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何时升起
1.
时间倒带。
宫野志保和黑泽阵都是实验室的常客。
宫野志保负责科研,而黑泽阵来实验室体检,因为前者继承了她科学家父母的优秀基因,后者是她父母死后唯二保留的成功素材。
黑泽阵是被药物催熟的健康成年人。
贝尔摩德,也就是另一个成功素材,是被药物抑制身体衰老的永远十八岁。
宫野志保越是深入学习医学知识,便越是能够意识到这两位的存在是何等的奇迹。
2.
“奇迹?”贝尔摩德笑容明媚,“是厄里斯将金苹果留在人间,让凡人深陷不老不死的**,让金苹果光鲜亮丽地腐烂。”
3.
宫野志保这个科学可以解释的药学天才,都会在跳级读大学时经受普通人的嫉恨憎恶。
作为奇迹存在的贝尔摩德和黑泽阵,也只会是两个与众不同的怪物。
黑泽阵还好。
他从有意识的那一刻起,便是青年体型,他被灌输了组织认为他需要的知识,从一开始便作为兵器和**实验待观察对象存在。
但贝尔摩德曾经是普通人,人人艳羡她青春不老的代价,是她永远地作为一个魔女游离在正常社会之外。
这个正常社会甚至包括里世界。
这世界藏污纳垢最深的地方都认为她是个怪物,她唯一的同类还漠不关心,这让贝尔摩德愈发憎恶开启这一切罪恶的宫野夫妇,以及继承他们研究的宫野志保。
“你该憎恶组织。”黑泽说道,“宫野志保一直没有习惯解剖我的腹腔,组织若是中止这类项目,她会果断停手。”
“……别说这个。”贝尔摩德缓缓吐出一口气,她不想讨论自己的血亲,即使她心知肚明组织首脑才是真正的罪魁祸首,“我也做不到像你那样兴致勃勃地邀请宫野志保用小刀切割你的胸膛。”
4.
所以贝尔摩德觉得自己最可怜。
她实在是同情不了对面那个把异常当日常的怪物。
即使他们在组织里同病相怜,但黑泽竟然更亲近宫野志保这个刽子手。
明明实验体和研究员应该天然站在对立面,尤其宫野志保作为加害者还总是装出一副被迫隐忍的高贵模样。
像是贝尔摩德欺负了她一样。
5.
宫野志保知道贝尔摩德怎么看她。
没什么好否认的,她承认自己身不由己,更唾弃自己无能反抗,她理应得到受害者的憎恶,像黑泽那样坦然接受甚至主动邀请的人才是少数。
黑泽阵信任宫野志保。
宫野志保同样知道黑泽阵怎么看她。
6.
宫野志保回忆起她的实操课。
她的第一个实验动物是黑泽。因为黑泽的情况不如贝尔摩德稳定,他险些活不到宫野志保成才,好在宫野志保的天赋比组织想象得更厉害,黑泽阵也有足够的勇气来找她冒险。
“给我做手术。”细胞活性过高、身体濒临崩溃的黑泽阵拿枪指着宫野志保,“不惜一切代价救活我。”
在那之前黑泽阵是躺在无菌室里的小白鼠,他对实验的高度配合契合他空白的人生,包括宫野志保、贝尔摩德在内的所有人都把他当温顺的小绵羊。
但羔羊意识到自己快死了,暴起把看守的人和器材全砸了一遍,然后把宫野志保扯进无菌室,为自己赌赢了一条生路。
黑泽阵借此走出实验室,因心性和战斗天赋成为组织的正式成员,他在组织的功勋威望与日俱增,甚至很快盖过了他的实验价值。
“我没必要和贝尔摩德打好关系。”获得琴酒代号的黑泽阵说道,“她的研究价值高于我,我可以脱离实验体身份存在,她不行,她还会因此嫉恨我。”
坐在手术台上的黑泽弯腰捏了捏宫野志保的脸:“你不一样。你能治好我。我有足够的耐心等你研制出抑制衰老的解药。”
7.
“没有解药也没关系。”黑泽很冷静地说道,“在我身上复刻贝尔摩德的奇迹就行,我不像是那女人会恐惧与众不同;你也比你父母更天才,总不可能连赶上他们都做不到。”
8.
