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修喜欢的,都是这种东西?”
徐鹤的双眼不敢置信地转来转去,等把这密密的尸骨全都尽收眼底后,才喉咙哽了哽,干涩道:“这些尸骨原来……都是活人吧。”
“不止如此,你知道的太少了。”
“生抽其血,化作血海,活剥其肉,化作尸山,此为血海宫内两大名景,尸山血海,也是血海宫这个名字的由来。而死者被生吞活剥后,怨气经久不散,骨头便化作骨域,魂魄飘散其上,形成魂雾,终日昏昏不可见。”
“而且,”申彧的声音透着说不出的森寒,“这魂雾还能迷惑心智,使闯入者长梦不复醒,最终沦为尸山血海,魂雾骨域的一部分。”
“你看到这里还有森森白骨,”申彧看见徐鹤的脸色变了又变,犹豫几秒,还是告诉了徐鹤实情,“只不过是因为血海宫还没有全开,只是先找了一些人吞掉罢了。”
“所以我们刚才所在的那个城镇?”徐鹤欲言又止。
但申彧点了点头,无情地戳破了他的幻想:“是,你没有猜错。”
“血海宫每次开启的时候,都会靠近繁华的城镇,它靠吸食这一个城镇的人来积蓄能量,后又封闭,直到把这些人通通消化后再次开启。而你知道,为什么来这里的魔修修为增长能那么迅速吗?”
“就是因为他们赶在血海宫开放的间隙和血海宫抢夺了这些力量,并最后让这些力量成功为其所用,所以他们的修为才会进步得如此之快。”
申彧没去说这种力量上的争夺其实会削弱血海宫的力量,下一次开启时,血海宫吞噬的凡人或许又要少一些。
这显得太过冠冕堂皇了。
在这个弱肉强食的世界里,魔修来这里无非是为了增强自己的实力罢了,有几个人是真正在乎凡人呢?
“这种行径显得太过血腥,为正道所不齿。”申彧眨了眨眼,把心中的动容掩盖下去,语气中有一种近乎漠然的平静。
“虽然同意了你们跟着我们一起过来,但其实我不明白,为什么徐青书徐掌门会让你和牧勇这两个不过筑基期的小辈前来血海宫。让你们见识到这些太早了,你们也改变不了什么。”
我们也改变不了什么。
“有关血海宫的事我了解了,爷爷怎么想的我也不知道,反正来都来了。”
徐鹤听完这一席话,嘴角绷得很紧,但他没有被这堆积起来的尸骨吓倒,即使脸上已经泛出苍白之色,徐鹤仍然一咬牙,对申彧和贺惊春说:“我们先去找到牧勇再说。”
“至于其他人,”说着说着,徐鹤声音逐渐变得坚毅起来,“能救几个算几个,我就不信我们连一个人都救不回来。”
他这番话里蕴含的果决让师长们不由多看了他两眼。
申彧点点头,利落道:“血海宫已经开了,留在牧勇身上的阵眼就在这里,但却不能一眼看到他,说明我们其实已经步入了血海宫秘境所在的范围。”
“只要在这一堆尸骨大坑里再走几步,”贺惊春接话,“应该就能进入秘境了。”
“那我们……”
徐鹤看向两位拿主意的师长。
申彧扭头问贺惊春:“走不走?”
“这样吧,我把徐鹤先送回金玉坊,让宗门的其他长老来接他。刚出了金丝玲珑玉这件事,他进去的话实在太危险,这趟水比我们想象中还深。等我回来,我们再一起进血海宫。”贺惊春给出了解决方案。
申彧沉吟几秒,否定道:“不行,我之前进过血海宫,对它也算熟悉,牧勇这边拖不得,我先去救了他再说。”
“可以,”当着徐鹤的面,贺惊春目光紧盯住申彧,坦荡荡讲,“只是我也担心你。”
“担心什么?”申彧回看回去,气势半点不输人,硬邦邦问,“担心赔了夫人又折兵?”
