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活下去,卓安只能去码头找活干。码头的工头是个满脸横肉的本地人,看到卓安是个女人,一开始不愿意收她。卓安好说歹说,还答应只要一半的工钱,工头才勉强同意,让她跟着其他工人一起扛麻袋。
第一天上班,卓安就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辛苦。麻袋里装的全是大米,至少有五十斤重,她根本扛不动,只能用肩膀顶着,一步一步往前挪。其他工人都是身强力壮的男人,扛着麻袋健步如飞,还时不时嘲笑她:“女人也来扛麻袋,真是不自量力。”
卓安没有理会他们的嘲笑,只是咬着牙,坚持把麻袋扛到指定的地方。一天下来,她的肩膀被磨得通红,渗出血迹,手指被麻袋的绳子勒得发紫,连端碗的力气都没有了。晚上回到小阁楼,她把省下来的钱给卓远买了两个馒头,自己却只是喝了点凉水,啃了一块干硬的饼。
卓远看着卓安肩膀上的伤,心里很疼。姐姐是为了他才这么辛苦。
虽然生活很辛苦,但来到雅加达的这一个月。卓安并没有放弃寻找张明远。她每天在码头干活,都会向其他工人打听张明远的消息,可每次都一无所获。直到在码头干活的第五天,姐弟俩祈求的奇迹仿佛来到了。一个在码头做搬运工的华侨小哥告诉她,他知道张明远的住处,就在城郊的一个小村庄里。
卓安听到这个消息,心里很激动。她立刻向工头请假,带着卓远,按照搬运小哥指的路线,往城郊的小村庄走去。一路上,他们走了两个多小时,穿过了一片片稻田和橡胶园,终于到了那个小村庄。
郊外,日头已过正午,毒辣的阳光烤得路边的橡胶树叶都打了蔫,脚边的黄土被晒得滚烫。村庄里的房子大多是茅草屋,看起来很简陋。姐弟俩按照搬运小哥的描述,站在了一间歪斜的茅草屋前,茅草屋的屋顶破了个大洞,露出里面发黑的茅草,门框上挂着的竹帘早已褪色,被风吹得晃晃悠悠,显然许久没人居住了。
卓安心里一沉,她走上前,轻轻敲了敲门,没有人回应。她又喊了几声“张叔叔”,还是没有人回应。“姐,要不我们再问问村里人?说不定张叔叔搬到别处去了。”卓远仰起头,眼神呆呆的盯着褪色的竹帘对卓安说。
卓安摇了摇头,刚才他们已经问过村口晒谷的农妇,对方说这茅草屋的主人半年前就搬走了,至于搬到哪里,谁也说不清。在这荷兰殖民统治下的印尼乡村,华侨本就漂泊不定,一场台风、一次欠薪,都可能让一个家庭颠沛流离。
卓安转过身,轻轻拍了拍卓远的脸,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卓远,我们找不到张叔叔了。”话一出口,她自己的声音先抖了。
卓远看着卓安失落的样子,拉了拉她的手,说:“姐,没关系,找不到张叔叔,我们也能活下去。我也可以和你一起去码头干活,等赚够了钱,就回中国找二姐和阿逸。”
看着弟弟故作坚强的模样,卓安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她知道码头的活有多苦,每天扛着沉重的货箱,一天干下来也只能换两个铜板,稍有不慎还会被荷兰监工打骂。卓远才十四岁,怎么禁得住那样的折腾?可除了码头,她想不出还有什么地方能收留他们这两个没有担保人、没有身份证明的华侨孩子。
“好,我们一起努力。”卓安吸了吸鼻子,伸手擦去眼泪,刚要拉起卓远往村口走,身后突然传来一阵拐杖拄地的“笃笃”声。她警惕地回头,只见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拄着根红木拐杖,慢慢从路边的树下走过来。老人穿着件浆洗得很平整的绸缎马褂,虽然边角有些磨损,却依旧整洁,脸上布满皱纹,眼神却很清亮,正上下打量着他们姐弟俩。
“你们两个孩子,是来找张明远的?”老人走到他们面前站定,声音带着几分沙哑,却很温和。卓安心里一动,连忙点头:“是的,阿公!您认识张叔叔吗?我们是他新会同乡黎文廷的孩子,我爹说他在这里,我们找了好久才找到这……”她话没说完,就被老人的一声叹息打断。
