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家风雨:从南洋到新会的根》 第1章 第1章 缫丝厂的最后晨光 1920年8月的广州西关,暑气带着珠江的潮湿弥漫在街巷里,黎氏缫丝厂的蒸汽机房内,老板黎文廷正在检查新一批生丝品质,黎夫人和账房先生在账房核对账目。17岁的黎卓安站在四方桌边帮母亲整理单据。 她穿一件月白色细布短衫,领口绣着朵小小的素色兰花纹,是母亲去年亲手给她缝的——如今布料已有些泛旧,滚着花边的袖口下露出一截手臂,纤细有力的手腕握着毛笔的姿势稳当,在单据上写下“已核”二字时,笔画工整得不像个十七岁姑娘的字迹。 两根油亮的麻花辫下端系着和衣服同色的发绳,偶尔有几缕碎发垂在颊边,也会趁着转身递单据的间隙,抬手轻轻别到耳后。母亲核对账目时偶尔会揉一揉发酸的眼睛,卓安便会默默起身,从四方桌上的铜壶里倒出温好的花茶,递到母亲手边,轻柔的声音带着让人安心的沉稳:“娘,先歇会儿再算,这几张单据我和苏先生再核对一遍,您放心。” 她不仅能协助账房先生,将账房诸事打理得精准妥帖、毫厘不爽,家里的琐事也帮着母亲打理的井井有条。早晨出门前,她会提前把卓容绣虎头鞋要用的彩线按颜色理好,放在妹妹的绣筐旁;卓远上学的书包,她前一晚就会检查一遍,确认课本、笔墨都没落下,甚至会在书包侧兜塞一块油纸包好的绿豆糕——知道弟弟课间会饿肚子。 黎先生检查生丝品质时,偶尔会叫卓安过去帮忙分辨生丝的光泽,她总能准确说出哪批丝的韧性更好,哪批丝在蒸煮时需要多留意火候,连厂里的老工人都夸:“大小姐这眼力,再过两年就能接先生的手了。” 她从不在这些夸赞面前显露骄傲,只是笑着说:“都是跟着爹和娘学的,还差得远呢。” 午后空闲时,她会坐在账房窗边看书,看的不是闺阁姑娘常读的诗词话本,而是父亲藏在书架上的《商道》和《蚕桑辑要》,书页边缘被她翻得有些软卷,空白处还写着密密麻麻的批注,都是她对缫丝工艺和经营的思考。 缫丝厂账房外的回廊下,摆着一张老旧的梨花木桌。十六岁的黎卓容坐在竹椅上,指尖捏着一枚细银针,正专注地给虎头鞋绣着眼睛。她浅粉色布衫的袖口,沾着几点淡淡的丝线印子——那是今早绣鞋帮时不小心蹭上的。竹篮里码着五颜六色的丝线团,最底下压着另一只虎头鞋:鞋身已缝制妥当,只待绣花,是母亲前几日赶制的,等这双鞋都做好了,下月去外婆家时,便能给黎卓逸穿上。 黎夫人近来忙着打理账目,实在分身乏术,绣虎头鞋的活儿便交给了卓容。卓容每天刚跨进家门放下书包,就会被盼新鞋盼得心急的小弟攥着胳膊往桌边拉:“二姐,快绣我的新鞋子呀!” 6岁的黎卓逸穿着软软的白色小褂子趴在桌边,小手托着下巴,目不转睛地盯着姐姐手里的针线。看到姐姐把金线穿过虎头的轮廓,他忍不住伸出小胖手,轻轻碰了碰鞋面上毛茸茸的虎须,脆生生地问:“二姐,小虎的眼睛什么时候好呀?我想让它看看我新捡的弹珠。”说着就从口袋里掏出个玻璃弹珠,放在虎头鞋旁,圆溜溜的眼睛里满是期待。 卓容被弟弟的模样逗笑,抬手揉了揉他的头发,指尖温软:“快啦,等姐姐把这对金眼睛绣好,小虎就能‘看见’你的弹珠啦。不过你可别碰针,小心扎到手。”她说话时声音轻轻的,像春日里拂过江面的风,连握着银针的手都稳了稳,生怕动作太大会吓着弟弟。卓逸听话地收回手,却还是凑近了些,鼻尖几乎要碰到鞋面,小脑袋跟着姐姐绣花的动作轻轻晃动。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院门口传来,一个穿着藏青色短打的少年抱着把桃木弹弓,满头大汗地跑了进来。他裤脚卷到膝盖,露出的小腿上沾了点泥渍——想必是今早去后院爬树掏鸟窝时蹭的。弹弓的皮筋是新换的,还泛着淡淡的橡胶味,他跑到回廊下,气息还没喘匀,就兴奋地冲黎卓容喊:“二姐!你看我这弹弓,刚去铁匠铺让王大叔帮我修过,力道可足了!我想去珠江边打鸟,听说那儿有好多彩色的水鸟,打下来给卓逸做个鸟笼!”沾着泥的手把弹弓往卓容眼前一送。——这是黎文廷的三儿子,今年14岁的黎卓远。 他说话时眼睛亮晶晶的,手还比划着打鸟的动作,浑然没注意到斜对面小库房的门帘被轻轻掀开。黎先生穿着件深蓝色长衫,手里拿着一卷生丝,从屋里走了出来。看到卓远这副模样,他脸上带着几分严肃,走过来抬手敲了敲儿子的肩膀:“卓远,明日还要去学堂上课,今日怎的这般贪玩?” 卓远脸上的兴奋劲儿瞬间淡了些,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爹,我就是想给卓逸打只鸟……”话还没说完,就被黎先生打断:“想要鸟雀,日后学校休假时爹爹带你去集市买,何必去江边冒险?珠江边近日不太平,且你身为兄长,更该知晓读书的重要性,莫要总想着玩耍。” 卓远听着父亲的话,慢慢攥紧了手里的弹弓,却还是乖乖点头:“知道了爹,我不乱跑了,今日就在家陪阿逸玩,晚些时候去温习功课,明日一定按时去学堂。”一旁的卓逸见哥哥不开心,立刻拿起桌上的玻璃弹珠,递到卓远面前:“哥哥,我们玩弹珠吧!不打鸟了,弹珠也很好玩!” 卓容也放下针线,笑着说:“是啊,卓远,等我把鞋绣好,咱们一起陪卓逸玩捉迷藏,院子里的桂花树后可藏得住人呢。”黎先生看着孩子们的互动,脸上的严肃渐渐散去,抬手摸了摸卓远的头:“这才是兄长该有的样子。去吧,别闹得太厉害,莫要影响账房做事。”说着便转身回了小库房,留下姐弟三人在回廊下,伴着丝线的轻响和清脆的笑声,将午后的时光晕染得格外温暖。 暮色渐浓时,西关的街巷里升起袅袅炊烟,黎家的晚饭刚过,厨房的碗筷还泛着温热的水汽。卓安站在灶台边,边看着厨娘王婶用抹布擦拭着铁锅,边和她讲明天要采购的菜蔬。忽听得院门口传来熟悉的招呼声——是父亲的老友周利桉,周伯,手里提着个油纸包,里面裹着刚出炉的广式酥饼。 “黎兄,今日得空,来跟你喝两杯。”周伯的声音洪亮,刚踏进院门没几步就被黎先生迎了上去。卓安从厨房探出头看了看,顺手拎着刚灌满热水的暖壶笑着出门去正屋泡茶。“周伯,快坐,这茶是前几日爹从云南带来的,您尝尝。”卓安双手递过泡好的普洱茶,周伯接过茶杯,看着卓安懂事的模样,忍不住感叹:“黎兄,你这大女儿真是难得,又能干又沉稳,比寻常人家的小子还靠谱。” 黎先生笑着摆手,却难掩眼底的欣慰,转头对卓安说:“我和你周伯去书房聊会儿!你去把晾在院里的衣服收了吧,夜里有露水,别打湿了。”卓安应了声“好”,出门走到廊下拿了竹篮走到院中的晾衣绳下。 黎先生的书房在祖宅东侧,是间约莫十平米的屋子,推门而入时,先闻到一股淡淡的墨香与樟木味——那是书案上的徽墨与墙角樟木书柜散发出的气息,在夜色里酿成温润的味道。 书房的门是老式的花梨木门,门板上刻着浅浮雕的“岁寒三友”图,松枝遒劲、竹节挺拔、梅蕊点点,经年累月的摩挲让木纹愈发温润,黎文廷取下插在门锁上的那串黄铜钥匙,串着缫丝厂的仓库钥匙、账房钥匙,还有一把小巧的铜锁,是用来锁书柜最底层抽屉的。 屋子正中摆着一张酸枝木书案,案面宽大平整,边缘有些许不小心被算盘珠子砸出来的磕碰痕迹。书案左侧放着一方端砚,砚台里还残留着些许墨渍,旁边斜倚着几支狼毫笔,笔杆上刻着小字,有两支是卓安用省下的零花钱给父亲买的,笔杆上“父亲雅正”四个字虽稚嫩却工整。案上摊着一本翻开的《蚕桑辑要》,书页间夹着一片干枯的桑叶——那是去年厂里新引进蚕种时,黎先生特意留下的,想看看新蚕种结出的丝与旧种有何不同。 书案右侧摆着两把酸枝木圈椅,椅垫是洗得干干净净的深蓝色粗布,边角处缝着粗线,是黎夫人前几年亲手缝的,她说粗布透气,坐着舒服。圈椅中间的小几上,放着今晚待客用的青瓷酒杯与茴香豆碟——酒杯是民国初年的粉彩瓷,杯身上绘着浅淡的山水图,杯底印着“同治年制”的红章,是黎家祖传的物件;杯子里是刚开封的米酒——是去年酿的,本想留到过年时再喝,今日老友上门,便索性取了出来。茴香豆碟是普通的白瓷碟,边缘缺了个小口,却是黎先生最常用的,说“用惯了,不硌手”。 屋子西侧立着一架樟木书柜,分上下五层,上层摆着成套的《十三经注疏》《资治通鉴》,还有几本关于缫丝工艺的专业书籍,书脊大多有些泛黄,最上面那本《西关蚕业志》的封皮都快掉了,是黎先生从旧货市场淘来的,里面夹着他几十年前做的笔记,字迹从年轻时的遒劲渐渐变得沉稳。中层放着黎家的账本,一摞摞码得整整齐齐,最上面那本是今年的,封面贴着张红纸,写着“民国九年黎氏缫丝厂收支账”,边角已经被反复翻阅得有些卷起。下层的抽屉锁着,里面放着黎家的地契、房契,还有卓安几个孩子的出生证明。 书房的窗户是老式的格子窗,糊着半透明的皮纸,窗棂上雕着“回”字纹,晚风穿过窗棂时,会轻轻吹动皮纸,发出细微的“沙沙”声。窗台下摆着一盆文竹,枝叶葱郁,是卓容去年特意给父亲搬来的,说“书房里有盆绿植,看着有生气”。文竹旁边放着一个小小的铜制香炉,里面插着三炷线香,香灰已经积了薄薄一层,那是黎先生每天晨起后必点的,他说“点柱香,心静,核算账本时不容易出错”。 墙上挂着一幅水墨山水画,画的是珠江两岸的景色,远处的白云山若隐若现,近处的珠江上飘着几艘乌篷船,岸边是鳞次栉比的商铺——那是本地画家十年前给黎先生画的,画里还能看到黎氏缫丝厂的烟囱,那时厂子生意正好,烟囱里冒着袅袅青烟,一派兴旺景象。画的下方挂着一个黄铜挂钟,钟摆“滴答滴答”地走着,声音不疾不徐,像是在细数着黎家的岁月,也像是在为这夜色里的谈话,敲打着无形的节拍。 黎先生引着周伯走进书房,周伯坐下后,接过黎先生递来的酒杯,抿了一口,眉头却没舒展开,叹着气说:“黎兄,这酒是好酒,可我这心里头堵得慌,实在品不出滋味。” 黎先生给自己也斟了杯酒,指尖摩挲着杯沿,目光落在窗外沉沉的夜色里,声音低沉:“我知道你想说什么,这几日街上的气氛是不对,连平日里最热闹的珠光路,傍晚时分都没多少人了。”他顿了顿,又道,“前日我去买生丝,供货商跟我说,桂军的人已经在江边设了岗,盘问过往的商船,连带着咱们缫丝厂的货船,都得耽误大半日才能靠岸。” 周伯放下酒杯,身子往前凑了凑,压低声音说:“何止是设岗!我家侄子在桂军里当差,昨天偷偷给我捎了信,说他们部队已经接到命令,随时可能往广州城里调。你想想,这调兵遣将的,能是小事?”他指了指窗外,“就咱们西关这地界,挨着珠江,要是真打起来,流弹乱飞,你这缫丝厂离江边就几百步路,首当其冲啊!” 周伯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张叠得方方正正的信纸,纸边有些磨损,显然是被反复翻看了好几遍。他小心翼翼地展开信纸,指尖在字迹上轻轻摩挲,像是在确认上面的每一个字:“我这侄子,在桂军第三旅当文书,平日里不敢跟家里多说部队的事,这次是实在怕了,才偷偷托人把信捎出来。” 信纸是部队里常用的糙纸,上面的字迹有些潦草,还沾着几点墨渍,看得出来写信时很匆忙。周伯凑近灯光,念出信里的内容:“‘叔父,近日部队气氛诡异,上峰连日召开紧急会议,昨晚三更时分,我们营接到命令,连夜往珠江沿岸增派岗哨,连炊事班的人都被拉去搬运弹药了。’”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仿佛怕被外人听见:“你听听,连炊事班都要搬弹药,这哪是普通的设防?信里还说,他们营的士兵都领到了双倍的子弹,夜里轮岗时,能听到江对面粤军的营地传来阵阵号角声,两边的哨兵隔着江喊话,语气都带着火气,就差没直接交火了。” 周伯指着信上的一句话,眉头拧成了疙瘩:“你看这句,‘昨日巡查时,见对岸码头停了三艘运兵船,船上的士兵都背着步枪,刺刀亮得晃眼,听老兵说,这是粤军从肇庆调来的精锐部队’。我侄子还在信里说,他们连长私下跟弟兄们透露,这次摩擦不是小打小闹,上面已经备好了作战计划,就等命令下来,随时可能过江攻城。” “更吓人的是,”周伯咽了口唾沫,眼神里满是惊惧,“信里写,军营附近的百姓都慌了,有条件的人家已经开始往乡下逃,昨天还有个老乡偷偷跟我侄子说,看到桂军的人在城里的粮店抢粮食,说是‘军用征调’,其实就是明抢。我侄子怕得不行,说他不想打仗,可军令难违,只能天天盼着这事儿能和平解决。” 他把信纸重新叠好,揣回怀里,手指还在胸口按了按:“信的最后,他特意叮嘱我,让我赶紧把家里的值钱东西转移到乡下,说要是真打起来,城里就是是非地,商铺、宅院都可能被士兵占了,到时候哭都没地方哭。我就是想着你这缫丝厂的情况,才急着来跟你说,黎兄,这可不是我危言耸听,是我那侄子在前线亲眼看到的,假不了啊!” 周伯说着,长长叹了口气,把信纸往怀里又揣了揣,像是那薄薄一张纸,能护住家里的平安。书房里的灯光忽明忽暗,映着他脸上的焦虑,也让黎先生握着酒杯的手,又紧了几分。窗外的夜色里,隐约传来几声犬吠,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更添了几分不安。 黎先生握着酒杯的手紧了紧,酒液晃出几滴,落在案上的账本上,晕开一小片湿痕。“我也愁这个,”他语气里满是无奈,“厂里有四十六个工人,大多是家里的顶梁柱,要是厂子出了事儿,他们一家子可怎么活?前几日阿福他娘还来跟我说,想预支两个月工钱,给阿福他爹治病,我哪能拒绝?可真要是战火来了,我连自己家都顾不上,更别说他们了。” “可不是嘛!”周伯接过话头,语气愈发急切,“我家隔壁的王掌柜,开了家米铺,昨天已经开始往乡下运米了,说要是真打起来,城里的粮食肯定要涨价,先把货囤到乡下,还能保条活路。还有东头的李裁缝,连夜把缝纫机都搬到了佛山的亲戚家,就怕被兵匪抢了去。”他看着黎先生,眼神里满是担忧,“黎兄,你可别不当回事,咱们这些做小生意的,在战乱里最是脆弱,一不留神就可能家破人亡。” 黎先生沉默了许久,才缓缓开口:“我不是不当回事,只是我这一大家子,还有厂里的工人,哪能说走就走?我要是走了,工人怎么办?这缫丝厂是我爹传下来的,几十年的基业,我不能就这么扔了。”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辛辣的酒液呛得他咳嗽了几声,眼底却泛起红意,“再说,卓安她们几个孩子,从小到大没离开过西关,真要是颠沛流离,我怕她们受不住。” 周伯看着他这副模样,也跟着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肩膀:“我知道你难,可性命要紧啊!我跟你说这些,不是想让你焦虑,是想让你早做打算。你要是信我,就先把家里的贵重东西收拾收拾,再给孩子们准备些干粮和盘缠,真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也能有条退路。”他顿了顿,又补充道,“要是你实在舍不得厂子,至少先把嫂子和孩子们送到乡下避一避,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啊!” 黎先生点了点头,心里却像压了块巨石,沉甸甸的。他知道周伯说的是实话,可真要做决定,哪有那么容易?