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欲晓未明间,透过窗户,檐角下的东半天空隐隐可见一颗明星。
孟望舒没有躺下接着睡,唤来侍女服侍洗漱后径直走到了书桌前,桌上豆大的烛火微微跳动,孟望舒看着闪烁着的烛影陷入了沉思。
刚刚和易水讲述梦境中的情况时,其实还有一个画面被她略过了。
她自小身体羸弱,一直在用汤药养着,并不能像孟夜阑那样习武,寻常姐姐晨练时,她只是象征性的跟在身边耍几下。后来进了宫,姐姐又去了战场,就再也没有人督促她锻炼了。所以在面对宫变时,她可谓是羊入虎口,几乎没有自保能力。
宫变发生前,孟望舒全部的精力都放在为孟夜阑洗罪上面,并没有注意到太子的举动,是以面对来势汹汹的宫变,孟望舒措不及防。
当时武功高强的易水为了救她,身重数箭。而她又是长年居住在鹤羽殿,身边的护卫除了宫中的常备军外,就只安排了四五个人在暗处守着。而太子又显然是抱着“不成功便成仁”的决心,兵力充足,早已切断了她们的后援。
身后是一堵墙,身前的侍卫都已身亡,看着朝自己逼进的叛军,孟望舒握紧了手中泛着冷光的障刀,眼中毫无惧意,嘴角是轻蔑的笑。一柄长刀忽地朝她劈来,孟望舒用尽全身力气举刀格挡。她的手已经有些脱力了,本以为是在劫难逃,可谁知这时竟然是姚瑾之有如天降般杀退她身前的叛军。
孟望舒意外地抬头看向身前来人,举着刀的手失力地垂了下来。
手起刀落将包围着的叛军全部杀死,姚瑾之本想先带孟望舒去到安全的地方,可孟望舒当时腹部已经身中一刀,血液的流失速度之快,让她明白自己今日必定命丧于此。
自从姐姐兵败身亡的消息传来以后,不论是身体上,还是精神上,她都太累了。
孟望舒紧紧抓住姚瑾之的手腕,借力勉强撑住自己,她的呼吸渐渐变得粗重,可还是抬起头来看着姚瑾之:“去救皇后殿下,去救皇后殿下,快!”
姚瑾之看着她那苍白的没有一丝血色的脸,犹豫道:“可是你……”
“我的命不足挂惜,救姨母要紧。”孟望舒用眼神催促他。
姚瑾之犹豫了一下,递给了孟望舒一把利于近射的弩箭,并安排了一队人马守在她身边。
孟望舒坐在石阶之上,紧紧捂住腹部的伤口,让血流的慢一些。她自嘲地想,总要让我再见到姨母最后一面,不然,我可就要直接去找阿姐了。
感受着身体变得越来越冷,孟望舒的脸色也越来越冷,可她强装着镇定,如今兵荒马乱,可找不到就她小命的医者了。
随着时间的推移,孟望舒的意识开始朦胧起来,她毋得想起来姚瑾之临走前饱含深意的一眼,当时没明白什么意思,当然,现在也还是没明白。
坊间传闻,姚瑾之乃是夏侯将军的私生子,夏侯将军很是害怕家里的大娘子,于是便一直养在外面,等到姚瑾之长到十三岁以后又以参军的名义把他弄到军营中,后把他收为义子。
当然,这只是传闻,真实情况有待考据。而会有这样的传闻是因为姚瑾之就像是凭空冒出来的一般,突然就在军营中屡立战功,还于敌军的千军万马之下救了夏侯将军。
不过孟望舒跟他的联系很少,她长年居于永安城,而他则居于北部边关,两人先前只在宫宴上见过一次。所以孟望舒很难从她的眼神中解读出他到底想表达什么,就连这次宫变,孟望舒也没想到居然是姚瑾之来救驾。
六月突厥人突然带兵来犯盛朝北部边疆,镇北军因为缺乏粮食打得很是艰难,此时按理来说应该还在休养生息,怎会突然回来了呢?
宫墙内外,厮杀声不断。兵戈相向的声音,马蹄踏地的声音,刀与肉相接的声音,还有宫女太监的惊呼声和慌忙奔走的声音。
在这种嘈杂中,孟望舒腹部的手缓缓落地,这一切与她无关了。
看着自己的身体倒在地上,孟望舒有一种诡异的感觉,原来人死之后还能这样?
孟望舒此刻以一种灵魂出窍的状态漂浮在空中,顾不得自己的身体怎么样了,赶忙飘向甘露殿。
年初以来,太和帝病重的连下榻也不能了,孟皇后就一直待在甘露殿一边侍疾,一边处理政务。
皇帝刚一病逝,太子那边就得到消息并起兵逼宫,必然是早已准备好了的。
甘露殿前,太子身后一队黑压压的人马个个举着大刀朝前指着。
而对面,北衙禁军首领右羽林大将军连同姚瑾之带着十几个士兵守在孟皇后身前。
看着披着盔甲、手执利剑、带着上万人马来逼迫自己退位的亲儿子,太子齐昭。孟皇后一震衣袖,冷笑了一声,带着笼盖四野的气势朝齐昭发问:“齐昭,你如今这般是要造反吗?”
