局一起制造,最快一个月内,可赶制出一百五十门,这个数对辎重营来说足够了。” 容昭目光灼灼,丝毫没有退让之意,“其余的可以再装备小型的佛郎机铳二百五十门,外加步兵骑兵,加起来总共三千兵马便足够。” 话音刚落,容昭便再一次直挺挺跪下,“臣恳请陛下,准臣领兵出征鞑靼。” “你这不是都安排好了么?还要朕这个皇帝配合你做什么,你干脆一并吩咐完岂不是更好。” 看着跪在地上的容昭赵徽怒极反笑,“朕只问你,你从什么时候开始盘算这件事的。在你去南京之前,还是更早?” 第2章 第 2 章 容昭移开视线,沉默片刻,终是没有答话。个中缘由容昭相信赵徽不可能不知,可偏此刻赵徽还要如此逼问他,容昭心中愈加忐忑。 “明夷,回答朕的问题。你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盘算这件事的。”赵徽盯着容昭,声如寒冰:“除了你,还有谁。” 容昭心头微凉,跪伏道:“从头到尾都是臣自己的想法。并无他人。只需三千兵马,臣恳求陛下准臣领兵出征鞑靼!”话毕,又重重叩了三个响头。 尽管整个大殿密不透风,但秋日的阳光透过门窗的缝隙丝丝缕缕渗进大殿,让容昭那片身影在光线下就似锚点一样直挺挺地钉在那里纹丝不动。 明明是那么单薄的身躯,肩上背负的却似有千斤重,只有容昭自己知道,那些无法卸下都是自己执着和不甘,当然也有帝皇的猜忌与疑心。 良久,在容昭打算再开口时,只听到赵徽的声音在他头顶上传来:“你是用什么身份在求朕?” 赵徽此话说得极之淡然,然而这寥寥几字落在容昭耳边就如惊雷一般。容昭是何等剔透的人,他比任何人都深知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殿内鸦雀无声。 容昭默然片刻。过往与赵徽的一切此刻像走马灯一样在他脑中闪过,衣袖下的五指因为紧张已经深深嵌进了掌心的肉。 容昭知道自己已没有更多时间可以思索,像下了某种决心般,伸手抓住了眼前赵徽垂下的那片黑色衣裾。上面的金丝龙纹刺绣是如此狰狞,在容昭眼中就像在无声地宣示天子的权威。 “皇上...”话音刚落,容昭便停了,大概是赵徽的脸色太难看了。他低头犹豫了一下,然后随即换了另一个称呼。 “赵徽。” 容昭狠咬了一口自己下唇,用力压下心中的各种思绪。随即再次仰头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天子,上翘的眼尾微微发红: “我求你,赵徽。我求你。” 赵徽垂头看着容昭骨节分明的手指,在黑色的龙袍衬托下容昭的手白得让人心颤,也让容昭那张平时表情既冷淡又疏离的脸,显得尤为生动,也愈加可怜。 容昭此刻就如垂死之人,而那位高高在上的皇帝成为他仅剩的救命稻草,眼底的不甘和挣扎统统在他脸上化成三分特殊的艳色,此刻毫无保留地展现在赵徽眼前。 赵徽从未见过这样的容昭。这样的容昭,任谁心硬如万年玄冰,此刻见到也会消融成一摊雪水。无人能招架得住。 赵徽也不例外。 容昭只觉在这片刻间他的呼吸已经滞住。下一秒,他的手已被紧紧握住。赵徽用力把容昭拉了起来,顺势揽住了他的肩膀。相识十数载,容昭知道赵徽想得到什么,只要容昭想,没有人能比他做得更好。 “朕只是担心你的安危。”赵徽伸手本想摸一下容昭的脸,容昭却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微微别过了脸。 但此时的赵徽明显心情大好,并没在这些小细节上计较,只见他说:“就如你刚说的那样安排吧,明日让兵部的人拟旨呈上来。” 赵徽不轻不重捏了一下容昭的耳垂,继续道:“以后在朕跟前也别动不动就跪。只一个,出发前把身子养养。能吩咐下面的人做的就别累着自己。还有这次随军务必多带几个贴心的小厮,务必照顾好你自己。你这趟去金陵,实在是瘦太多了。” 容昭恍然不闻。半餉后才木然地点点头。只得听赵徽在他耳边不停叨念,但容昭眼中尽是疏离,幽幽地盯着桌上那张蜡黄的火器图纸怔怔出神,心底竟不可抑地涌上一股厌烦。 待容昭走后江远进来伺候,待宫人收拾完满地的奏疏和弹丸,江远奉上新沏的热茶,见赵徽心情大好,约莫也能多少摸到其中关窍来。 赵徽见江远欲言又止,手上拿着刚容昭留下的图纸细细看着,道:“要说什么直接说就是。” 江远赔笑道:“圣上英明。奴才想的是,如今中秋已过,今年的檀香木是否需要早些备下送容大人府上。” 赵徽自然知道他的用意,吩咐道:“那就先备下吧,来年想来是不必再备了。” 江远一怔,连忙低下头,能在赵徽身边跟着这么多年,不消说也知道江远是个多聪明的人,这话中意思他自然明白。 “这容大人体弱畏寒,之后如能在皇上眼皮底下多加看着,奴才们尽心伺候,想必也能好得更快些。” 赵徽知道江远在哄他高兴,也不怪罪,只微抬了眼帘看他,笑道:“你这心思倒是多得成精了。” 江远立刻跪下,连连在一旁喊皇上饶命。 又过了半晌,才听到赵徽别过脸,低声说了句,“这事没那么简单,还得多花些心思。” 离宫后容昭并未立刻回府,而是让马夫把他送到城西处的杨府门前。按理容昭离京数月又临近出征,正是诸事缠身的时候。容昭本打算明日再去拜访杨廷,但看着一路秋日的风光,他却忆起想念儿时母亲做的桂花甜糕来。 如今这个味道,也只余下一处有了。 马车转入胡同,到杨府门前,容昭下了马车亲自去拍门。略等片刻,才看到府中下人姗姗来迟出来。 容昭道:“弟子容昭前来拜访阁老,烦请帮忙通传一声。” 府中的小厮开门见身穿一身大红官服的容昭,手脚麻利地进去禀报,没一会另一个熟面孔的下人也跟着跑了回来。 “容大人,我们家老爷刚回话了,”下人面上有踌躇之色,“老爷说,如果见到容大人是穿着朝服来的话就不见了,让大人明日...明日换身衣服再来。” 容昭听闻此话不禁哑然,杨廷身边的老人他自然认得。容昭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朝服,上面被赵徽泼的茶迹早已干汩成浅浅的印子,不由得苦笑。 他深知杨廷脾气,说不见就是真不见,任他在这里求到天上去也无用。是他自己不请自来,不料却在摸了门钉,只得悻悻打道回府。 容昭回到将军府已入夜,尚未来得及踏进房门,盛春便匆匆过来派人给他伺候晚饭,并按吩咐给他备好沐浴的热水,一切安排得整整有条。 晚饭都是些合时节的精致小菜,期间乔阅进来和他说了一下府中的近况,容昭本只觉疲惫,听多两句烦了,只觉胸口滞闷食欲全无,匆匆应付两口便去沐浴洗漱。 夜色渐浓,房间外看进来昏暗一片,乍看没有烛光,但房间内居然半点不见昏暗,且光线十分柔和。 细看之下六颗夜明珠正嵌在左右两边的书架上方,书桌上布满了不同尺寸的蜡黄图纸,左边放置一块铜镜六分仪,花梨木的书架上书籍更是不计其数,布置得精致又不落俗套。 容昭闻着屋内那股图纸散发出的桐油和蜂蜡混杂的熟悉气味,连日来的舟车劳顿让他此刻终于有了久违的安心感。不过片刻,竟垂着脑袋趴在浴桶边沿迷迷糊糊昏睡过去,以致于当府上众人喊走水的时候还是怔忪恍惚,片刻后才惊觉起来。 “走水了!走水了!救火!” 乔阅跑来告知府内西阁那边兵器库起的火。只见浓烟滚滚,不知火势如何,容昭随乔阅赶到时,暗卫告知火势已被扑灭。 容昭觉得不妥,刚要细问,却听到不远处传来打斗声,声音正是从西阁武器库往东方向传来。 一众暗卫和容昭寻声而去,只见庭院里一个少年正在挥动手中的双刀,与几名身穿飞鱼服锦衣卫在打斗,金铁交鸣,双方都招招见狠。 那几名锦衣卫本已是个顶个的高手,几招下来那俊美少年却丝毫没有落下风,身手更是敏捷且招招见狠,月光下动作行云流水,身姿宛如一只矫健有充满野性的豹子。 月光下少年的手上挥动的双刀与他的眼中的同时溅出凌冽的光来,亮得让容昭心惊。 虽不知今晚这场火与此人有多少关系,但少年的身手无疑让容昭眼前一亮。锦衣卫明显是要捉活口,故并没对少年痛下杀手,但毕竟都是大内的高手,如此来回回几十招下来少年竟丝毫没落下风。 容昭与一众暗卫站在暗处,屏息看着这场在自家后院突如其来的打斗。 渐渐百来招下来,那少年在围剿下终究还是露出了破绽,到底年少气盛,眼看要输少年却不愿束手就擒,持刀的右腕一翻,竟然要把刀尖直直往要擒住他的锦衣卫心脏方向刺入。 趁着月光容昭看清那锦衣卫正是赵徽的心腹冯真,马上神色便暗了三分。 只见冯真侧身闪避,挥刀往少年的下膝处狠划了一下,少年马上吃痛发出了一声闷哼,却仍不愿服输,眼看要招架不住,居然准备故技重施,但冯真比他更快,一来二去被惹得杀心骤起的冯真面露狰狞之色,竟将绣春刀直指那少年咽喉。 “住手!” 眼看那少年咽喉就要被割断,千钧一发之际,容昭话音刚落,暗卫乔阅手中的暗器已经掷出,丝毫不差正正击中冯真持刀的右手手腕,冯真又痛又惊,手上的刀随之‘哐当’一声应声而下。 几名锦衣卫迅速停手四散,这突如其来的一下让冯真自觉丢狠了面子,转身便往少年受伤的膝处狠踹一脚,另一个锦衣卫也趁这时瞬速抓住那少年的手腕往后拧,少年终于忍不住闷哼一声直直跪在了地上。 这少年是白天容昭在赌坊门外买的那个纳哲人,此刻他手中双刀已被缴,膝伤外加被擒,自知插翅难逃却一脸不服,只能死死瞪着冯五。 第3章 第 3 章 容昭长发披背,出来时更是匆忙。只见他白色单衣外面只有一件白色缎袍长衫松垮垮地披着。白天的事已令容昭心绪不佳,万没想到回到自己府上还有这么一出在等着他。 暗卫手持那油纸灯笼烛光摇曳,若隐若现映照在容昭的侧脸,此时脸上那无法掩盖的倦容和烦躁。却衬得他柔而不弱的脸孔多了三分鲜活。 容昭视线往园中几个锦衣卫身上扫了一圈,最后视线落在了冯五身上,冷声道:“五爷的伤可有大碍?” 冯五捂住伤处隐忍不发,沉声道:“大人的手下何以无故出手伤人。” 容昭漫不经心道:“夜里昏暗,这边府中兵器库起火,闹得像一团乱麻。我还以为是敌国细作混进来要偷图纸,下人一时情急之下误伤五爷,还望五爷见谅。” 冯五知道将军府自己惹不起,容昭更惹不起,便话锋一转道:“此贼人在容大人府上的兵器库纵火,所幸被我们及时发现。唯恐此人要在再生祸事,还需要劳烦容大人把这此人交给我们处置。” 容昭眼角一挑,嘴角不由得噙上三分笑意,道:“纵火?这更是一场误会了。” 容昭听出了冯五想把那少年抓回去交差的意思,却不料他并不打算卖他们这个面子,“这人本是今日新买的家奴,教规矩的下人一时没看管好,让这人在这府内乱窜,一不小心竟惹出事来。” 话音刚落,一旁的乔阅便马上接话,说:“大人,属下刚已经查明,兵器库起火原是由于秋日风高物燥,加之下人管理不当所致,并无贼人纵火。刚刚已派人检查库中,并无发现其它损耗。府中其它各处,我们已按吩咐下去让人一一排查。” “哦,这样。”容昭漫不经心地点点头,似乎对这个回答很是满意,淡淡道:“这段时间秋风起,一时不注意也是在所难免。” 容昭微微转动了下拇指上的扳指,语气不但不重,嘴角还带上了几分讥讽的笑意。 “不过么,将军府这种地方,居然要劳烦一众太保爷在你们眼皮底下潜入府中帮忙抓人,大晚上还闹出这般动静来。”容昭斜眼扫了乔阅和一圈暗卫,“怕是过两晚就真有贼人来我床头把我脖子抹了我还是个糊涂鬼。” 容昭这话说得不可谓不重,乔阅等人连忙跪下:“大人恕罪。属下天亮便马上与他们一同到校场领罚。” 冯五一旁的下属眼看容昭和乔阅主仆二人一唱一和,忍不住冷哼一声:“容大人的府上卧虎藏龙,随便一个刚买回来的家奴武功竟如此高超,果真巧合。” “这不,也算被我捡到宝了。”容昭眯了眯眼睛,皮笑肉不笑,眼中却含肃杀之意,道:“天下间的巧合好像尽是被容某碰上。正如诸位大人今晚如此及时出现在我府上,相信也是巧合吧。” 换作平日诸事都思索三分后果的容昭,绝不会对宫里的人如此剑拔弩张锱铢必较,只是经过今日赵徽一事,再加之知道此番锦衣卫出现在这的用意,让他的厌恶之意抑制不住地涌上心头。 冯五一怔,随即说:“属下是奉皇上之命,前来保护国公府保护容大人。” “如五爷的属下所说,容某府上卧虎藏龙,实在不必再浪费公帑让各位特意登门。”容昭走到一众锦衣卫面前,盯着冯五,“再者,容某只是一介小小朝廷命官,让诸位守在我府上也未免太过于大材小用。” 说罢,容昭笑意盈盈补上一句:“今夜云多雾重,容某就不留各位在府上赏月了,请回吧。” 明明正是秋高气爽的时节,这话简直就是明晃晃的写着逐客二字。