他看着案上的账本,上面记着厂里的收支,记着工人的工钱,每一笔都连着活生生的人。“我知道了,”他声音有些沙哑,“我会跟你嫂子商量商量,看看怎么安排才好。谢谢你啊,老周,要不是你跟我说这些,我还在抱着侥幸心理呢。” 周伯笑了笑,又给自己斟了杯酒:“咱们是几十年的老友,说这些客套话干什么?我只盼着这仗别打起来,咱们还能像以前一样,没事喝喝酒,聊聊天,多好。”黎先生也笑了,只是这笑容里,满是对未来的不确定,窗外的夜色更浓了,仿佛连风都带着一丝不安的气息。 此时天已擦黑,挂在绳上的衣物随着晚风轻轻晃动,有卓安自己的月白短衫,有卓容的浅粉布衫,还有卓远那件藏青短打,以及卓逸穿得软软的白褂子——都是母亲前几日刚浆洗过的,还带着淡淡的皂角香。 她伸手去收卓远的短打,指尖刚触到布料,就听到书房里传来周伯压低的声音,夹杂着“粤桂军阀”“交火”的字眼。卓安的动作顿了顿,握着衣摆的手不自觉收紧,洗衣时残留的水汽让布料有些发凉,像她突然沉下去的心。她知道父亲近日总对着报纸叹气,却从没想过局势会这般紧张。 卓安站在院门口,听着屋里的对话,握着竹篮的手僵在半空,指节微微泛白。她没有进屋追问,只是默默转过身,把收下来的衣服一件件叠整齐。叠到给卓远、卓逸做的新衣裳时,她特意找来一块干净的青布,小心翼翼地把衣服裹好,仿佛这样就能护住弟弟们不受风雨侵扰。她抱着裹好的衣服走进卧房,打开衣柜最里面的格子,把衣服轻轻放进去,又仔细压平了布角,像是在珍藏一件无比重要的宝贝。 夜深了,周伯告辞后,黎先生走到卓安的卧房门口,看到女儿正坐在灯下整理账本,便轻轻敲了敲门。卓安抬头,看到父亲手里拿着她的棉袄,心里顿时明白了。她起身帮父亲把棉袄铺在床沿,看着父亲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里面是五十块银元,沉甸甸的,带着父亲体温。 父亲的手指有些粗糙,穿针引线时动作略显笨拙,却格外认真,他把银元仔细缝进棉袄夹层,每一针都拉得很紧:“卓安,爹不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但你是大姐,要是真有事儿,你一定要带着弟弟妹妹好好活下去。这钱是咱们家最后的积蓄,不到万不得已,千万别动。” 卓安看着父亲鬓角的白发,眼眶有些发热,却强忍着没让眼泪掉下来。她轻轻握住父亲的手,那双手曾教她分辨生丝的品质,曾给她递过温热的花茶,此刻却带着一丝颤抖。“爹,您放心,”她的声音很轻,却异常坚定,“要是真有事儿,我一定护好弟弟妹妹,绝不让他们受委屈。” 她的眼底没有同龄人的慌乱,只有一种超越年龄的沉稳。灯光下,她的眼神清亮而坚定,仿佛早已做好了迎接一切风雨的准备,仿佛只要有她在,这个家就永远不会散。父亲看着女儿的模样,心里既欣慰又酸涩,他拍了拍卓安的肩膀,没再多说什么,只是转身时,悄悄抹了抹眼角。 第2章 第2章 流弹破厂,家破人亡 清晨,黎氏缫丝厂的烟囱率先苏醒,白色蒸汽袅袅升起。卯时刚过,厂区内便热闹起来。锅炉房的阿福蹲在灶台前,铁铲一扬一落,正往炉膛里添着炭火,跳动的火光把他的脸映得通红,嘴里还哼着段轻快的粤剧小调;纺纱车间的女工们挎着布包,三三两两地走进厂区,袖口都早早挽到小臂,显然已准备好迎接新一天的忙碌;账房外的石榴树下,黎卓安正帮母亲梳理前一日的单据,指尖划过“生丝产量三十二斤,盈利银元十八块”那行字时,眼底泛起浅浅的笑意。 “大姐,你看我这双新绣的虎头鞋,卓逸肯定喜欢!”黎卓容抱着个木盒跑过来,盒里躺着一双黑色鞋面的虎头鞋,鞋头用金线绣着圆溜溜的虎眼,虎须是用浅棕色丝线细细盘出来的,针脚密得看不见缝隙。卓安放下账本,拿起虎头鞋摸了摸,笑着说:“容容的手艺越来越好了,阿逸要是看到,肯定天天穿着不肯脱。” 不远处,黎卓逸穿着小褂子,正追着一只蝴蝶跑,小短腿迈得飞快。黎卓远靠在石榴树上,手里把玩着那把桃木弹弓,眼神却时不时瞟向卓逸,生怕弟弟摔着。他昨晚跟厂里的学徒约好,今天午休时去珠江边打鸟,此刻心里满是期待,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弹弓上新换的橡胶皮筋。 “卓远,别总想着玩,等下跟我去仓库核对生丝库存。”黎先生的声音从车间方向传来,他长衫袖口上沾了点蚕丝,显然是刚检查过生产情况。卓远立刻站直身子,把弹弓揣进怀里,应了声“知道了爹”,快步跟了上去。黎先生看着儿子的背影,无奈地摇了摇头,却也没再多说——他知道卓远正是爱闹的年纪,只要不耽误正事,偶尔贪玩也无妨。 辰时过半,缫丝厂彻底热闹起来。纺纱车间里,蒸汽从锅炉里源源不断地冒出,女工们坐在机器前,双手灵活地穿梭在蚕丝之间,“咔嗒咔嗒”的机器声与女工们的交谈声交织在一起;账房里,黎夫人正在核算工资,卓安帮着把银元按人数分好,每一块都用红纸包着,准备午时吃饭时发给大家;仓库里,黎先生和卓远正清点生丝,阳光透过仓库的气窗照进来,在堆积如山的生丝上洒下斑驳的光影,空气中弥漫着蚕丝特有的清香。 “黎老板,今年的生丝品质真好,说不定能卖到南洋去呢!”阿福端着一碗凉茶走进仓库,递给黎先生。黎先生接过凉茶,喝了一口,感叹道:“借你吉言,要是真能打开南洋的销路,咱们厂的日子就能更红火些,大家的工钱也能再涨涨。”卓远在一旁听着,心里暗暗想着:等爹把南洋的生意谈成了,就求爹给卓逸买个新的布偶,再给二姐买些新的丝线。 午时刚过,女工们陆续去食堂吃饭,车间里的机器声渐渐停了下来。缫丝厂的食堂里正飘着米粥的香气。三十多个工人围着几张石桌吃饭,有的捧着粗瓷碗呼噜噜喝粥,有的就着咸菜啃窝头,还有的在讨论着下个月的工钱——谁也没料到,这份平静与期待,会被一场突如其来的战火彻底打碎。 卓安和卓容带着卓逸在食堂门口的石桌上吃饭,卓容把自己碗里的肉夹给卓逸,笑着说:“小弟快吃,多吃肉才能长高高。”卓逸咬着肉,含糊不清地说:“二姐也吃,阿逸长大了给二姐买好多肉。”卓安看着姐弟俩的互动,心里暖暖的,拿起筷子夹了块青菜,慢慢吃着。 突然,一阵尖锐的枪声从珠江方向传来,“砰砰砰”的声音格外刺耳,食堂的窗户玻璃被震得嗡嗡作响。卓安手里的筷子顿了顿,脸色瞬间变了——她想起昨晚父亲和周伯在书房的谈话,想起“粤桂军阀”“战火”这些字眼,心脏猛地一紧。 “怎么回事?哪来的枪声?”食堂里的女工们纷纷放下碗筷,脸上满是惊慌。阿福连滚带爬地冲进食堂,他的帽子掉了,脸上沾着泥土,声音里满是惊慌,“不好了!江对面打起来了!好像是粤军和桂军交火了!我刚才看到江面上有子弹飞过来,还听到有人喊‘快跑’!” 这句话像一颗炸雷,在工人中炸开了锅。 “我的天!怎么会打仗啊!”“快逃啊!别被流弹打到了!”工人们瞬间乱作一团,有的顾不上收拾碗筷,拔腿就往门外跑;有的想起还在车间里的工具,转身往车间冲;还有的人捧着碗站在原地,慌得不知该往哪里去,哭声、喊声、桌椅碰撞声混在一起,乱成一片。 话音刚落,又一阵密集的枪声传来,这次比刚才更近了。卓安立刻站起身,拉起卓容和卓逸,大声说:“容容,快带着阿逸躲进账房的柜子里!我去叫爹和卓远!”卓容吓得浑身发抖,却还是紧紧抱着卓逸,点了点头,快步往账房跑。卓逸被吓得哭了起来,小胳膊紧紧搂着卓容的脖子,嘴里喊着“姐姐,我怕”。 卓安朝着仓库的方向跑去,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找到爹和卓远,带他们去安全的地方。路上,她看到几个女工慌慌张张地往外跑,有的鞋都跑掉了,有的手里还攥着没吃完的窝头。“大家别慌,找个结实的地方躲起来!”卓安大声喊道,可混乱中,没几个人能听进去她的话。 年轻的阿明跟着几个工人往车间跑,想去拿自己的工具箱——那是他攒了三个月工钱买的,里面有他吃饭的家伙。刚跑到车间门口,就看到一块燃烧的木板从屋顶掉下来,砸在离他不远的地方,火星溅到他的裤脚,吓得他赶紧往后退,工具箱也顾不上了,转身就往厂区外跑。 仓库的门虚掩着,卓安推开门,看到黎先生正护着卓远躲在货架后面,货架上的生丝散落了一地。“爹!卓远!你们没事吧?”卓安跑过去,蹲在他们身边。黎先生摇摇头,脸色凝重地说:“外面情况不明,咱们先在这儿躲一会儿,等枪声停了再说。”卓远紧紧攥着黎先生的衣角,眼神里充满恐惧,却没哭出声。 就在这时,一声巨响从车间方向传来,震得仓库的墙壁都在晃动,灰尘从天花板上簌簌落下。“不好!好像是锅炉房爆炸了!”黎先生猛地站起身,推开卓安和卓远,“你们在这儿等着,我去看看!” “爹!别去!太危险了!”卓安拉住黎先生的胳膊,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黎先生拍了拍她的手,语气坚定地说:“车间里还有人没出来,我不能不管。你们听话,千万别乱跑。”说完,他挣脱卓安的手,快步冲出仓库。 卓安看着父亲的背影,心像被揪着一样疼。卓远拉了拉她的袖子,声音颤抖着说:“大姐,咱们去找爹吧,我怕爹出事。”卓安胡乱擦了把眼泪,点了点头——她知道父亲不会丢下厂里的人不管,她必须去找他,一定要把他平安带回来。 姐弟俩刚跑出仓库,就看到纺纱车间的方向燃起了大火,滚滚浓烟直冲云霄,火光把半边天染成了红色。“爹!爹!”卓远大声喊着,声音里带着哭腔。卓安拉着卓远,在混乱的人群中穿梭,目光焦急地寻找着黎先生的身影。 突然,一块燃烧的木板从车间的屋顶掉下来。卓安立刻拉起卓远往后退,心脏都快跳出来了。“卓远,小心点!”她紧紧攥着弟弟的手,手心全是汗。 “大姐!卓远!”卓容的声音从账房方向传来,她抱着卓逸,正焦急地四处张望。卓安看到他们没事,心里稍微松了口气,拉着卓远跑过去:“容容,你们没事吧?阿逸怎么样了?”卓容摇了摇头,哭着说:“阿逸吓坏了,一直哭。大姐,咱们现在怎么办?爹还没回来,娘也不知道在哪里。” 卓安看着眼前的大火,听着耳边不断的枪声和尖叫声,心里充满了恐慌和绝望,但还是强忍着泪水,对弟弟妹妹说:“别怕,有姐姐在。咱们先找个安全的地方躲起来,等爹回来。”自己是大姐,必须撑起这个家,不能让弟弟妹妹看到她的脆弱。 大火越烧越旺,车间的屋顶已经塌了一半,“噼啪”的燃烧声不绝于耳。卓安带着弟弟妹妹躲在厂区角落的杂物间里,这里堆放着一些废弃的木料和布匹,相对安全些。卓逸靠在卓容怀里,还在小声抽泣,卓容轻轻拍着他的背,试图让他平静下来。卓远紧挨着卓安,眼神紧紧盯着杂物间的门,希望能看到父亲的身影。 “爹怎么还不回来?会不会出事了?”卓远小声问,声音里满是担忧。卓安摸了摸他的头,强装镇定地说:“不会的,爹那么厉害,肯定会没事的。说不定他正在帮别人救火,等火小了就会来接我们。”话虽这么说,她心里却越来越慌——刚才那声爆炸那么响,车间里的情况肯定很危险。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的枪声渐渐稀疏了,大火却还在燃烧。阿明从外面跑回来,他的脸上沾着烟灰,兴奋地说:“停了!枪声停了!江对面的军队好像撤了!”大家一听,瞬间欢呼起来,有的甚至激动得哭了。 卓安站起身,对弟弟妹妹说:“我出去看看情况,你们在这儿等着,千万别出来。”卓容立刻拉住她的手,说:“安姐,我跟你一起去!”卓安摇了摇头:“不行,你得看着卓逸。放心,我很快就回来。” 卓安轻轻推开杂物间的门,小心翼翼地探出头。厂区里一片狼藉,地上散落着烧焦的木料、破碎的机器零件,还有几滴暗红色的血迹。空气中弥漫着烧焦的味道和灰尘,呛得她忍不住咳嗽起来。她沿着墙角慢慢走,目光在废墟中搜寻着黎先生的身影。 “黎老板!黎老板!”阿福的声音从车间废墟旁传来,他正跪在地上,手里抱着一个人。卓安心里一紧,快步跑过去,看清那人的模样时,双腿一软,差点摔倒——那人正是黎先生,他的长衫被烧得破烂不堪,头上还在流血,脸色苍白得像纸一样。 “爹!爹!”卓安扑到黎先生身边,握住他的手,那双手已经没有了温度。阿福红着眼睛说:“黎老板是为了救车间里的李婶,被掉下来的横梁砸中了……我已经叫人去请医生了,可不知道能不能……” 卓安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掉,她摇着黎先生的手,大声喊着:“爹!你醒醒!你别吓我!卓远和卓容还在等你呢!你说过要带我们去南洋的,你不能说话不算数啊!”可黎先生始终没有回应,眼睛紧紧闭着,嘴角还残留着一丝血迹。 就在这时,卓容抱着卓逸,带着卓远跑了过来。看到黎先生的样子,卓容腿一软,抱着卓逸瘫坐在地上,放声大哭:“爹!爹你怎么了?你醒醒啊!”卓远冲到黎先生身边,握住父亲的另一只手,眼泪无声地滑落,却没哭出声——他想起来爹说的“男子汉要勇敢”,可此刻,他只觉得心里像被掏空了一样,连呼吸都带着疼。 卓逸被眼前的景象吓坏了,看着姐姐们哭,也跟着大哭起来,小胳膊伸着,想去够黎先生的手:“爹!爹抱抱阿逸!阿逸不闹了,爹你醒醒!” 阿福看着这一幕,忍不住抹了把眼泪,说:“孩子们,你们别太难过了,黎老板是个好人,他会保佑你们的。医生应该快到了,咱们先把黎老板抬到阴凉的地方去。” 几个还没离开的工人过来帮忙,小心翼翼地把黎先生抬到石榴树下。卓安跪在父亲身边,用袖子轻轻擦去他脸上的灰尘和血迹,动作轻柔得像在呵护一件易碎的珍宝。她想起昨晚父亲把五十块银元缝进她棉袄夹层的模样,想起父亲说“卓安,你是大姐,要护好弟弟妹妹”,眼泪又一次汹涌而出。 就在这时,一个女工慌慌张张地跑过来,说:“黎小姐!不好了!黎夫人在厨房里晕倒了!”卓安心里咯噔一下,猛地站起身,对卓容说:“容容,你在这儿看着爹和卓逸,我去看看娘!” 她快步跑到厨房,推开门,看到黎夫人躺在血泊里,脸色苍白,旁边是掉落的房梁,周围还散落着无数碎瓦片。卓安扑到母亲身边,把她扶起来,大声喊着:“娘!娘!你醒醒!”黎夫人缓缓睁开眼睛,看到卓安,虚弱地说:“安……安儿……你爹呢?他没事吧?” “爹他……”卓安哽咽着,不知道该怎么说。黎夫人看着女儿的表情,心里已经明白了,眼泪顺着眼角流下来,她抓住卓安的手,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说:“安儿……照顾好……弟弟妹妹……好好活下去……”说完,她的手无力地垂了下去,眼睛永远地闭上了。 “娘!娘!”卓安抱着母亲的尸体,放声大哭,哭声撕心裂肺,在空旷的厨房里回荡。她失去了父亲,又失去了母亲,一瞬间,天仿佛塌了下来,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不知道该怎么带着弟弟妹妹活下去。 外面的大火还在燃烧,浓烟笼罩着整个缫丝厂。卓安抱着母亲,泪水模糊了视线,她仿佛看到父母生前的模样——父亲在车间检查生丝,母亲在账房核算账目,一家人围在一起吃饭,欢声笑语……可这些美好的回忆,如今都变成了最锋利的刀子,一遍遍割着她的心。 不知过了多久,卓安渐渐平静下来。现在不是哭的时候,父母不在了,她必须撑起这个家。