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班是他们这一届的班主任,姓班名觉,是个快退休的小老头。他是被高聘回来的教师,和李冬阳这一届格外有渊源,从初中开始带,刚好初升高,他被调任跟着那一届学生一起进了淮南一中。
同是荀谭上来的,他们几十个考上一中的,感情都深。淮南一中住宿,两周能回次家,毫不夸张地说老班真是又当爹又当妈,相处时间比自家爹妈还要久。
这么多年,零零散散的回来都是要去看看的。
除了当年他最看好的两个学生。
李冬阳出事,情有可原。岑溪却是同样从未拜访过,至少同学之间都是这样传的,也许忘恩负义也许是白眼狼,提过两嘴也就过了。毕竟岑溪在他们一众人中存在感很低,是不是觉得奇怪?学生时代成绩好受老师关照,明明该是瞩目或是艳羡的。
到岑溪这里却不怎么起眼,她的性格占主导因素。
这次亦然,更多是狐疑地多看一眼,而后架起成人的自来熟络寒暄,“学霸,好久不见。这几年一点消息都没,在哪高就啊?”他们约在门口碰上,结伴同行。
随口问话,同行几人多少屏住呼吸不可能不好奇,当年的李冬阳就和他们几个走得近,出了事,另外俩兄弟闹掰翻脸,岑溪淡出视野,这会重聚,李冬阳回来了吧?
那位同学刚想要试探问几嘴,就被后来的秦放挤着插进来,哥俩好地架起膀子,“呦,这才半年不见,哥们帅了啊!发大财了!”
“是嘛,嘿嘿……”同学来之前特意收拾一番,这会被夸了嘴合不拢,“什么大财,就赚了点小钱。和你们几个自是比不了,这不回了家,伙食好了。”
“炫你老婆就直说,还拐弯抹角,我可瞧着你那两天三条的朋友圈秀恩爱……”秦放招呼着把人往前带走,回过头朝岑溪递了个放心的眼神。
岑溪抿了抿唇。
其他人见着了心里自是明白,上学那会就这样,几个跟护花使者一样把岑溪围着,生怕她受欺负了。这种情况难免会受排挤,在女生中被挤兑,可谁叫李冬阳,她们的大班长,一张嘴可会说了,硬是给她们架高帽,把岑溪描绘的似是一碰就碎般,托她们多照顾。
吃人嘴软拿人手短,对岑溪主动搭话释放善意都成本能了。
短发女生是个社交达人,不一会就和其他几个聊起来,看见岑溪落单,她回头,“过来呀,我们一起进去。”
“老班好久不见你,一会看到铁定胡子都吓掉。”
其他人跟着停下脚步等她一块,闻言想象画面皆是一笑。
岑溪视线扫过几人,最后朝领头的短发女生略微颔首,带有感激,她记得她的,方静。这么一反常态的回应,反叫方静不好意思起来,别扭地咳咳几声,胡开看热闹的人,把人引上前。
几个男生先进去,门敞着,知道他们要来,老班门口候着。
每年约的看望,岑溪从没一起,其实她回来过。单独一个人。
老班看着这回她被一伙人簇拥,玩闹着走在前,总算是有了人气。他弯了唇,眼角的时光留下的痕迹纹路上挑,眯眯眼,了然,“回来了?”
一语双关。
岑溪珍重点头,嗯了声。
其他几位不知内里,起哄嚷嚷老师这么多年还偏心,看见岑溪就是宝儿,他们就是野生野长的草。说话的男生语调特意搞怪,氛围一下就熟悉很多,从学生时代走过来的感情格外单纯,回想都是怀念。
老班骂男生皮猴,这么大了还是泼猴一个。
贺礼、祝寿、相聚、欢闹,说过往,谈人生,好不畅快。午饭饭局过后,残局收拾完,陪老师下棋,和师娘插花品食,聊到很晚才散场。
人多不好问话,岑溪有注意到老班时常看过来的眼神,她咬咬唇,似乎明白李冬阳的点。寄予厚望的学生,如今不见了人影。
她呼吸有一些重,失了神,想起来一些往事。
被身边人拍了拍肩膀,才发现他们已经与老师一同告过别出来了,在小区门口,一行人旧没叙够,相约去下一地点,问她要不要去。
岑溪心不在焉地摇摇头,以一会有事拒绝了。
一伙人朝她挥手再见,众人散去。岑溪肩背卸了劲,整个人缩在驾驶座,灯光全部都关了,车子停在小区路边的栾树下,静悄悄的。
小镇上没有西城的车水马龙,燥闹和急切,它平静地连拂过的风也是安柔、细微。
她没有离开,岑溪在等。
笃定的认为他会来,尽管刚刚秦放察觉她要留下的意图,多次劝解告知。
不止她一人在等。
屋内,师娘瞧了瞧毫无动静的门,看着倔强的丈夫,没有说什么,起身进厨房擀面,烧水。
咚咚咚,不期所望的人垂头无措地站在门口,班觉看着心里不是滋味,开口,“回来了。”
“老师。”李冬阳抬头,牵强地挤出一抹笑。班觉啧声,“行了,笑不出来就别笑,难看死了。我们两个,不知道的还当是你腿脚不好,就这么点的路,至于让你走了一天还没到?”