容昭意思很明白,我的人,一个都别想抓,你们滚就是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加之事出突然,冯五明白眼下自己是得罪不起容昭这尊佛,躬身行礼后便带人匆匆回宫复命。 冯五带人一走,院内很快又恢复了往日府中该有的宁静。容昭面上的笑容却没有放下,而是把把视线落在了今晚这场闹剧的罪魁祸首身上,往那人方向走了过去。 容昭居高临下,笑起来仿若谪仙,没有沾上世间半分俗气,当然,也没半分人味。 “你叫什么名字?” “戚冉。”看到容昭这一笑,鬼使神差般便把自己名字从口中吐了出来。 “哦。戚冉。”容昭先是玩味地念了一下这两个字,然后慢条斯理地理了一下自己的外袍略微松散的衣带,继而才抬头盯着戚冉深棕色的眼珠,嘴角带笑,道:“你知道今天是我在赌坊门口让人花一百五十两银子把你买回来的吧?” 似乎还略嫌看不清眼前这个少年的表情,容昭弯腰蹲下,和跪在地上的戚冉平视。长发顺着容昭腰间垂下,他抬起眼帘紧紧盯着戚冉深棕色的眼珠。 眼前的这个叫戚冉的少年,尽管已经遍体鳞伤,但是那深邃轮廓下却又自带一股掩盖不住的锐气。只见戚冉与容昭视线交接,下意识摇了摇头,片刻后不知道想起些什么,才又愣愣地点了点头,轻声道:“知道。” “那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戚冉又点点头。 容昭看着跪在地上的人,笑容柔得似水,饶是一直跟在容昭身边的乔阅,都忍不住打了个冷颤心里发毛,乔阅不知道容昭想演的哪一出,但是看到这个笑容已知不妙,只得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 “既然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那想必也是知道我是谁了。”容昭笑意更盛。 戚冉听到容昭的话神色微震,只见他嘴唇微微颤抖,却没有再接话。 “那坊间传言想必你听过不少,我最喜拿纳哲人做实验,我只告诉你流言不假。此次我正打算在你身上试验些许新武备。” 容昭的脸上浮起的浅笑艳极:“刚我见你身手不错,想必底子也好。我想试的武备不多,也就十来种吧。可以尽情尝一下被烈火反复灼烧的滋味。你们纳哲人不是不怕火烧吗,只是不知道你们究竟有没有痛感呢。” 听到“火烧”和“纳哲人”这两个字眼,戚冉的脸色在容昭肉眼可见下灰白,不知的痛的还是被吓的。饶是话已到耳边,但戚冉还是一时间无法把那些狠辣手段和眼前这人关联起来。心想与其真如他所说,倒不如刚刚死在那锦衣卫的绣春刀手下还一了百了。 容昭笑吟吟看着戚冉,语气就像在逗猫儿狗儿一样,“你纵火的时候,就应该知道我是什么身份了吧。”容昭歪了下头,“还是说,是因为知道了我的身份,所以才纵火。” 戚冉用力捂住伤口处,似剧痛难忍,良久没说出一句。 “再问你一次,为什么纵火,莫不是真被我猜中,想偷图纸?” 戚冉忍不住答道:“你刚不是还在和他们说我没有纵火吗?明明是你说的,怎就不认了?” 话音刚落,容昭便抬起手,狠狠就是一记耳光扇在戚冉脸上!戚冉把头一偏,那小半边脸肉眼可见就红肿起来。 戚冉只觉得满嘴血腥,仍是不服软地抬头死死瞪着容昭,二人对视,只见戚冉眼中全是倔强。待容昭正抬起手想扇第二巴掌落戚冉脸上时,竟突然在容昭面前呕出大口大口的鲜血来!容昭与戚冉离得极近,那血瞬间溅到容昭脸和颈脖上,更迅速浸透了他胸前大片衣衫,可怖得骇人。 这一下来得突然,戚冉之前是一直在死死要紧牙关强忍着,此刻整个人却似再也撑不住般蜷缩成团,整个人显然已是耗尽气血般力竭。这突如其来的一下饶是容昭再气也不由得心头一惊,人也冷静下了不少。戚冉整个人半昏迷地倒在容昭跟前,容昭只得双手架住戚冉的肩膀,待乔阅正要过来把人扶起的时候,只听到他在昏迷之际气若游丝地在容昭耳边嗫喏道:“我..没有...” 容昭今天本就心身疲累至极,这人在自己府上纵火烧武器库,又和几个锦衣卫战成一团搞得府内人仰马翻,还不知天高地厚在自己面前挑衅。他本只是想挫一下这小子的锐气,哪能想到眼前刚刚还和锦衣卫打得不分上下的人还能被自己一巴掌扇倒在地。恰逢这时盛春来报,看到容昭浑身是血不由得吓了一惊,又看了眼躺倒在地上的戚冉,知道受伤的不是容昭,才回过神来道: “少爷,刚刚我带人在兵器库检查。发现里面有人用干马粪混了些许硝石在兵器库的各处角落点了,搞成浓烟四起误以为起火的假象。下人们离远看见以为起火,所以才...” 盛春声音越来越小,余下乔阅和一众暗卫面面相觑。 残月繁星,京城的秋天早已没有蝉鸣,取而代之是被风抚落满地焦黄的落叶。此时偌大的府邸又恢复了往日夜晚应有的静谧,剩下唯有隐约的桂花香气,让人知道有风吹过。 容昭遣散了众人。天色太晚,这个时辰一时三刻盛春也请不回郎中来,加之刚刚闹完那一场,更不能大张旗鼓去寻太医。 乔阅扶戚冉回房后给他调了一番气息,又给他喂了些平时备下宫里送来那些活血化瘀的药,戚冉的神色尽管还是灰白一片,呼吸倒是顺畅不少。 戚冉起初痛得有点不清醒,乔阅和盛春帮他检查伤口时,才发现他的膝处早被血水浸得湿透,,除此之外身上遍布大大小小不同的伤口,尤其是手臂。明显都是烫伤,新伤旧痕,皮肉赤肿,几没有一块好肉。 容昭在一旁看得眉头紧蹙,心下不禁有些恻然。 外面的更鼓声早已敲了又敲,待戚冉再醒转时,已近三更天。 乘着烛光,戚冉隐隐看到容昭坐在案前,略垂着头,他身上那件被血染了的衣衫早已换下,此刻那截像纤细的颈脖在摇曳的烛光下白得透明,在他那间淡青色的衣衫中露了出来。 “醒了?”容昭留意到戚冉投来的视线,并没立即起身,只抬头望了过去,淡淡道:“伤口乔阅已经帮你处理了,先别乱动。” 戚冉昏迷时容昭让人帮他换了套干净衣衫,此刻他虽精神不算好,但已没有刚刚那般狼狈。他没有说话,只略带警惕地看着容昭。 容昭读出了戚冉眼中的意思,道:“盛春已查清楚你并没到兵器库内纵火,那些混了牛粪硝石是你点了放在各个角落的,为的是引府中的暗卫发现潜伏在四周的锦衣卫。” 听了这番话戚冉稍微放下了三分戒备,道:“你都知道了。” 容昭低头摸了摸鼻子,今晚他是一整天下来憋闷得狠了,心中烦乱,借题发挥在戚冉身上。哪知他除了那膝伤本身身上大大小小的伤也不少,一巴掌倒给人扇晕了过去。 “那武器库里尽是些刀枪剑箭,更别说什么图纸。”容昭道,“真要偷东西也不敢这样来找死。” 容昭盯着戚冉深邃的轮廓,白天容昭看到他瞳孔内的嗜血之色在烛光下收敛不少,看上去这人约莫也只有十五六岁的年纪。 “说吧。你是纳哲人,究竟为什么到这边来?” 第4章 第 4 章 此刻戚冉的警惕放下不少,他醒来后感觉到积聚在体内那股的淤血正在化散,身上的伤口处皆被细心处理。看到容昭,眼中也就渐渐少了那股凌厉的杀气。道:“在京城的这段时间,我没见过。” 容昭听出话中戚冉的态度,思索着他这番话有几分真假,并没有抬头看他,反倒坐在一旁拿起把银剪子细细挑着那烛芯。 夜凉如水,万籁俱静。摒去了一切纷纷扰扰,两人终是都冷静了下来。 容昭继续问道:“那你是怎么到京城来的?” 戚冉道:“略大半年前,鞑靼侵犯我族,我掩护其它族人离开时受伤,醒来时发现我和一些弟兄已做了他们俘虏。” 听到鞑靼二字,容昭脸上不动声色,但烛影摇曳,那墙上的剪影轮廓明显晃动了一下。 “既做俘虏,他们为何不杀你。” 容昭并非存心揶揄。众所周知鞑靼一直不认为异族可以归化,且他们一直有杀降的恶习。 “这么说,我能捡回这条命,还得多些你们中原人。”戚冉喃喃道,似忆起什么,看着墙上那剪影微微出神。 “你们中原人觉得纳哲人是奇货,那些大户人家时下都图新鲜想买个来玩玩。虽说两国交战,但总归人们还是赚钱,周边的贸易减少很多但没停。” “奇货?” “你不知道?中原人都说纳哲人身上如果有皇族的血不怕火烧,口口相传,以致于更有甚者说如果捉到这样的纳哲人只要每天喝他们的血能延年益寿。” 坊间那些传言容昭甚少耳闻。但他也知道不少地方那些大户人家的纨绔子弟,尤其是京中,玩什么都图个新鲜,中原纳哲人少,养纳哲人当家奴拿来当物什玩乐,也并非什么罕见事。 “如果他们说的都是真的,纳哲人又何置于变成今天这般境地。”戚冉忍不住面露讥讽, “所以如今鞑靼也学聪明了,他们知道纳哲人在你们南朝人眼中金贵,抓了就转手卖给边境那些商人。 两边交战,游走在两边之间的商人减少,所以物品的价格也随之水涨船高,纳哲人更是价值非常。” 容昭听出了戚冉语气中的愤恨交织,道:“按你说的那他们抓了不少纳哲人?” “很少。一是纳哲人本身善战。但初我之所以做运到京城,是因为他们喂我吃了能让人乏力的药,吃了之后四肢无力,只要记得每天定时给我们喂药,根本不用对我们多加看管。” 容昭眼眸转动,似宝光流转。心想言下之意即是今晚他和那锦衣卫打的时候药效还没过。 “你功力如今恢复了几成?” 戚冉低头略思索了一下,抬头看向容昭道:“七成吧。” “如今城内还有多少纳哲人在,你知道么?” 戚冉摇摇头,“我来京城的时日短,最起码这段时间,我未曾见过。” 那烛芯已经被容昭挑得七零八落,显然他心不在焉,盯着那烛光似凝非凝,思绪万千。待他再欲开口问些什么时,房门外传来敲门声。 “进来。” 盛春应声推门而入,手上拿着托盘,上面放的尽是各色的瓶瓶罐罐,都是疗伤用的药。 “少爷。时辰到了,我过来给戚公子送药。” 戚冉闻言随即眉头一紧,道:“吃药?” 盛春客气回道:“那活血化瘀内服的药是两个时辰吃一次。但身上除膝伤外,身上还有好几处严重的伤口。特别是后背左肩胛骨那处鞭伤。那位置你自己上药应该会有点不方便。所以得你身子侧过来些帮你上药。” 戚冉闻言颇为微惊,道:“我已昏迷两个时辰?” “是的。” 片刻,盛春还是忍不住小声补了句,“我家公子都在这里候你两个时辰了。” 容昭没说话,只递了一个眼神过去,盛春识相麻利地拿着药到床头,让戚冉把那药就水服了,继而准备帮戚冉清理伤口。 盛春伺候在一边,正准备帮戚冉脱下外衫和里衣,哪知戚冉愿意乖乖扶摇,却异常执拗不愿盛春碰他分毫,盛春从来在府上只伺候容昭一个,何曾遇过戚冉这样的人。 只以为他不信自己的话,对自己摆谱,气氛颇为尴尬,又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两人僵持不下,两道目光只能齐齐看向坐在另一边的容昭。 “东西搁那里吧,时候不早,你先回去歇着。” 离开时盛春有点忿忿,但容昭的话他不敢不听,只把东西放下后静静掩门离开。 容昭遣走了盛春,随手把手上那把银剪子丢在了桌上,径直往戚冉床边走了过去。 戚冉这辈子从来没被人伺候过,此刻清醒过来更不愿意被人随意摆布,对那些不知名的药罐子更是抗拒。 他想拒绝,但容昭自是没有盛春好说话,更懒得和戚冉争辩。只见容昭坐到床边,拿起伤药便要查看戚冉的伤势。 “过来。”话虽轻,其中却有不容分说的命令。 戚冉本还有几分抵触,但是容昭一开口,抬头对上容昭的视线,不知怎的,便自然而然把身子侧过往他那边去。 白色的里衣脱下,容昭这才看到戚冉后背的左边的肩胛骨处有一处狰狞的鞭伤,伤口长且深,可见盛春的话不假。而那下手之人这一下也是真往死里去打的。 容昭垂头,仔细清理着伤口四周的渗出血脓,轻声道:“盛春说得没错,冯五往你膝上那一刀虽狠,但没伤中要害。 但这鞭伤非常深,恐伤及肌理,再深一寸怕是要见骨了。大夫天亮后就来,到时候让他好好帮你看看。” 容昭的话一字一句在身后传到戚冉耳中,戚冉只觉得耳朵嗡嗡的。 他长这么大从没有人待过他这样,以致于他并没有把容昭的话听得太仔细,只闻到容昭身上有股淡淡又清新的皂角气味在寂静又狭小的空间散开,与他自己的气息相互交缠。 戚冉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一动不敢动。 半垂的床帏半遮半掩,几缕烛光照入让他低头便看得容昭低垂的侧脸,从眉梢到鼻梁再到下巴,连成了一条好看而精致的弧线。 这时的容昭和不久前在庭院拧着他下巴扇他的那副模样简直判若两人,戚冉愣了愣,许久没说出一句话。 容昭瞧见戚冉神情恍惚的样以为他吃痛,手下拭擦伤口的力道又再放轻了些。 “忍着点。” 容昭帮他上好药后,拿起干净的布条帮他一圈圈缠上。