黑泽阵一直很理智。
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宫野志保也看着事态成功地按黑泽阵所想的那样发展。
包括贝尔摩德对黑泽阵的态度转变:从同类的亲昵,到怪物不知好歹的疏远,再到发现黑泽丢下她挣脱实验室束缚的恼怒与不甘。
“她越活越回去了。”黑泽阵评价,“情绪就像是青春期少女那样波动。”
“……”宫野志保不想对黑泽阵的评价再做评价,她觉得贝尔摩德会把这笔账又记在她头上,她只是说,“手术期间保持安静。”
黑泽阵闭嘴了。
而宫野志保的内心更加烦躁,她看着躺在手术台上闭目养神全无防备的黑泽阵,咬住了自己的舌尖。
9.
黑泽阵信任宫野志保。
不是因为宫野志保有多值得被信任,只是因为宫野志保能延长黑泽阵的寿命,所以黑泽阵并不吝啬他对宫野志保的偏爱。
而宫野志保恐惧于黑泽阵的偏爱。
她恐惧于有人将包括性命在内的一切托付给自己,宫野志保自己在组织里都自身难保,她如何能承担起黑泽的信任?
姐姐都不曾相信宫野志保无所不能,姐姐会担心宫野志保,而宫野志保也认可自己是一个需要被人担心的、如履薄冰的、受制于人的倒霉女孩。
10.
贝尔摩德躺在手术室抢救。
宫野志保去看了她,为她的惨状一惊,难以置信备受那位大人宠爱的贝尔摩德会伤得如此惨重。
贝尔摩德扯出一抹古怪的笑。
她在组织地位奇高,是由于她这个实验体有组织 boss 的基因,那位大人能活到百岁高龄,少不了贝尔摩德这个样本配合实验。
不过因为某个无法复刻的奇迹出现在贝尔摩德身上,那位大人珍惜贝尔摩德,却也嫉妒贝尔摩德。
贝尔摩德很清楚这点,所以她平日里一直小心翼翼讨好 boss,温顺地做一只眷宠,她很识相,不会故意冒犯,却仍躲不过那位大人的喜怒无常。
最近研究陷入瓶颈,不知道实验室哪个蠢货跟那位大人说,因为她的性别和那位大人不一样,所以她身上的奇迹才无法复刻。
那位大人因而情绪失控。
即使他在事后扮演了一个愧疚的慈父,但这也不能改变贝尔摩德需要在病床上躺上一个月的事实。
而且那位大人确实听进去了性别方面的问题。他在担心贝尔摩德的奇迹不能重现在他的身上,他需要一个性别一致的样本。
那位大人细胞异常,无法制造试管婴儿,贝尔摩德的细胞用于体外胚胎培育同样过于脆弱,但正常妊娠……可以一试。
“他要让我为他孕育后代。”贝尔摩德微笑,她本来不会在组织里乱嚼舌根,但此时眼中漫上了摆烂的绝望。
她并不介意拥有后代,那位大人也承诺让她自行挑选繁衍对象,但很显然,一旦自然妊娠成功,青春永驻的她会沦为生育机器,她的后代都是铸就那位大人永生梦的消耗品。
宫野志保看着贝尔摩德如今的模样,一种毛骨悚然的寒意自胸腔蔓延。
她第一次清晰意识到,组织里就连贝尔摩德这样地位的人也逃不过受制于人的命运,比死亡更可怕的还有生不如死。
11.
但贝尔摩德成功破局了。
她选中了黑泽阵作为自己的暧昧对象,或许是拉着共同沉沦的心态,但黑泽阵果断地用子弹报废了她的子宫。
起初贝尔摩德惶恐于那位大人的希望落空,但很快她发现,她的研究价值降到比黑泽阵还低。
——黑泽的催熟机制还有待挖掘,贝尔摩德的青春永驻却被证明无法复刻,那位大人也早就利用她拿到了延寿方法,贝尔摩德身上已经没什么是那位大人想要继续开发的奇迹了。
她得以自由出入组织据点,做她想做的任何事,即使闹腾死在外面,那位大人也不是不会允许,他会尊重她的选择。
因为如今的贝尔摩德不再维系他的命运,只是那位大人宠爱的孩子。
“我要爱上你了,琴酒。”贝尔摩德叹息,“做一个被组织、被 boss 倾力供养的小怪物,是多么快乐。”
12.
宫野志保看着有空就来研究所趾高气扬的贝尔摩德陷入沉默。
托贝尔摩德的福,之前对 boss 乱嚼舌根的那些研究员都被处理,研究所内的秩序被重新整顿,而宫野志保成为药物研究名副其实的第一负责人。
“恭喜你得到代号,雪莉。”贝尔摩德语气轻快,有了那些胆敢拿她的性别做文章的无能草包,她看宫野志保都顺眼许多。
至少她们同为女性,宫野志保在当时能第一时间共情贝尔摩德的愤怒与恐惧。
她们都是组织中身不由己的困兽。
13.