她轻轻把母亲的尸体放在地上,然后擦干眼泪,走出厨房。 外面的大火已经被工人们扑灭了,只剩下冒着青烟的废墟。石榴树下,卓容还在抱着卓逸哭,卓远跪在黎先生身边,一动不动地看着父亲的脸。阿福和几个工人站在一旁,脸上满是同情。 卓安走过去,蹲在弟弟妹妹身边,轻轻抱住他们,说:“容容,卓远,卓逸,别哭了。爹和娘走了,以后姐姐会照顾你们的,咱们一家人要好好活下去。”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卓容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卓安:“娘?娘也走了?大姐,咱们以后怎么办?爹和娘没了,厂也没了,咱们住的地方都没有了。”卓安摸了摸她的头,说:“别怕,咱们还有新会的祖宅。等处理好爹和娘的后事,咱们就回祖宅去,总有办法活下去的。” 卓远踉跄着站起身,手背蹭掉眼角的泪,带着哭腔的声音格外坚定:“姐,我帮你!以后我不跟伙伴们疯跑了,我守着你和二姐弟弟,帮你管账、帮你挑水,啥活都能干!”卓安伸手抚了抚弟弟的手背,喉间发紧——这双本该握笔的手要去挑水,这颗本该无忧无虑的心要装下生计,她的弟弟是长大了,可她多希望他能再做几年孩子,他不该是在这个时候长大的。 阿福走过来,递给卓安一个布包:“黎小姐,这是厂里剩下的一些银元,还有工人们凑的一点钱,你拿着,给黎老板和黎夫人办后事用。咱们厂虽然没了,但大家都是一家人,以后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开口。” 卓安接过布包,里面的银元沉甸甸的,她对着阿福和工人们深深鞠了一躬,说:“谢谢大家,谢谢你们。爹和娘要是泉下有知,一定会感激你们的。”工人们纷纷摇头,说:“黎老板和黎夫人待我们不薄,这是我们应该做的。” 接下来的几天,黎卓安像被抽去了魂魄又强撑着骨架,她带着弟弟妹妹,缫丝厂几位老工人的帮衬下,处理了父母的后事。卓安把弟弟妹妹们拢在身边,白天领着他们给前来吊唁的乡邻磕头谢礼,夜里就守在停灵的堂屋。 下葬那天,没有风,空气闷得让人胸口发堵,远处的树梢纹丝不动,连夏日常有的蝉鸣都销声匿迹。两辆板车裹着粗布,载着父母的棺木往城郊的山坡去,卓安和卓远穿着粗麻孝衣,扶着车沿一步步往前走,孝布的边角被汗水浸得发皱。卓容牵着年幼的卓逸,四个孩子的孝帽歪在头上,小脸被闷得涨红,却没人敢哭出声,只敢任眼泪打湿前襟,眼睛死死盯着板车上的棺木,仿佛一挪开视线,爹娘就会彻底消失。 山坡上的墓穴早已挖好,黄土被日头晒得发燥,踩上去扬起细碎的尘末。老工人帮着把棺木缓缓放进墓穴,沉闷的木头触地声传来时,卓安终于没忍住,膝盖一软就跪在了地上,飞扬的尘土沾上了孝衣。她伸手想去碰棺木,却被王师傅轻轻拦住:“大小姐,莫碰,棺木沾了活人的泪,走得不踏实。” 卓远赶紧扶着姐姐的胳膊,卓容和卓逸也跟着跪在土地上,四个孩子排成一排,身后是几位工人和乡邻,默默站在闷热的空气里,没人说话,只有远处偶尔传来的几声鸦啼,格外刺耳。卓安从竹篮里拿出叠好的纸钱,点燃的火头在无风的空气里窜起,很快就卷着黑烟往上飘,呛得她忍不住咳嗽。她用树枝拨弄着纸钱,看着纸灰打着旋飘进墓穴,眼泪终于决堤,砸在滚烫的土地上,瞬间被烘干,只留下一个个浅浅的痕迹。 “爹,娘……”她的声音发哑,每一个字都像从喉咙里挤出来的,“是女儿没用,没看好你们……”话没说完就被哽咽堵断,她用力咬着下唇,逼自己把剩下的话说完,“你们放心,我守着容容、卓远、阿逸,,一定让他们好好读书,好好长大,将来做个好人……” 卓远把怀里揣着的、父亲生前教他写字的毛笔掏出来,轻轻放在墓穴边:“爹,我以后不贪玩了,我帮姐姐干活,帮你守着这个家。”卓容揽着卓逸,沙哑的声音哽咽到:“娘,我会照顾好小弟,我……”。最小的卓逸不懂事,只知道跟着哭,抱着卓容的腰喊:“我要娘抱,二姐,我要娘抱……” 日头渐渐升高,老工人开始往墓穴里填土,一锹锹黄土在棺木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像重锤砸在每个人心上。卓安领着弟弟妹妹们,对着墓穴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额头磕在发烫的土地上,带着灼人的疼。起身时,她看到墓碑已经立好,灰色的石碑上,“慈父黎文廷之墓”“慈母黎氏书香之墓”的字迹被日头照的格外清晰。 往回走时,身后的山坡渐渐被热浪蒸腾的模糊起来,卓容突然小声说:“大姐,爹娘是不是留在这儿了?”卓安脚步一顿,回头望了眼那片山坡,转回头时她没说话,低下身把卓逸抱起来,把他的孝帽往脸上拉了拉,挡住刺眼的阳光,也挡住她流泪的脸。一步步往山下走。 第3章 第3章 债台高筑,被迫分离 处理完父母的下葬事宜,卓安带着弟弟妹妹回到缫丝厂时,暮色已像一块沉重的黑布,将这片只剩下一片狼藉的厂区废墟裹得严严实实。扭曲的铁架上面还挂着烧焦的蚕丝,风一吹,就像断了线的蛛网,轻飘飘地落在满是灰尘的地面上。 卓安走在前面,脚步轻轻的,仿佛怕惊扰了这片沉寂。她的短衫上还沾着下葬时的尘土,袖口被树枝勾破了个小口,露出的手腕上,母亲留下的银镯子泛着淡淡的光——这个母亲生前最珍爱的物件,如今成了她唯一的念想。她看着眼前熟悉又陌生的景象,心里难受得喘不过气。 卓容抱着昏昏欲睡的卓逸,站在门口,看着姐姐弯腰翻找的背影,轻声说:“大姐,要不明天再找吧,你都累了一天了。” 卓安直起身,揉了揉发酸的腰,指尖沾了满是灰尘的纸渣。“不行,”她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语气异常坚定,“阿福叔说,有三个工人在火灾里没跑出来,他们的家人还在等着消息,咱们得赶紧把抚恤金算出来,不能让他们再着急了。” “姐,你看,那是我的弹弓。”卓远突然停下脚步,指着车间废墟旁的一块空地。卓安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见那把桃木弹弓躺在碎石堆里,橡胶皮筋已经被烧融,木柄上还沾着黑色的烟灰。卓远跑过去,小心翼翼地捡起弹弓,用袖子擦了擦上面的灰尘,眼眶又红了——这把弹弓是他攒了半个月零花钱买的,那天还想着午休去珠江边打鸟,可现在,一切都变了。 卓远拿着弹弓,走到卓安身边,说:“姐,我去把咱们剩下的东西收拾一下吧。爹的账本、娘的针线筐,还有你的那些单据,说不定还能找到一些。”卓安点了点头,说:“好,你小心点,别被碎玻璃划伤了手。” 卓远应了声“知道了”,就快步走向账房。他小心翼翼地跨过倒在地上的门板,推开虚掩的账房门,一股混合着霉味与焦糊味的气息扑面而来。他借着月光,在散落的账本堆里翻找着——父亲曾说过,厂里的工人工资和抚恤金记录都在最厚的那本蓝皮账册里。 走进账房里。账房里一片狼藉,账本散落在地上,有的被烧得只剩下边角,有的被前些天救火的水泡得字迹模糊。他把弹弓放进怀里,弯下腰,一本本捡起来,轻轻拂去上面的灰尘,低声自语:这些都是爹和娘用心打理厂子的证明,不能丢。 卓远蹲在地上,整理散落的账页,忽然发现一张被烧得只剩边角的纸,上面还能看清“李婶月工钱三块银元”的字迹。他想起李婶总爱偷偷塞给自己糖吃,心里一阵发酸,把纸小心翼翼地折好,放进怀里,转头,对刚刚进门的黎卓安说到:“姐,李婶家还有两个孩子,她要是不在了,孩子们可怎么办啊?” 卓安的眼眶也红了,她抬手抹了抹眼角,深吸一口气:“所以咱们更要把抚恤金给足,尽量帮衬他们。爹以前总说,工人是厂里的根,不能亏待他们。”说着,她终于在柜子最底层找到了那本蓝皮账册,封面被烧了一角,但里面的字迹还能辨认。 姐弟三人坐在账房的破桌前,借着一盏油灯的微光,开始核算抚恤金。卓安翻着账册,念出三个遇难工人的名字和家庭情况:“张师傅,在厂里干了十年,家里有个瘫痪的老母亲;李婶,干了五年,丈夫早逝,有两个孩子,大的八岁,小的五岁;王哥,刚进厂半年,还没成家,家里只有一个妹妹。” 卓容拿着算盘,手指有些发抖地计算着:“按照爹以前定的规矩,遇难工人能领二十个月的工钱做抚恤金,张师傅每月四块银元,就是八十块;李婶每月三块,六十块;王大哥每月两块五,五十块,加起来一共一百九十块银元。” “一百九十块……”卓安低声重复着这个数字,心里沉甸甸的。她知道家里的积蓄大多存在钱庄,可缫丝厂被烧后,钱庄的人说“工厂抵押的资产已损毁,存款需等清算”,眼下能立刻拿到的,只有阿福和工人们凑的那三十多块银元,还有母亲之前藏在家里的应急钱——这点钱刚够抚恤金。但是应急钱,她有个直觉告诉她,不能动。 卓远看着姐姐紧锁的眉头,小声说:“姐,要不我去把我的弹弓卖了吧?还有我攒的那些压祟钱,虽然不多,总能凑一点。”卓安摸了摸他的头,摇了摇头:“你的弹弓是你攒了好久零花钱买的,不能卖。钱的事,姐姐再想办法。” 当晚,卓安一夜没睡。她坐在账房的破桌前,翻着家里的地契和房契——祖宅是父亲的祖上传下来的,不能卖;还有母亲的几件首饰,是外婆给她的嫁妆,之前一直放在首饰盒里,或许能卖些钱。天快亮时,她终于下定决心,把首饰盒找出来,里面有一支银镶蓝宝石簪子、一对翡翠耳环,还有一个鎏金手镯,都是母亲生前珍爱的物件。 “安姐,你要把娘的首饰卖了吗?”卓容不知何时醒了,站在门口,眼里满是不舍。卓安拿起那支银簪,想起母亲总用它绾头发的模样,眼泪忍不住掉下来:“容容,我知道你舍不得,可现在没办法,工人的家人还在等着钱救命,咱们不能不管。等以后日子好了,我给你买新的。” 卓容走过来,抱住卓安,哭着说:“我不要新的,我只要娘的东西……可我也知道,那些工人的家人更难,大姐,你做的是对的。” 第二天一早,卓安带着首饰去了城里的当铺。当铺的老板是个尖嘴猴腮的男人,拿着首饰翻来覆去地看,嘴里还念叨着:“银簪是普通纹银,蓝宝石都有点裂了,翡翠耳环的玉质一般,鎏金手镯的金层太薄,最多给你二百四十块银元。” 卓安心里清楚,这些首饰至少能值三百块,可眼下急着用钱,只能咬牙答应:“二百四十块就二百四十块,麻烦您现在就把钱给我。”老板见她爽快,立刻拿出二百四十块银元,卓安接过钱,放进布包,紧紧抱在怀里,攥的指尖都泛白了——这是母亲的念想,也是工人的希望,她不能弄丢一分。 回到缫丝厂,卓安把抚恤金分好,分别送到三个工人家里。张师傅的老母亲接过钱,拉着卓安的手,老泪纵横地说:“黎小姐,谢谢你,你们黎家都是好人,我家老张没跟错人啊!”李婶的两个孩子扑到卓安怀里,哭着喊“安安姐姐,我想娘”,卓安抱着他们,心里像被针扎一样疼,承诺以后会常来看他们。 送完抚恤金,卓安手里加上父亲留下的五十块只剩下两百多块,还有——这些钱,要支撑四姐弟以后的生活,还要回乡下修缮老宅,远远不够。可她看着弟弟妹妹期待的眼神,还是笑着说:“放心,咱们以后的日子会好起来的。” 平静的日子只过了三天,一场更大的灾难就悄然而至。 那天午后,卓安正在租的小院子里晾晒衣服,忽然听到院门口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还夹杂着粗鲁的喊叫。她心里一紧,赶紧放下手里的衣服,走到门口查看。 只见五个穿着灰色军装的士兵站在院门口,为首的是个满脸横肉的军官,手里拿着一把手枪,腰间别着一把军刀,眼神凶狠地扫视着院子。“这里是黎氏缫丝厂老板黎文廷的家吗?”军官的声音像破锣一样,震得人耳朵疼。 卓安强压着心里的恐惧,走上前,轻声说:“是的,我是他的女儿黎卓安。请问长官有什么事?” “有事?”军官冷笑一声,一脚踹开院门,带着士兵闯了进来,“老子找了你们好几天。奉桂系军阀司令部的命令,征收‘特别军饷’!你们家是西关的富商,得交两百块银元!限你们三天内凑齐,不然就把你们的宅子充公,再把你们这些小崽子抓去充军!” “两百块银元?”卓安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她手里只剩下八十多块,就算回去把老宅卖了,也凑不齐这么多钱。“长官,我们家的缫丝厂刚被战火烧毁,银行也扣着我家的钱,我爹娘也都去世了,实在拿不出这么多钱,您能不能通融一下?” “通融?”军官眼睛一瞪,抬手就给了卓安一个耳光,“少跟老子来这套!谁知道你们是不是故意装穷?我告诉你,三天后我再来,要是见不到钱,有你们好果子吃!”说着,他一把抢过卓安手里的洗衣盆,摔在地上,瓷盆“哐当”一声摔裂了底。 卓远听到动静,从屋里跑出来,看到卓安被打,立刻冲上去,指着军官大喊:“你凭什么打我姐姐!我们家真的没钱!” “小兔崽子,还敢跟老子叫板!”军官抬腿就踹了卓远一脚,卓远踉跄着摔倒在地,膝盖磕在石头上,渗出了血。卓容牵着卓逸跑出来,看到这一幕,吓得眼泪掉了出来,卓逸也跟着哭,小胳膊紧紧搂着卓容的腰。 军官看着哭闹的孩子,不耐烦地啐了一口:“别在这儿哭哭啼啼的!三天后要是凑不齐钱,就把你们都抓走!”说完,他带着士兵扬长而去,临走时还顺手拿走了院子里晒着的几件新衣裳。 卓安赶紧跑过去,扶起卓远,看到他膝盖上的伤口,眼泪掉了下来:“卓远,疼不疼?姐姐给你包扎。”卓远摇了摇头,看着卓安嘴角渗出的血迹,咬着牙说:“姐,我不疼。那些坏蛋太过分了,咱们不能就这样被他们欺负!” 回到屋里,卓安给卓远包扎伤口,手指因为愤怒和恐惧而发抖。卓容抱着卓逸,坐在一旁,小声说:“大姐,咱们怎么办啊?三天后要是拿不出钱,他们真的会抓我们吗?” 卓安看着弟弟妹妹害怕的眼神,发抖的手指按着心口思绪混乱,她很清楚军官说的是真的——眼下桂系军阀在广州横行霸道,很多富商因为交不出“特别军饷”,被抄家抓人的比比皆是。她必须想办法凑钱,可去哪里凑这么多钱呢? 当天晚上,卓安又去了当铺,想把祖宅的地契抵押出去。可当铺老板一听说她要抵押祖宅,连连摆手:“黎小姐,不是我不帮你,现在时局这么乱,谁还敢收地契啊?万一哪天军阀又来抢,我这当铺都得完蛋。” 卓安又去求之前和父亲有生意往来的商人,可他们要么说“自己也困难”,要么干脆闭门不见。有个姓刘的商人,以前总说和父亲是“生死之交”,这次却隔着门说:“卓安啊,不是我不帮你,实在是这‘特别军饷’是军阀要的,我要是帮了你,以后我家也得遭殃。” 三天时间很快就过去了,卓安只凑到了三十多块银元,加上那笔她坚持不动的应急钱的,一共才一百三十多块,离两百块还差得远。那天下午,军官果然带着士兵来了,看到卓安手里只有一百三十多块,立刻火冒三丈:“你耍老子玩呢?就这么点钱?” “长官,我真的尽力了,我们家实在拿不出更多钱了。”卓安的声音带着哭腔,却还是努力保持镇定。 军官眼珠一转,看到了卓容怀里的卓逸,又看了看卓安和卓容,嘴角勾起一抹邪恶的笑容:“拿不出钱也可以,把你们两姐妹卖给窑子,应该能值两百块。” “你敢!”卓远立刻挡在卓容和卓逸身前,手里紧紧攥着一块石头,“你要是敢动我姐姐和弟弟,我就跟你拼命!” 军官哈哈大笑起来,抬手就要去抓卓容。