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昕最后还是辞职了。
收拾东西离开金融大厦 60 层的时候,该死的前老板还在一旁劝说到,我还在新项目留了个岗位给你,本来想着让你去负责的,没想到你突然间就走了,真是太可惜了。
新项目的负责人,但月薪五千,每日都得往返在市区与郊区之间,光是打车每天都得花两百块。
金融大厦 60 层的风景,她看了三年,早就看得厌倦了。
读书的时候,以为拿到律师证就能走上人生巅峰,进入律所后,不管遇到什么事,她都会对自己说,熬过去就好了。
熬过去拿到律师证就好了。
然后就可以平步青云,从授薪律师做起,转独立律师,然后做合伙人,赚大钱。
真正通过律协的面试,拿到律师证的那天,叶昕却一点都开心不起来。
因为她得了流感,烧了好几天,却连一个病假都请不来。
拿着那本崭新的律师证,叶昕坐上了一辆满是烟味和汽油味的网约车,顶着高烧,跨越三十多公里去客户的公司开会。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拿到律师证三个月后,叶昕的手机上收到律师协会即将收取新一年会费的通知。
黑心老板连两千块的会费都不愿意出,叶昕看着自己为数不多的存款,终于提出了辞职。
一个月后,叶昕就像凉茶铺地上的甘蔗渣子一样,所有的价值都被黑心老板榨干了。
提着一大袋零零碎碎的杂物上了地铁,叶昕竭力挪动身子,从别人的咯吱窝里抬头看列车的到站显示,心里默数还有几个站才能到。
从明天开始,她就再也不用经历这般的人间炼狱了。
她在金融大厦附近的城中村租了一间房,每个月房租 2000,加上水电费,几乎是她月薪的三分之二。
当初,她是抱着离公司近能睡多几分钟的念头,才狠心租下了这套房子。
这奢侈的几分钟,并没令她得到更好的睡眠,却换来了阴暗发霉的墙壁,到处可见的大蟑螂和老鼠。
每一回母亲打电话过来,叶昕却总重复着一句话。
我挺好的。
电话那头又传来熟悉的话语,“家里有房子不住,非要搬出去。”
叶昕每次也说同样的话,“等工作稳定了,我就搬回来住。”
然而三年过去,直至现在辞了职,叶昕才终于搬回了在老城区的家。
从很小的时候,她就对那一栋藏在深巷中的西关大屋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惧,内里精致繁复却又陈旧的装潢,配上到处可见的红木家具,总令她有一种身处香港鬼片的感觉。
故而,自高中开始,她便开始住在学校宿舍,后来又去了外省读大学,直到如今,时隔多年才又走进了熟悉的大屋里。
经年未见,往日气派的屋子,如今已变得残旧破落,一丝丝冷意从铺满青苔的石砖中渗出来。
俗话讲,屋子里要有人住才好,没有人气的屋子,不过几年便会老朽。
镜框中的全家福还依稀能瞧见屋子里昔日的光景,只是如今屋子的主人,也就是叶昕的爷爷,早已跟着老伴一道魂归天国。
剩下一儿一女,女儿远在美利坚,儿子已消失多年,不知所踪。
只余下叶昕还有全家福上那位憔悴的妇人。
叶昕的母亲在北方长大,自然住不惯南方的屋子,这些年在故乡与穗城之间来回奔走,似有长居故乡之意。
“你回大屋住了?那也好,总归是比住在外头要熟悉些。”
叶昕花了两天,才将大屋上上下下都打扫了一遍,将没用的东西都挪去了尾房,又将头房里的被褥、装潢,全都换了一遍。
静穆端雅的西关大屋,终于增添了一丝人气。
屋外两侧的青云巷,以及庭院中的山石鱼池,被厚重的落叶与尘土掩盖了多年。
她一手提着扫把,一手提着垃圾袋,慢悠悠走去巷子口的垃圾箱,路上撞见两个刚买完菜回来的靓姨。
“这几天听见你们家乒乒乓乓的,我就说肯定是有人回来了,”梅姐上下打量叶昕,“好多年没见过你了,都长这么大了。”
站在梅姐身旁的是住在叶昕对面的霞姨,霞姨人过六十,但精神爽利,看起来才四十出头。
三人客套一番,霞姨果然问出经典问题,你现在在哪里搵食?
叶昕笑了笑,省去过去三年经历过的所有事,只说自己大学刚毕业,外面不好找工作,回家里搵生路。
霞姨和梅姐感叹一声,现在世情不好云云,很快话题转到美利坚总统的关税新政策,日本的新首相,渐渐地又转回到附近菜市场的肉价。
讲到最末,梅姐“啊”了一声,转头指了指巷子口的那间小铺,又用手挡着嘴巴问到,“那阿莲的铺头你是不是要收回来啊?”
