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初明,雾气遮住街坊,只从其中传来开市的锣声。
    崔疑换上白衣,坐回了他的四轮车里。方才死里逃生,他的嘴巴却一刻也不肯闭上。
    “鹭娘真以为我会信她的话?说不准她是故意要给你姐姐顶罪,好叫我们不要深究下去了。”他一路行,一路念,“虽不知道是为了什么,但你不是也说,她的剑法与你姐姐很像么?或许她们早有交情。”
    穆辞川在后边推车,听得头脑发昏,小声插嘴道:“我倒觉得她没有说谎。”
    “你以为是她先奉命血洗了刑部,而后又投靠沈绣?为什么?临阵投敌,她就不怕被宫里人追杀么?”
    穆辞川看着身前人脑袋上的发旋,喃喃地说:“因为她喜欢他。”
    他并不知鹭娘的身世,可他知道喜欢一个人,是会变得连什么都不怕的。
    “哈。”崔疑不出意外地嗤笑了一声,反问道,“那沈绣又为什么肯收留她?被发现私藏内卫,他也要掉脑袋的。”
    穆辞川道:“因为他也喜欢她。”
    “……幼稚。”崔疑点评道,“一个女人,怎么会比他的生死、前程都重要。”
    穆辞川道:“你也不能断言……”
    “我当然可以断言。你知道为什么?”为表示自己的坚定,崔疑将轮椅调转过来,直视着穆辞川,道,“因为她不漂亮。”
    穆辞川愣了一下。
    鹭娘的确算不上什么绝世的佳丽,沈绣如若愿意,身边更不至于缺少美人。他何必只爱鹭娘一个,爱得生死抛却?
    穆辞川本应很清楚这一点的,因为他自己也不漂亮。
    因为他自己也未曾被人肝肠寸断地爱过。
    倒不如说,他自出生便在监牢,见弃于人,暗无天日。而后又被指做灾星,若无阿姊救护,便要糊里糊涂地斩首在狗脊岭上。
    “你就当我没有说过吧。”他躲开崔疑的目光,低声道,“快接着走,沈绣的追兵就要到了。”
    他上前要推轮椅,崔疑却不肯动了。因为他又看见了穆辞川浑身的伤口,血花像铁锈一样,遍布在他的玄衣上。
    伤势不重,却叫崔疑的面色变得更加阴沉。
    他张开手说:“拿来。”
    穆辞川愣道:“拿什么?”
    “兵符。”崔疑道,“带在你身上,打打杀杀的,容易有失。”
    他说的在理。穆辞川只好掏出随剑一起从鹭娘手中拿回来的兔符,递给他。
    崔疑拿了符,就唤:“那个殷多少来着。”
    殷二十七自出了石阁,就一直远远地跟着他们。此时听到了传唤,不知道是从哪里闪出来,捏着手站在穆辞川面前。
    崔疑晃了晃手中的兵符,道:“看着我。”
    殷二十七看一眼兔符,又看一眼穆辞川,只好扭过身子来对着轮椅,脑袋垂得更低了。
    “我问你,”崔疑盯着那个落花般细瘦的青年,眼神非常冷,“今日是谁命令你闯入石阁,给我们添乱的。”
    “是……”殷二十七的脸腾地就红了,支支吾吾地道,“是我自己要去的……我想帮帮主人……”
    “啪”地一声,崔疑把兵符拍在轮椅的扶手上,呵斥道:“无令而擅为,放在南衙是什么罪过?”
    若他没有以身犯险,穆辞川就不会为救他而受伤。殷二十七也想得明白。
    他怔在原地说:“我、我……”
    “这还不算。”崔疑接着道,“我们在阁中所谈,全是衙署机密,却都被你听去了。你打算怎么办?”
    殷二十七的眼睛里已闪着泪光,他直愣愣地跪下来,阖首道:“我听公子发落……”
    “本事没有,死罪倒是一桩接着一桩。也罢,形势紧急,不同你计较。”崔疑顿了片刻,又冷声道,“为防走漏风声,你就自己把舌头割下来吧。”
    “是……”殷二十七的眼泪嗒嗒地向地上落,他抽出柳叶窄刀,没有半点犹豫,便将刀刃探进嘴里。
    “住手!”穆辞川在此时赶上前,一把夺下殷二十七的短刀,又一把,从崔疑掌心里把兔符抢了回来。
    他伸手扶起殷二十七,又从自己的二十两银钱中捡出一锭,连同兔符一起交到他手里,说:“你自己走吧,想去哪里都可以,不必再跟着我了。”
    殷二十七没有接,他抬着那双湿润的眼睛望着穆辞川:“我什么都不说出去,主人不要赶我走。若就这样回去,我会、我会……”
    他没有再说下去,穆辞川却也大概懂了。禁宫里一个小卒,败事而归,指不定会遭受怎样的惩罚。
    他只好道:“你真的不肯走?”