卓安立刻扑上去,抱住军官的胳膊,大声说:“别碰我妹妹!钱我一定想办法凑齐,再给我三天时间,就三天!” 军官甩开卓安,不耐烦地说:“好,再给你三天!要是还凑不齐钱,就别怪老子不客气!”说完,他一把抢过卓安手里的一百三十多块银元,带着士兵走了,临走时还放话说:“要是敢跑,就把你们全家都抓起来!” 看着军官远去的背影,卓安瘫坐在地上,浑身都在发抖。她知道,这三天根本凑不齐剩下的七十块,而且就算凑齐了,谁知道军阀会不会又要征收其他的苛捐杂税?这样下去,他们姐弟四个迟早会被军阀逼死。 那天晚上,这间不大的小屋里一片死寂,只有油灯的火苗在轻轻跳动,映着四姐弟苍白的脸。卓逸已经睡着了,小眉头还紧紧皱着,像是在做噩梦。卓容坐在床边看着卓逸,眼泪无声地滑落,滴在卓逸的被子上。 卓安坐在桌前,手里拿着一张泛黄的信纸,那是父亲生前的一位老友从印尼寄来的,说“南洋华侨多,容易找工作,要是有困难,可以去印尼投奔他”。以前父亲总说“不到万不得已,不离开故土”,可现在,故土已经没有他们的容身之地了。 “安姐,咱们是不是真的要被那些坏蛋抓走了?”卓远小声问,眼神里满是恐惧,却还是强装出勇敢的样子。 卓安深吸一口气,抬起头,看着弟弟妹妹,眼神里充满了坚定:“不会的,姐姐不会让他们抓走我们的。我想好了,咱们分开走——我带卓远去印尼,那里有父亲的老友,应该能找到工作;容容,你带卓逸回新会老家的祖宅,那里是乡下,军阀管不到,而且祖宅里还有几亩薄田,能种些粮食养活自己。” “分开走?”卓容猛地抬起头,眼里满是震惊,“大姐,我不要和你分开!我们姐弟四个要在一起!” “我也不要和姐姐分开!”卓远也跟着说,慌乱的眼泪掉了下来,“姐,咱们四个一起去印尼好不好?” 卓安看着弟弟妹妹,他们从小到大就没有分开过。可这是唯一的办法。“卓远,印尼路途遥远,卓逸才七岁,经不起长途跋涉,而且路上很危险,万一遇到军阀或者土匪,咱们谁也活不了。分开,至少还有活路。”她擦了擦眼泪,继续说,“容容,你心思细,又善良,能照顾好卓逸。新会的祖宅很安全,等我和卓远在印尼站稳脚跟,就立刻接你们过去,咱们一家人再团聚。” 卓容还是哭,摇着头说:“我怕我照顾不好卓逸,我也怕……怕再也见不到你们。” “不会的,”卓安走过去,抱住卓容,轻轻拍着她的背,“我们一定会再见面的。我会给你写信,告诉你我们在印尼的情况。你要是遇到困难,就去找新会的王阿婆,她是母亲的远房亲戚,以前母亲总说她是个好人,会帮你的。” 卓远沉默了很久,终于开口说:“姐,我跟你去了印尼。会好好做工,帮你赚钱,早点接二姐和阿逸过去。”他心底明白姐姐带他去印尼,是想让他有机会出人头地。 卓安从床底掏出被油布包裹着的棉袄,拆开缝线,从棉袄里掏出父亲留下的五十块银元,分成两份,一份二十块递给卓容,一份三十块自己留着:“容容,这二十块你拿着,路上用,还有给阿逸买些吃的。到了新会,先把老宅打扫干净,再买点种子,种些蔬菜和粮食。” 她又从箱子里拿出几件衣服,叠好递给卓容:“这些衣服你带着。还有这个虎头鞋,让阿逸穿着,就像娘还在他身边一样。” 卓容接过衣服和钱,紧紧抱在怀里,哭着说:“姐,你们在印尼要照顾好自己,别太累了。阿逸我会照顾好的,等你们来接我们。” 卓安点了点头,又叮嘱卓远:“到了印尼,要好好读书,别总想着玩。要是遇到困难,就跟我说,咱们姐弟俩一起想办法。”卓远重重地点了点头。 那天晚上,四姐弟挤在一张床上,谁也没睡…… 天还未亮时,卓安起身,开始收拾行李。她给自己和卓远装了几件换洗的衣服,还有父亲留下的那本《蚕桑辑要》。还有那本被烧得只剩半本的蓝皮账册——那是父亲打理缫丝厂的心血,她舍不得丢。卓容也起来帮着卓安收拾,还把自己绣的一块方巾塞给卓安:“姐,这个你带着,想我的时候就看看。” 卓逸醒来后,看到大家在收拾行李,疑惑地问:“姐姐,咱们要去哪里呀?”卓安走过去,抱起卓逸,给他穿着衣服:“阿逸要跟二姐去一个好玩的地方,那里有好多好吃的果子,还有好多小伙伴。姐姐和卓远要去另一个地方,等我们赚了钱,就来接你和二姐,好不好?” 卓逸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紧紧搂着卓安的脖子:“姐姐,你要早点来接我,我会想你的。”卓安抱着卓逸,眼泪掉了下来,却还是笑着说:“好,姐姐一定早点来接你。” 八月的清晨,明明还是盛夏,却有浓浓的雾气笼罩着珠江。码头上挤满了人,大多是逃难的百姓,有的背着鼓鼓囊囊的行囊,有的抱着熟睡的孩子,还有的在焦急地打听着船期,嘈杂的人声、商贩的吆喝声、船只的汽笛声混在一起,却驱散不了空气中的悲凉。 卓安背着一个打满补丁的蓝布行囊,另一只手紧紧拉着卓远,卓远的手里攥着那把融了皮筋的桃木弹弓,眼神里满是对家乡和家人的不舍,却努力憋着没让眼泪掉下来。 卓容抱着卓逸站在对面,卓逸小脑袋靠在卓容的肩膀上。卓容的眼睛红肿得像核桃,手腕挂着一个布包,里面装着给卓安和卓远准备的干粮——几块油纸包好的烧饼,还有一小罐咸菜,那是她做的,想让他们在路上能吃口热乎的。 “安姐,这烧饼你们路上吃,别饿着。”卓容把布包递过去,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到了印尼,要是找不到父亲的老友,就多问问人,别轻易相信陌生人。天冷了记得加衣服,卓远还在长身体,别让他太累了。” 卓安接过布包,指尖触到卓容冰凉的手,心里一阵发酸。她拉过卓容的手,轻轻拍了拍,说:“容容,你也照顾好自己和阿逸。新会的老宅要是漏雨,就找村里的木工帮忙修修,别自己扛着。要是遇到困难,就去找王阿婆,她会帮你的。我一到印尼,就给你写信,告诉你我们的情况。” “嗯,我会的。”卓容点了点头,眼泪还是忍不住掉了下来,砸在卓逸的衣服上。卓逸被眼泪惊到,愣了一瞬,望向卓安,立刻伸出小胖手,哭着说:“大姐!你不要走!阿逸要跟你一起走!我会听话,不调皮了!” 卓安的心像被针扎一样疼,她把卓逸从卓容怀里接过来,紧紧抱在怀里,声音哽咽:“阿逸乖,大姐要去很远的地方赚钱,等赚了钱,就回来接你和二姐,到时候给你买好多糖糕,还有新的布偶。之前不是说好了吗。你要听二姐的话,好好吃饭,长高高,好不好?” 卓逸搂着卓安的脖子,哭得更凶了:“我不要糖糕,也不要布偶,我只要大姐!大姐别走!”卓安抱着他,眼泪也止不住地流,却还是强笑着说:“乖,大姐很快就会回来的,你要是想大姐了,就看看二姐给你绣的虎头鞋,就像大姐在你身边一样。” 卓远站在一旁,看着弟弟哭,心里也不好受。他走到卓容身边,小声说:“二姐,你放心,我会照顾好大姐的。我会好好读书,好好做工,早点赚够钱,接你和阿逸去印尼。”卓容摸了摸他的头,点了点头:“卓远,你长大了,要懂事,别让你大姐操心。” 就在这时,码头上传来船工的吆喝声:“去印尼的船要开了!要走的赶紧上船!”卓安心里一紧,知道离别的时刻到了。她把卓逸递给卓容,擦了擦眼泪,站起身,拉着卓远的手,说:“容容,阿逸,我们该走了。你们多保重,我们一定会再见面的!” “大姐!”卓逸伸出手,哭喊着,“你一定要回来接我!”卓安回头,用力点了点头,转身快步往船上走,不敢再回头——她怕自己一回头,就再也舍不得离开了。 卓远跟在卓安身后,一步三回头,看着卓容抱着卓逸站在码头边,身影在雾气中越来越小。他紧紧攥着卓安的手,小声说:“姐,我们以后真的能再见到二姐和阿逸吗?” 卓安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码头,深吸一口气,说:“会的,一定会的。只要我们好好努力,总有一天,我们姐弟四个会团聚的。”说完,她拉着卓远,快步走上船。 船缓缓开动,卓安和卓远站在船舷边,朝着码头挥手。卓容抱着卓逸,也在码头边拼命挥手,嘴里喊着:“大姐!卓远!你们多保重!一定要写信!”卓逸的哭声顺着风飘过来,“大姐!我等你!” 雾气越来越浓,渐渐遮住了码头的身影,再也看不到卓容和卓逸的样子。卓安还在挥手,眼泪模糊了视线。 船驶离了珠江,朝着印尼的方向而去。江面上的雾气渐渐散去,阳光透过云层洒下来,照在江面上,泛着粼粼的波光。卓安看着远方,心里充满了迷茫,却也有一丝期待——她不知道在印尼等待着他们的是什么,但只要她和卓远在一起,就一定能克服困难,好好活下去,等着和弟弟妹妹团聚的那一天。 卓安拉着卓远转身往客舱走时,才发现所谓的“客舱”不过是货舱角落隔出的一小块空间,昏暗潮湿的空气里混杂着海水的咸腥味、货物的霉味,还有几十号人身上的汗味,呛得人忍不住皱眉。货舱里挤满了和他们一样逃难的华侨,大多是拖家带口的百姓,有的人蜷缩在堆满麻袋的角落,有的人抱着孩子低声啜泣,还有的人望着舱外的江面,眼神里满是迷茫。 “姐,这里好挤。”卓远紧紧攥着卓安的衣角,小声说,眼神里带着一丝怯意。他长这么大,从未离开过西关,更别说坐这么简陋的船去陌生的地方。卓安拍了拍他的手,把背上的蓝布行囊放在地上,小心翼翼地腾出一块能坐下的地方:“忍忍就好,等船到了印尼,咱们就能找到住的地方了。”说着,她从行囊里拿出一块粗布,铺在地上,拉着卓远坐下,又把油纸包着的烧饼拿出来,递给他一块,“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 卓远接过烧饼,咬了一口,却没什么胃口——刚才码头离别的场景还在眼前,卓逸哭喊着“大姐别走”的声音,像针一样扎在他心里。他看了看身边的卓安,发现姐姐也只是拿着烧饼,没有吃,眼神望着舱外,不知道在想什么。 “小姑娘,你们也是去印尼投奔亲戚的?”旁边一个穿着蓝色短打的中年男人开口问道,他脸上满是风霜,手里抱着一个熟睡的小男孩,身边还坐着一个穿着碎花布衫的女人,应该是他的妻子。卓安回过神,点了点头:“是的,我父亲以前在印尼有个老友,我们想去投奔他。” “哎,都是苦命人啊。”男人叹了口气,“我叫杨林,是从佛山来的,家里的铺子被军阀抢了,没办法,只能带着老婆孩子去印尼找我弟弟。听说那边华侨多,容易找活干,就是这船程要十几天,不知道能不能撑过去。” 杨林的妻子也叹了口气,摸了摸怀里孩子的头:“只求路上平安,别遇到风浪,也别遇到海盗。去年我表哥去南洋,就遇到了海盗,身上的钱全被抢了,差点连命都没了。” 卓安听到“海盗”两个字,心里一紧,下意识地把装着银元的布包往怀里又塞了塞。卓远也竖起耳朵听着,握紧了手里的弹弓——虽然弹弓断了皮筋,可在他心里,这仍是能保护姐姐的武器。 接下来的几天,船在平静的海面上航行。卓安每天都会带着卓远到甲板上透气,海风带着咸湿的气息吹在脸上,能稍微驱散一些货舱里的闷热。站在甲板上,望着无边无际的大海,卓安心里既忐忑又期待。她会给卓远讲父亲以前说过的南洋故事,说那里有高大的橡胶树,有结满果实的椰子树,还有热情好客的华侨,想让弟弟能对未来多些期待。 卓远也渐渐适应了船上的生活,他会帮杨林的妻子照看孩子,还会和其他几个同龄的孩子一起在甲板上玩耍。有次他看到一个老人在甲板上钓鱼,便凑过去看,老人笑着把钓上来的小鱼给他,他小心翼翼地捧着小鱼,跑去找卓安:“姐,你看,我有条小鱼!”卓安看着弟弟兴奋的样子,心里也轻松了些——只要弟弟能开心,再苦的日子也能熬过去。 可平静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多久。出发后的第七天,天空突然阴沉下来,原本平静的海面变得波涛汹涌,巨大的海浪拍打着船身,船摇晃得越来越厉害,货舱里的麻袋被晃得东倒西歪,发出“砰砰”的声响。 “不好了!要起大风了!”船工的喊叫声从甲板上传来,货舱里的人瞬间慌作一团。有的人紧紧抓住身边的固定物,有的人抱着孩子蜷缩在角落,还有的人吓得哭了起来。杨林赶紧把妻子和孩子护在怀里,大声说:“别慌!抓稳了!很快就会过去的!” 卓安也紧紧抱着卓远,把他护在自己怀里,身体紧紧贴着船舱的墙壁,尽量减少摇晃带来的冲击。卓远吓得脸色苍白,紧紧搂着卓安的脖子,小声说:“姐,我怕。”卓安拍着他的背,声音尽量保持平静:“别怕,有姐姐在,咱们会没事的。” 突然,一个巨大的浪头打在船上,船身猛地倾斜,货舱里的一个大木箱被晃倒,朝着卓安和卓远的方向滚过来。杨林眼疾手快,冲过去用身体挡住了木箱,可他自己却被木箱撞得摔倒在地,腿上渗出了血。 “杨大哥!你没事吧?”卓安赶紧扶他起来,从行囊里拿出一块干净的布条,帮他包扎伤口。陈阿贵忍着疼,摆了摆手:“没事,小伤。你们没事就好,刚才太危险了。” 风浪越来越大,船摇晃得更厉害了,甲板上的货物被吹得四处乱飞,甚至有几个木桶掉进了海里。卓安抱着卓远,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要被晃出来了,可她还是紧紧护着弟弟,不敢有丝毫松懈。她想起父亲说过的话,遇到困难时不能慌,要冷静,只有冷静才能想出办法。 不知过了多久,风浪渐渐小了,天空也慢慢放晴。船工们开始清理甲板上的杂物,货舱里的人也渐渐松了口气,有的人瘫坐在地上,大口喘着气,有的人则开始检查自己的行李。 卓安抱着卓远,慢慢站起身,感觉浑身都像散了架一样疼。她检查了一下自己的行囊,发现父亲留下的《蚕桑辑要》和蓝皮账册都湿了,赶紧拿出来,小心翼翼地摊在甲板上晾晒。卓远也从卓安怀里下来,帮着姐姐整理湿了的书页,小声说:“姐,幸好这些书还在。” 杨林的妻子端着一碗水走过来,递给卓安:“喝点水吧,刚才真是吓坏了。”卓安接过水,感激地说:“谢谢嫂子,也谢谢杨大哥,刚才多亏了你们。” 经过这场风浪,船上的人关系变得更亲近了。大家会互相分享食物,会互相帮忙照看孩子,会一起在甲板上晒太阳,聊着各自的家乡和未来的打算。杨林告诉卓安,他弟弟在印尼的雅加达开了一家小杂货店,要是他们找不到父亲的老友,可以先去他弟弟的店里暂住,等找到工作再做打算。卓安听了,心里很感激,连连道谢——在这陌生的海上,能得到这样的帮助,让她心里多了些温暖。 又过了几天,船终于抵达了印尼的雅加达港口。当卓安牵着卓远走下船,踏上异国的土地时,心里既紧张又期待。港口里满是肤色各异的人,有穿着西装的欧洲人,有穿着纱丽的印度人,还有和他们一样黄皮肤的华侨。耳边传来陌生的语言,眼前是陌生的建筑,一切都让他们感到新奇又不安。 卓安牵着卓远的手,站在港口的人群中,这一刻,恍惚和焦虑在她心里渐渐聚拢...... 第4章 第4章 一个不算好的开始 雅加达港口的阳光炽烈得晃眼,卓安牵着卓远的手,站在人潮涌动的码头边,掌心全是汗。码头上的人来来往往,大多是皮肤黝黑的本地人,穿着色彩鲜艳的纱笼,嘴里说着叽里呱啦的印尼语,偶尔夹杂着几句生硬的中文,像一把把陌生的钥匙,打不开卓安心中的焦虑。 “姐,我们现在去哪里找父亲的老友啊?”卓远满是期待的看着卓安,他还以为到了印尼,就能立刻找到亲戚,就能有安稳的住处,却没注意到卓安脸上的慌乱。 卓安深吸一口气,压下心里的不安,笑着说:“我们先去唐人街,那里华侨多,说不定能问到父亲老友的消息。”