两人的姿势极近,看上去就像容昭把戚冉半边身子都抱着一样。 这个动作几乎容昭几乎把戚冉完全圈在了怀里,两人的距离一下子近得几乎能听到对方的心跳声。 容昭不经意抬头一瞥,两人视线交接。戚冉被容昭这目光一撞,心瞬间就似被紧拧了一下,赶紧别开了视线。 戚冉感觉脸像被火烧一样,下意识抓起那瓶装药酒的绿瓶子打开嗅了嗅,浓烈的气味瞬间弥漫开来,让戚冉找回了些清明。 容昭并没注意到戚冉的异样,只见他盯着戚冉颈脖后那小块赤色印记,轻抚了一下,道“原来这就是真正的纳哲印记。你真的不怕火烧吗?” 戚冉注意到容昭的视线,下意思摸上了自己的后颈,却不经意间碰到了容昭的手。 “怕的。”戚冉不动声色移开了手,拉了拉衣袖,“之前卖我的那些人,都想试试我是不是真的不怕火烧。” 戚冉视线看前,凝视着那幽幽烛火,道:“我倒是真的希望这是真的。” 容昭转过身,低垂了眼帘没有再接话。片刻后正要转身离开,道:“早点休息吧。” “你做的火器,真的可以击退鞑靼吗?”戚冉看着容昭的身影追问,语气中还有一丝少年特有的天真。 容昭回过头,问:“你想问什么?” “今晚你问我知不知道你是谁,其实我....不是来京城后才听过你的名字。”戚冉眼中掠过一丝希冀的光,“早就年幼时我还和族人一起生活的时候,我就已听过你的名字。” “哦?” “他们说你是天下间造火器最厉害的人。因为你的火器所以把倭寇打赢了,如果我们族也有像你一样厉害的人,就一定能打赢鞑靼了。” 容昭回过头看向戚冉,此刻戚冉的眼神和语气完全暴露了他的年纪,和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无异。一番话里的希冀和天真到让听到的人都有些不忍戳破。 “早点休息吧。” “你为何要救我?”看着容昭走到门前的背影,戚冉下意识脱口而出。 “你今晚把那些锦衣卫引了出来。要不是你,我估计得被监视上几天才会发现府上周边四处埋伏了锦衣卫。把你的伤治好,当是我报答你吧。” 说完,容昭便关上门头也不回地走了。 乔阅早在房间不远处候着容昭多时,见到容昭从戚冉房中出来也并不敢多说一句话,只默默在他身后跟着。 回到房间,只见乔阅便立马向容昭跪下,低头道:“少爷,今晚的事我已经全部查清了...” “请罪的话就不必了,起来吧。”容昭明显已经乏了,脸上已有掩盖不住的疲态。 语气中倒是没有多少责怪的意思,只淡淡道:“出征前多盯着点吧。还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往这府上盯着。” 乔阅听出了这话中的意思,不由得一怔。 “是。” “眼下最要紧的事,就是找人尽快治好那人的伤,他这段时间在府上的一举一动务必让人盯紧,有什么事第一时间向我禀告。” “少爷的意思是说,他真的是个拥有皇族血统的纳哲人,不怕火烧?” “连你也相信这种传言吗?”容昭转头看了一眼乔阅,“不过有皇族血统的纳哲人就不惧火这种话,多些人相信对我也没坏处就是了。” “那少爷你的意思是...” “他的确是个纳哲人。”容昭转了一下手上环竹形状的碧玉指环,细闻一下似乎还有残存的血腥味,“但怕不怕火烧,这事就由不得他了。” 另一侧的房间里,仅存的半丝烛火也被吹熄,一切都归于寂静。深秋夜晚的将军府中,静到连枝叶落地的声息都没有。 此刻戚冉躺在床上,辗转多次后,终于捂着心口佩戴的青色鳞片,轻轻闭上了双眼。 自离开了家,无论他身在何处,每晚伴随他入梦的,都是记忆中大漠的风沙,和族人的脸孔。正当他以为今晚,仍会一如既往,但过了一阵他发现,即使他无数次寻找熟悉的过往试图入睡,当下涌进他脑海中的,都是容昭的脸。 第5章 第 5 章 第二天一大早,本提前算准了时间卯时末到兵仗局的容昭,结果因昨晚的事一闹就睡过了头。起来只觉头痛欲裂,磨磨蹭蹭好一会才洗漱完,出门时吩咐乔阅备的马车已候着他多时了。 兵仗局呲邻火药剧,正在京城西城区。外围每隔二十米便有神机营的士兵把守,因是军备机要重地,又在天子脚下,这里比朝廷其它的地方卫所都要守卫深严。 容昭进入兵仗局大门后绕过正殿长廊,经过三层磁石门,出示雕刻‘昭’字的青玉令牌后往地下三层,才来到兵仗局地下的实验室。 兵仗局分四大作,第一作兵器作、第二作火器作、第三作装备作、第四作辅佐作。一个火铳的制成须有四作配合,环环紧扣。 而一支火铳里面最要紧的部分就是铳管和火药的配置,也是容昭最常去的火器作分支下的铳炮作。 铳炮作的地处地下第三层,地方相当宽大,随着旋转的梯级步步往下,一股硝石也硫磺夹杂的味道也越来越浓烈地钻入鼻息。 容昭来的时候从金陵带来的技术匠头正在按照他的图纸督导住坐匠和轮班匠按模板日夜赶工打造火铳。如遇上紧急情况,需一天两班一班六个时辰不分昼夜地赶制。 袁封比容昭来得更早,得知容昭今天会来,他一早便在这侯着。容昭这边前脚还没踏进门口,那边耳边已经传来袁沣那爽朗又熟悉的声音。 “怎么平日素来守时的容大人也会迟到。你再不来,你那把掣焰铳再怎么催我可是都不管你咯。” “回到京中想到这里有你帮我看着,我这才能睡了这段时间第一个好觉睡啊。”回京两天,这还是容昭第一次露出了如此发自内心的笑意。 容昭在京中没多少个知心好友,在朝中因为赵徽的缘故,百官对他的态度讨好有之忌惮有之,就是没有交心的,久而久之,人缘也自然寡淡。说到朋友,袁封这个从小痴迷火器的直愣子倒是算一个。 与遍身绸罗的容昭迥异,袁封一身布衣早已洗的发白,脸上还有没拭擦干净的黑色火药碳灰,铳炮作的温度非常高,一直在这里待着的袁封已经满头大汗。 按理说按他的脾气早该发火,但此刻见到容昭却是迫不及待上去大大咧咧揽着他肩膀推着他往那摆着火铳模板的方向走。 “之前你在金陵给我寄的信件我收到之后可是马上按你说的让铁作那边备料了。给我说说吧,你那玩意,这次究竟要怎么弄。” 袁封兴致高涨,自昨天摸到从金陵带来的掣焰铳模具,就迫不及待要追问这新火铳的细节。 容昭随手拿起一个铁铸的零件,放手上掂了掂重量,笑道:“昨日你回京陈匠头以把你在金陵打的模板带回,我看你昨晚一晚也研究了个透了吧,那老匠头怕是被你吵着闹一晚了,你还要我交待什么。” 火铳作内气温甚高,即使在深秋待在里面一会也是满头薄汗,但明显袁封丝毫不在乎,说到火铳难得容昭的兴致也高了起来,两人你一言我一句地聊了起来。 袁封负责火药作,又极度痴迷火药的各项武器调配和制造。对配置火药比例更是高要求到精细至纤毫不差,自然容昭很多铳管需要的火药配置都需要他负责监管过目。 容昭道:“我目前确定的是三千人。预计每营配掣焰铳二百六十门,子铳预装填制。鸟铳一千支,和之前浙江那次章玉的三段击战术图谱一样。之前在浙江的时候曾经十发有二三不燃,皆因海上潮湿,潮气侵蚀所导致,这次这个问题应该是会好很多。” 袁封追问道:“但是我看到铳膛的大小和长度和以往的也有差别。” 容昭又捡起了一个半成品铳管,道:“弹径和铳膛的比例做了调整。铳口径为一寸二,弹径十分,装药量八钱。” “雨霰不可发,□□最怕就是吸湿,稍微致潮吸湿就会失败,这个你需要谨记。” 袁封抓了抓头发,脸上多了三分谨慎道:“现在的火铳皆是分段铸造。你此去辽东虽不会如在江浙般火药受潮,但那边昼夜温差大,这样下来铳管二百发内必裂。这是铁质铳管的弊端。你应该知道。” “这我明白。”容昭了然,“此行时间紧,已无法再多重复试验改进,只能尽量控制好受潮和炸膛的问题。至于其他我自己想办法就是了。” “既然你这边没问题,那我就帮你做监工,督促他们这段时间尽快完工。” 袁封爱不释手地抚摸着从金陵运回来的模具,双眼尽是印满了对这新火铳的欣赏,显然整个人还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笑嘻嘻道:“待这批掣焰铳出来,到试验场实验的时候你可记得带上我。” “也不是不行”,容昭看着袁封这个样子嘴角也带上了笑意,话锋一转,“有件小事想找你帮个忙。” 袁封问言手一抖,马上就跳起脚来,有些气急,“我就知道你这个人,无事不登三宝殿!” “事成之后下次新改的子母铳试验也带上你。” “说。” 容昭仿佛对拿捏袁封是一如既往的得心应手。这样的袁封对他来说简直是十年如一日地好说话,只见话音刚落,容昭就在袖口处拿出一封早就准备好的书信, “很早之前画的一小玩意儿。过几天你不是要去一趟江南制造所吗,帮我交给那边的蒋主事。做好之后我这边自会有人来取。” 袁封接过信封,道:“这是何物,搞得这般神神秘秘。” “一些陈年的心头之好罢了。迟些日子一位朋友过生辰,做出来就当给他送个礼吧。” 虽都是朝廷的兵仗局,但江南制造所与京师兵仗局却有所不同。江南制造所本是前朝留下来由朝廷外包出去的一个武备厂,后也就一直沿用下来。 里面有不少江南一代技艺精湛的工匠,偶尔也会私下接一些订单,专帮一些大户人家或者皇亲贵族定做一些精美佩刀之类的小巧玩意,这事无伤大雅,大家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袁封举着那封信对着通风口的光亮处,试图想在从中看出什么端倪来,道:“你莫不是看上那家姑娘要送人家定情信物吧!不过姑娘都是喜欢些簪子啊胭脂水粉之类的,你怎么还送些刀刀剑剑。咦,喜欢舞刀弄枪的,难不成是莫统领家的那位姑娘...” “莫统领家的姑娘才十二岁。”容昭闻言,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那,难不成是周国公家的孙女!” “国公家的孙女下个月成亲,喜帖近日都已送到我府上了。” “......” 袁封琢磨了好一圈,也没猜出什么所以然了,加上在容昭口中他一贯是敲不出什么话来,遂作罢。 “说起来,这次你去江南制造局,是有什么要事吗。别到时候真赶不上火铳的实验。”容昭与袁封二人走到了铳炮作中心的位置,那里正中央有一池铁水,容昭看到袁封的倒映,居然带上了两分愁容,正在微微出神。 只见袁封低头,环顾了一圈四周,斟酌了一下,又把容昭拉到了角落处,才压低了声音,道: “前段时间中秋,我去醉然楼饮宴,多喝几杯下肚我似听闻那兵部侍郎齐栾和工部的莫裕说是不知道哪里传来的风声,朝廷有打算收回火器的制造权,包括地方卫所和江南工匠承包的那部分火铳的生产。之后看样子可能全部武备都要统一量产了。” 容昭闻言,脸色微变,道:“全都收归工部管?” “不。”袁封低叹一口气,似不知该怎么开口,“据说是由、是由东厂派人来担任提督太监总领事务,另再下设监工、掌司等职。” 袁封此话一出,容昭望着眼前弥漫的碳灰烟尘,瞳孔猛然收缩起来! 袁封看到容昭这副神色,心头也不由得一阵紧张,“此事,还没下定论。只不过是一些道听途说捕风捉影的传言,当不得真。”袁封担忧地看着容昭,“再说,现下朝廷又要派你出征,这事我看也就说说,一时三刻还没这个意思。” 容昭对袁封的话恍若未闻,眼中死死盯着手上随手拿起的一把已装上弹道的火铳,手指关节处有意无意一直重复着扣扳机的动作。 锦衣卫、东厂、江南制造处,这一圈圈一环环,分明就是赵徽早布置好的全套,瞄准他容昭有备而来的。 良久,容昭才把手上的火铳放下,神色自若地看着袁封说:“无事。即使真到那日,我也有我的办法。” 袁封看了一眼容昭,心下忍不住轻叹一声。沉默片刻坐在了一旁石阶上,轻轻拨弄着容昭系在腰带上的铜镜六分仪,道:“你总有你的办法。只是,明夷,万事务必务必要多加小心。这朝堂之事,有时候比沙场上的刀枪更让人防不胜防。” 容昭背过身,只见他往石阶一步步往上走,袁沣看着他的背影,刚想跟上去,只听到容昭在尽头处轻轻传来了一句话。 “宁致,昨天我白天刚进京。晚上我府中四周便已埋伏一众锦衣卫。” 袁封没有来得及反应过来,这时外边一个驻守的士兵已经匆匆带人来报。待容昭回到地面衙署时,只见盛春早已在候着。 “少爷。宫里来人了。” “什么事。” “江公公来了。看那阵势,像是...像是冲着戚公子来的。” 第6章 第 6 章 容昭顾不得其他,只见他快步离开了兵仗局,而马车已早就在门口候着。 “说。” 盛春见容昭的神色不对,赶紧答道:“刚刚府中的人来通传,说宫里来人了。江公公说是奉圣上的旨意来的,他们不敢耽误,就赶紧过来禀报。” “说冲着戚冉来又是怎么回事。” 