老人摇了摇头,目光落在卓安身上,“我姓周,开着村口那家‘周记杂货铺’,明远以前常来我这里买东西,他还跟我提过文廷老弟,说在新会时受了不少照顾。唉,可惜啊,他哪里是讲义气的人,分明是个爱赌的糊涂蛋。”
卓安愣住了,父亲口中重情重义的兄弟,怎么会是爱赌的糊涂蛋?周老人似乎看出了她的疑惑,往茅草屋努了努嘴:“他去年染上了赌瘾,把家里的田地都输光了,还欠了赌场一大笔钱。那些人天天上门催债,砸了他的铺子,他没办法,连夜带着家人跑了,听说去了苏门答腊,具体在哪,谁也不知道。”
这个消息像一盆冷水,把卓安最后一丝希望也浇灭了。她颓然地瘫坐在地上,只觉得浑身无力。周老人看着姐弟俩狼狈的模样,又看了看卓安手里紧紧攥着的一页皱巴巴的信纸。
“你们从新会来,一路不容易吧?”周老人在她身边对一块石头上坐下,拐杖靠在腿边,“看你们的样子,是还没找到落脚的地方?”卓安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声音低得像蚊子哼:“我们刚到雅加达,本想投奔张叔叔,但是没找到他,我们遇到唐人街的好心人,租给了我们一间小阁楼,这一个月都住那里。现在……不知道去哪里。”“去码头干活?”周老人突然问。黎卓安一愣,随即点头:“码头缺人,很好找工作,我这几天就在码头上工。”
“别去码头。”周老人摆了摆手,语气带着几分严肃,“荷兰人的码头监工黑得很,不仅克扣工钱,还动不动就打人。上个月有个华侨少年去扛货,被监工打断了腿,最后扔在路边没人管。你们两个孩子去那里,不是送死吗?”卓远听得脸色发白,下意识地往卓安身边靠了靠。
卓安的心也沉了下去,连码头这条路都走不通,他们真的要露宿街头了吗?周老人看着她焦急的样子,沉吟了片刻,说:“其实有个地方或许能收留你们。前面不远有个林清源果园,老板林清源是广东人,还是大学毕业,性格和人品都很好,他的果园种了大片的橡胶树和山竹,最近到了采摘季,正缺人手。”
卓安眼睛一亮,连忙问:“真的吗?他会要我们吗?我们没有担保人,也没有身份证明……”周老人笑了笑:“清源是个厚道人,最念同乡情谊。去年有几个从韶关逃难来的孩子,也是没担保,他照样收了。而且他的果园管吃管住,每月还能给一块银元的工钱,比码头强多了。”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我和清源认识也有几年了,当年他刚到这里时,还是我带他找人,他才租到了第一片果园。我给你写张字条,你拿着去找他,就说我老周推荐的,他定会给我这个面子。”
卓安没想到事情会突然有了转机,激动得拽着黎卓远的手跳起来,拉着卓远给周老人鞠躬:“谢谢您!周阿公,您真是我们的救命恩人!”
老人连忙扶起他们,从袖袋里掏出一张折叠的麻纸和一支炭笔,在石头上铺开,一笔一划地写起来。
他的字很工整,上面写着:“清源老弟,此乃广东同乡黎文廷之子女黎卓安、黎卓远,遭逢家变来南洋投奔,品性纯良,望贤弟收留。周启山手书。”写完后,他吹走纸上的炭迹,递给卓安:“拿着这个去,他看了就明白。”
黎卓安小心翼翼地把字条放进布包最里面,紧紧攥着布包,仿佛攥着全世界的希望。
周老人又指了指前方的小路:“沿着这条路一直走,大约半个时辰就能看到果园的木牌坊,上面写着‘清源果园’,很好找。记住,到了那里要勤快点,清源虽然宽厚,但最不喜偷懒的人。”
“我们记住了!”姐弟俩异口同声地回答。周老人看着他们,满意地点了点头,又从口袋里掏出两个油纸包着的饭团,递给他们:“拿着路上吃,到了果园好好干,总有出头的日子。”
卓安接过饭团,指尖传来温热的触感,眼泪又一次涌了上来,这次却是因为感动——在这举目无亲的南洋,一个素不相识的老人,却给了他们最珍贵的温暖。
谢过周老人后,卓安牵着卓远,沿着那条小路快步走去。阳光依旧毒辣,但他们的脚步却异常轻快。卓远一边走,一边小声问:“姐,我们到了果园,真的能找到工作吗?”卓安看了看弟弟,又摸了摸布包里的字条和饭团,坚定地说:“能的,一定能的。只要我们好好干,爸妈会保佑我们的!。”
远处,一片郁郁葱葱的果园已经隐约可见,木牌坊上的“清源果园”四个字在阳光下格外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