她口中的阿莲,全名许丁莲,是叶昕母亲的旧友,现在开了一间小铺卖猪脚姜。
叶家是那铺子的房东。
莲姐的猪脚姜煲得好,很多时候还未煲足火候,巷头巷尾就能闻到那股香甜的酸味了。
当年叶昕母亲有孕,坐月子那会,吃的就是阿莲煲的猪脚姜。
用黑米醋和姜片炖了十几个小时的猪脚,吃起来酸甜中又有一丝辛辣,猪皮软而不烂,富有嚼劲。
但叶昕最爱吃的还是猪脚姜里的鸡蛋。鸡蛋被黑米醋浸成棕色,蛋白上多了一股若有若无的酸甜味,再将蛋黄放进酱汁中泡一泡,吃起来竟是鲜甜的。
叶昕母亲是在茶楼里跟莲姐认识的,当年莲姐新嫁至穗城,又生了一个大胖小子,下工后卖猪脚姜补贴家用,人人都说她好福气。
但不知是不是应了她名字中的“莲”字,外表是甜的,内里的心却苦得要命。
叶昕上高一的那年,莲姐的老公因为吸白粉进了监狱。
孤儿寡母总是难挨,恰好巷口的铺子空置多年,叶昕母亲就将铺子低价租给了莲姐。
一晃就是十几年。
猪脚姜不知卖了多少碗,莲姐的儿子也长大成人了,明年就要高考。
叶昕这次回来,其实还没想好到底要做什么,但收回铺子一事,她并没有想过。
只是没过几日,莲姐就先找上了叶昕。
莲姐是拿着一袋果篮来的,又带上了一锅自己煲的猪脚姜。叶昕从二楼急匆匆跑下来,见莲姐头顶已变花白,心中暗叹岁月之无情。
“莲姨,这几日我忙着打扫庭院,想着之后再去探你,如今要你先来拜访我,真是失礼。”
莲姐坐下,“我跟你妈妈关系这么好,你又何必这么客气。”
两个人说了不少过往的琐事,但莲姐的眉头始终紧皱,叶昕酝酿了一会,还是提起了铺子的事。
莲姐却先一步开口,“巷子口那个铺子,我想退租了。”
叶昕连忙表示自己这回回来没有接手铺子的意愿,莲姐大可做下去。
但莲姐的眉头依旧没有舒展。
再听下去,叶昕才知,原来莲姐前几年家里养了条博美犬,半个月前不知为何走丢了,这些日子都顾不上铺子,一心寻狗。
“我儿子平日最喜欢小美了,现在小美不见了,他连学习都没心思了。”
“那也不必这么快退租,等狗找回来了,再开铺子也不迟,铺租我也可以先不收着。”
莲姐叹了口气,“年纪大了,懒得做啦,再说现在钱也攒够了,等儿子上了大学,我就到处旅游去啦。”
叶昕低下头斟茶,不经意瞥见莲姐腰上的凌志车匙。
没过几日,巷口那块写着“莲姐猪脚姜”的牌子便被拆了下来,霞姨和梅姐买菜经过的时候又细细密斟,“我都说阿昕一定会把铺子要回来啦!”
“但是我看两个人还是走得很近啊,不像翻脸的样子。”
莲姐家也在这一带,虽关了铺子,但为了寻狗,依旧每日出没在叶昕家附近,有时累了便上叶昕家里歇歇脚。
猛然接回了铺子,叶昕没点头绪,身旁也没个出谋划策的人,只好向莲姐求助。
莲姐拿着寻狗启示的传单扇风,“当然是要卖吃的啦!”
俗话讲,民以食为天。穗城人爱吃,更是出了名的。
叶昕家附近,原本只是老旧的居民区,近几年被开发成历史文化街区,竟也成了旅游打卡地。街上的小吃店不用味道多好,也成了游客追捧的对象。
论吃的,叶昕自诩不比别人差。
母亲自小在茶楼做事,一身手艺她也得了七八分,大学在宿舍不知喂饱了多少闻香而来的饿死鬼。
只不过在金融大厦 60 层待了三年,每日回到出租屋都是点外卖度过,她早已许久没下过厨。
如今铺子只她一人张罗,复杂的菜品不仅费时费工夫,还有可能卖不出去。路边的小店自然是吃不到九大簋,但粥粉面饭、拉肠、糕点比比皆是。
叶昕在这附近调查了一圈,最后决定卖糖水。
穗城天气热,夏天又特别久,一碗冰凉的糖水最合适不过。
她去附近的菜市场买了一斤红豆,拿了几片黄/冰糖,又从大屋的杂物间拿了两块上了年纪的陈皮。
红豆先用小火炒制一遍,下在大锅里煮,趁这个时间可以处理陈皮,将陈皮洗干净后再切成细丝。
大约一个小时后,叶昕捞了三分之一的红豆出来,放在滤网上,用锅勺将已经煮熟的红豆按扁。
红豆的香气被逐渐激发出来,叶昕握着漏网,不断碾压漏网上的红豆,看着它们在手中变成细软绵密的糊状,像极了红色的细沙。
红豆沙就是这样得名的。
她将压烂的豆子倒回去锅中,放入切好的陈皮还有黄/冰糖,再煮上一个小时,才倒出来放凉。
穗城天热,幸而西关大屋里冬暖夏凉,放在桌上的红豆沙,很快就冷了下来。
叶昕装了一碗,坐在门槛上,勺子探进碗底,舀起一大勺红豆沙放进口中。
一口下去,既能咬到颗粒分明的红豆,又能吃到稠密的豆沙,因为有了陈皮的加入,红豆沙里虽然放了黄/冰糖,却并不会过分甜腻,而是有一股甘香。
大屋外的小巷中,刚散步回来的阿叔悠悠然地走回家,他的腰上挂着一个音响,传出红线女的歌声,“身外是张花红被,轻纱薄锦玉团儿……”
叶昕又吃了一口红豆沙。
是幸福的味道。
一周后,巷子口的铺子外头挂上了一个新招牌。
叶记糖水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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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猪脚姜与红豆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