尽管四周没人,盛春还是谨慎地压低了声音道:“今早你前脚刚出门,后脚宫里就有人递消息来,说昨晚冯五昨晚在我们府上回宫后伤口都没包扎就去面见了皇上。只说殿内没传出什么声响。后来只留下了冯五一个,还是让太医过来给包扎完才让走的。” “有打听到他们说的什么吗?” “御前的人嘴最严,探不出什么。只说殿内没传出什么声响,但昨晚的事刚出,今天今天江公公就来了,想必...” “知道了。” 马车在街上疾驰,眼下正是一天中京城最热闹的时候,闹市中人声鼎沸,车水马龙,各路吆喝声络绎不绝,深秋的味道越来越浓,让人不由得在这极盛的阳光下也生出一些寒意来。回京后被诸事缠身的容昭还没来及反应过来,这秋日的肃杀之意竟在不知不觉间向他步步逼近了。 容昭回到府中的时候江远已经在大厅那等了好一会了。 此时戚冉已被从房中‘请’出了前厅内半跪在地上,一左一右由两个护卫看着,昨晚换好的衣物已经被鲜血浸透,身后的血痕更是一道道的触目惊心,看样子是下了狠手。容昭对这阵势恍若未见,进门后便面不改色径直向江远走去。 见到容昭,江远马上放下手中的青花茶杯,忙不迭地应了上去,道:“哎呦容大人,我可等了你好一阵子了。” 容昭不轻不重道:“让公公久等了。” 江远见容昭这个样,也不紧不慢地和他搭起话来,“昨日容大人回去后,皇上日夜挂念恐防容大人为朝廷诸事烦忧,熬坏了身子,这不,特地派奴才来给容大人送些补品过来。另外还特意说冬日将近,惦记着容大人畏寒,把宫内特供的檀香木也给容大人送来了。咱皇上心里头一直惦记着容大人呢。” “承蒙皇上抬爱了。”容昭坐下喝了口茶,慢条斯理道:“这种事,还要辛苦江公公专门来走一趟。” “辛苦二字不敢当,我这做奴才的也是一心一意为皇上办事。”江远放下茶盏,话锋一转:“听闻昨晚容大人府上有疑似敌国的细作混进了府中,在府中纵火不算,和几位太保爷打了起来,还打伤了五爷。” 容昭淡淡道:“此事昨晚容某也在场,一场误会罢了。怎么,江公公此番到府上来,原是要来秋后算账吗?” 江远赔笑道:“给我一百个胆子也不敢把这事算到容大人头上。明明是皇上心系容大人的安危,才特意派锦衣卫前来府中周边巡逻。要知道容大人府上可是有不少火器图纸,此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江远话锋一转,又叹道:“哪知皇上这一番好意,被这有眼无珠的下人生生曲解成这样,还在容大人府上闹了起来。” “哦?"容昭嘴角上翘,眼里却全无笑意盯着江远,“刚请江公公这么兴师动众,原来替皇上送补品是假,来容某府上亲自来兴师问罪才是真。” “哎呦,容大人这是哪里的话。”江远举起左手拿衣袖像模像样地擦了一下额角本就没有的汗,“明明都是皇上的一番好意,只是有些不识好歹的家伙有眼无珠罢了。不论是特意送来的补品还是前来保护大人的锦衣卫,全都因皇上心系容大人,皇上的本意永远都是好的,” “雷霆雨露,皆是天恩。容某岂敢不明白。” 容昭放下了手上的茶杯,走到了鲜血淋漓的戚冉面前:“这人是我新买的家奴,是容某管教无方,才闹出这种事来。”容昭低头放下青瓷茶杯,扫了一眼戚冉,“既如此,容某亲自去和几位太保爷和皇上请罪就是了。” “这可使不得,这又怎能怪罪带容大人头上呢。” “那公公意下如何。”半边脸此刻有一半埋在了屏风后没有照到日光的昏暗中,江远一下子看不到他的表情。 厅内一阵紧张的静默。 “既然这人刚到府上便闹出这诸多事端来,看样子也是个祸害。容大人要不就把此人交给我带回去给皇上复命,也好息事宁人。” 容昭左手的五指狠掐着那红木椅子的扶手,“烦请公公回去禀告陛下,是容某对下人管教无方,冲撞了宫里来的几位太保爷,还误了皇上的好意。” 江远听容昭这么一说,甚是满意。刚要开口,只听容昭又道: “但既是容某府上的人,自然也该由我来教。”容昭面无表情地扫了戚冉一眼,此时的戚冉身上新伤旧患一片血肉模糊,昨夜与冯五打斗而受的膝盖因刚刚被侍卫拖出来伤口还在冒血。 “来人。” “少爷。”一旁的乔阅站了出来。 “拖出去,鞭五十。” 话音刚落,戚冉便被府中的暗卫驾了出去,当着江远和宫里来的众人面前便要行刑。这江远怎么也没想到容昭会突然就把人拖出去打,一下子就这么看着人被提溜了出去。 这五十鞭在容昭口中就似吃饭喝水中平常。只见江远还没来得及说两句什么,乔阅早已准备好长鞭,挥起手一下下抽打着被按在长凳上的戚冉,待那数正正报到十的时候,那鞭子已被血染得暗红。 此时府中的气氛极为微妙,无人敢说话,整个前厅只听到院子里乔阅手上的鞭子抽落在戚冉身上的声音和暗卫的报数声。 江远想不通容昭为何就是不愿意把这纳哲人交出来息事宁人。也不知这纳哲人究竟有什么本事,心下不由得多了三分好奇,探究地多看了几眼。 只见戚冉脸色苍白,那鞭子抽打得让他身上白色的里衣已经渗出血来,却死死咬紧了牙关硬是不发出一丝声响。江远和他对视了片刻,只觉得戚冉眼神里的戾气让人不寒而栗,分明是在战场上厮杀过才有的凶悍,那目光瘆人,不一会江远便下意识把目光移开。心想这纳哲人刚刚本就有伤,刚被他抓出来打了一轮,现在又被容昭用刑,也不知道还能撑多久,如果刚好在这一命呜呼,那他就正好回去复命。 “江公公这是在想什么出神呢?是容某府上的茶不合口味吗?”容昭声音不大,神色也异常平静。这边还忘给江远的杯子里添茶,仿佛院内发生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哪能呢。奴才这粗人,喝什么茶都一样。” 江远平时见惯了赵徽的喜怒无常,却鲜少和这位容小将军打交道,今日接触下来,倒是真的百闻不如一见,长得这般好,却是冷心冷面, 人人都道这容大人一直最得圣心,又是自小就是和皇上一同长大的交情,只是这天威难测,自几年前这容大人开始造火器往各地卫所跑,后来还随军去了浙江做监军后,这两年在京中时间少了,而这皇上和这容大人的关系,也是愈发的晦暗不清。 随着乔阅那五十鞭的声音落地,江远已是片刻都不愿意在容昭这里多留,道:“既然容大人对此事有了定论,那奴才便回宫把今天的事一一回禀皇上。皇上近日龙体欠安,仍对容大人挂心,容大人也请多多体谅皇上苦心才是。” “这是自然,待我这几天把事情处理完,自会递帖子自请入宫面圣。” “有容大人这句话,奴才就放心了。” 待江远走后,乔阅和盛春赶紧把戚冉送回了房间。 乔阅下手知道轻重,五十鞭下来看着虽然骇人,但其实只是些皮外伤,并没有伤及筋骨。 上午帮戚冉看诊的大夫刚走,盛春也略有些不忍,边帮他上药边絮絮叨叨地说:“大夫说这身上的上伤都是皮外伤,要紧的还是之前你被喂的那些人,那些药掺了水银,吃了会让人精神恍惚神志不清。所幸你吃得不多,之后慢慢调理就好了。” 容昭倚靠在门框前,午后的日光从他身后的门外照进房内,容昭纤薄的身影背对着光,眼神也隐在阴影中,看不清表情。 戚冉从第一眼看到容昭,就觉得他和他在战场上见到的将领或者在京中见的富家子弟不同,容昭身上有一种身为上位者的姿态。容昭看上去瘦弱,但围绕在他身边其中不乏武功高强的人个个都愿对他事事听从。 待盛春和乔阅走后,只见容昭走到了戚冉床前,轻轻帮他掖了掖被角。 “恨我吗?” 戚冉此刻神智是清醒的,听到容昭这句话时他愣了愣,一动不动看着容昭,片刻后才摇了摇头。 在容昭看着眼前遍体鳞伤的戚冉,不知道为何,眼中此刻有点说不清的悲凉和侧隐在隐隐流动。 此时容昭眼下还有昨晚没休息好的一前青紫,他目光和戚冉对视片刻,低头道:“你看,其实你我二人之间,并无什么差别。” “昨夜你说你的族人被鞑靼所杀。希望你自己和不再被人欺侮。那我只告诉你,纳哲人又如何,鞑靼又如何。刚刚你看到的那个人只不过是一个阉人而已,你以为他身边的人是怕他惧他吗,不是。他们怕的是他身后的为他撑腰的人。你要强到身边的人都畏你怕你,才能保护你最看重的人,才能不受制于人。” 容昭这番话中有太多不甘和酸涩,让戚冉听得心头发紧。这是他这两天以来第一次觉察出容昭的情绪起伏,片刻,只见戚冉问道:“这就是你救我的原因吗?” “算是吧。” “你的意思说,你和我是一样的人吗?”你不会因为我是异族人而警惕我别有异心吗,不会因为我身份,而觉得我低人一等吗? 在此之前戚冉对容昭早有耳闻。曾经在随军的时候就听说容昭是个会造各路火器的人物,在更久之前,关于他的一些火器在纳哲人口中传得神乎其神,说南朝击退倭寇很大一部分是他的功劳。 他也曾想,假如有朝一日自己的族人也拥有了这样的火器,成为像容昭一样的人,鞑靼是不是就不敢对他们肆意侵略,他和他的族人们是不是就不用饱受战争的苦楚。 如今,这个他一直以来都想成为的仰慕的人,就在他眼前。而这个人,在告诉他,他们是一样的。 容昭只看着戚冉,许久没再说话。在他离开前,只听到门外轻轻传来一句: “把伤养好,之后就跟在我身边。自己的仇,就要学好本领来日自己来报。” 第7章 第 7 章 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让京城一夜之间就从秋入冬。江远奉旨来容昭府上送的补品还没吃上,当晚容昭就病了。 容昭身体不好,那是众人皆知的事。年纪轻轻便没日没夜地设计画着战场上要命的火器,父母早亡,加之前些年跟着上战场监军,种种事下来,本来就不好的底子本每逢冬日便要更加留心,都说人过慧易夭,这词用在他身上却是再合适不过。 但这一次容昭的病比过往任何一个冬天都要凶险,最起码传出来是这样的。刚开始府上的人只是以为今日容昭周车劳顿,太过疲劳。 哪知往后几天越来越厉害,加之连夜一场秋雨,一来二去,竟病得卧床不起,本来说好的进宫觐见也耽搁了。 消息传回连宫里,这天申时刚过,张城就带着小徒弟提溜着药箱从宫里赶出来奉命为容昭诊脉。 张城在太医院也熬了几十个年头,对宫里这些弯弯绕绕心里是门儿清,江远那事他早有所耳闻,所以他一开始本以为这容昭病得厉害只是传出来的,这么大个人哪能一夜之间就病得卧床不起了呢? 谁知道这不看不要紧,一看才发现这传言真不是假的。 张城本把这当初是循例来一趟的差事,哪知道他刚到将军府门前,便被早在门口候着的小厮急急忙忙地请了进去。待绕过前院进到房间见到人,却被容昭当下的状态吓得一惊。 此时的容昭披发挨在床沿边上,正就着盛春的手喝着一碗中药,喝一口还连着咳嗽了好一会。脸上毫无血色,皮肤苍白得近乎透明。 闻到屋子里有脚步声,片刻后才缓缓抬起眼,有气无力道:“张太医来了。” 容昭这一声喊得气若游丝,与张城印象中见过几面的容昭判若两人。容昭这时见到人,还作势想要起来,这下张城哪里还敢有半点耽搁,赶紧让盛春扶着容昭躺下,放下药箱细细地给容昭诊起脉来。 张城摸着容昭的脉门好一会,深色凝重道:“容大人这是寒邪入侵,气机郁滞。本来容大人之前身体的就有旧疾,这秋寒外加心气郁结一催化,所以这一下子就病得厉害。我这就开张方子,让人去抓药。” 一旁是盛春絮絮叨叨地接话:“那天江太医前脚刚走,我家大人下午便开始觉得头痛,东西也没吃几口。晚上一场秋雨打下来,突然骤寒,半夜竟发起高热来。这段时间请大夫来来回回好几趟,药也吃了不少,可是就是不见好。” 容昭轻咳了几声,轻声道:“本来我身子就不大好,加之最近诸事缠身,倒也不能怪旁人。” 张城自然不敢问这‘旁人’是谁,只能避重就轻地答道:“容大人这病,需静养。近段时间切勿劳累动怒,且切记情绪不可大起大落。” 容昭垂着眼睑苦笑了一下,眼睛的愁绪如水波流转,道:“如今我这身子,哪还有什么力气和谁置气呢。只盼着赶紧好起来,待过段时间粮草兵马备好,不耽误朝廷的军机要紧。” “容大人一心为朝廷做事,也要顾及着自己的身子才是。” “皇上下令让我出征,我总不能辜负皇上的一番信任。现在只盼着喝了张太医的药能尽快好起来,待过段时间粮草兵马备好,随大军出征。我病不要紧,但朝廷的事耽误不得。” 容昭这幅病恹恹的样子把张城看得既心慌又不忍。本来他只是奉命来试探一下容昭这病的虚实,谁知这容大人的气性如此厉害,江远来的这一趟当着众人削了容昭面子,转头竟气急攻心病成这样。 心想人人都道这容大人天资过人,性情却孤冷刚狠,吃不得半点委屈,今日一看果然如此。 张城心下叹息,离开前再三嘱咐一旁的盛春,让他务必记得让容昭按时喝药,切忌戒口,不可吃生冷或者大补的东西,更不可以着凉。