她曾听父亲说过,印尼的唐人街是华侨聚集的地方,大家都讲中文,遇到困难也能互相帮衬。可她不知道,从港口到唐人街,还有着难以想象的阻碍。 姐弟俩跟着几个看起来像是华侨的人,往市区走去。路上的景象让他们既新奇又害怕——高大的椰子树沿着街道排列,枝叶在风中摇曳;街边的小贩推着推车,售卖着五颜六色的水果和香气扑鼻的小吃;偶尔有穿着西装的欧洲人骑着摩托车飞驰而过,留下一阵轰鸣。这陌生的一切,更加令他们慌乱。 走到一个十字路口,姐弟俩犯了难——路口没有中文标识,只有印尼语写的路牌,他们根本看不懂。卓安想找个人问路,可拦住一个本地人,对方却只是笑着摇头,嘴里说着他们听不懂的话,手还在不停比划。卓安着急地指着自己,又指了指远方,嘴里重复着“唐人街”“华人”,可对方还是不明白,最后无奈地走开了。 “姐,怎么办啊?我们找不到路了。”卓远看着来来往往的人,那双紧紧攥着卓安的手透出他的恐惧。卓安心里也慌,可她不能在弟弟面前表现出来,她拉着卓远走到路边,蹲下身,从行囊里拿出一块干粮,递给卓远:“先吃点东西,等会儿再找。总会有人懂中文的。” 就在这时,远处一个穿着灰色西装、戴着圆框眼镜的中年男人走了过来,看到卓安和卓远茫然的样子,主动用中文问道:“你们是从中国来的吧?是不是找不到路了?” 黎卓安惊喜地抬起头,连忙点头:“是的!先生,我们想去唐人街,不知道怎么走,您能告诉我们吗?” 男人笑了笑,说:“我也是华侨,正要去唐人街办事,你们跟我来吧。”黎卓安和黎卓远心里顿时松了口气,连忙道谢,跟着男人往前走。 路上,男人告诉他们,他叫林文轩,在唐人街开了一家书店,来印尼已经十几年了。卓安趁机问他:“林先生,您认识一个叫张明远的人吗?他是我父亲的老友,据说在印尼住了很多年。” 林文轩皱了皱眉,想了想说:“张明远?这个名字有点耳熟,好像是在唐人街做过生意,不过具体在哪里,我也记不清了。你们到了唐人街,可以去‘侨兴客栈’问问,那里的老板认识很多华侨,说不定能帮你们找到人。” 卓安连忙记下“侨兴客栈”的名字,心里又燃起了希望。她想着,只要能找到张明远,他们就能有个落脚的地方,卓远也能继续读书,不用跟着她受苦了。 跟着林文轩走了大约一个小时,终于到了唐人街。这里的景象和刚才截然不同——街道两旁大多是中式建筑,门口挂着红灯笼,店铺的招牌上写着中文,耳边传来熟悉的粤语和各地的家乡话,让卓安和卓远感到一阵亲切。 “前面就是侨兴客栈了,你们自己过去吧。”林文轩指了指不远处的一家客栈,对卓安说,“要是有什么困难,也可以来我的书店找我,就在前面那条街。”卓安连忙道谢,拉着卓远往侨兴客栈走去。 侨兴客栈的老板是个五十多岁的男人,留着山羊胡,脸上满是皱纹,看起来很和善。卓安走进客栈,向老板说明了来意,提到了张明远的名字。老板皱了皱眉,想了一会儿,说:“张明远啊,我记得他,以前在唐人街开了一家杂货铺,不过半年前好像搬走了,具体搬到哪里去了,我也不知道。” 卓安的心瞬间沉了下去,她还以为能在这里找到线索,没想到又是一场空。“老板,您再想想,有没有人知道他搬去哪里了?我们是从广州来投奔他的,现在身上的钱也不多了,实在没地方去了。”卓安的声音带着一丝慌乱,眼里满是恳求。 老板看着卓安和卓远可怜的样子,叹了口气,说:“你们别急,我帮你们问问住在客栈里的华侨,他们说不定有知道的。”说完,他走到客栈的大堂里,对着几个正在喝茶的华侨喊道:“大家静一静,这两个孩子是从广州来的,要找一个叫张明远的广州人,有人认识吗?” 大堂里的华侨纷纷抬起头,看向黎卓安和黎卓远。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开口说:“张明远?是不是以前在‘广和杂货店’做事的那个?我好像听说他去了城郊的果园做工,具体是哪家果园,我就不知道了。” 另一个中年男人也说:“我也听说过他,好像是因为欠了别人的钱,杂货店被查封了,才搬走的。你们找他,说不定会连累你们。” 卓安听到“欠了别人的钱”“被查封”,心里更慌了。她不知道父亲的老友竟然是这样的情况,可现在,她没有其他选择,只能找到张明远,才有一线希望。“谢谢大家,不管怎么样,我们还是想找到他,麻烦大家再想想,有没有更具体的消息?” 大家又七嘴八舌地讨论了一会儿,却再也没有更多有用的信息。老板看着卓安失落的样子,说:“你们要是实在没地方去,可以先在客栈住下来,我给你们算便宜点。等你们找到人了,再搬走也不迟。” 卓安摸了摸怀里的钱袋,里面只剩下二十多块银元,那是他们最后的积蓄。她知道,住客栈会花很多钱,他们根本住不起。“谢谢老板,不用了,我们再想想其他办法。”说完,她拉着卓远,走出了侨兴客栈。 站在唐人街的街道上,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卓安感到一阵无助。她不知道该去哪里,该找谁,只能漫无目的地往前走。卓远看着姐姐失落的样子,小声说:“姐,没关系,我们可以自己找活干,不用靠别人。我能吃苦,我可以去擦皮鞋,去搬东西,帮你赚钱。” 卓安摸了摸卓远的头,眼泪忍不住掉了下来。她知道弟弟懂事,可她不想让这么小的孩子跟着她受苦。“卓远,委屈你了。等姐姐找到活干,就送你去读书,不让你再受苦了。” 此时的印尼,正值荷兰殖民统治末期,雅加达的唐人街挤满了从广东、福建逃难来的华侨,窄窄的街道两旁,木板搭的店铺挂着“广源杂货”“闽南面店”的招牌,粤语、闽南语混着荷兰语飘在空气里。黎卓安带着弟弟挨家问有没有空房出租,可要么是房租贵得吓人,要么是房间小得只能容下一张床,还得挤三个人。 走到街尾一家“广州裁缝铺”前,黎卓安实在走不动了,扶着门框喘气。铺子里的老板娘正踩着缝纫机,抬头看见姐弟俩狼狈的模样,停下手里的活,用带着广州口音的粤语问:“你们是从广东来的?” 黎卓安眼睛一亮,连忙点头:“阿婆,我们是西关来的,想找亲戚,没找着,现在没地方住……”话没说完,眼泪就涌了上来。老板娘叹了口气,从柜子里拿出两个碗,倒满凉茶递过来:“喝了吧,解暑。我姓梁,也是广州人。” 黎卓远喝着凉茶,小声问:“梁阿婆,你这有小房间出租吗?我们能干活,我姐会算账,我能扫地挑水。”梁阿婆看着姐弟俩,两个年幼的孩子孤身从广州来印尼投奔亲友,不知道一路上吃了多少苦,也是不容易啊。想了想说:“我这铺子后面有个小阁楼,以前是我儿子住的,他去三宝垄做工了,你们不嫌弃就住那,一个月给两块银元就行,如果有空的时候能帮我看看铺子就更好。” 黎卓安激动得差点打翻凉茶,连忙拉着弟弟给梁阿婆鞠躬:“谢谢您!谢谢您!”当天傍晚,姐弟俩就把小阁楼收拾干净——阁楼虽小,却有一扇小窗,能看到街上的灯火。黎卓安把黎卓容绣的手帕放在枕头边,摸着黎卓远的头说:“卓远,以后我们就在这落脚,等攒够了钱,再找回家的路。” 夜里,街上传来小贩收摊的梆子声,黎卓远在姐姐的床边打了地铺,一整天的惶恐不安和疲惫让他很快就睡着了。黎卓安却没合眼,她借着月光,在纸条背面写下今天的日子:“民国九年七月十六,遇梁大婶,得安身之处。卓远安好,勿念。”在这陌生的南洋,这小小的阁楼,就是他们暂时的家,也是他们寻找希望的起点。 第5章 第5章 求生是一条荆棘路 唐人街的时钟敲到六点的时候,黎卓安已经擦净了阁楼的小窗。粤语与荷兰语交织的叫卖声顺着窗缝钻进来,带着陌生的烟火气。她回头看了眼仍在酣睡的弟弟,孩子眉头还蹙着,蜷着身子裹在被子里。黎卓安轻轻掖好弟弟的被角,起身探手拿起放在床头的那半本蓝皮账册——这是她唯一的底气,在家时帮父亲管缫丝厂账目练就的本事,总得换口饭吃。 梁大婶已在楼下裁缝铺支起了烫斗,见她下来便往她手里塞了个裹着咸菜的饭团:“唐人街东头‘顺昌酒楼’要账房,老板是广东南海人,你去试试。记住,华侨在这讨生活,嘴要甜,腰要软。”黎卓安咬着饭团点头,饭团的米香混着咸菜的咸鲜在嘴里散开,这是她几天来吃的第一顿热食。走在青石板铺就的街道上,阳光渐渐穿透晨雾,照得路边排水沟里的积水泛着光,空气中飘着橡胶树的清香与咸鱼的腥味,那是南洋独有的味道。 顺昌酒楼的朱漆门脸在唐人街算得上气派,门童穿着浆洗得笔挺的短褂,见她穿着粗布衫,眼皮都没抬:“找工去后门,前门不接待。”黎卓安攥紧了布包,指尖触到蓝皮账册,深吸口气绕到后门。厨房的油烟味扑面而来,掌勺的师傅正对着学徒骂骂咧咧,地上满是菜叶与鱼鳞。账房先生是个戴瓜皮帽的中年人,正趴在煤油灯旁拨弄算盘,听见她要找记账的活,头也不抬地问:“懂珠算?会写英文账簿?有担保人吗?” “珠算我熟,家里管过缫丝厂的账,英文账簿能看懂基本的,就是……担保人还没找到。”黎卓安的声音有些发紧,她知道在荷兰殖民统治下的印尼,华侨找体面活计必须有本地侨领或有声望的商家担保,没人愿意为两个刚落脚的陌生人担责。账房先生终于抬了头,三角眼上下打量她:“没担保人?那可不敢用。去年我们雇了个没担保的记账先生,卷了当月营收跑了,老板差点被荷兰人课重税。姑娘,不是我不近人情,这南洋的饭,不是那么好吃的。”他挥挥手,像赶苍蝇似的,“去别处看看吧,洗衣店或许缺杂工。” 黎卓安走出顺昌酒楼时,阳光已烈得晃眼。她没去洗衣店,她不甘心——明明能把账目算得毫厘不差,却要去洗那些脏衣裳。她咬着牙又走了三家店:“福记饭店”的老板说要找有十年以上经验的老账房;“美华服装店”的老板娘直截了当,说女人家心思细但管不住钱,只雇男账房;“合兴杂货铺”更干脆,说账房是老板亲弟弟,不对外招人。每一次拒绝都像块石头砸在心上,她攥着账册的手沁出了汗,弄皱了一页边角。 日头偏西时,黎卓安已走得脚底板发疼,脚趾被硌得生疼。她坐在街边的榕树下歇脚,看着往来的华侨同胞,有的穿着西装提着公文包,有的挑着担子叫卖,每个人脸上都带着为生计奔波的疲惫。布包里的饭团早已凉透,她掰了半块放进嘴里,干硬的米粒剌得喉咙发疼。不远处,两个荷兰士兵正用皮鞭抽打着一个卖水果的华侨老汉,理由是没交够“人头税”,老汉的哀嚎声与士兵的呵斥声混在一起,让她浑身发冷。 “姑娘,要找活计?”一个带着广州口音的声音传来。黎卓安抬头,见是个穿蓝布短衫的中年妇人,围着油污的围裙,手里拎着个装着碗碟的木盆。妇人目光落在她攥紧的布包上,瞥见露出的账本边角,眼睛亮了亮:“看你这架势,是会记账?” 黎卓安连忙点头,不等对方再问便主动开口,声音带着几分急切又不失稳妥:“阿姐您好,我叫黎卓安,从广东新会来的,家里以前开缫丝厂,我跟着父亲管了五年账目,珠算、记账都熟,英文账簿也能看懂基本的。就是刚到南洋没几天,还没找到担保人,想找份记账的活计谋生,也能顺便照顾我弟弟。”她怕对方顾虑,又补充道,“我做事最讲实在,账目上的数字从来不敢马虎,要是您这里需要,我可以先试工几天,您看满意了再谈工钱。” 妇人闻言愣了愣,随即叹口气:“新会来的?巧了,我婆家也是新会的。我这‘阿珍小馆’是缺个管账的,就是……”她往巷口望了望,压低声音,“小本生意,工钱少,而且我这小馆子没什么名气,做不了正式担保人,只能给你写个铺保证明你在我这做工,不知道你愿不愿意?”黎卓安连忙起身,起的太急,头一阵眩晕,差点摔倒,她扶着树干急忙应到:“愿意!多少钱都行,只要能有活干!谢谢您肯信我!” 妇人领着她拐进一条更窄的巷子,尽头就是“阿珍小馆”,铺面只有三间房大,门口支着个煤炉,正煮着一锅云吞。妇人是老板陈阿珍,丈夫早逝,带着个十岁的儿子守着这家小馆。“咱这是小本生意,每月工钱两块银元,比大酒楼少一半,管两顿饭。账不多,主要是记每日营收和进货,就是客人多的时候,你得搭把手端盘子。”陈阿珍擦了擦桌子,“不是我小气,这印尼的税重,荷兰人每月都来查账,稍有不慎就倾家荡产。我给你写的铺保,只能证明你在我这做工,要是出了岔子,我也担不起责任。” 黎卓安连忙点头,两块银元虽然少,但够她和卓远付梁阿婆的房租,还能剩下点买米。她当天就上了工,陈阿珍给她找了件洗得发白的蓝布围裙,让她先熟悉账目。小馆的账目确实简单,每日营收不过十几块银元,进货主要是面粉、猪肉和蔬菜。黎卓安拿出算盘,噼啪几声就把前几日的账目理得清清楚楚,连陈阿珍漏记的两文钱都算出来了。陈阿珍看得直点头:“黎姑娘,你这手艺,屈才了。” 可安稳日子没过两天,麻烦就来了。小馆里的三个伙计都是在唐人街混了多年的“老油条”,主厨老周是广东顺德人,据说以前在大酒楼做过,总摆着架子;跑堂的阿强和洗碗的阿桂是表兄弟,两人抱团排挤新人。黎卓安第一天搭手端盘子,阿强就故意把一摞碗放在她手边,等她伸手去拿时,“哗啦”一声摔在地上。老周在灶台后阴阳怪气:“新来的就是毛手毛脚,这碗可是要花钱买的。” 黎卓安没争辩,默默蹲下身捡碎瓷片,指尖被划了道口子,渗出血珠。陈阿珍赶过来,骂了阿强一句,给她找了块布条包扎:“这些人就是欺生,你别往心里去,好好记账就行。”黎卓安点头,在这小馆里,光会记账是不够的。此后每天,她都提前半个时辰到店,帮陈阿珍择菜、擦桌子,客人多的时候主动端盘子、收碗,即便阿强故意把脏碗堆在她面前,她也一声不吭地洗干净。 可她的忍让并没换来安宁。老周总在进货时做手脚,买猪肉时多报两斤分量,拿了摊贩的回扣;阿强和阿桂则趁陈阿珍不注意,偷偷往自己兜里塞客人给的小费。黎卓安看在眼里,却不敢说——她只是个没担保人的临时工,要是得罪了这些“老油条”,连这两块银元的工钱都保不住。她只能在记账时格外仔细,把老周多报的分量标注在账本边缘,希望陈阿珍能看到。 转眼过了十天,黎卓安领了一块银元的预支工钱,给卓远买了双布鞋。卓远穿着新鞋在阁楼里蹦跳:“姐,这新鞋真舒服。”黎卓安看着弟弟的笑脸,觉得再大的委屈都值了。可她没料到,一场针对她的阴谋正在酝酿。老周最近因为陈阿珍总追问猪肉进货价而心怀不满,他知道黎卓安在账本上标注了他的小动作,便想找个机会把她赶走。 一眨眼又是半个月过去,那天是当地节日,唐人街的华侨也随俗,都要吃甜汤圆,小馆的生意格外好。从清晨到傍晚,黎卓安除了记账,就一直在前厅帮忙端甜汤圆、收账。傍晚时分,陈阿珍盘点当日营收,发现少了五块银元——那是一笔不小的数目,够小馆三天的进货钱。陈阿珍急得满头大汗,翻遍了钱箱和账本,都没找到那五块银元。 “肯定是她偷的!”老周突然指着黎卓安,“今天就她碰过钱箱,而且她刚来没几天,谁知道是不是手脚不干净!”阿强和阿桂立刻附和:“对,我看见她下午偷偷摸过钱箱!”“难怪她记账那么积极,原来是早有预谋!”黎卓安浑身一震,连忙摆手:“我没有!我每次收账都当着客人的面放进钱箱,记账时也都是公开算的!” “空口无凭!”老周快步走到账桌前,翻出账本,指着上面一处模糊的字迹,“你看,这里的营收记录写得不清不楚,不是你做了手脚是什么?我们在这做了好几年,从来没少过钱,你一来就出这种事,不是你是谁?”黎卓安凑近一看,那处字迹是下午客人多的时候,阿强催她端盘子,她匆忙写的,确实有些潦草,但数目是对的。她想解释,可阿强和阿桂一左一右拦住她,嘴里不停喊着“小偷”。 陈阿珍看着黎卓安,失望的眼神里藏着一些不确定:“黎姑娘,你当时说多少钱都愿意来我这儿干,只求有个活,可...