所以贝尔摩德能别逮着宫野志保和黑泽阵接触过多这件事阴阳怪气了吗?
这也是组织的任务。
14.
“包括取精?”
“……是的。”宫野志保表情冷静。
贝尔摩德盯着宫野志保。
然后她说她和黑泽阵都不可能有后代,日常更需要担心的是某些生理**。她之前找琴酒还用了互帮互助的理由。
而在黑泽眼里这种生理现象和受伤流血一样难以交给不信任的人处理。
贝尔摩德的指尖抚摸隐隐作痛的腹部,语气无比笃定:“你们搅和在一起了。”
15.
……没有。
宫野志保冷静地回答。
黑泽阵是例行公事,而宫野志保也不觉得她用各种冰冷机械和黑泽阵互动是一种符合爱侣定义的亲密接触。
这只能让宫野志保更清晰地意识到她是手握凶器的罪犯,而怪物在铁锈的味道中等待她端上最后名为解药的佳肴。
黑泽阵对宫野志保远比贝尔摩德好。
但宫野志保惧怕黑泽阵远胜于贝尔摩德。
纵使他们的关系日复一日亲密,哪怕是贝尔摩德这样不信仁义的女人都认为黑泽阵偏爱于她,但宫野志保从始至终都很清楚地认清——
黑泽阵要的只是维系他生命的解药。
16.
但那么多年过去了,宫野志保仍然是解药的唯一制作人选。
要说黑泽阵的解药就是宫野志保,要说黑泽阵没有宫野志保就会死,也不是不可以。
宫野志保也看不到她摆脱组织药物实验的未来,所以她想着和琴酒搅和到一块去或许是雪莉最好的宿命。
宫野志保有个姐姐宫野明美,那是她在这个世界上仅存的血亲,但在组织的严格监管下,宫野志保和她的见面时间非常有限。
若是带上黑泽阵就不一样了。
组织里有权过问的没兴趣问,没权过问的也不会自讨没趣。
所以宫野志保能把所有的空闲时间全部用在和姐姐的见面上。
明美没有权限知道黑泽阵的情况,宫野志保不知道该怎么解释黑泽阵也算是她半个同龄人,她只是很清楚她和黑泽的关系一旦暴露,姐姐只会觉得她受了老男人欺负。
……虽然宫野志保自己也承认黑泽阵是个怪物,但是她更得承认在他们日常接触中黑泽阵才是受伤的那一个。
所以宫野志保更难以启齿,只能含糊不清说自己额外给琴酒供应了药物作为报酬,也庆幸宫野明美如今的位置听不到组织的某些风言风语。
17.
宫野明美交了一个能听到风言风语的男朋友,他化名诸星大,代号莱伊,在暴露前没人知道他是 FBI 搜查官赤井秀一。
宫野志保对他印象不好。
不仅是因为赤井靠碰瓷和姐姐交往,也因为赤井当面试探过宫野志保和黑泽阵的关系。
宫野志保最初担心赤井告密,后来则担心卧底身份暴露的赤井连累姐姐。
最后她什么都不用担心了。因为宫野志保的姐姐被赤井秀一间接害死,更被她单方面认为的情人直接处决。
18.
为什么事情会发展到这种地步?
起初事态还不算太坏,宫野志保用自己的终身自由换取了姐姐回归正常社会生活的权利,她本来行动就受限,这点代价微不足道。
黑泽那时也就轻飘飘地说了一句没必要,宫野志保反驳的时候他也没再说什么。
但宫野志保事后回想,发现祸端或许就是那时候埋下的。
黑泽阵和组织大多数人一样,认为宫野明美是宫野志保的累赘,而当宫野明美胆大包天有了将宫野志保带离组织的念头便付诸行动,宫野明美便只有死路一条。
宫野志保与黑泽阵大吵一架。
不,准确来说,只有宫野志保在歇斯底里,她在某个瞬间忽然意识到这一点,忽然僵住了身体。
黑泽阵站在那里,只是看着她。
琴酒站在那里,像是在看一场不得不看的闹剧,他甚至懒得解释这是组织的强硬要求,只是发自内心觉得宫野明美碍事。
他还在嫌弃贝尔摩德碍事,这种消息根本不应该传到宫野志保耳朵里,因为他还需要花费心思去让宫野志保冷静。
19.