交待了好一会,才离开回宫复命。 容昭目送张城离开,随着那身影渐渐远去变成一粒人影,容昭眼里那些伤春悲秋的愁容也一下子消失得干净。随手把还装着的半碗药从盛春手上接了过来就是一口闷了下去,眉头都没皱一下。 初冬的太阳肆无忌惮地晒着院子里的枯枝落叶,混合着散发出了一股冬天的特有的让人熟悉的味道。 待张城走后,容昭看到窗外阳光正好,看得人心中舒畅,便让盛春搬了个躺椅挪到了院子里自己裹着银狐裘躺着。过了一会,又让吩咐府里的小厮把书房的书都拿出院子里分类摊晒,看着众人搬着书忙来忙去,一时间好不热闹。 正当众人来来回回的时候,容昭瞥见戚冉也在一旁帮着搬起书来。这些时日容昭一直躲在房间对外称养病,与容昭恰好相反,自那日江远离开,戚冉喝了大夫开的几服药下去,加之好吃好喝养着,不出几天精神已大好起来。 可以下床走动后,戚冉便开始守在容昭身边。正逢这段时间这阵子乔阅不在府中,盛春看容昭并没有反对的意思,便也由着他去。时间一长,有时更主动把盛春伺候容昭那份也一并做了。 容昭拿着本书百无聊赖翻着,这天阴了几天难得放晴,太阳暖烘烘的晒得他身子发懒,眼睛在书上大半天,却半个字都没看进去。过了会又把书随手一放,走回了书房,刚好碰到正在搬书的戚冉。 “别搬了,过来帮我研墨。” 戚冉心细,看得出容昭心神不宁,似在等着什么人或者什么消息,眼下不过是想找些事情做消磨时间。他也不开口问,只默默在一旁候着。 容昭坐在桌前把宣纸在桌上摊开,半天没写一个字。半晌抬头看了一眼正站在一边的戚冉,道: “识字吗?” “识得一点。”戚冉深邃的轮廓下眼睛明亮有神,明显气色已经大好。 “那你来。”说罢容昭便站了起来,把戚冉整个人拉到了紫檀桌前按着坐下。 这段时间戚冉一直守在容昭周围,看出了容昭虽外表冷淡,内里其实很是骄纵。且在府上众人都围着他转,很多小事经常是想一出做一出。 戚冉拒绝不得,只得正襟危坐在桌前,手指像螃蟹一样抓起笔架上那支翠玉笔杆的毛笔,不知道该如何下手。磨蹭了半天好不容易才歪歪斜斜写了个字。 容昭在一旁细看思索了几下,猜了出来是个容字。不由觉得好笑,道:“你这字写得实在是,颇有意境。” 听出了容昭的揶揄,戚冉面上一红,刚想把笔放下,只听见容昭又道:“你从纳哲来,识字就很不错了。是谁教你的?” “我娘…我娘本是你们南朝人。” “哦?”容昭闻言颇为惊讶,低头看了戚冉一眼。 戚冉语气有些低沉,道:“我娘是前朝罪臣之女,被流落到辽东一带,后来战乱的时候在路上染疾,被我爹救起。没过几年,我爹死在和鞑靼手上,不久我娘也跟着去了。” 寥寥数句,戚冉就把自己十几年人生和双亲道尽,这何尝又不是大多数人家身逢乱世的下场。 容昭没再问下去,一时间两人无言,屋内满室寂静。戚冉正欲低头把手中笔放下,这时容昭已自他身后轻轻握住了他的手,道:“下笔的时候手腕用力。” 容昭的声音自戚冉上方传来,“手别硬得像石头一样,写字与你用刀剑同理,需控制好力度,一撇一捺需知何时该收何时该放,不要拖泥带水。” 两人此刻前胸和后背紧贴着,靠得极近。容昭修长的手指轻握着戚冉的手,笔尖在纸上移动。戚冉闻着容昭身上的味道,他想起那夜容昭也是这样环着他帮他换药。 戚冉此时已完全不敢抬头看容昭,浑身僵硬得像个提线木偶般被容昭在身后牢牢控制,又不敢让人发现自己的异样,只得一直默念着容昭刚才说过的话,让自己心中凝神,手腕用力,终于写出了一个比刚刚稍好一点的容字。 容昭见戚冉学得快,来了几分兴致。 “不错,再多写几个。” 戚冉受到鼓舞,更专注在纸笔上,不过片刻,宣纸上便又写了大小不一好几个容字。 容昭眼见这个字已越写越好,松开了手,道:“换个吧,写你自己的名字。” 身后容昭的体温一点点离开,戚冉只觉自己的四肢终于活络了起来,心却七上八下的跳得厉害。他不敢抬头,怕被容昭看到他满脸赤红,只敢死死盯着那张宣纸上大小不一的容字,殊不知如果容昭只需稍加细看,鬓边通红的双耳就会出卖了他。 “这里有些字帖,得空可以挑些出来练练。既你说你识字都是你娘教的,相信她也是对你抱了指望的。”容昭走到架子边上随手拿了几本字帖,“况且我身边的人,字总不能写得太丑。” 戚冉看着容昭的身影,黑眸闪烁不定,半晌才语气极轻道:“从未有人如此用心教过我。” “你说什么?”容昭抬头看了一眼外面,并没听清戚冉的话。待他再回头想再说点什么,只见盛春脚步匆匆从外面跑了进来报,:“少爷,乔阅回来了。” 容昭闻言后随即把手里的东西放下,似已等着这个消息多时,眼眸中闪烁着散发出凌厉光,整个人全然不复刚刚的慵懒和散漫,道: “人在哪里,让他马上来见我!” 第8章 第 8 章 自容昭十八岁接任军备监制之后,就因试验新火铳常年在军营与一些卫所兵打交道,那些兵油子不论明面上的阿谀奉承还是私下的偷摸耍懒,他都早已领教过并且把他们的心理得透彻。 在校场上的训练偷懒对这些人来说已是最不值一提的事。即使是兵临城下,不得不上阵杀敌的紧要关头,在城门下上马拿刀逛一圈就往回跑的人也是多不胜数。对于这些兵痞子,如果带他们出征,无疑除了浪费朝廷军饷之外并无任何其他用处。 容昭并不想把命交待在这些人手上,所以他私下让乔阅去找了袁封。 乔阅回府后还没来得及去洗把脸换身衣裳,就风尘仆仆地急忙前去向容昭禀报。乔阅刚推开房门,就带入了一阵寒风卷散了满室香气。时隔半月,初冬才刚至,容昭便已裹上狐裘。乔阅见容昭脸上比半月前多了好几分倦容,脸上也无几分血色,然而此刻的神色却异常清明。 乔阅对容昭躬了躬身,道:“少爷,你吩咐我的...” 容昭打断了给乔阅的话,向他递去了一杯刚晾好的茶水,“先润润喉咙再说。” 戚冉刚看到容昭通报的神色,就知乔阅说的必定是要事,容昭还没开口,戚冉已手脚麻利地在一旁给容昭房间的铜熏炉添足了檀香木,继而转身退下。 乔阅一路赶回来看上去也是渴狠了,猛地灌了一大口,片刻后清了清嗓子,回头看到房门已关紧,才道:“少爷,你之前吩咐让我跟袁大人跟进的事,这边已经办妥了。” 容昭道:“袁封那边怎么说。” “之前你在金陵时发的那封密信,袁大人当时收到就已经立马开始私下帮你找了。说的当时你在信中再三叮嘱不能声张,所以颇费了一些周折。” 乔阅从袖口处把名册拿出,道:“这里是三千人的全部名册。这些人都是按你之前书信所要求的找的。袁大人说因兵仗局的铜矿目前有一部分是在磁县那边开采,所以这次他找来的大部分是从那边来的矿工。” “磁县?” 乔阅点点头,道:“袁大人说他之前曾去过那边视察,那个地方民风彪悍,这次找的都是愿意为钱出力的人没有其他多余心思的人。” 容昭接过册子,修长的手指一页一页细翻着,道:“底细都摸清了么?” 乔阅道:“摸清了,大部分是那边的矿工,有一些是他们当地的乡老推荐,也有一些是他们自己自愿带上亲属一起过来的。还有极少部分是符合标准的卫所兵。都是家底干净的人。” “卫所兵有多少?” “不多,大概十中占一,全部都是袁大人推荐的。这些卫所兵除了个别几个的资料归档在兵部处,其余人我都按户籍一一检查过,没有官员亲友的子侄在其中。” 容昭点了点头,放下了名册。道:“这半个月你在西营那边观察下来觉得如何?” 乔阅道:“按您之前说的,以扩大造新试验场为由,把这些人拉到了西营那边做了一段时间日工。这段时间我都每日盯着,那些会躲懒耍滑头的或者是不服管教有恶习的,都在这段时间找了由头筛出去了,余下的基本都是心思比较简单的。” 容昭拿起白釉竹节壶又往乔阅的杯子里添了些茶水,道:“这样看来此事还算顺利。” 乔阅听出容昭的语气,从刚进门到如今神色也终于彻底放松下来,道:“朝廷军中的编制本就有空缺,外加如今我们这次只要三千人,我们把多出来的那部分军饷发给给他们,等于他们能拿到的就是朝廷卫所兵的两倍不止,冲着这个,他们都是愿意的。” “晚点你再让人去给袁封捎个信,让他三天后早上去一趟西营。” 容昭转着左手拇指上的碧玉扳指,起身来来回回走了几步,看着那越烧越旺的铜熏炉子,似又想起些什么,转身看向乔阅:“这段时间你一直在忙募兵的事,这几天得空多休息。此事我交给其他人不放心,后续还需你再多盯紧些。” 容昭回过头,眼中倒映着熏炉里焚烧的火光,又补了句:“之后我身边的事情不要紧的你尽数留给戚冉去做就行,再过几日,就带上他一同去军营。” 乔阅闻言怔了一怔,半晌后,还是忍不住小声轻轻地问了句:"少爷,是打算之后让他...让戚公子也到军营里和这次募兵来的人一同去受训吗?" "不止是去军营。”容昭抬头扫了一眼书桌上戚冉那些歪歪斜斜的字迹,神色晦暗,“只有把他放我眼皮底下,我才能放心。” 乔阅跟了容昭多年,与其说是主仆不如说是亲人很合适。在他心里,容昭从来都是对的。只是这一次,容昭做的每一个决定都让他愈发担忧。 纳哲人虽不比鞑靼与南朝人苦大仇深,但毕竟是异族人,而且戚冉的身份就摆在那里,一个纳哲人进军队会很棘手。 传说中的纳哲人天生不怕火烧,可以在烈火中毫发无损踏火而出,虽然只是无人证实的留言传说,人们对纳哲人畏惧有之,但更多的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排挤。凡事只要扯到家国融合,种族血脉,就不是能一笔带过的关系。 这样简单的道理容昭不可能不知道。 容昭似没看到乔阅眼中的忧虑,渡步又去窗前。一场病后让他身躯看上去更薄,但身姿依旧是挺立的,此时的容昭似一株青竹伫立在窗边。 只见他一直地盯着戚冉和府中众人在冬日的暖阳下搬着书忙碌的身影出神,许久没有说话。 正当乔阅迟疑了片刻,忍不住想在开口的时候,容昭似回过神来,转头看向乔阅,双目对视,只见乔阅所有心思都在那张稚气未脱的脸上写得明明白白,眼底下还有一小片疲惫的乌青。 容昭递给了他一个安抚的眼神,轻轻道:“别的事不用担心,我自会安排好。下去吧。” 乔阅闻言,看着容昭久病未愈的脸,心下不由得隐约泛起些难过。 这些年无论是宫里、兵仗局还是这将军府,这么多年容昭一直在都在凭着一口气在撑着。明明正是大好的年纪,却因为各种原因拖着这么一个残躯病体苦苦周旋步步为营。 但谁都不知道,他还能撑多久。 良久,待乔阅带着疲惫的身躯离开正推开房门时,不道是否他的错觉,他似听到容昭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晌午过后,容昭就告诉盛春说三天后去西郊大营要在那边住上一段日子。戚冉听闻时,盛春已安排人有条不紊地帮容昭开始收拾行装。 容昭虽不喜奢华,但毕竟他的身份就在那里,要说在平日里一点都不讲究那绝对是假的。加之这么多年在生活上事无巨细都有下人细致伺候着,更何况他如今又在病中,真收拾起来还是多少要花费些时间。 这边盛春和府上众人忙着收拾,那边戚冉却在听到消息整个人都心不在焉无精打采起来。一反常态地不是把容昭的衣物配饰分类错,就是把要带去的书籍图稿搞错,弄得盛春好几次气得跳脚。 容昭此时正翻之前的火器图纸,准备把废弃的图稿处理掉。在他第三次捉到戚冉悄悄看着自己又欲言又止继而走开装作若无其事的视线之后,终于道:“你是不是有话要说?” 戚冉明显有些泄气,到底还是不太能藏得住事的年纪,听到容昭开口,终于忍不止说:“你的身体此时并不适合太过劳累。”戚冉忍不住抓了一下头发,声音不自觉放低,喃喃道:“我的意思是,即使你要去,身边也要带上能照顾你的人。” 容昭明显没想到戚冉会来这么一句,听他这话一时间有点摸不着头脑,“那你说要带谁,盛春吗?” 正逢此时盛春推开门,端着热气腾腾一碗药走了进来,那药味随着门外的寒风,一下子就扑面而来。 戚冉这段时间一直在容昭身边,虽说那些汤药一直都是盛春伺候的,但是今晚呈上来的,他一闻就觉得味道不对。往日容昭的药虽不是每次都由他经手,但是容昭喝的时候他好几次在旁边候着,那药闻起来是有股淡淡的酸涩味,而现在盛春拿上来的这一碗,少了那股酸味还有股腥味,颜色看上去也更浓稠。 戚冉盯着那碗药,皱了皱眉,神情也变得狐疑,“这药的味道,闻起来和你之前喝的不太一样。” 一旁的盛春闻言,有些紧张地看向容昭,正要开口,只见容昭挥了挥手,示意盛春把药放一旁晾着,“你莫不是属狗吧,鼻子这么灵。” 容昭的这天的心情明显不错,说完还嘴角微微上翘笑了一下,“这不是今天宫里来的太医开的新方子么,没准把这碗药喝完我就好了呢。” 