可现在,你怎么能干这种事?这五块银元对我来说太重要了,要是找不回来,这几天采买的钱都没有。”黎卓安急得眼泪都快出来了,她掏出自己的布包,把里面的十几个铜币、一张手帕、半本账簿都倒在桌上:“阿珍姐,我真的没偷!我所有的东西都在这,你看!” 可老周等人根本不给她辩解的机会,老周一把夺过她的账簿扔在地上:“谁知道你是不是把钱藏起来了!这种没担保人的人,就是靠不住!”阿强甚至伸手去推她,黎卓安踉跄着后退,撞到了身后的账桌,账簿撒了一地,纸张散得四处都是。她看着那些散落的账册,突然想起在家时,父亲教她珠算时说的话:“算盘珠子要摆正,做人的心思更要摆正。” 陈阿珍看着满地的账单,又看了看黎卓安通红的眼睛,终究是软了心,但还是叹了口气:“黎姑娘,这生意我实在是做不起风险。这是你这半个月的工钱,一块银元,你拿着,今晚就走吧。”她从钱箱里拿出一块银元,放在黎卓安面前,“不是我不信你,只是这南洋的日子太难了,我实在不敢赌。” 黎卓安没去拿那银元,她蹲下身,一张一张捡着地上的账单。纸页划过之前指尖的伤口,愈合好的地方又裂开了,血珠滴在账单上,晕开小小的红点。老周等人在一旁冷嘲热讽,阿强甚至故意用脚踩住一张账单。黎卓安咬着牙,用力推开他的脚,把那张印着脚印的账单拿起来,指腹用力擦了擦上面的污渍。 她把捡好的账单放进布包,站起身,对着陈阿珍鞠了一躬:“阿珍姐,谢谢你给我这一个月的活计。我没偷钱,总有一天会证明的。” 走出阿珍小馆时,夜色已经浓了,唐人街的灯笼都亮了起来,暖黄的光映着她孤单的身影。她没回梁大婶的裁缝铺,而是坐在街边的榕树下,看着手里的账单发呆。 晚风带着凉意,吹得她瑟瑟发抖。突然,她听到身后有脚步声,回头一看,是陈阿珍的儿子小海,手里攥着个油纸包:“安安姐姐,我娘让我给你的。她说可能错怪你了,老周叔今天进货时,我看见他偷偷塞了个银元给猪肉摊老板。” 黎卓安打开油纸包,最上面是那一块银元,下面还有两份打包好的生云吞。她看着小海跑远的背影,眼泪终于掉了下来,不是因为委屈,而是因为这陌生南洋里的一丝暖意 第6章 第6章 或许是一线生机 为了活下去,卓安只能去码头找活干。码头的工头是个满脸横肉的本地人,看到卓安是个女人,一开始不愿意收她。卓安好说歹说,还答应只要一半的工钱,工头才勉强同意,让她跟着其他工人一起扛麻袋。 第一天上班,卓安就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辛苦。麻袋里装的全是大米,至少有五十斤重,她根本扛不动,只能用肩膀顶着,一步一步往前挪。其他工人都是身强力壮的男人,扛着麻袋健步如飞,还时不时嘲笑她:“女人也来扛麻袋,真是不自量力。” 卓安没有理会他们的嘲笑,只是咬着牙,坚持把麻袋扛到指定的地方。一天下来,她的肩膀被磨得通红,渗出血迹,手指被麻袋的绳子勒得发紫,连端碗的力气都没有了。晚上回到小阁楼,她把省下来的钱给卓远买了两个馒头,自己却只是喝了点凉水,啃了一块干硬的饼。 卓远看着卓安肩膀上的伤,心里很疼。姐姐是为了他才这么辛苦。 虽然生活很辛苦,但来到雅加达的这一个月。卓安并没有放弃寻找张明远。她每天在码头干活,都会向其他工人打听张明远的消息,可每次都一无所获。直到在码头干活的第五天,姐弟俩祈求的奇迹仿佛来到了。一个在码头做搬运工的华侨小哥告诉她,他知道张明远的住处,就在城郊的一个小村庄里。 卓安听到这个消息,心里很激动。她立刻向工头请假,带着卓远,按照搬运小哥指的路线,往城郊的小村庄走去。一路上,他们走了两个多小时,穿过了一片片稻田和橡胶园,终于到了那个小村庄。 郊外,日头已过正午,毒辣的阳光烤得路边的橡胶树叶都打了蔫,脚边的黄土被晒得滚烫。村庄里的房子大多是茅草屋,看起来很简陋。姐弟俩按照搬运小哥的描述,站在了一间歪斜的茅草屋前,茅草屋的屋顶破了个大洞,露出里面发黑的茅草,门框上挂着的竹帘早已褪色,被风吹得晃晃悠悠,显然许久没人居住了。 卓安心里一沉,她走上前,轻轻敲了敲门,没有人回应。她又喊了几声“张叔叔”,还是没有人回应。“姐,要不我们再问问村里人?说不定张叔叔搬到别处去了。”卓远仰起头,眼神呆呆的盯着褪色的竹帘对卓安说。 卓安摇了摇头,刚才他们已经问过村口晒谷的农妇,对方说这茅草屋的主人半年前就搬走了,至于搬到哪里,谁也说不清。在这荷兰殖民统治下的印尼乡村,华侨本就漂泊不定,一场台风、一次欠薪,都可能让一个家庭颠沛流离。 卓安转过身,轻轻拍了拍卓远的脸,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卓远,我们找不到张叔叔了。”话一出口,她自己的声音先抖了。 卓远看着卓安失落的样子,拉了拉她的手,说:“姐,没关系,找不到张叔叔,我们也能活下去。我也可以和你一起去码头干活,等赚够了钱,就回中国找二姐和阿逸。” 看着弟弟故作坚强的模样,卓安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她知道码头的活有多苦,每天扛着沉重的货箱,一天干下来也只能换两个铜板,稍有不慎还会被荷兰监工打骂。卓远才十四岁,怎么禁得住那样的折腾?可除了码头,她想不出还有什么地方能收留他们这两个没有担保人、没有身份证明的华侨孩子。 “好,我们一起努力。”卓安吸了吸鼻子,伸手擦去眼泪,刚要拉起卓远往村口走,身后突然传来一阵拐杖拄地的“笃笃”声。她警惕地回头,只见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拄着根红木拐杖,慢慢从路边的树下走过来。老人穿着件浆洗得很平整的绸缎马褂,虽然边角有些磨损,却依旧整洁,脸上布满皱纹,眼神却很清亮,正上下打量着他们姐弟俩。 “你们两个孩子,是来找张明远的?”老人走到他们面前站定,声音带着几分沙哑,却很温和。卓安心里一动,连忙点头:“是的,阿公!您认识张叔叔吗?我们是他新会同乡黎文廷的孩子,我爹说他在这里,我们找了好久才找到这……”她话没说完,就被老人的一声叹息打断。 老人摇了摇头,目光落在卓安身上,“我姓周,开着村口那家‘周记杂货铺’,明远以前常来我这里买东西,他还跟我提过文廷老弟,说在新会时受了不少照顾。唉,可惜啊,他哪里是讲义气的人,分明是个爱赌的糊涂蛋。” 卓安愣住了,父亲口中重情重义的兄弟,怎么会是爱赌的糊涂蛋?周老人似乎看出了她的疑惑,往茅草屋努了努嘴:“他去年染上了赌瘾,把家里的田地都输光了,还欠了赌场一大笔钱。那些人天天上门催债,砸了他的铺子,他没办法,连夜带着家人跑了,听说去了苏门答腊,具体在哪,谁也不知道。” 这个消息像一盆冷水,把卓安最后一丝希望也浇灭了。她颓然地瘫坐在地上,只觉得浑身无力。周老人看着姐弟俩狼狈的模样,又看了看卓安手里紧紧攥着的一页皱巴巴的信纸。 “你们从新会来,一路不容易吧?”周老人在她身边对一块石头上坐下,拐杖靠在腿边,“看你们的样子,是还没找到落脚的地方?”卓安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声音低得像蚊子哼:“我们刚到雅加达,本想投奔张叔叔,但是没找到他,我们遇到唐人街的好心人,租给了我们一间小阁楼,这一个月都住那里。现在……不知道去哪里。”“去码头干活?”周老人突然问。黎卓安一愣,随即点头:“码头缺人,很好找工作,我这几天就在码头上工。” “别去码头。”周老人摆了摆手,语气带着几分严肃,“荷兰人的码头监工黑得很,不仅克扣工钱,还动不动就打人。上个月有个华侨少年去扛货,被监工打断了腿,最后扔在路边没人管。你们两个孩子去那里,不是送死吗?”卓远听得脸色发白,下意识地往卓安身边靠了靠。 卓安的心也沉了下去,连码头这条路都走不通,他们真的要露宿街头了吗?周老人看着她焦急的样子,沉吟了片刻,说:“其实有个地方或许能收留你们。前面不远有个林清源果园,老板林清源是广东人,还是大学毕业,性格和人品都很好,他的果园种了大片的橡胶树和山竹,最近到了采摘季,正缺人手。” 卓安眼睛一亮,连忙问:“真的吗?他会要我们吗?我们没有担保人,也没有身份证明……”周老人笑了笑:“清源是个厚道人,最念同乡情谊。去年有几个从韶关逃难来的孩子,也是没担保,他照样收了。而且他的果园管吃管住,每月还能给一块银元的工钱,比码头强多了。”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我和清源认识也有几年了,当年他刚到这里时,还是我带他找人,他才租到了第一片果园。我给你写张字条,你拿着去找他,就说我老周推荐的,他定会给我这个面子。” 卓安没想到事情会突然有了转机,激动得拽着黎卓远的手跳起来,拉着卓远给周老人鞠躬:“谢谢您!周阿公,您真是我们的救命恩人!” 老人连忙扶起他们,从袖袋里掏出一张折叠的麻纸和一支炭笔,在石头上铺开,一笔一划地写起来。 他的字很工整,上面写着:“清源老弟,此乃广东同乡黎文廷之子女黎卓安、黎卓远,遭逢家变来南洋投奔,品性纯良,望贤弟收留。周启山手书。”写完后,他吹走纸上的炭迹,递给卓安:“拿着这个去,他看了就明白。” 黎卓安小心翼翼地把字条放进布包最里面,紧紧攥着布包,仿佛攥着全世界的希望。 周老人又指了指前方的小路:“沿着这条路一直走,大约半个时辰就能看到果园的木牌坊,上面写着‘清源果园’,很好找。记住,到了那里要勤快点,清源虽然宽厚,但最不喜偷懒的人。” “我们记住了!”姐弟俩异口同声地回答。周老人看着他们,满意地点了点头,又从口袋里掏出两个油纸包着的饭团,递给他们:“拿着路上吃,到了果园好好干,总有出头的日子。” 卓安接过饭团,指尖传来温热的触感,眼泪又一次涌了上来,这次却是因为感动——在这举目无亲的南洋,一个素不相识的老人,却给了他们最珍贵的温暖。 谢过周老人后,卓安牵着卓远,沿着那条小路快步走去。阳光依旧毒辣,但他们的脚步却异常轻快。卓远一边走,一边小声问:“姐,我们到了果园,真的能找到工作吗?”卓安看了看弟弟,又摸了摸布包里的字条和饭团,坚定地说:“能的,一定能的。只要我们好好干,爸妈会保佑我们的!。” 远处,一片郁郁葱葱的果园已经隐约可见,木牌坊上的“清源果园”四个字在阳光下格外清晰。 第7章 第7章 生活总会制造一些相遇 走了大约一个小时,终于看到了林清源果园的招牌。果园很大,里面种满了橡胶树和椰子树,绿油油的一片,看起来很有生机。果园的门口站着一个穿着蓝色工作服的门卫,看到黎卓安和黎卓远,拦住了他们,用中文问:“你们找谁?有什么事?” 黎卓安连忙说:“我们是从广东新会来的,村口周记杂货铺的周阿公是我们同乡,是他特意推荐我们到您这里来寻份活计的。” 门卫上下打量了他们一番,说:“你们等一下,我去告诉我们老板。”说完,就走进了果园。 不一会儿,一个穿着白色衬衫、戴着草帽的年轻男人走了出来。他看起来二十多岁,长得很英俊,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给人一种很亲切的感觉。“你们是来应聘的?”男人用中文问道,声音很好听。 卓安连忙点头,声音里带着几分急切却不失礼貌:“老板您好!我们是从广东新会来的,村口周记杂货铺的周阿公是我们同乡,是他特意推荐我们到您这里来寻份活计的。” 说罢她下意识攥了攥藏在布包角落的字条,生怕对方不信,又补充了一句:“周阿公还说,他和您是多年的老相识,让我们提他的名字,您就知道了。我们姐弟俩能吃苦,采摘、分拣果子的活都能干,只求能有个落脚的地方。” 男人笑了笑,说:“我叫林清源,是这个果园的老板。你们以前做过什么工作?” 卓安说:“我以前在缫丝厂工作过,会算账,也能做体力活。我弟弟还小,不过他很懂事,能帮着做些杂活。” 林清源看了看卓安,又看了看卓远,说:“你们看起来确实很不容易。这样吧,你就负责果园的账目和后勤工作,你弟弟可以帮着照看果园里的鸡鸭,每月给你们二十块银元,管吃管住,你们觉得怎么样?” 卓安没想到待遇会这么好,她连忙点头:“谢谢林老板!我们愿意!” 林清源笑着说:“不用客气,你们跟我来吧,我带你们去看看住的地方。” 跟着林清源走进果园,卓安和卓远都被眼前的景象吸引了。果园里的橡胶树长得很高大,叶子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椰子树上挂满了沉甸甸的椰子,看起来很诱人;果园的旁边还有一个小池塘,里面养着很多鱼,看起来很悠闲。 林清源把他们带到一间小木屋前,说:“这就是你们住的地方,虽然简陋,但是很干净。里面有两张床,还有一张桌子和两把椅子,你们要是有什么需要,就告诉我。” 卓安走进小木屋,看到里面果然很干净,虽然简陋,却很温馨。她心里满是感激,对林清源说:“谢谢林老板,我们已经很满足了。” 林清源笑了笑,说:“不用谢。明天早上七点,你们来果园办公室找我,我给你们安排具体的工作。”说完,就转身离开了。 看着林清源离开的背影,卓安和卓远心里都充满了希望。他们终于在印尼找到了一份稳定的工作,终于有了一个安稳的住处。卓远兴奋地在小屋里跑来跑去,说:“姐,我们终于不用担惊受怕了!我们可以在这里好好生活了!”卓安点了点头。 从郊外的清源果园出来,黎卓安牵着黎卓远的手,几乎是一路小跑赶回唐人街。夕阳把姐弟俩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青石板路上,随着脚步不停晃动。想到即将告别梁大婶,卓安心里既带着对未来的憧憬,又藏着几分不舍——那间逼仄的小阁楼,虽不是家,却给了他们初到南洋时最安稳的落脚处。 刚拐进裁缝铺所在的巷子,就看见梁大婶正站在铺子门口张望。看见姐弟俩回来,她眼睛一亮,连忙迎上来:“可算回来了!我从午时就盼着,还以为你们出什么事了。”说着就伸手去摸卓远的头,指尖触到孩子汗湿的头发,又赶紧往屋里拉,“快进来凉快去,灶上温着绿豆汤,解解暑。” 进了铺屋,一股熟悉的针线味道混着绿豆汤的清甜扑面而来。卓安刚要开口说果园的事,梁大婶就端着两碗绿豆汤过来,逼着他们喝下去:“先别说别的,把汤喝了。看你们这一身汗,路上没少遭罪吧?”卓远捧着瓷碗,咕咚咕咚喝得飞快,绿豆的沙甜在嘴里散开,疲惫都消了大半。卓安小口喝着汤,看着梁大婶布满针眼的手,轻声说:“梁大婶,我们找到落脚的地方了,是郊外的林清源果园,周阿公推荐的,还写了字条给我们。” 梁大婶正收拾碗碟的手一顿,连忙问:“林清源?郊外的那个果园老板?我倒是听过这个名字,说是广东同乡,还是个念过大学的年轻人,可你们就凭着一张字条去?万一遇到骗子怎么办?” 她拉着卓安坐在板凳上,眉头拧成个川字,“南洋这地方鱼龙混杂,前些日子还有人打着‘同乡招工’的幌子,把两个姑娘骗去橡胶园做苦工,再也没回来。你们两个孩子,手无寸铁的,怎么敢轻易去陌生地方?” 黎卓安连忙掏出周阿公写的字条,递到梁大婶面前:“梁婶您看,周阿公说和林老板是多年的相识,当年还帮忙牵线了林老板的创业。