嘿,这小没良心的。
说的是什么话?
贺惊春听见这句话,又看看申彧乌黑的眼睛和抿紧的唇角,哑然失笑。
“怎么会是担心这个?”贺惊春摇摇头,申彧居然诡异地从他这个动作里面看出了几丝委屈,“……只是害怕你会受伤。”
“不会。”申彧矢口否认。
“那很好,我把阵眼转移给你,这样你能感知到牧勇的位置。”贺惊春见他坚持,也不多说,只是从乾坤袋中找来找去,然后掏出一个八卦盘样式的小物件,扔给申彧。
“遇到危险了就拿出来。”贺惊春轻飘飘叮嘱一句,仿佛那东西再寻常不过似的。
听这个语气,徐鹤随意地瞥了两眼这个八卦盘,也对它不甚在意。
但他刚把目光移走,不过须臾,突然又意识到了什么,立马把眼睛挪了回来。
——这看起来平平无奇的东西,居然是能锁住魂魄的子母阴阳盘!
这可是真正能保命的东西!
徐鹤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他看向申彧,似乎是竭力想从申彧的神情中看出他是否知道这东西极其珍贵。
但可能是功力尚浅,徐鹤眼力不足,愣是一点动静都没有从申彧脸上看出来。
只见申师兄面色如常地把这个八卦盘收起来,然后口气未改,对贺惊春毫不客气说:“我收好了,你先送徐鹤回去吧。”
“你先去,等看到你进了血海宫,我再走。”
“……”
“唠唠叨叨,一天到晚净操心这个,操心那个。”
申彧小声嘀咕了一句,故意用贺惊春能够听到的音量。
贺惊春很稳得住,笑容不变,眼神始终在申彧身上流连。
直到申彧朝前方走了几步,身影陡然消失在尸骨大坑中。
徐鹤才听见贺惊春低低笑了一声,然后用有些头疼的声音低骂了句:“……这小兔崽子。”
根本不像是在生气,反倒是溺爱的意味居多。
连子母阴阳盘都递了一半出去,徐鹤这下是彻底明白他申师兄在贺师叔心中的地位了。
对于贺惊春一句玩笑般的骂,徐鹤就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声,等贺惊春转身冲他伸出了手,才乖乖地把手掌搭过去。
……就是和牵申师兄好像不太一样,贺师叔怎么只虚虚半握着他呢?
徐鹤识趣地不说话,闭着嘴巴假装自己什么都没看见,没听见,眼前再次出现了璀璨的一干星河。
他眨眨眼,不过瞬息,被贺惊春重新带回了金玉坊内。
然而这一次,才刚刚踩到地上,甚至连通讯符都没来得及掏出来,贺惊春抬起头来,脸色猛然一变。
“哗哗——”
夜幕沉如浓墨,城镇间正有狂风呼号。
仿佛能席卷一切,把所有事物都吞没的风在撕心裂肺地咆哮着。
大风拉扯着人,拉扯着房屋,拉扯着树木,拉扯着这座城镇的城墙与护城河的河水。
甚至到了最后,在这股强大的力量之下,连大地上的泥土都几乎要被撼动。
他们感到一切都在被掠夺。
地面不再是足底稳固的依靠,他们要乘着风化为飞鸟,然后不可控制地朝某一个方向朝圣。
冷风的抚摸让皮肤绽开了层层鸡皮疙瘩。
徐鹤瞳孔皱缩,惊恐地抬起了头。
在他的眼睛里,倒映出了一座巨大的,浮现在这座城镇之上的血色宫殿。
强烈的恶臭气味和刚才在尸坑里的味道一模一样,甚至有过之而不及,浓重的血气弥漫开,经久不散。
而宫殿又分为数层,每一层的角上都支着几个还挂着碎肉的骷髅头,风铃般随着风悠然晃动,似乎要“铃铃”作响。
梁上则密密麻麻地悬挂着白骨和剖开成一片片的血肉。