戚冉愣了愣,刚到嘴边的话看到容昭这一笑似乎便忘了。容昭极少有如此轻松愿意和人说笑的时候,且病中的容昭明显少了往日在人前表现出的疏离感。 此时他的长发也只是用发带松松绑着,整张脸的轮廓都露了出来,眉梢上扬似笑非笑地看着戚冉。戚冉本来还要再问些什么,容昭已拿起那碗药喝了下去,也不怕苦,末了也只喝了几口茶水漱口。 可能是因为热的,一碗药下去容昭脸上明显多了些血色,“盛春还是要留在府里,府中上下事还是要有人打点。况且军营不比其他地方,身边的人我带上乔阅和你两个就够了。” “你要带我一同去吗?” 戚冉病愈后的身体恢复了少年特有的硬挺强壮,纳哲人的血统让他的五官异常立体分明,好像只要靠近,都能闻到他身上蓬勃的气息。 说话间容昭一直抬头看着戚冉,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戚冉仿佛比他们刚见面的时候长高了一点。 容昭道:“怎么,你是不想去吗?” 想到今天戚冉各种反常,容昭以为戚冉是因为要去军营和面对众南朝的士兵一起心下抗拒,琢磨着该如何说:“如果你...” “不是!”听了容昭这番话,戚冉一下子就恢复了神采,深棕色的瞳孔亮晶晶的,语气间完全有着没有掩饰的高兴和雀跃。 “无论去哪里,只要能跟在你身边,我都愿意。” 第9章 第 9 章 三日后,容昭出发去西郊大营。 容昭的行踪一向成谜,在京中无论是京师兵仗局还是兵部衙门和工部衙门,又或者是边郊的试验场和军营,只要他觉得需要他可以马上动身且畅通无阻。所以这次要去西营除了提前告知袁封外,没未向其他人透露出丝毫风声。 时辰太早,天还是灰蒙蒙一片,几乎没有一丝光亮透出。乔阅打着灯笼送容昭出门的时候他明显还在犯困,脑子昏昏沉沉的不太清醒,人也不太精神。 为了保证容昭不会吹到一丝一毫这清晨的北风,戚冉早已在容昭出门前用防风的料罩把马车套好,马车内则铺好了厚厚的毛毯,备好了暖炉,容昭上马车后只觉得暖和,不一会又开始迷迷糊糊打起瞌睡来。 戚冉看着昏昏欲睡的容昭,把早已暖好牛乳酥醪放在容昭手中,容昭接过喝了几口,唇色也红润起来,裹在那毛茸茸的裘狐里下巴尖尖的,一张脸精致得让他看起来越发像个养尊处优惯了的少爷。容昭这副毫无防备的样子让戚冉不由得多看了几眼,片刻后又不自觉别过了脸。 戚冉心里想,这皇宫里来的倒不全是坏人,最起码太医的医术还是一等一的。自那日太医院的张城来看了容昭,连着喝了三天的药下去,容昭的原本苍白的脸色肉眼可见地好了起来,虽然气色并不是上佳,但明显已比之前病得气若游丝的样好得太多。 清早西郊人迹罕至,待容昭马车来大到营门前,天色也不过微微亮。下了马车的容昭被这迎面吹来的冷风瞬间清醒了不少,容昭紧了紧衣领,还没来得及入内,就不偏不倚正好撞上了负责运送火铳到西营周焕。 此时的周焕正顶着一对黑眼圈哈欠连天等着最后一批火铳入库。走在前面提溜着灯笼的乔阅,摇晃的火光把他的影子拉得长长的,周焕见到正想挥手和乔阅打招呼,下一瞬间就猛然察觉不妥,等他反应过来为什么这个时辰乔阅会出现在西营,还那么凑巧会和他碰上的时候,身穿皮裘凤目生威的容昭已款款朝他这个方向走了过来。 周焕的脸色彻底变了,以至于乔阅手上的灯笼把容昭的脸清晰地晃到他面前的时候,周焕一下子就恍然大悟为什么昨日白天接到调令后左边的眼皮子一直猛跳,外加昨晚整个晚上都噩梦频频。 原来是这位祖宗啊! 容昭自然不知道周焕心里上演的种种戏份。他从大门远远走来时,便瞧到周焕三魂不见七魄一副失魂落魄的样,整个人懒懒散散,一如既往地丝毫没有一个武将该有的样。容昭见状也没怪罪,反而还颇为客气地笑着对他打了个招呼: “周参将许久不见,别来无恙。” 周焕顶着他的黑眼圈,抬头看到容昭这副皮笑肉不笑装模作样的样,只觉头皮发麻。 半晌,周焕似终于回过神来,看得出调动了脸上所有的神经才勉强摆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硬是开了口: “容大人好。别来无恙啊哈哈哈哈。” “好说。”容昭迎着周焕的目光,笑意更盛: “几年过去,周参将倒是一如往昔。” 当初周焕之所以跟了章玉去浙江抗倭,全是因为他老头子贴了脸去求人,想的是把周焕塞进去队里随军去历练一番。周焕的参将是世袭来的,他家往上数都是武将,也当镀个金,之后回到京中想再往上走有军功在身,即使开口求人也能硬气一点。 严格来说周焕并不算是一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相反在京圈那批同龄的武将当中,周焕已经算是相当不错那类。他脑子灵活,吃喝嫖赌那些恶习一概不沾,且从小精通地理,这一点如果上到战场上其实是很有优势的,唯一一些缺点也不过是天性好玩懒散一点,这本也是被宠出来的少爷脾气,不算什么大事。 毕竟寻常人家家境好点的小儿子都被捧手心上的时候他已经随军出征了,也不搞什么特别待遇,横看竖看,都算是很不错的人了。 偏偏他遇到的是容昭。 彼时在浙江的时候容昭比现在年纪小,眼里更是揉不进一点沙子。一个严肃固执,一个年少气盛,偏偏就这样两个人在那种军规森严不能出一丝差错的地方撞上,一个参将一个监军,两人能发生多少摩擦也就不奇怪了。 乔阅手上的灯笼把周焕的脸照的一脸惨白,就在周焕满脑子不如当初在浙江抗倭的时候死了好歹还有一个为国捐躯,总好过死在这貌美心黑的容大人手上的想法在脑子疯狂环绕的时候,远处的刚来的袁封看到这他们三人的身影,也走了过来。 袁封道:“这里风大。你们怎么就杵在这里聊起来了。” 容昭淡淡道:“这不是太久没见到周参将,迫不及待想和他叙叙旧么。” 袁封那老好人的性格和谁都能搭上几句话:“许久不见,这次辛苦周参将帮忙把火铳押送到西营。” “哪里哪里,分内之事分内之事。” 袁封本想和周焕多客套两句,但周焕整个人魂不守舍,很明显一点都不想与他们再多说半句,袁封只得说: “你还在病中,别站在又吹出个好歹来,先进屋。” 周焕听到这句话眼中似恢复了神志,马上接道:“对对,容大人的病刚好呢,可别站在这风口了。我去重新清点一次火铳的数量,你们进屋慢慢聊啊慢慢聊。” 话音刚落,只见周焕对容昭和袁封躬了躬身,便脚下生风似的溜了。 只见乔阅和容昭低语几句,得到容昭的示意,也跟着往周焕那个方向去了。 袁封看到周焕的身影,转头又看了一眼容昭的表情,心下了然。 “你又吓唬他了?” “哪有。” 自那日在兵仗局后,袁封便再没有和容昭见面,时隔半月,袁封也听到宫里宫外在传容昭的病情已到一病不起的程度,奈何诸事缠身,忙里偷闲有两次上门想探视,都被告知容昭服了药在休息,只得作罢。 “走吧,先进屋。” 容昭点点头,两人刚走几步,袁封就看到有个高大的身影往他们走来。刚戚冉眼见容昭与周焕站在风口出说话,怕容昭好不容易养好一点的身体又受寒,便折返在马车上拿了件一早备好的大麾,此时匆匆跑回容昭身边帮他披上。 容昭默不作声地由着戚冉帮自己把衣服披好,戚冉这些举动显然已经熟稔得习以为常,容昭淡淡道:“你等下先到门外候着。” 袁封看着眼前容昭身边这个护卫明显非常面生,往前仔细一瞧,发现这个和容昭差不多等高的少年年纪最多不过十五,轮廓深邃身姿挺拨,更重要的是眼中的锐气让人不敢逼视。纵使袁封不和容昭一样常年和军营里的人打交道,但他在地方各处和兵部见过的武将也不少,这满身的肃杀之气,分明是在战场上的血海中厮杀过的人才会有。 最重要的是,这个人居然是个纳哲人。 容昭心里还想着刚刚见到的周焕,并没有注意到袁封若有所思的表情,两人只默默走进了屋内。 进了屋后容昭并没有和袁封客气,只见他径直地把那日乔阅给他那本募兵的名册拿出,翻开第二页上参将那一列,单刀直入指着向袁封一字一句问道: “他为什么会在这里?” 袁封自然知道容昭说的是谁,轻咳了一声,似早有预料,道: “这次你出征鞑靼,需要对那边的地形环境熟悉的人。周焕在去江浙之前,曾随军出征过鞑靼,对当地的气候和习性都有了解。我知道你不喜他的性子,但是他确实有经验。” 容昭对这个回答明显不满意,道:“有经验的不是没有,为什么就必须是他?” 袁封苦笑,“你知不知道你的要求有多苛刻。勋贵人家的不要,年纪太大的不要,而且你容小将军在浙江那战后名声都变这样了,卫所兵不比其他,你以为他们之中又有多少人愿意性命都不要就为了那些个银子跟你。” 容昭也不拐弯抹角,只盯着袁封,一字一句道:“为什么必须是他?” 眼看容昭要一问到底,袁封心知是糊弄不过,深深叹了口气,老实答道: “周焕家的老头子拜托的,他哥周昶今日刚升上去做了禁军的统领,我推不掉。” “我说了不能招有这些沾亲带故的人,更何况是他。”容昭一贯不会在袁封面前多加掩饰,“如今连你也开始往结党这条路上走了。” 袁封愣了愣,明显没想到容昭会这么想:“你知道我从没有这个意思。我只想着你这边手下毕竟还是有卫所兵,而这些人你总不能让外面招来的人来管他们。而且兵部的关系需要周旋,也好为江南制作所那边打探消息。他们开到口,周焕也不是什么十恶不赦之人,我才应下了。” 这番话说得滋滋真切,容昭听了之后当下就意识到自己刚刚的话错怪了袁封。先不说这段时间袁封帮他做了这么多,且就如袁封所说,他和周焕不是没有接触过,周焕并不是什么大奸大恶之人,在他眼皮底下更翻不出什么风浪,在这个节骨眼上如果自己再挑刺,实在是说不过去。 容昭想到这里把脸一偏,点点头:“按你说的办就是了。” 看到容昭愿意答应袁封也松了口气,正想说些什么突然看到外面守卫来回走动的身影,想起刚见到那个纳哲人,问:“你身边那个就是之前在你府上把冯五打伤的那个纳哲人?” "嗯。" 袁封低头喝了口茶,道:“换个人吧。他这样在你身边和你进进出出,太招眼,” “我打算把他放在这边,之后他会随我一同出征。” 这下子袁封彻底懵了:“你说什么?” 看着容昭那副认真的样子,袁封确定容昭不是随口说说,“如今正是多事之秋,你知不知道这样做会带来多少麻烦?” 容昭看向窗外,淡淡道:"一个纳哲人算什么,比这更大胆的事我都做了。" 袁封急着追问道:“你究竟还做了什么?” “当时之所以叫你帮我募兵不要大张旗鼓,是因为当时,皇上并没有下旨意让我出征。旨意是在我回京之后求他下的。” 也就是说当时容昭当时让袁封做的,是私下募兵。 “明夷!” 袁封本还想说什么,到了嘴边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此刻他只觉得遍体发寒,嘴唇也跟着微微发抖。他定定地与容昭对视,似从来都不认识他这个人一般,神情复杂得难以言喻。 容昭冷静地看向袁封说:“我从没有要害你的意思。你我之间所有事都有书信为证,可以证实你当时确实是被我所骗,你毫不知情。外加现在京师和江南这两处的兵长所都离不开你,万一之后皇上怪罪下来,我以性命担保,此事也绝不会牵连到你。宁致,你信我。” “你知道我在意的不是这个!”袁封听完容昭这番话,心下更急了,只觉口干舌燥不知道该从哪处说起,站起身来来回回走了好几次, “明夷,你究竟知不道你自己在干什么,你这样做究竟..究竟图的是什么呀...” 第10章 第 10 章 容昭并有回答袁封,一时间二人陷入了长久而焦灼的沉默。 良久,容昭终是开口了:“无兵而议战,亦犹无臂而格干将。”容昭没有避开袁封的目光,眼中毫无波澜平平地和他对视:“当初章玉在江浙能赢,靠的是不只是火铳,最重要的是他在江浙一带募兵回来的人,他练出了一支只听从于他的军队。” 袁封自然明白。当初朝廷国库空虚,继续重新开通海上贸易,以往丝绸、茶叶、瓷器这些东西通过海上运出去,每年都能为朝廷收回大量的白银回来。但自从倭寇在江浙一带盘踞,筑垒固守,这朝廷海上的生意也不得不停了。朝廷缺钱,在当时那个节骨眼下什么都是虚的,唯有尽快把倭寇击退把银子赚回来才是实打实。 袁封凝神,拿起桌上早已凉了茶水猛喝了一口,让神志稍稍回复了清醒。 容昭又道:“章玉深知朝廷的卫所兵和客兵的弊端,所以当时特意求了懿旨,又亲自去了义乌一带去募兵。也正因如此,才有了第一次让士兵上战场使用大批量的火器与兵器结合的后话。”容昭低头转动着食指上的竹节戒指,若有所思道:“打仗最重要的,不是兵器,也不是火铳,是用武备的人。” 袁封道:“你想把当初在江浙章玉募兵那一套法子重新来一次,你大可以去求圣上的旨意。