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过后,雍京的夜就很长。卯时未到,便连蓬莱宫中也再不见半点日光。
    潘勖跪在长生殿的玉阶前,为栏杆系上更多象征长生的彩绦。
    五彩的丝缕结满门廊,却只衬得殿内更加黑而深邃。
    远处的夜色里似有隐隐的哀嚎,宫犬乍吠了一声,哀叫就停止了,万籁归复沉寂。
    长生殿内,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过了很久,才响起幽幽的人语。那人嗓音虚浮,仿佛已久病缠身,道:“他死了。”
    潘勖停下手里的动作,跪伏于地,幞头后的长带如同一对玄黑的兔子耳朵,软软地垂在两侧台阶上。
    他道:“陛下,三百铁杖,没个不死。”
    殿里人静了片刻,道:“你可知道他为什么死。”
    潘勖道:“因为他害怕。”
    殿里人道:“不错,他胆子太小,刑部的人还没有来,他就已怕得收拾细软想要逃跑。他这样的人,若落在刑部手里,一定会把谢钦的事全说出去。到时候,我们全都自身难保。”
    潘勖道:“谢大人有忠君之诚,然而才疏意广,终究活不长。”
    他话说完,殿内人又咳嗽起来,然后才接着道:“潘勖,你竟敢这样妄议前朝大臣。”
    潘勖那伏成一团的身子忽然抖了抖,发出一串兔子叫般叽叽的笑声,在夜色中听来,让人分外不安。他笑着说:“陛下,小奴不怕。”
    殿里人冷笑道:“连那女人也不怕?”
    潘勖道:“什么都不怕。”
    一粒黑漆漆的东西,忽然从长生殿里滚出来,落下玉阶。
    潘勖没有多看,手腕一扣,将那粒东西握在掌心。
    那是颗通体青黑、错金铭文的铜符,长短不足一寸,雕刻成只黑兔的模样。
    “先帝在时,以青铜虎符调度南衙十二神卫,如今受朕调遣的神卫已寥寥无几,兵符也因与太后属相犯冲,改为兔形。”
    天子的声音中透露出长夜般辽远的悲苦,他似乎咬紧了牙道:“眼下,中书省的谋划败露,她们就将要收网,捉朕这只兔子了!”
    潘勖却只笑道:“陛下以为,兔子很好捉么?”
    天子怔了怔:“你以为不好?”
    “《齐策》有云,狡兔三窟。”潘勖道,“古来骁士猛将,虽有能逐虎过涧的,却不见有人徒手捉住过兔子。要抓狡兔,首先要有猎犬、猎鹰。”
    他顿了顿,才接着道:“而这两样,陛下都已有了。陛下正是猎手,她们才是兔子。”
    殿里静了片刻,天子似乎没有理解他的意思。
    潘勖于是道:“猎鹰出自巴蜀嘉陵江,猎犬现下正拴在刑部侍郎府。”
    浓云散去,天边忽然亮了亮。
    天子道:“怎么不带他们来见。”
    潘勖道:“鹰犬还未驯服,不宜带来惊扰陛下。还望陛下多等片刻。”
    “驯服?”
    “就是杀人。”潘勖又笑起来,“指使他咬死沈侍郎的幕僚,第一给他开荤,第二给谢大人报仇,第三断了他投靠太后娘娘的念想。他便不得不为陛下所用。”
    天子道:“你如何指使他杀自己的朋友?”
    “朋友?”潘勖忽稍稍侧过头来,右边眼珠叫月亮一照,只余一圈绿光,竟是一只假眼。
    “陛下以为,那幕僚是怎样拴住他的?”
    “用骨头罢了。”
    穆辞川推着崔疑的四轮车,低头看着那截月光般青白的颈项,心想若将剑锋架在那里,那人会不会就同自己说实话。
    他张了张嘴,想要再追问一遍,却听见崔疑首先开口道:“还不说?”
    穆辞川终于恼了,把轮椅往前一搡,怒道:“你说你知道阿姊的下落,却不肯告诉我,带着我到处乱跑,还要我说什么?”
    他们自从唬住了祝轻尘师徒,离开了那间破酒垆,崔疑便说要带着他去找阿姊,还以手疼为由命他推车。可是走来走去,也都是在雍京城里逛荡。
    天色一黑,宵禁一到,四周街巷更都是相同模样,不见半个人影。穆辞川实在急得浑身都冒出热气。
    崔疑却似乎看不出他的焦急,手里还端着方才自街边买来的花椒鱼头羹。他回望了穆辞川一眼,向他腰间指了指。
    穆辞川伸手在那里一摸,摸出了自己扎在里衣内侧的钱袋子。
    哪怕已偷偷掂量过好几遍,他还是不大习惯钱袋鼓鼓囊囊的手感,里面叮当作响的,都是崔疑在鱼池边赠给他的银子。
    崔疑淡淡道:“第三颗银子的规矩,这么快就忘了?”