而且果园管吃管住,每月还有工钱,比在城里稳妥多了。” 梁大婶接过字条,借着煤油灯的光仔细看了半天,又反复问了周阿公的样貌、杂货铺的位置,确认和她早年听说的“周记杂货铺”老板对上了,眉头才稍稍舒展。 “既然是周启山推荐的,那倒靠谱些。”梁大婶叹了口气,起身往阁楼走去,“我这就帮你们收拾东西,明早天不亮就动身,路上能凉快些。”卓安要跟上去,却被她拦住:“你坐着歇着,我知道你们的东西在哪。”阁楼的木梯“吱呀”作响,卓安坐在楼下,能听见梁大婶在上面翻找东西的声音,心里暖烘烘的——自从父母去世后,再也没人这样细致地为她操心了。 不多时,梁阿婆抱着个鼓鼓囊囊的蓝布包袱下来,放在桌上打开。里面除了姐弟俩的换洗衣物,还多了两双新纳的布鞋、一包用油纸裹着的糙米,甚至还有几把常用色的线并一包缝衣针。“这双鞋是我前几天刚做好的,果园里路不好走,别穿破鞋硌脚。”梁大婶拿起布鞋,往卓安手里塞,“糙米够你们吃半个月,省着点用。针线带着,衣服破了好缝补。” 卓安看着那些东西,眼眶一热:“梁婶,我们不能要您这么多东西,您挣钱也不容易。”“傻孩子,”梁大婶拍了拍她的手,“我一个人攒这些东西有什么用?再说了,要用的话铺子里多着呢!你们拿着,到了那边好好照顾自己。”她又从抽屉里拿出个布包,里面包着三块银元,硬塞进卓安兜里,“这钱你们拿着当路费,剩下的留着应急。果园要是不好,就赶紧回来,阁楼永远给你们留着。” 卓远拉着梁大婶的衣角,小声说:“梁婶,我们会回来探望您的。”梁大婶笑了,眼角浅浅的几个皱纹挤在一起,却带着几分酸涩:“好,大婶等着。到了果园要听话,别给姐姐惹麻烦,也别去摘没熟的果子,小心闹肚子。”她絮絮叨叨地叮嘱着,从吃饭睡觉说到与人相处,仿佛要把所有能想到的都交代清楚。 夜里,黎卓安躺在阁楼的小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第二天清晨,天还没亮,窗外的公鸡刚叫第一声,卓安就叫醒了卓远。梁阿婆已经在灶房忙活了,锅里蒸着馒头,飘出淡淡的麦香。“快起来洗漱,吃了馒头好赶路。”梁阿婆端着水进来,看着卓安帮卓远整理衣领,突然想起什么,又往厨房跑,“差点忘了,我给你们煮了鸡蛋,路上当干粮。” 卓安特意把自己那件洗得发白的月白短衫熨烫平整——那是母亲留给她的唯一一件像样的衣服,她想穿着它去见林老板,显得郑重些。卓远也学着姐姐的样子,把头发梳得整整齐齐,换上梁阿婆给的新鞋,站在镜子前照了又照。 吃早饭时,梁阿婆又开始叮嘱:“到了果园,要是老板让你们干超出能力的活,或者不给工钱,就赶紧往回跑,去找周记杂货铺的周老板帮忙。”她一边说,一边往卓安包里塞鸡蛋,“鸡蛋揣在怀里,别压碎了。路上渴了,就找路边的水井打水喝,别买陌生人的东西。” 出发时,天刚蒙蒙亮,唐人街的铺子还没开门,只有几个早起的小贩推着车子经过。梁大婶关了铺子门,跟着姐弟俩,一直送到巷口。“到了那边记得给我捎个信,哪怕让路过的同乡带句话也行。”她拉着卓安的手,舍不得松开,“要是受了委屈,千万别憋着,回来找大婶。” 卓安点了点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梁婶,您多保重身体,别太劳累了。我们一安定下来就给您捎信。”卓远也跟着说:“梁婶,我们会想您的。”梁大婶挥了挥手,催他们快走:“快走吧,再晚太阳就大了。”姐弟俩转身往前走,走了几步,卓安回头,看见梁阿婆还站在巷口,身影显得格外孤单。 从唐人街到郊外的路并不近,姐弟俩这次坐了牛车,才终于在正午时分抵达林清源果园。清晨的果园弥漫着淡淡的橡胶叶清香,露水沾在叶片上,折射出细碎的阳光,远处传来几声鸡鸣,让这片土地多了几分生机。 卓安牵着卓远的手,整理了一下身上的月白短衫,又帮卓远抚平衣领上的褶皱,才带着他往果园办公室走去。清晨的果园弥漫着淡淡的橡胶叶清香,露水沾在叶片上,折射出细碎的阳光,远处传来几声鸡鸣,让这片土地多了几分生机。 走到办公室门口,卓安深吸一口气,轻轻敲了敲门。“请进。”里面传来林清源温和的声音。卓安推开门,看到林清源正坐在办公桌前,手里拿着一本外文书籍,阳光透过窗户洒在他身上,给他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他今天穿了一件浅灰色西装,领口系着深色领带,袖口露出精致的手表,与昨天的白色衬衫相比,多了几分儒雅的书卷气,完全不像一个打理果园的老板,倒像个在大学里授课的先生。 “林老板,我们来了。”卓安轻声说,带着一丝拘谨。林清源放下书,抬头看向他们,脸上露出温和的笑容:“不用这么客气,叫我清源头就行。卓安,你先跟我去熟悉一下果园的账目和后勤情况;卓远,等会儿会有人带你去鸡舍和鸭舍,教你怎么喂食和清理。” 卓安跟着林清源走出办公室,沿着果园的小路往前走。路上,林清源一边走,一边给卓安介绍果园的情况:“我们果园主要种植橡胶树和椰子树,橡胶树有五百多棵,椰子树三百多棵,还有一小片香蕉林。账目的话,主要是记录肥料采购、工人工资、橡胶和椰子的销售情况,这些之前的账房先生都整理好了,你可以先看看,有不懂的随时问我。” 卓安认真地听着,时不时点头,把重点都记在心里。她发现林清源虽然是老板,却没有一点架子,说话时总是耐心细致,遇到路边干活的工人,还会停下来跟他们打招呼,询问他们的工作情况,语气亲切得像朋友一样。有个工人不小心把镰刀掉在了地上,林清源还弯腰帮他捡起来,叮嘱他“小心点,别割到手”,让卓安心里暖暖的——除了父亲,她从未见过这样温和的老板。 走到仓库门口,林清源打开门,里面堆放着各种农具和肥料。“这里是存放肥料的地方,主要是有机肥和化肥,你要记得分类摆放,每次领用都要登记。”他一边说,一边拿起一袋肥料,想给卓安演示怎么登记。卓安连忙上前,说:“清源头,我自己来就行,您歇会儿。”她接过肥料袋,转身想放在指定的位置,可脚下不小心绊到了一个木凳,手里的肥料袋一下子掉在地上,肥料撒了一地,还溅到了林清源的西装上。 卓安吓得脸都白了,连忙蹲下身,手忙脚乱地想把肥料收起来,嘴里不停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马上清理干净,您的西装……”她看着林清源西装上的污渍,心里满是愧疚——这西装一看就很贵重,她根本赔不起。 林清源却没有生气,反而笑着蹲下来,帮卓安一起收拾:“没关系,一点肥料而已,不碍事。”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叠得整齐的白色手帕,递给卓安:“你先擦擦手,别弄脏了。”卓安接过手帕,发现手帕上绣着一朵小小的兰花,布料柔软细腻,显然是精心挑选的。她擦了擦手上的肥料,把手帕还给林清源,小声说:“谢谢您,清源头,我会赔您一件新西装的。” 林清源摆了摆手,笑着说:“不用这么较真,一件衣服而已,洗干净就好了。倒是你,没摔着吧?”他关切地看着卓安的脚,卓安连忙摇头:“我没事,谢谢您关心。”从那天起,卓安就在果园里负责账目和后勤工作。她做事认真细致,账目记得清清楚楚,后勤管理得井井有条,很快就得到了林清源的认可。 卓远则在鸡舍和鸭舍帮忙,每天负责喂食、清理粪便。虽然工作很辛苦,但他从不抱怨,反而做得很认真。林清源经常会在傍晚的时候看到他们姐弟俩忙碌的身影,心里对这两个来自中国的孩子多了几分好感。 第8章 第8章 雅加达的阳光和乌云 果园里的时间过得似乎比外面更快,不知不觉已经是2个月过去了,这天,林清源路过账房,看到卓远正趴在桌子上,认真地看着一本旧书。他好奇地走过去,发现卓远看的是一本中文的《算术》,上面还写着密密麻麻的批注。“卓远,你喜欢读书?”林清源笑着问。卓远抬起头,看到是林清源,连忙站起来,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嗯,我想多学点知识,以后帮姐姐分担。” 林清源闻言先是一怔,随即缓缓点了点头,眼里满是赞赏:“真是个懂事的孩子。你要是喜欢读书,我这里有很多旧课本,都是我以前在国外读书时用的,你可以拿去看。”说完,不等黎卓远应声,他便转身往办公室内间走,脚步都带着几分轻快:“正好我这里藏着不少旧课本,是早年留学时用的,一直没舍得丢,你要是不嫌弃,尽管拿去读。” 话音未落,他已抱着一摞用牛皮纸仔细包着书脊的本子出来,怀里还小心夹着两本封皮略旧的词典。“你看,这是《基础数学》《初等物理》,都是用中文译过的,入门正好;这两本是英文读本,后面有我当年画的注解;还有这几本印尼语课本,是在泗水买的,标注了华侨常用的口语,对你在本地生活也有用。”林清源把书一本本摆在桌上,指尖摩挲过泛黄的纸页,语气里带着几分对旧物的珍视,“这些书跟着我快十年了,现在给你,也算找着个好归宿。” 卓远看着这些书,眼睛都亮了,方才还紧绷着的身子不自觉前倾,目光牢牢黏在那些书上,连呼吸都放轻了些。待林清源话音刚落,他连忙上前一步,双手小心翼翼地接过书,生怕碰坏了似的紧紧抱在怀里,胸口因为激动微微起伏,鼻尖甚至蹭到了书页。 “谢谢清源头!我一定好好爱惜这些书,字字句句都读透,绝对不辜负您的心意!”林清源看着他这副模样,越发觉得这孩子可贵,抬手揉了揉他的头发:“别急着谢我。往后每晚要是得空,就来我办公室,或者我去你们住的宿舍找你——书里有不懂的地方,不管是公式还是单词,哪怕是印尼语的发音,我都慢慢教你。” 从那以后,果园的宿舍里便多了一盏深夜的油灯。每天收工后,卓远匆匆吃过晚饭,就立刻搬着板凳坐在油灯下,把书本摊在桌上逐行细读。遇到不懂的地方,他就拿出用炭笔在粗麻纸上仔细记下。 第二天一早,他会趁着给林清源送采摘清单的间隙,把记满问题的纸递过去。林清源从不会嫌他问题多,总会一笔一划,认真细致地给他讲解。讲数学公式时,他会拿着稿纸推演;教印尼语发音时,他会放慢语速,让卓远跟着逐字模仿,一遍不对就再来一遍,直到少年读得标准为止。 一日,卓远问林清源:“清源头,您为什么会种果树啊?您在国外读书,应该能找到更好的工作。”林清源笑了笑,说:“我父亲以前从广东迁过来就是靠种果树养大我的,他希望我能把家里的果园打理好,让更多的华侨能在这里有份安稳的工作。而且,我喜欢这里的土地,看着果树结果,看着工人能靠自己的双手赚钱,我觉得很有意义。” 黎卓安在一旁听着,心里对林清源多了几分敬佩。她发现林清源不仅温和善良,还有着远大的理想和责任感,这样的人,值得她尊敬。 随着时间的推移,黎卓安和林清源的接触越来越多。有时候,林清源会跟黎卓安聊起他在国外的经历,聊起中国的未来;有时候,黎卓安会跟林清源聊起她的家乡,聊起她的父母和弟弟妹妹。他们的话题越来越多,彼此之间的了解也越来越深。 有时候看着林清源认真工作的样子,黎卓安发现自己越来越在意林清源,看到他开心,她也会跟着开心;看到他烦恼,她也会跟着担心。她知道,这种感觉是喜欢,可她不敢说出来——她是一个来自中国的穷丫头,而林清源是留洋归来的果园老板,他们之间的差距太大了。 林清源也渐渐对卓安产生了好感。他喜欢卓安的勤劳、善良和坚韧,喜欢她认真工作的样子,喜欢她对弟弟的疼爱。每次看到卓安,他的心里都会感到一阵温暖。可他也不敢说出来,他怕自己的表白会吓到卓安,怕会影响到卓安的工作和生活。 他们就这样把这份喜欢藏在心里,用彼此的关心和帮助,守护着这份来之不易的温情。 1923年的夏天,印尼雅加达的雨季比往年来得更猛烈些。入夏后,天空总是被厚重的乌云笼罩,空气潮湿得能拧出水来,果园里的橡胶树叶被水汽浸润得发亮,连风都带着一股黏腻的闷热,让人心里总觉得不安。 七月中旬的一天,清晨就传来了不好的消息——港口的船工说,有一场强台风正朝着雅加达方向移动,预计一两天内就会登陆。消息传到果园时,林清源正在办公室和卓安核对上半年的橡胶销售账目。听到消息,他立刻放下账本,眉头紧锁:“糟了,果园里的橡胶树刚进入产胶期,还有不少新搭建的棚屋没加固,要是被台风正面袭击,损失就大了。” 卓安也跟着紧张起来,她看着窗外被风吹得摇晃的椰子树,轻声说:“清源头,我们现在就组织工人加固棚屋吧,把能转移的农具和肥料都搬到仓库里,尽量减少损失。”林清源点了点头,立刻召集果园里的工人,分配任务:“男工们跟着我去加固橡胶树的支撑架,把新栽的树苗用绳子绑牢;女工们跟着卓安去整理仓库,把农具和肥料分类存放,注意防潮。” 工人们立刻行动起来,果园里瞬间热闹起来,搬东西的吆喝声、捆绑树干的麻绳摩擦声、锤子敲击木桩的“砰砰”声交织在一起。卓安带着几个女工穿梭在仓库和棚屋之间,她的短衫很快就被汗水浸湿,贴在背上,盘好的发髻在动作间微微散开,凌乱的头发被汗水黏在脸颊上,她丝毫没有停歇,双手不停地整理着农具,时不时还会叮嘱女工们“轻一点,别让工具把肥料袋碰坏了”。 到了傍晚,天空的乌云越来越厚,风也渐渐大了起来,吹得橡胶树叶“哗哗”作响,像是在预示着台风的到来。林清源看着还没加固完的棚屋,心里很着急,对卓安说:“卓安,今天可能要通宵了,你先去休息一会儿,晚上换我来守着。”卓安摇了摇头,擦了擦脸上的汗水,笑着说:“清源头,我不累,咱们一起干,早点把棚屋加固好,心里也踏实。” 林清源看着卓安坚定的眼神,点了点头,没再多说,转身继续去加固支撑架。卓远放学后也赶来帮忙,他拿着一把锤子,帮着工人钉木桩,单薄的身影在风雨欲来的果园里穿梭,脸上满是认真。 夜幕降临,风越来越大,豆大的雨点开始砸下来,“噼里啪啦”地打在棚屋的屋顶上。林清源和卓安带着几个工人,冒着大雨,继续加固棚屋的门框和窗户。雨水顺着他们的头发和衣服往下流,冰冷地打在身上。 卓安负责用防水布遮盖堆放在棚屋里的橡胶,雨水打湿了她的衣服,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林清源看到后,立刻脱下自己的外套,披在卓安身上,说:“别着凉了,披着我的外套,暖和点。”卓安愣了一下,看着身上带着林清源体温的外套,心里暖暖的,小声说了句“谢谢”,继续埋头工作。 就这样,他们通宵达旦地忙碌到第二天上午,台风的风力才渐渐减弱。林清源和黎卓安松了口气——虽然有几棵橡胶树被吹倒了,棚屋的屋顶也有些破损,但大部分的果树和农具都完好无损,损失比预想中小很多。 工人们都累得瘫坐在地上,大口喘着气,卓安也靠在一棵橡胶树的树干上,不知不觉就睡着了。她的头轻轻靠在树干上,眉头还微微皱着,像是还在担心果园的情况。 林清源巡视完果园,回到棚屋附近,看到靠在树干上睡着的卓安,心里满是心疼。他轻轻走过去,靠在树干上,就这样静静的看着熟睡中的她。 过了一会儿,卓安渐渐醒来,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手指无意识摩挲着身上穿着的西装外套,又看到不远处正在整理树枝的林清源。她脱下外套,闻着上面淡淡的香水味,心跳不由得加快,脸颊也微微泛红。 