太子反手将剑收回,双手一躬,义正言辞:“母后!您受奸人所骗,儿子实在不忍心看您,看大盛的子民再被蒙蔽其中。倘若任由奸人当道,长此以往,国将不国!如今父皇新逝,还请母后退居后宫,如此方不负列祖列宗在天之灵。”
双方兵力悬殊,皇后被生擒,其余人皆战死。
太子继位,皇后被幽禁于掖庭宫之中,皇后不堪受辱,自杀身亡。
不过这并不影响太子,不,此刻已经是盛朝的新皇了。他正在力排众议立王沫沫为皇后。
新皇忍辱负重,一路谨小慎微推翻太后的暴力政治;皇后死生相随,一路相伴,全力托举。两人的爱情可真是可歌可泣啊。
可惜好景不长,新皇为了巩固皇位,招了一位又一位美人进宫,并且很快流连花丛,王沫沫俨然有了成为糟糠之妻要下堂的势头。
这可如何能忍,当初可是说好一生一世一双人的,不然你以为你今日能顺利坐上皇位是因为谁?拥有现代思想的王沫沫可忍不了这种待遇,直接趁着夜深人静、支开守卫,一把火烧了皇帝的寝宫。
看完两人这令人作呕的爱情,孟望舒的灵魂终于能够飘动,而不必再自动跟随王沫沫了。
魂魄缓缓愈来愈淡,孟望舒飘过皇宫的每一处都没有找到太后,她并不知道太后早已死了。
自入宫以来,孟皇后对她很好。知道她身体不好,便常常亲自过问负责她身体的太医;一旦有了什么新奇玩意,也是第一时间拿给她;还准许她在皇宫内外自由出入。就连她自己的亲生女儿也没有得到这样的宠爱。
魂魄飘飘荡荡,孟望舒来到了一处山上。此间林峦葱郁,藏风聚气,又人迹罕至,树木之上还趴着夏日鸣蝉,蝉欲鸣,林欲静。
这是哪儿?
曲径通幽,孟望舒穿过一片茂密的丛林,两个坟堆乍然出现在眼前。
孟望舒看着眼前整整齐齐排列着的两个坟头,冥冥之中有了些猜测,只是不敢确定,便又向前飘了点。
坟头正前方立着的两块墓碑,上面分别刻有:
孟夜阑之墓
孟望舒之墓
孟望舒看着两块并列的墓碑,心头大动,一股难言的情绪直冲脑海,眼中也盈满了泪水,下意识喃喃道:“阿姐……”
声音中满是哽咽。
孟望舒当初也派过人去寻找孟夜阑,但传回来的消息全是尚未找到。生前未能再见,死后一起长眠倒也算圆了她的心愿。
只是,这一切是谁做的?
当日离开了身体以后,就再也没有见到过了,孟望舒还以为早被一卷草席仍到乱葬岗了。
身后传来窸窣声,孟望舒下意识看过去,对方却略过了她,径直走到墓碑前,将带来的东西放下后,就开始清理坟上及周围的杂草、培添新。随后又将准备好的酒食和水果整齐地摆放在坟前,点燃了香烛。
是了,她现在已经死了,对方当然看不见她。孟望舒凑近了仔细观察他,确定自己并不认识他。
“孟将军,孟二娘子,在下受怀远所托来看望二位。”说到已经去世的好友,他不由得停顿了一下,“只是近来事务繁忙,是以这次隔了这么久才来。天下如今战乱频频,野有饿孚,不知还有没有下一次来给二位扫墓。愿二位娘子在九泉之下安好。”
男子再次行了一礼,便转身离开了。
孟望舒出神地看着男子远去的背影,背影从一块渐渐变成了一个黑点。
骤然回神,孟望舒移开了盯着烛火的目光,捡起了从桌子上滚落下来的毛笔。
怀远是姚瑾之的字。孟望舒实在是不明白,他们明明只有过一面之缘,何以让他频频帮她,甚至还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姚瑾之是夏侯家的义子,而夏侯家因为手握兵权,对于朝廷上的党争向来是持中立态度,只忠于皇家,忠于圣上。这是他们在激流中毅然不倒的原因。
是以孟望舒看到姚瑾之出现在自己面前时满脸惊讶,姚瑾之带兵来就自己,相当于他公开表明态度支持皇后一党,不知他是如何说服夏侯将军的。
所以孟望舒刚刚提出要暗中资助镇北军粮草,不管怎么,有恩报恩,有冤报冤。不论是带兵直面太子,还是安排人寻找姐姐的尸骨并将两人葬在一处,孟望舒都要承这份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