“再墨迹会,你就搁门外吹冷风吧。”老班拾掇起人来悄无声息的,无所顾忌地表达不满,竟让他一个老头子等到这个时候。
“你师娘下的长寿面热了好几回,都坨了!”老班嘴上责怪,起身进厨房帮着师娘分工给他弄。李冬阳跟着进去,倚靠在门框边,软和地喊师娘,平常孝顺问候他们身体如何。
师娘手上动作不停,嘴上一句一句回着。
荷包蛋、长寿面,热气直往脸上扑,眼睛竟跟着酸。师娘看了他们两个,说自己困了转身回屋,留下空间让他们叙旧。
“师娘手艺一如既往,还是这么好吃。”李冬阳低头看着碗,任由热雾往脸上肆意,他轻松地笑着。
“好吃就多来几回,和以前一样。”班觉笑道,“那时候可不见你客气,一个人来也就算了,还硬拉上岑溪,小姑娘面皮比你薄,次次不好意思,耳根都红透。”
李冬阳想起过往失笑。
说起以前没完没了,班觉教书育人多少年了,这小孩就是在他跟前长大的,脾气秉性他再了解不过。现在这状态不对,整个人都迷在雾里,可不见得没有能力没有办法,单纯面前摆了道坎,需要人推一把。
“之后怎么打算的?”他起了头,聊家常似的问。
李冬阳顿了下,良久才勉强扯了下嘴角,他摇头,没有说话。
不知道该如何拾劲继续走了,时代变化的太快,他有些找不着方向,落后太多了。这让李冬阳无力,内心的徨茫、枯涸,他很怕岑溪窥见。这一定会让她难过、自责。
班觉过来人,他笑了笑忽然问了个问题,如果再给你一次机会呢?说来也有我的错,“当初还是我交代你的任务,把你们俩凑到一块的。”
“不是,老师。谁都没有错,怪不了谁。”李冬阳抬起头说,“是我太冲了,当时没有想那么多……”
“你看看,说到底还是怨自己。”班觉皱起眉,非得把这事给掰扯过来,“救人错了?还是你热心肠帮人帮错了?”
“岑溪要是知道你这样想,她一定很痛心,把你的底色抹黑了。”
“别告诉她,老师。”李冬阳乞求。
“那你知不知道她很担心你。方才一伙人,就她心不在焉,三五不时看着我,她在哀求,想找我帮忙的。”班觉说,“你现在把她往外赶,你想让她去哪?”
没有人比班觉更清楚了,他们俩一年一岁相伴走过来的。那时候年纪小,感情模糊,班觉不想干涉但又害怕他们过早接触,没了界限。还是李冬阳,这小子直接了当,跟他保证不会,不耽误学习。
他哪担心这个了?仔细想想就算他想干涉也没招,李冬阳说,他是岑溪的哥哥,一个小区、一个院里长大的。一个吃百家饭,一个寄人篱下……
班觉还能说什么。
“岑溪很优秀,你应该知道。”班觉还真就不信了,这小子当年气性那么强,还真能被这事给磋磨了?他喝口茶,故意道;“将来人家姑娘结婚办婚礼了,正好,还有你这个哥当家属。”
李冬阳面部一僵,很明显联想到了那个处处高质的骆师兄,无法幻想,连想一下就觉得人生太没趣,这和他前半生设想的可真是脱轨。不得不承认,老师终究是你老师,一眼揪住你命脉,他苦笑求饶,“班老师……”
班觉高兴地哈哈两声,“行了行了,我这么大年纪的人了,还当情感导师在这给你开解。”他们聊起其他话题,多数老班在说,在说现在时代的进步,国家趋向的政策,李冬阳静静听。知道老师的良苦用心,心里愈发沉重、过意不去。
他离开的时候,外面夜色浓重。
没有走远就坐在矮木丛边的石沿上,手插裤兜还摸出烟,拢起点着吸了两口把自己给呛着,咳得肺都要出来,他叹了口气,想了想这段日子自己毫无用处的纠结、傻逼行为,突然就笑了。
还真当自己是个角,全世界都要同你悲欢离合了?