    殷二十七使劲摇头。
    “那好吧。你先退下去,有需要时,我还用兔符唤你。”
    殷二十七点点头,扭身钻入了晨雾里,没过多久,远处的高楼顶上便像开了一朵小桃花一般,露出一个淡粉色的身影。
    穆辞川又看向崔疑,道:“他若出事,算在我头上。”
    崔疑瞧他一眼,道:“他连累你受伤,你还向着他说话?”
    穆辞川淡淡地道:“我只是不想因为怕被人害,就先把别人害死了。”
    崔疑冷笑了一声:“你怎么和我哥哥说一样的话。”
    “本来如此!”穆辞川转过身,正色道,“所以他能当上尚书令。”
    “所以他死了。”崔疑的眼底似也有雾气翻涌起来,凉声说,“还株连了我们全族的人。”
    “我又不会株连到你。”穆辞川懒得同他打岔,握着轮椅将他掉了个头,道,“去哪儿。”
    “……东市。”崔疑沉默片刻,幽幽地说,“沈绣这人气性大,近几日少不了派人搜城。我有个朋友在东市做小生意,先去她那里躲几天。”
    他们在雾里又走了半柱香的工夫。直到薄雾褪散,晴光下现出一座早市的时候,穆辞川还在思考,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才肯同崔疑做朋友。
    大概也是个狐朋狗友吧。
    东市毗邻勋贵宅邸,街巷较西市整肃不少,卖的也多是些笔墨、香药,没什么有趣的。崔疑径直引着他走到坊角的一间小铺面前。
    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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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间店面狭窄朴素,门板只拆了一半,内里昏昏暗暗,隐约有叮叮当当的脆响。是间铁行。
    崔疑摇车上前,唤道:“樊姬,出来待客。”
    过了许久,店内的打铁声才停下来,随后未拆的那半边门板便摇了摇,发出几声“吱吱”的娇吟,一片柔软的石榴裙摆像出墙的红杏,从门边探出来。
    是个女人。是个与鹭娘不同的、顶顶漂亮的女人。
    她只穿一件小罗衫,香汗蒸着面上的额黄与胭脂,双足每踱出一步,腰肢便配合着挪捻上整整一个来回。
    她就这么扭着腰走到崔疑身边,长腿一屈,倚在他肩膀上,媚声笑道:“我当是谁,原来是小恩官来了。”
    崔疑也笑道:“我对樊姬有什么恩?”
    “装傻。”樊姬伸出鱼脍般滑腻的手指,在他鼻梁上一刮,“这些年你在我身上花的钱,足可以把这座东市买下一半来,怎么不是我的恩官?”
    穆辞川于是懂得七七八八了:这间铁行背地里其实是个“销金窟”,樊姬是里面的头牌,崔疑则是常客。
    这也不奇,崔疑虽然断了两条腿,别的器件却都还非常健康。只是他出手之阔绰,还是叫穆辞川吓了一大跳。
    他只觉得怀里四个银锭将要不保,赶紧上前拱手道:“樊姑娘,我们今天不为别的,只想投宿几日。你看贵店里还有没有空余的厢房?”
    “空房?”樊姬瞅他一眼,挪近了几寸,故做为难道,“我这里本是做生意的,崔小公子要住也就罢了,连外人也住下,影响我干事。”
    “我晓得姑娘这里是一掷千金的地方!只是手头实在不宽裕……”穆辞川想了想,又说,“二两银子一天房钱,成不成?我不要别人伺候,我还能烧火、挑水,能给姑娘们抬轿。”
    樊姬蛾眉一挑:“什么姑娘?”
    “就是、就是……”穆辞川涨红了脸。
    崔疑望着他,忽然发出一声轻笑。
    樊姬也明白过来,当下把脸一翻,叱道:“登徒子!把老娘这里当成烟花柳巷了!”
    穆辞川的脸就憋得更红了。
    “也不怪他。”崔疑笑够了,扯了扯樊姬的衣袂说,“第一次来此的人,谁敢相信樊姬这样的美人竟是长安城中数一数二的铁匠?”
    “美人怎么不能是铁匠?美人就非得卖身子过活?”樊姬并起两个指甲尖,在穆辞川额心上使劲儿一掐,留下个通红的小圆印子。
    她道:“老娘是龙泉欧冶子之后,若论打铁铸剑,老娘是这一行的祖师奶奶。”
    穆辞川捂着脑门说:“请祖师奶奶原谅,我是听见你们谈花销,才以为……”
    崔疑又不收藏宝剑,为何会在一个铸剑师身上花那么多钱?
    “那也非我一人之力。”崔疑解释道,“近年来刑部拷问案犯所用的工具,什么金瓜、铁鞋、脑箍、铜刷,都是从樊姬处定做。虽说价钱高昂了些,可是成品精巧,犯人用过后,没有一个不招的。”
    他又将头一歪,看着穆辞川道:“把你的剑鞘拿出来,给樊姬看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