大打开的殿门如同一张怪物的巨口,以鲸吞之势开始了对周边一切的掠夺。
徐鹤看见行走在路上的人“嗖”一下就被血海宫吞了进去,甚至有整座府邸连带着其中慌乱的人群直接拔地而起,然后被咬碎,被囫囵着大口大口吞没,最后一枚石子扔进了深潭般悄无声息地彻底消失不见。
……他们或许很快就会变成申彧口中尸山血海,骨域魂雾的一部分。
在这样的灾难面前,哪怕是修士,竟也显得如此的微弱渺小。
徐鹤看着人间炼狱般的场景,心中浮现起了一种巨大的绝望与恐慌。
这时,有一个人在他旁边,拍了拍他的肩膀,轻轻喊了声“回神”。
徐鹤带着说不出的恐惧,如同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一般,满含期望地看过去。
不知什么时候,贺惊春已经撤去了易容。
他安静地站在那里,抬头看向血海宫,眉目如旧,脸上带着一种似漠然似悲悯的神情。
在这场风中,无人能够幸免,哪怕是贺惊春。
徐鹤看见贺惊春墨色的发丝被狂风拂动着,身上那一件长长的衣袍在风中飘来荡去,几乎化身为一只展翅飞翔,却又摇摇欲坠的蝴蝶。
但整个天地无论如何晃动,哪怕天昏地暗,世界倾颓,也遮不住贺惊春哀怜的眼神。
——那是对天下万物如出一辙的怜惜。
……一种虽然与万事万物并不相同,却俯瞰万物,珍爱万物的怜惜。让人近乎以为自己看到了高居于庙堂之上,沉默不语,却早已看见众生的神祇。
“过来。”
贺惊春回过头,目光慈悲,温暖有力的手从袖口中滑了出来,只一句话,给徐鹤注入了巨大的信心。
“站在我身后。”
徐鹤“诶”了一声,快速地钻到了贺惊春后面。
贺惊春看他躲好,收回了视线,平静如水的眸光中,隐藏了一丝早知道血海宫秉性如此的怒气。
救得了吗?
贺惊春第无数次问自己。
他清楚地知道,以前的尝试不止一次失败过。有的事情是注定无法阻挡的。
那现在这个时机,现在这个和往常无比相似的时机,他能救得下这些人吗?
贺惊春思绪无比清明,脑中分明地闪过了许多顾虑,但看到大开的血海宫时,种种利害算计在他心中一瞬清空。
明知不可为就不为了吗?
怎么可能!
贺惊春心中涌现出了强烈的愤慨,难以言喻的悲伤和从前无数次的失败反倒激起了与天地奋斗的无限豪情。
在这电光火石之间,贺惊春动了。
烈烈狂风中,他整个人牢牢站在原地,双手结印,全身灵力汹涌而出,遮天蔽日,极镇定地快速打出了数个繁复的结阵术式。
随着贺惊春的手指一挥,无数符文自他指尖飞出。
一道道璀璨的光芒将整片区域笼罩其中。
在贺惊春的脚下,一个闪烁着金光的巨大阵法开始以他为中心阵眼,在大地上开始疯狂延伸。
金色的阵纹好像有蓬勃的生命力一般,涨潮一样快速推进,直到将整座城镇覆盖。
然后,徐鹤眼睁睁看着贺师叔衣袖的暗纹也随之倾巢出动,跟随着这些阵纹深深地扎根进土地里,并在一瞬间变换成了鲜艳的红色,在大阵中充当无数个细小的阵眼。
……竟然能这样布阵。
徐鹤自认为自己已经见多识广,但这一刻,还是对贺惊春的实力叹为观止。
贺惊春抬起眼。
他看见,血海宫还是高高地盘踞在城镇之上,所有人都要抬起眼睛去看它,似乎无论如何,这座宫殿都不能够被撼动。
……可真的不能撼动吗?
贺惊春垂下眼,体内灵力再次翻倍涌出!
一场艰难的抗衡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