“继续研究。”
琴酒说道。他相信雪莉能制造出她理想中那种造福全人类的药。
20.
宫野志保僵住了身体。
她曾和琴酒谈过她的理想,那与组织想要的宏图大业不同,却同样能改变世界。
可她的理想根植于现实,她不是为了理想而去研究,而是在无法逃离的现实基础上去寻觅科研梦想。
宫野志保需要姐姐作为锚点才能清醒地活在这个世界上。
那些野心、那些梦想……
原来连琴酒都以为,她可以为了这些继续研究,姐姐的死就像是心爱的宠物去世,再怎么难过人还是要继续新生活。
——见鬼的新生活!
宫野志保没有了宫野明美就不可能再继续做组织的雪莉,她的现实已崩塌,她能毫不犹豫地选择死亡。
21.
黑泽阵?
那只是琴酒。组织的琴酒。
宫野志保自以为驯养了怪物,可其实是她在漫长的相处中给琴酒蒙上了一层滤镜。
他从不爱她,只是他活着需要她,所以如恶龙那样守着她。
她自以为那些耳鬓厮磨的旖旎,自以为那些互诉心肠的秘密,不过是宫野志保在漫长黑夜形成的斯德哥尔摩综合征。
何必同情组织的刽子手?
纵使凶犯曾有过悲惨过去,但他们快乐地举起屠刀,期待哀嚎的被害者要么作为弱者死去,要么作为同伴与之共沉沦。
死在琴酒手下的不止宫野明美一个,而可笑宫野志保曾经还畅想与琴酒在黑暗里抱团取暖,她该庆幸自己在彻底习惯牺牲他人成全自己之前,还能选择处死一个临终悔过的犯人。
22.
宫野志保在雨夜中睁开了眼睛。
她蜷缩起身体,身上宽大的白大褂重得像是灌了铅,她该死在那里,但她返老还童,偷来了一段灰原哀的人生。
灰原哀回避着过去,回避着还活着的宫野志保,她何其幸运遇到了一个满腔热血的正义骑士,她何其幸运当了一回正常社会的无忧小学生,她何其幸运目睹黑衣组织分崩离析,而自己已站上一条阳光灿烂的康庄大道。
“组织败了!”江户川眉飞色舞,迫不及待地跟灰原哀分享这一个好消息。
“我救下了明美……”前卧底波本带来了出于安全考虑所以一直隐瞒至今的秘密。
“志保,我们终于可以像普通人那样一起生活了。”姐姐明美亲吻她的眉心,欣喜于她们历尽千辛万苦的重逢。
灰原哀在做着一个温馨的美梦。
梦里的一切都朝着最好的方向发展,她积极投身药物的研究,期待制作出最好的解药回报江户川,给自己苦难的人生画上句号。
然后她看到火光。
“终于能和小兰坦白了,我要继续做令和年代的福尔摩斯……灰原有考虑过之后做什么吗?”工藤新一在畅想未来。
“我代表公安诚挚邀请你加入理化学研究所担任顾问……”国家部门的降谷零正在为她准备恢复十八岁身体后的合法身份。
“如果不愿意让其他人来‘照顾’明美,那么公主殿下,至少你需要有自己的护卫队……”愿意效劳的赤井秀一隐晦暗示她必须选择一个势力庇护自己。
灰原哀的身边有很多好人,公安警察、FBI 搜查官、安全局都愿意为她提供帮助,赤井秀一还被证明是宫野志保的表亲,无论是出于道义还是出于私心都能照顾好宫野姐妹,但灰原哀唯独不能仅靠自己。
哪怕帮手是血亲,都不能改变宫野志保仍然在他人羽翼下生存的事实,甚至这个血亲还会让宫野志保产生很不好的联想。
宫野志保想到那位大人宠爱的贝尔摩德,想到她如今冠冕堂皇地成为官方机构科研顾问的荣耀,想到曾经被她的药物折磨得不成人形的牺牲品,慢慢地、慢慢地握紧了拳头。
23.
“雪莉,你逃不掉的。”
宫野志保的耳畔,那亡灵的声音随时间流逝愈发清晰,负罪感与低配得感日益纠缠愈发光鲜亮丽的科研新星。
宫野志保想找人倾诉,可她担心姐姐会为她烦忧,又认为从始至终都是正义使者的同伴没办法真正共情她的落寞。
——如今她沐浴阳光,竟怀念起黑夜中陪她共沉沦的那一抹月光。
宫野志保轻嚼着某个名字。
于是她听到一声嗤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