    赠银之时,他们曾约定过,到了求他帮忙的那天,他问什么,自己便要答什么。穆辞川也没有想到这天竟真的会到来,而且来得这样快。
    崔疑只看着他,补了一句:“你的身世。 ”
    穆辞川一下子哽住了。他向前望了望,前面似有坊市,隐约透光;又往后望了望,身后是漆黑一片,不见来路。他背过身去,许久才闷声道:“我不能在外面说。”
    “你怕被人听到?”崔疑了然,道一声,“跟我来。”便摇着轮椅,驶向他们身前那片朱红的光。
    那是座设在里坊的夜市,从外看来还只是间平平无奇的酒楼,坊门一开,便见里面灯火通明、人头攒动,舞乐与叫卖声如地动般滚滚而来,一匹两人高的大骆驼头悬金铃,在人群间缓慢穿行着。盛景不下白日。
    崔疑带他挤到集市的中心里。
    穆辞川一路推开好几个人的肩膀,喊道:“这里的人不是更多?”
    “的确。”崔疑也放大了些音量,他将轮椅转过来正对着穆辞川,白衣在花花绿绿的人群中显得格外出尘,他笑道,“但是你听。”
    穆辞川都不必竖起耳朵,就听见左边厢是一伙儿商贾把盏推杯、大谈玉石生意,右边厢是两位醉酒的侯王,吹嘘着从太后宫中新得的赏赐。
    “这里的人,无论听见什么,都只会当做酒后失言,不会当真。”崔疑道,“但我会相信你。”
    “我……”穆辞川再也找不出什么逃避的理由,他轻声说,“我不知道。”
    “不知道?”崔疑歪起脑袋。
    “就是不知道。”穆辞川低头盯着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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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的鞋尖,声音一经发出,就消散在嘈杂的人群里,不知有几分进了崔疑的耳朵,“我生在大理寺的监狱里,没见过父母。那时候有个女官经常到狱里下传文书,就是我阿姊。”
    他挑眉瞄了崔疑一眼,见对方只是看着他,等他说下去。
    他于是接着道:“阿姊对我很好,总是从宫里带点心给我吃。我被指认为天狗煞的时候,也是阿姊救下了我。”
    “天狗煞?”崔疑蹙起眉,表情好像有些哭笑不得。
    “是国师说的。”穆辞川似也有点犹豫,“我不知道他叫什么。有一天晚上,没有月亮,他带兵到大理狱,说我是天狗煞,是灾星,说是我克死了那时候的皇上和太子。”
    “天狗食月。”崔疑非常严肃地道,“没看出你还挺会编故事的。”
    “我没有瞎说!”穆辞川道,“这些疤——”
    他指指自己的脸,铁铠下的创疤,崔疑历历在目。
    “就是他砍的。”他说。
    崔疑的眉微微拧起来。
    穆辞川接着道:“后来这事闹大了,圣人说是大理狱沾染了邪祟,要杀我的头,阿姊就带我逃了出来。”
    “我们出了雍京,投了运河,一路顺流到幽州,找到间食肆打短工,久了便寄住下来。这是十二年前的事了,我的大名,也是长姐那时给取的。”
    一舟入川,山河辞别,他叫穆辞川。
    崔疑听他讲完,道:“没有了?”
    穆辞川道:“没有了。”
    崔疑又道:“是真话?”
    穆辞川道:“真的。”
    他并不觉得自己出身什么蹊跷,死囚牢这样的地方,出现几个弃婴是最正常不过的事情。可他此时却分明从崔疑那雾茫茫的双眼中看出了深远的狐疑与恨意。
    崔疑说:“那么你知不知道,大理狱有个别称,叫做''三品院'',也就是只扣押三品以上的高官。”
    穆辞川为何会生在这样的监狱里?他是谁家的孩子?
    他的长姐穆月出,既曾在嘉陵派学剑,又为何要来京城当女官?
    “也罢。”眼见穆辞川答不上来,崔疑揉一揉眉心,再睁眼时,眼底已又只剩死人般的无神,他道,“我请你喝酒。”
    他说着,调转轮椅便要进酒楼。
    穆辞川道:“等一等。”
    崔疑道:“嗯?”
    穆辞川正色道:“我知道的已都跟你说了,现在轮到你告诉我,我阿姊在哪里。”
    崔疑却忽然笑了笑,他笑得很漂亮,但在穆辞川看来却只觉得扎眼。他笑着说:“我也不知道。”
    穆辞川愣了愣,道:“什么?”
    夜市里愈发拥挤,几个提芙蓉灯的少女从他们之间穿插而过。穆辞川于是看不清崔疑的神情了,只隐约听见他道:
    “我骗你的。不然你怎么会肯同我说真话。”
    穆辞川只觉得气血上涌,拨翻那些花灯,两个健步就挤到崔疑身前,双手提起那对雪白的衣襟,音量盖过了不远处厚重的驼铃。
    他喝道:“你是不是从来没有挨过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