既然皇上能允你出征鞑靼,断也不会阻止你募兵。” 容昭不为所动地看着窗外渐渐变亮的天色,神色愈加晦暗。袁封自然不知道当初容昭这道出征的懿旨是怎么求来的,想到赵徽,容昭言语间也变得冷漠:“如你说的,皇上迟早都会答应,那先做和后做又有和区别。况且你也明白,鞑靼随时会再次进犯,我当时又在金陵,朝廷已经没时间了。” 其实容昭并非不知道自己这番话诸多漏洞,但是最真实的理由他无法向袁封说出口。 “这此出征对你来说就这么重要吗,重要到...重要到你可以连命都不要?”听出容昭话中的敷衍,良久,袁封还只开口问出了这一句。 容昭恍若未闻,走到窗前把窗拉开了一点缝隙,京郊冬日特有的煤炭渣滓味道一股脑地涌了进来,这股熟悉而刺鼻的味道让人一下子恢复了些许清明。旭日东升,不知不觉间天色已经渐亮,校场上已响起士兵早上训练的金鸣之声。 “风停了。看来是个好天气。”容昭把头偏了一侧,有意忽略了袁封的视线,淡淡说了句: “走吧。” 袁封见容昭此番模样,已知再深追下去只会让双方难堪,眼看容昭和他径直往前,他竟看到容昭的眼里掠过一丝恨意。当他想再看清时,容昭已先一步推门扬长而去。早在屋外守候已久的戚冉看到容昭出来马上迎了上去,见容昭面色不虞只默默一言不发地跟在跟随他身后。营中的号角声越来越响,袁封只得跟随他们脚步三人一前一后地往试验场方向走去。 如容昭所说,这天确是试火铳好天气。万里无云,随着东边升起的太阳越来越亮,清晨的风也渐渐式微。 随着容昭和袁封到场,火铳试验的场地皆已布置完毕。在营中西则的一处偏僻之地,早已建好防风的厚重土墙作为靶挡。 火铳的现场试验极为严谨。试验新型火铳,在场必须有专门负责试验火铳的神机营士兵,和兵仗局的工匠一同前来,另还有兵部的人专门负责记录每一支火铳的实验结果。这些人不多不少都忌惮着容昭身份。以至于当众人看着面带病容身形瘦削的容昭来到试验场,原本还有的零星交谈一下子戛然而止,偌大的教场上顿时鸦雀无声。 此时乔阅已和一众神机营的士兵把周焕押送来的火铳一一检查,并详细按火铳上的编号记录了每一支铳管是否符号标准,包括铳管通体是否笔直,有无裂痕,以及照门准星是否牢固。 乔阅上前,将登记的册子交给容昭,道:“大人,属下已与神机营的士兵对周参总押送来的火铳全部检查完毕。包括铳管通体是否笔直,有无裂痕,以及照门准星是否牢固。并按火铳上的编号记录全部登记在册。”乔阅在初升的太阳照耀下散发出少年士兵特有的蓬勃朝气,“周参总押送来的这次掣炎铳一共五百二十支,之前我们报给兵仗局是五百支,余下的二十支是拿来替补的。属下已经全部清点过了。” 离容昭不远处一字一排开的一组十个士兵早已准备完毕。他们按照每隔三丈,一批一字排开共十个手持掣焰铳。考官和工匠已在安全区域候着,身披棉甲的草人作为靶子按照吩咐设置妥当,前方的勤务兵已确认挥旗示意射界清空,所有人已退至安全线后。 一切都已有条不絮全部准备完毕,只等容昭一声示意。 容昭抬头看了一眼苍穹,目光凝在无尽的蓝天,此时正好一群大雁掠过: “可以开始了。” 随着在容昭的一声令下,一字排开的一组十个士兵按照火铳操作流程,有条不絮地将从药罐中将火药倒入了铳管,每一个人都熟练得像练习了上百次,将弹丸塞入铳口,继而倒入少量引药,最后将点火绳固定到龙头的夹钳上,扣动鬼头。 每一轮结束,勤务兵举旗示意后,每个靶都会有相应的士兵前往去检查命中的情况。三发一中即为及格。 一旁的考官在工匠和考官会将每一支火铳编号,经手的工匠姓名,测试的日期和精度的评价都详细的记录,并把每支火铳的弹点分布都记录了下来,以用来评估新火铳的精度和稳定性。 前六轮试验都非常顺利。以至于当出现第一支掣焰铳炸膛场上的医官和大多数人都一下子被巨大的声响吸引了注意,并没有立刻反应过来。炸膛的掣焰铳是最右侧倒数第二位的士兵所持。当掣焰铳在第二发声音响起后,他手上的铳管突然炸膛,那卫兵胸口和右臂几乎瞬间,被火药的渣滓和炸裂铳管击伤, 在场的人,只有戚冉一个从未遇过这种情况,因他从没见过火铳,而且从第一轮开始时就已被掣焰铳巨大的威力所震惊,更不懂何谓炸膛。所以当他听到那火铳炸膛那大得让人耳膜一震的声音时,脑海久违地涌现曾在战场上听到类似的声响。 以至于身体觉察危险的瞬间的当下戚冉没有任何思索便一下子冲到容昭面前用身体把他护住,并直接把容昭整个人扑倒了在地上。 一切事情都发生得突然。场上众人都在留意炸膛的火铳和士兵的伤势,大多数人并没有留意到发生在一边的这个插曲。被戚冉力气大,被扑倒的容昭身上沾满枯草,被一旁的袁封扶起,此刻的容昭既恼又气,正欲开口,袁封的声音已经在一旁响起: “你这是要干什么!想把你主子推出去送命吗!”不知为何,一向好脾气的袁封此看到手还扶在容昭腰上的戚冉,不由得震怒地超戚冉大声呵斥起来。 戚冉看着盛怒中的袁封和紧皱眉头的容昭,此时的他还紧紧抓住容昭的衣袖没有放开,两人的话仿若未闻,喃喃道: “那声响,像极了红夷炮...我.我以为...”戚冉抬头看了一眼周遭众人与他截然不同的反应,明白自己的冲动很可能会害到容昭,“幸好,幸好你没事。” 容昭看到戚冉通红的双眼里有无法掩饰的惊惧,一下子想起戚冉那时候和自己说自己族人多次与鞑靼交战一事,在此之前他从没细问,如今突然想来当初上战场时戚冉应该也不过十二三岁的年纪。 袁封死盯着眼前的戚冉,不知为何只觉容昭对这个近卫过于宽容,让他心中莫名厌烦,对着容昭沉声道:“先去验药。” 容昭离那炸膛的火铳不近,自然不会因为戚冉这一推就被殃及,容昭抬手制止了袁封,“我没事,先去验药。” 袁封强压着心中的怒意,往那个伤势的士兵用过的火药桶里抓起些许火药,放在手心点燃。两人肉眼可见地看到那火焰呈蓝色且燃烧得极快,基本没有多余的残留物。 容昭会意,立马转头看向袁封:“不是火药的问题。” 袁封拍了拍手上的火药渣,面色凝重地点了点头。火药的质量稳定,极大的关系到火铳的使用和性能,这也是这么多年来只要是容昭设计或者改造的火铳,只要可以批量量产,火铳里的火药都是由袁封经手过的,多年来从来没出过差错。 容昭思索了一下,眼中很快恢复了一贯的从容,只见对一旁不远处登记的卫兵吩咐:“记录炸膛火铳上的编号和找到经手的工匠,看看他还经手过哪一支火铳,经他手的全部一一重新做一次检验,结果呈上来后,剩下的火铳找个时间再验。” “把铳管的火药残渣清理干净。擦干上油后入库吧。”容昭冷静道:“通知各组的人吩咐下去,五天后是火铳兵的选拔,和他们说选上的火铳兵军饷比其余兵在多加一两银子。有擅长射箭的好手也可以去报,选之前让他们到靶场上先试一下,有好的你直接记下就是。” 一直跟随着容昭的戚冉一直他怔怔地看着前方的一个个标红的靶心,藏在衣袖下的手紧握拳头,似下定了某种决心。此刻听到容昭这番话后心里似突然眼前闪过了一丝带上狞意的光,他看着前方的一个个标红的靶心,藏在衣袖下的手紧握拳头,似下定了某种决心。 容昭点点头,本打算径直与袁封往,走了几步才发现戚冉并没有像往常一样紧跟在自己身后,回头才发现戚冉还脑袋耷拉着站在原地,眼中还有些失神,怔怔地注视着前方的一个个整齐标红的靶心。 容昭沉默片刻,往回到了戚冉身边,然后抬手轻轻拍了一下戚冉肩膀。 “走吧。” 第11章 第 11 章 火铳试验的意外并没有打乱容昭的原有的计划后节奏。 然而戚冉却一改常态地没有跟随在容昭身后,他对上了容昭的目光,深深凝望着容昭的漆黑的眼睛,这是他第一次如此近与容昭对视。 戚冉道:“我想去参加火器兵的选拔。” 众所周知容昭对火器兵的要求极高,而且一旦选定都不能更换。他身边的一组暗卫,包括乔阅,全是用火器的好手,而每次的火铳的实验,均是由他指定的一支固定的军队去操作。 容昭问言愣了一下,脸上露出鲜少有的疑惑神色。戚冉这番话说得坚决,让一旁的袁封都停下脚步转身望了过来。容昭想起之前戚冉和冯五在府中打斗用刀的那个气势和狠劲,开口便道: “你不适合。” 戚冉往前了两步,视线并没有离开容昭:“纳哲人皆精通骑射。” “这与你是否擅于骑射无关。” “我想试试。” 容昭语气和态度一下子冷了下来,一字一句道:“我只说好的弓箭手可以优先,但并不是一定弓箭手就能用在战场上用好火铳,如你所见,火铳的危险性和可控性与弓箭比都有很大区别。”容昭盯着戚冉:“更何况,你无论对火还是火铳都异常敏感,我不认为你可以用好掣焰铳。” “这掣焰铳是你设计,我之前已经在府中看过这支火铳的设计手稿无数次,这支火铳的每一个零件我都熟悉。” “手稿的设计和实际的操作完全是两回事,你根本不知道...” “我知道。”戚冉一反常态地打断了容昭的话,道:“火器兵规定无论在任何天气,都需要能完成其中复杂的装填步骤,其中一组动作就有二十多个,而且一刻钟内至少需有响起三次铳响才算符合标准。”戚冉的态度固执而坚定:“我还知道这个是非常需要配合的一个兵种,无论何时何地,临阵前铳手绝不能在先锋队前开枪,因会打乱全队的节奏,战场上丝毫的失误,都会害身边的人丧命。” “这些我都知道。”戚冉似无论如何都想一试,他身上那股独有的执拗,在一旁的袁封看来尽是不知好歹和狂妄,但在此刻的容昭眼中看到的却是少年蓬勃的朝气和野心,恰如此刻正午的日光一样,耀眼得让人无法忽视。此时的戚冉静静地和等待着容昭的回应,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干净至极,不过短短一段时间,二人的距离不知何时好像已经拉得越来越近。 “我之所以说这些,只是想告诉你,这些并不是我突然心血来潮,我想把掣焰铳练好。” 容昭别过了头,戚冉看不到他此刻的神情,只见容昭环视一周,看着已经把火铳试验完的火器兵正有条不絮地把已经记录好的掣焰铳按编号装箱微微出神。冬日的暖阳挥洒在容昭瘦削的身躯上,半晌,只见容昭又重新折返刚才的方向走去。 “过来。” 只见容昭快步往刚才火铳的试验点走去,在正准备乔阅面前一个准备封箱的箱子里的随手拿起了一把掣焰铳,递给了紧跟他身后的戚冉。 容昭道:“你还记得你当初学射箭的时候先练什么吗。” 戚冉接过火铳,道:“先练空拉,学会如何发力。再练近近距离的撒放,最后逐步拉远距离。” “我只教你一次。” 话音刚落,容昭已又拿起一把火铳,径直走到了白线外,一旁的乔阅看到,马上示意前方的士兵挥动红旗将靶场清空。只见容昭熟练地在一旁药罐掏了定量的火药倒入铳管,随后将弹丸塞入铳口,用搠杖将火药和弹丸捣实后将铳管的尾部的火门盖子打开后再倒入少量引药,继而将点火绳固定到龙头的夹钳上,整组动作一气呵成,与刚刚试验火铳的火器兵的动作相比丝毫不差。 准备好后,容昭左脚往前迈了半步,侧身与靶心同一方向,屏息凝神地将掣焰铳的铳托紧抵在肩窝处,头微微向右侧,眼睛照门和准星都在和靶心的形成了一条笔直的线,右脸向下微侧而右眼紧贴铳管,握住曲手的右手食指搭在鬼头上扣动。 下一刻,西营寂静的蓝天中一记轰鸣声划破天际! 只见前方红色的靶心中不偏不倚,一连三发,全中。 往日的容昭虽说偶尔会在军营路面,但亲手上场手持火铳的容昭,场上的很多人与戚冉一样,都是第一次看到。容昭手持火铳的模样。与往日在人前的淡漠完全判若两人,扣下鬼头那一瞬间的容昭,神情一丝不苟却充满攻击性。远处的靶子变成他眼前的猎物,这瞬间的容昭让人第一次窥探到这个年轻的将军那副冰冷外表下深藏着不为人知的狠劲。 容昭对场上众人脸上各异的神色恍如未觉,只见他示意戚冉拿起掣焰铳,指着每一处零件耐心教导: “左手在前,右手在后。左手的握住铳管下方的护木,这个能帮你起到支撑和导向的左右。右手握住曲手,食指搭在鬼头上。不能只盯着远处的靶心,你的注意力需集中在前方的准星之上,眼睛务必紧贴和右脸紧贴铳托,确保准星在照门的中央。此时你的目标在视野中应该是略微模糊的。” 戚冉按着容昭的教导,把左脸紧贴在铳管上,尝试瞄准前方的靶心。此时容昭放下手中的火铳,在戚冉身后紧握住了他的左手,戚冉骤然失神,本握住护木的左臂仿似触电般抖了一下。 这细微的变化还是被容昭察觉,容昭皱了一下眉头,“忌犹豫,忌急躁。从你那起这把火铳开始,它和你就是一体的,你的一丝紧张或者恐惧,都会通过你的肌肉传递到铳管,导致你的动作变形,你的击发就会不准。” 