没这么大本事。他能左右的无非是那几个人……
没钱、没钱赚就是了,有胳膊有腿的;没前途?挣就是了;看不见的未来,都说了是未来,谁他妈又知道会哪样,要真能看见,那才叫完了。
李冬阳起身,心里开始盘算下一步该朝什么方向,在此之前,岑溪,他嘴里划过这个名字——刚拐出小区,眼睛被强烈的光刺了下,本能眯起眼睛,抬胳膊挡了下。
车灯暗下去紧随着车窗,他眼睛缓了缓,看清里面坐的人,偏头笑了。算准了的啊……
车内淡淡的青皮橘香,是那种能让晕车的人闻到可以稍作缓解的味道,也不知道岑溪从哪道听途说来的,很久之前,至今,李冬阳将过往走马灯一样光速掠过,与现实重合。
岑溪。岑溪。岑溪。
出现最多次数的人。
“吃了吗?”岑溪刚睡醒的嗓子有些哑,一点不意外他在这里,就如同他同样不惊讶她还没离开。李冬阳点点头,回说师娘做的长寿面。
岑溪了然,不知道他们会聊什么,她看李冬阳,发现这人从进副驾驶到现在一直看着她,没移开过眼神。这让她有些慌和麻木,又是铁了心搬出一堆有的没的的说辞,要隔断两人的连接……
如果这样能让他松口气,她会做到。
她这样告诉自己,提前酝酿怎么回能让双方都妥当,他们朋友、联系那么多不可能真不联系,至多退回朋友或旧同学的关系,岑溪想相比毫无关联再不见的程度,她能够接受。
“岑溪。”昏暗的车内空间融于夜色,听到他忽然喊了她的名字。眼角无奈笑着,等了两秒,李冬阳吸了口气,道:“我不会再放开了。”
他说这是最后一次机会,甩开他的机会,以后就没可能了。李冬阳顿了下全部交代,荀谭姥姥留下来的一套旧房、存折,还有上学时他瞎倒腾的存款,数额拢共不多,买不起云锦园的大平层,但也不少。
说完他笑笑,抬起胳膊揉了把她睡得散开头发的毛茸茸脑袋,还是说岑溪你倒了霉了,碰上现在的李冬阳。
岑溪喜欢刚才同她玩笑的李冬阳,是那样鲜活、熟悉。她想要听李冬阳口出狂言说我不会放过你,怎么着他们就得纠缠、捆绑在一块,除了他没人懂她。
她想念他的信誓旦旦,不喜欢他让自己躲起来,离她很远很远。在岑溪的原有轨迹里,他们早该肌肤相亲、牵手在公园散步,有一个属于他们的小小之家,夕阳西下,人生结尾的定格镜头像电影里那样,坐在长椅上,相依伴、同老去。
有一件事,她记得,但看样子他忘了。
岑溪觉得有必要让他记起,但又不高兴他根本就不上心自己说过的话、提的无理要求,于是她哼声,手搭在方向盘上,偏过头没什么好口气,说;“李冬阳,你是不是忘了,你说过,我的生命决定权你占一半以上了。”
李冬阳确实一愣,而后想起来随即笑开,知道她在说什么,不过是年少时傻头傻脑的稚气行为,却叫她这样在意。好了,如此一来,他们真是上天注定的分不开。
让他想一想啊……
当时什么情况来着,反正他记得自己心急如焚,噼里啪啦老妈子一样说了一顿。一顿输出后,这人油盐不进,还是淡淡的冷漠表情,把他气够呛,差点年纪轻轻就口吐鲜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