容昭的声音和气息从戚冉身后传来:“最精准的那一刻击发永远都是在你没有察觉的瞬间完成的。当你向后扣押下鬼头的时候,火绳就回落入药池。” “你需要极致的冷静和耐心,从你握持这边火铳瞄准目标开始,周遭的一切都与你无关,你需要做的就是调整你的呼吸,然后,击发。” 戚冉只觉得整个耳膜嗡嗡的,他的左臂的想尽力放松但此刻就像灌了铅一样无法动弹。他深呼吸了好几下,努力找回了一丝清明的神志。 稍稍冷静下来的戚冉有点意会到容昭的话,“你的意思是练火铳与刚学射箭类似,需要先学会进行瞄准和击发。两者无论无论哪一种,都需要学会从不同角度和距离命中目标。” 容昭道:“无论是火铳还是弓箭,想用好之前都需要重复练上千百次,待你身体握上铳管与拿起长弓一样,会下意识瞄准靶心一击必中的时候,你才能开始去打移动的靶子和敌人。” 戚冉的左手手心已被汗湿透:“我明白了。火铳与射箭的差异在于操作流程和声响的后坐力,但其命中目标的底层逻辑是完全相通的。这也是你说弓箭手优先参选的原因。” 容昭默然,松开了戚冉的手,眼中的情绪变得复杂。戚冉可以从他的只字片语就可以短时间靠自己的操作总结出这些经验,而且最重要的是他说的都是对的。可见他不只是武功高,且善于观察,还会举一反三。 “既然你想学,就去找乔阅吧。他会告诉你该怎么做。” 西郊艳阳温暖而灿烂,给本来萧瑟黯然的冬日带来了颜色。容昭拉开了二人的距离,他看到戚冉眼底中的雀跃,心却一点点冷了下来。 说完,容昭便留下戚冉转身与袁封往兵器室的方向走,戚冉再一次被留在了身后,但这次容昭没有再回头。 从看到容昭抓着戚冉的手扣下扳机的那一幕的时候,袁封的神色就开始凝重,阳光落在袁封脸上的表情让他的表情与内心的想法都暴露无遗,此刻袁封的表情甚至比早上和容昭争执时更加难看。 二人一言不发地走出了西边的校场,各自皆有不同的事情压在心头,良久,终于走到兵器室前。 “你身边这个纳哲人绝不能再留下。” "我之前让你帮忙在江南制造处弄的东西好了吗?" 袁封的生声音几乎和容昭同时响起,容昭似完全没听到袁封的话,神情十分凝重,看着袁封一字一句道,“那东西很重要。” “做好了,你要的那样东西做工要求极高,你外祖父那边收到后只派人回信说打了三个模板才按你要的尺寸做出来,现在已经让人在水路送回来了,你说不能走官道,所以稍微会慢个四五天。” “那就好。” 袁封心头划过一丝两亿,似想起些什么,上前追问道:“那究竟是什么东西。如果是无关紧要的东西,不需要避开官府。” “你之前从来不会问这么多的。”容昭转过头,心下仿佛在刻意逃避一些不愿意面对的事,语气也冷了下来。 袁封闻言却激动起来,停下了脚步,似再也摁耐不住:“我问多一句不应该吗?自你让他跟你回府后便一反常态,我能说服自己你私下募兵有苦衷,你让我偷偷帮你让人造其它火器苦衷,但是你放这么一个人在你身边究竟有什么苦衷,他身上有什么值得你这样手把手教他每日与他寸步不离!” “我在你这里这段时间就没有听到一句实话,我问你多一句不应该吗,明夷,你当我是什么!” 容昭闻言,双眼似结起了一层冰霜,二人在气氛已经焦灼到极点的时候,此时外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打断了二人的对峙, “两位大人,皇上来了!” 两人之间的对话戛然而止,此刻的容昭和袁封两人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只见各自的脸色都变得沉重起来。 第12章 第 12 章 赵徽这次出巡显然是临时起意,并没有大张旗鼓地惊动所有人。过往赵徽不是没有亲自去军训看练兵,但都是提前通知兵部,再由兵部去和京师兵仗局一干人等打点好之后再确定日期,然后浩浩荡荡身后跟着一堆大气心里叫苦不迭但面上大气都不敢喘的官员。绝不会像今天这样这毫无预兆地私下出巡。 容昭眉头紧锁,一旁的袁封更是如临大敌,赵徽到军营巡视这种大事,此前宫里居然毫无风声传出,军中皆无人知晓所为何事。袁封想起清晨时容昭所说私下募兵一事,此刻更是脸色铁青。 二人一言不发匆忙从兵器库折返正殿,还未入内,便在远处看到冯五领着一组暗卫皆已整齐候在门外,众人神情肃穆鸦雀无声。虽说这次出巡赵徽并没有大张旗鼓,但即使是私下出巡,身边伺候的人也不少。整个院子里静悄悄的,即使正午的艳阳都无法穿透被手持绣春刀锦衣卫包围的庭院。 袁封与容昭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二人明显各有所虑。只见袁封深吸一口气缓缓把门推开,屋内铜熏炉内正在燃烧的檀香木香气扑面而来,屋内温暖如春,与门外的寒风呼啸的冬日一如两个季节。 此时的赵徽正手执一本兵书随意翻着,江远正候在一旁小心翼翼地沏茶。因是秘密离宫的缘故,赵徽这天并没有像往日在宫中那样身着明黄色龙袍,这天只穿了一身玄色的长衫,袖口领口和衣裾处绣上了繁密的金丝,,但丝毫没有掩盖身上的帝皇之气,反而更显得剑眉星目,丰神俊朗。 “臣容昭,叩见皇上。” “臣袁封,叩见皇上。” 赵徽闻声并没有抬头,继续翻了一页书,“朕听闻今日有火铳试验,想起你们二人应该都在此处,便想着忙里偷闲过来看看。”看着跪在地上的袁封和容昭,赵徽且并没有让他们起来意思。 袁封闻言马上接过话来:“臣有罪,因不知皇上特意前来,火铳试验刚刚...已经结束。” “是朕来得太匆忙。”赵徽听起来并无太多责备之意,“今天的火铳的试验进行得如何,顺利吗?” 袁封道:“回皇上,此次京师兵仗局总共运来的火铳三千支,唯有一支在试验过程中炸膛,受伤的士兵已带去医治,按例这支火铳工匠经手过的所有火铳都要全部重新再检查一次。” 赵徽左手食指在桌上轻敲了几下:“此事拖不得。” “兵仗局每一支火铳均有编码,臣刚刚已吩咐下去让兵部的人去兵仗局按名单和火器上的编号一一排查。” “都起来吧。”赵徽点点头,话虽是对袁封说,但赵徽的视线却一直没有在容昭身上移开,“你也别动不动就跪了,这地上凉。身子才好一点,别又冷出个好歹来。” 容昭自在金陵回来之后已一个多月没有面圣,此刻听到赵徽的抚慰之言,加之袁封又在旁边,自是一言不发。 赵徽话锋一转,拿起江远沏好的霍山黄芽呷了一口:“倒是你这一病还真是时候,苦了袁封前段时间为你出征的事兵仗局和兵部两头跑,听闻早些日子还为了铜矿的事专门去了磁县一趟,如今又加上火铳排查这档事,确是分身乏术。” 袁封闻言骤惊,心头似被针猛扎了一下,“陛下...” “烫了。” 赵徽不轻不重地把茶杯往紫檀桌上一放,连同把袁封的话一并打断,“怎么,如今连你都不会伺候了么?” 此话一出,袁封与江远二人随即应声双双跪下,江远急急道:“奴才该死,奴才该死,望皇上恕罪。” “做奴才就要尽做奴才的本分,出征前事多繁杂,就别在这边留了。”赵徽语气隐隐透出不耐,摆了摆手,“都先退下吧。” “臣遵旨。” 袁封面如死灰,在赵徽的注视下并没有再抬头去看容昭,只与江远一前一后退出了门外。 屋内的檀香木燃烧得越来越烈,这股容昭儿时起一直觉得好闻而熟悉的香气混杂了赵徽身上龙涎香的味道,此时此刻却让他觉得陌生又喘不过气。 “身子怎么样,好点了么?” 袁封和江远退下,只见赵徽随手打开桌子上一个早已备下精致的食盒,掀开盖子,盒中的九宫格整整齐齐地摆放着各式糕点,榛子酥,牛舌饼,桂花糕。下层还放着一盅早已暖好的汤羹。 赵徽语气关切,仿佛刚才那些对各人敲打的话从未出自他口:“你大病初愈,胃口一定不太好,出行前让下面的奴才备了一些你喜欢吃的糕点,时间太过仓促,只来得及准备这些,过来尝尝合不合口味。” “谢皇上。” 自进门之后容昭就一直一言不发,二人好似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一样。容昭拿起食盒里面的一块桂花糕放入口中,京中入冬,桂花早已落尽,容昭吃着这不合时节的糕点只觉得满嘴甜腻而是食不出其滋味。 “怎么样,还喜欢吗?” 容昭定定地看着盒中的糕点出神,过了片刻容昭才转过头看向赵徽点了点头,赵徽见状,语气也没有刚才那般僵硬。 容昭五官长得极好,眉梢又长,盯着人瞧的时候眼角是有点微微下垂的,斜着眼睛似笑非笑看人的时候其实很有一点风情,又因常年在兵仗局与军中身居高位,清隽的眉目间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之意。 这么多年来赵徽不是没有找过和容昭相像的人。但即使他们再像,也不会有这样的神情。江远为他找来的那些人再聪明再善解人意,都不是容昭。他们不会像容昭那样斜着眼睛似笑非笑看人,不会为了目的而隐忍,更不会无论何时何地在任何困境下都会捉住机会反咬一口。 他们不敢。所以他们都不是容昭。 “刚刚在教场上,朕看到你在教那个纳哲人用火铳。”赵徽起身渡步走到窗外,“朕记得第一次用火铳也是和你一起学的,那时你还在你外祖的厂房偷偷做哑火弹丸给我玩。你还记得不记得?” 赵徽似在忆起一件十分值得回味的事,言语间并没有与过往一样模棱两可,而是任由言语中的情绪毫无隐藏地流淌。 “皇上此次特意前来,未知所为何事?” 赵徽恍如未闻,低声轻叹:“朕当初做得最后悔的事,就是让你随章玉一同去浙江。你这些年,不就是一直仅仅于怀那晚庆功宴上的事吗? 赵徽一反常态地一而再再而三提及过往,偏偏这些都是容昭记忆里最不愿去想的往事,容昭下意识偏过头,冷漠和疏离与赵徽的态度此刻形成了最鲜明的反差。 “过往的事,臣早就不记得了。” “自那日你离宫后朕就一直在想,这些年来无论你想去浙江,想做火铳,还是去辽东,每一件事朕都如你所愿了。朕花了这么多时间。耗了这么多耐心,为的也不过是能让你释怀那晚的事。但是就在刚刚,朕想明白了。” 容昭摸不清赵徽的意图,他本以为赵徽此次是因私下募兵一事前来兴师问罪,而此刻的赵徽更像被不知何事而触了逆鳞。 赵徽往日在容昭面前温柔的面具一点点在瓦解,眼中闪过狰狞之色:“这几年你对朕避如蛇蝎,不是为了出征你不会刻意接近朕,如果可以甚至宁愿一直留在辽东都不愿意回京。就那么一次,你就把朕记恨入骨了,无论朕再为你做多少事,你都不会再回心转意,是吗?” 这样的赵徽太过反常,动物的本能让容昭自觉危险逼近,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几步妄图拉开二人的距离:”“所有事都是臣一个人的错。只是圣旨已下,临阵换将乃是大忌,臣愿意出征回来后一力承担,还望皇上三思。” 赵徽冷笑,走到书桌前紧紧捏住了容昭的下巴,阴恻恻道:“既然当初你在金陵回京苦苦求朕的时候就是为了这个,那今天为何不继续求。” 容昭只觉下颚生痛,正欲开口,下一刻赵徽已经拿起食盒中哪盅所谓的汤羹,不由分说往容昭口中灌了下去。 “谁都有私心,你究竟是为社稷,为朝廷,还是为报私仇,抑或是三者皆有,朕不介意。但是明夷,你这个人是我的,你的心,也只能向着我。” “这碗汤羹,朕来的时候就一直在想,本就该在你在浙江那晚回来的时候喂你喝的。与其让你一直防着我,倒不如一开始朕就把这件事做绝了!” 下一刻容昭已被赵徽用力地推在了紫檀桌上,事情发生得突然,容昭还没来得及反抗,那碗鹿血羹浓烈的腥气在他口腔中弥漫,让他恶心欲呕,更要命的是他闻到喉咙涌出一股浓烈的血腥味。 起初容昭只觉得胃里翻江倒海般难受,但很快,他就觉得全身像被火烧一样,身上的血液在逐渐一点点地唤醒然后沸腾。本来苍白的脸上和唇瓣此刻也显露出不正常的潮红。 “你说得对。朕从来就不是圣人。” 赵徽正居高临下地盯着容昭脸上神色的变化,冰冷的手指一点点从上而下抚摸着容昭眉眼的轮廓,唇瓣,纤细的颈脖。二人的距离过近,容昭腰被紧扣,加之赵徽手指冰凉的触感,让容昭有被毒蛇在身上游走的战栗和恶心。容昭下意识把赵徽推开,但赵徽常年习武,大病初愈的容昭根本不能与之相比比,拉扯间容昭整个人双手被压在两侧,桌上的东西被一扫而下。 赵徽的亲吻凶猛而毫无章法地落在容昭的脸上,那些被触摸过的地方此刻被包裹了赵徽气息的吻所替代,容昭身上的味道混杂着鹿血羹的腥气,让赵徽直觉血气上涌,身下的动作也愈发难以抑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