她站起身,走到林清源身边,把外套递给他,小声说:“清源头,谢谢您的外套。”林清源转过身,看到卓安泛红的脸颊,笑着说:“不用谢,你昨晚辛苦了,快去休息一会儿吧,这里有我们呢。”卓安点了点头,转身往宿舍走去,可心里却一直想着刚才的画面,那淡淡的香水味,像是刻在了她的心里,久久不能散去。 台风过后,果园里的重建工作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卓安和林清源的接触也越来越多,他们会一起讨论果园的管理方案,一起查看橡胶的生长情况,一起在傍晚的时候散步在果园的小路上,聊着彼此的过去和未来。卓安发现,自己对林清源的喜欢越来越深,而林清源看她的眼神,也越来越温柔,里面充满了藏不住的情意。 可他们的这份情意,很快就被林清源的父母发现了。林清源的父母是早期来印尼的华侨,打拼了这么多年,在当地也算小有名望,他们一直希望林清源能娶一个门当户对的华侨千金,帮衬家里的生意,而不是一个来自中国、一无所有的穷丫头。 一天下午,林清源的母亲王秀兰突然来到果园,她穿着一身华丽的丝绸旗袍,戴着名贵的珍珠项链,手里拿着一个精致的手包,一进果园就四处张望,眼神里满是挑剔。她看到正在账房里整理账目的卓安,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嘴角露出一丝不屑的笑容,对身后的佣人说:“就是她?看起来也没什么特别的,穿得这么寒酸,怎么配得上我们家清源?” 卓安听到声音,抬起头,看到王秀兰,心里顿时明白了她的来意,站起身,礼貌地说:“阿姨您好,请问您找清源头吗?他在果园里巡视,我去帮您叫他。” 王秀兰摆了摆手,走到账房的桌子前,拿起卓安整理好的账目,随意翻了翻,说:“不用找他,我是来找你的。黎卓安是吧?我听说你和我们家清源走得很近,你不会想攀上我们家清源吧?” 卓安的脸色微微一变,却还是保持着镇定,说:“阿姨,我和清源头只是同事关系,我们之间是正常的工作交流。” “同事关系?”王秀兰冷笑一声:“同事关系清源为什么这两年一直拒绝我给她物色的相亲对象?同事关系清源为什么现在一个月才回家一次,整天在果园呆着?” 说着就从手包里拿出几条红纸包裹的银元,放在桌子上,“这些钱你拿着,一共五百块,足够你在印尼重新开始生活了。我希望你能离开清源,离开这个果园,以后不要再和我们家清源有任何联系。” 卓安看着桌子上的银元,心里很不舒服,她把银元推回王秀兰面前,语气坚定地说:“阿姨,谢谢您的好意,这些钱我不能要。我在果园工作,是靠自己的双手赚钱,不是来贪图你们家的钱的。我承认,我对他有好感,我喜欢清源头,也不是因为他的钱,而是因为他的善良、他的责任感,还有他对我的关心。如果您觉得我配不上他,我可以和他保持距离,但我不会因为钱而离开他。” “你还挺有骨气的?”王秀兰没想到卓安会拒绝,脸色变得难看起来,“我告诉你,我们林家是不会接受你这样的儿媳的!你一个一无所有的中国丫头,就算和清源在一起,也只会拖累他,让他被人笑话!我劝你还是识相点,拿着钱离开,不然到时候难看的是你自己!” 卓安的眼眶有些发红,可她还是强忍着泪水,说:“阿姨,感情是两个人的事,不是靠钱就能衡量的。我知道我和清源头之间有差距,但我会努力工作,努力提升自己,不会拖累他的。如果清源头因为您的反对而选择放弃我,我无话可说,但如果他选择和我在一起,我也不会轻易放弃。” 就在这时,林清源巡视果园回来,看到王秀兰和卓安之间紧张的气氛,立刻走过来,挡在黎卓安身前,对王秀兰说:“娘,您怎么来了?您对卓安说什么了?” 王秀兰看到林清源,脸色稍微缓和了一些,却还是不满地说:“清源,我是来帮你认清现实的!这个黎卓安根本配不上你,你要是再和她来往,我和你爹都不会同意的!” “娘,卓安是个好女孩,她勤劳、善良、坚韧,我喜欢她,我不在乎她的出身!”林清源语气坚定地说,“我已经长大了,我的婚姻我自己做主,希望您和爹能尊重我的选择。” “你……你真是要气死我了!”王秀兰没想到林清源会这么维护卓安,气得浑身发抖,“你要是非要和她在一起,就别认我这个娘!我们林家没有这样的儿媳!”说完,她拿起桌子上的银元,气冲冲地离开了果园。 看着王秀兰远去的背影,林清源转过身,看着卓安,眼里满是愧疚:“卓安,对不起,让你受委屈了。你放心,我不会因为我娘的反对而放弃你的,我会说服我爹娘,让他们接受你。” 卓安看着林清源坚定的眼神,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她摇了摇头,说:“清源头,没关系,我知道这对你来说很难。其实你娘说得对,我们之间的差距太大了,或许……或许我们真的不合适。” “不,没有不合适的人,只有不坚定的心。”林清源轻轻握住卓安的手,他的手温暖而有力,让卓安感到一阵安心,“卓安,我喜欢你,不是一时兴起,是经过了这三年的相处,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我知道未来会有很多困难,但只要我们一起面对,就一定能克服。相信我,好吗?” 卓安泪眼朦胧的看着林清源,或许未来是有很多困难,或许未来这段感情会发生改变,可是这一刻,一个在这异国他乡愿意为自己对抗家人的人,她想选择去相信,去握住这份感情。于是她点了点头。 第9章 第9章 激烈的家庭冲突 黎卓安和林清源的事在雅加达的华侨圈里传开了。很多华侨都知道了林清源要娶一个来自中国的穷丫头,纷纷议论纷纷。 有一次,黎卓安跟着林清源去参加华侨商会的聚会。聚会上,很多华侨都用异样的眼光看着卓安,还在背后小声议论。“你看,那个就是林清源要娶的中国丫头,一看就是个穷酸样。”“是啊,林少爷也真是糊涂,放着陈家小姐那样的富家千金不娶,非要娶这么个一无所有的丫头,真是可惜了。”“听说他娘强烈反对,还说要断绝关系呢,我看啊,他们俩肯定走不到最后。” 这些议论声像针一样扎在黎卓安的心里,让她很不舒服。她想要离开,可林清源却握着她的手,对她笑了笑,说:“别理他们,我们过好自己的日子就行。” 华侨圈的流言让王秀兰心中的不满又添了几分。她看着林清源对黎卓安愈发上心,甚至常常把“卓安说”“卓安觉得”挂在嘴边,心里像扎了根刺——在她看来,儿子分明是被那个“穷酸丫头”迷了心窍,连林家的规矩和体面都抛在了脑后。 这天傍晚,王秀兰坐在老宅的客厅里,手里摩挲着祖传的玉镯,眼神阴沉沉的。管家陈叔端来一杯普洱茶,小心翼翼地说:“夫人,少爷刚才来电话,说今晚要陪卓安姑娘在果园对账,不回来吃饭了。” “对账?我看是借着对账的由头,不想回家吧!”王秀兰把茶杯重重放在桌上,茶水溅出杯沿,“那个女人,一天天的就知道缠着清源,真当我们林家好欺负?我倒要让她看看,我们林家的门,不是什么人都能进的!” 陈叔跟着王秀兰多年,知道她的脾气,连忙劝道:“夫人,您消消气。少爷现在正是情浓的时候,您要是硬来,反而会让少爷反感。不如……想个办法,让黎姑娘自己知难而退?” 王秀兰眼睛一亮,看向陈叔:“你有什么主意?快说!” “夫人您想啊,黎姑娘现在负责果园的橡胶园管理,要是橡胶园出了问题,比如减产什么的,少爷就算再护着她,也难免会对她有看法。而且,咱们再在工人中间传些闲话,说她是为了钱才接近少爷,让她在果园里待不下去,到时候不用您开口,她自己就会走了。”陈叔压低声音,说出了自己的计划。 王秀兰听完,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好主意!就这么办!你去安排两个人,今晚就去果园的橡胶园,把那些啃橡胶叶的虫子偷偷放进去,再故意弄坏几棵长势好的橡胶树。记住,一定要做得隐蔽,别让人发现是咱们干的!” “是,夫人,我这就去安排。”陈叔躬身退下,转身去联系了两个平日里跟在他身边的帮工——这两人都是王秀兰的远房亲戚,平日里靠着林家的接济过活,对王秀兰的话向来言听计从。 当天深夜,月色被乌云遮住,果园里一片漆黑。两个帮工背着装满橡胶叶甲虫的布袋子,偷偷溜进了黎卓安负责的橡胶园。这片橡胶园是卓安亲手打理的,从选苗、栽种到日常施肥、除虫,她几乎每天都泡在这里,每一棵橡胶树的长势她都了如指掌——有几棵是去年台风后补种的幼苗,还有几棵是产胶量最高的成年树,她特意在树干上系了红绳做标记,每天都会重点查看。 “快点,别磨蹭,要是被人发现了,咱们都没好果子吃!”其中一个帮工压低声音说,一边从布袋子里抓出一把甲虫,撒在橡胶树的枝叶上。这些甲虫是专门啃食橡胶叶的害虫,一旦大量繁殖,用不了几天,橡胶叶就会被啃得千疮百孔,严重影响橡胶的产量。 另一个帮工则拿着一把斧头,悄悄走到那几棵系着红绳的橡胶树旁,趁着夜色,在树干底部偷偷砍了几道深痕——这些伤痕看起来像是被野兽啃咬的,实际上却会破坏橡胶树的输导组织,让树体养分无法正常运输,用不了多久,这些树就会慢慢枯萎。 两人做完这一切,又仔细检查了一遍,确认没有留下痕迹,才背着空袋子,偷偷溜出了果园。夜色中,只有橡胶园里的甲虫在“沙沙”地啃食树叶,像是在为这场阴谋奏响序曲。 第二天清晨,黎卓安像往常一样,天刚亮就来到了橡胶园。她提着水桶,准备给那些补种的幼苗浇水,可刚走进橡胶园,就发现了不对劲——地面上散落着许多被啃食过的橡胶叶碎片,有的树叶上还爬着几只黑色的甲虫,正津津有味地啃着叶片。 “怎么会这样?”黎卓安心里一紧,快步走到一棵系着红绳的橡胶树旁,这棵树昨天还枝繁叶茂,今天却有不少叶片发黄枯萎,她伸手一碰,几片叶子就“哗啦”一声掉了下来。更让她心惊的是,她蹲下身,发现树干底部有几道深深的伤痕,树皮都被剥落了,露出里面的木质部。 黎卓安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她立刻召集负责橡胶园的工人,让他们仔细检查每一棵橡胶树。结果让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整个橡胶园里,有近三分之一的橡胶树遭到了甲虫的侵害,其中十几棵长势最好的成年树还被人砍伤了树干,初步估计,这次损失至少会导致本月的橡胶减产一半以上。 “这肯定是有人故意搞破坏!”一个老工人气愤地说,“咱们果园的除虫工作一直做得很到位,怎么会突然出现这么多甲虫?而且这些树的伤痕,一看就是用斧头砍的,绝对不是野兽弄的!” 黎卓安的心里也充满了疑惑和委屈。她知道自己在果园里一直兢兢业业,从来没有得罪过任何人,是谁会这么狠心,故意破坏橡胶园?她蹲在一棵受损的橡胶树旁,看着地上的落叶和树干上的伤痕,眼泪忍不住在眼眶里打转。 可她还没来得及细想,更糟糕的事情就发生了。当天上午,果园里就开始流传起各种谣言。有工人说:“我听说了,卓安姑娘是为了钱才接近少东家的,现在少东家的娘不同意,她就故意破坏橡胶园,想让少东家跟家里闹矛盾,好趁机上位。” 还有人说:“可不是嘛!我昨天还看到她在橡胶园里鬼鬼祟祟的,说不定那些甲虫就是她放的!她就是想让果园受损,好让少东家心疼她,跟她结婚!” 这些谣言像长了翅膀一样,很快就在整个果园里传开了。有的工人本来就对黎卓安这个“外来的丫头”有些不服气,现在听到这些谣言,更是对她指指点点。卓安去食堂吃饭时,总能听到有人在背后小声议论她,有的人甚至故意避开她,不愿意跟她说话。 黎卓安心里又委屈又难过。她明明那么努力地打理橡胶园,明明那么真心地对待每一个人,可到头来,却被人这样误解和污蔑。她再也忍不住,偷偷跑到果园深处的一棵大橡胶树后,蹲在地上,抱着膝盖,小声地哭了起来。眼泪打湿了她的衣角,也打湿了地上的落叶,她觉得自己就像这棵树旁的小草,在风雨中孤立无援。 黎卓远放学后来到果园,本来想跟黎卓安分享学校里的趣事,可刚走进果园,就听到工人在议论姐姐。他停下脚步,仔细听着,当听到有人说黎卓安是为了钱才接近林清源,还故意破坏橡胶园时,他气得浑身发抖。 “你们胡说!我姐姐才不是那样的人!”黎卓远冲过去,指着那些议论的工人,大声喊道,“我姐姐每天都在橡胶园里辛苦工作,早上天不亮就去浇水,晚上天黑了还在检查果树,她怎么可能会破坏橡胶园?你们别在这里造谣!” 那些工人没想到会被一个半大孩子指责,有的尴尬地低下了头,有的却不服气地说:“小孩子懂什么?我们说的都是真的,不然橡胶园怎么会突然出问题?” “就是因为你们不知道,才别在这里乱说话!”黎卓远涨红了脸,大声反驳,“我姐姐那么善良,她连一只蚂蚁都舍不得踩死,怎么会故意放虫子破坏果树?你们肯定是搞错了!” 可不管黎卓远怎么解释,那些工人还是半信半疑。黎卓远知道,跟这些工人争论没有用,他必须找到林清源,把姐姐受的委屈告诉他——只有林清源,才能还姐姐一个清白。 黎卓远一路小跑,在果园的办公室里找到了林清源。他推开门,看到林清源正在看橡胶园的报表,脸上满是焦急的神色。“清源头!”黎卓远跑过去,眼眶通红,声音带着哭腔,“你快帮帮我姐姐!他们都在说我姐姐的坏话,还说她是为了钱才接近你,故意破坏橡胶园!” 林清源听到这话,猛地抬起头,脸色瞬间变得严肃起来:“卓远,你慢慢说,到底怎么回事?” 卓远擦了擦眼泪,把自己听到的谣言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林清源,还把橡胶园受损的情况和姐姐躲在树后哭的事情说了出来:“清源头,我姐姐真的很委屈,她那么努力地打理橡胶园,从来没有想过要伤害任何人。那些人就是在造谣,你一定要相信我姐姐,还她一个清白!” 林清源越听越生气,他猛地一拍桌子,站起身,眼神里满是怒火:“太过分了!竟然有人敢这么污蔑卓安,还故意破坏橡胶园!卓远,你先去找到你姐姐,好好安慰她,我现在就回家,跟我爹娘问清楚!” 说完,林清源拿起外套,快步走出办公室,脸色阴沉得吓人。他心里很清楚,在这个时候,敢这么做,还能这么精准地找到卓安负责的橡胶园下手的,除了他的母亲王秀兰,不会有第二个人。 林清源驱车赶回林家老宅时,王秀兰正在客厅里喝茶,看到儿子怒气冲冲地回来,她心里咯噔一下,却还是故作镇定地说:“清源,你怎么回来了?不是说今晚要在果园对账吗?” “对账?我看你是巴不得我永远别回果园,好让你把卓安欺负走!”林清源一把扯掉外套,扔在沙发上,眼神锐利地看着王秀兰,“娘,果园的橡胶园是不是你派人破坏的?那些说卓安是为了钱才接近我的谣言,是不是你让人造的?” 王秀兰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她强装镇定地说:“你胡说什么呢?我怎么会做这种事?你是不是听了那个卓安的挑拨,才来跟我发脾气?” “挑拨?”林清源冷笑一声,“卓安是什么样的人,我比你清楚!她勤劳善良,对果园尽心尽力,对我更是真心实意,她从来没有想过要贪图林家的钱!可你呢?你为了阻止我们在一起,竟然做出这种卑鄙的事情,你就不怕被人笑话吗?” “我这都是为了你好!为了咱们林家好!”王秀兰也激动地站了起来,声音提高了几分,“那个卓安就是个狐狸精,把你迷得神魂颠倒!她要是真的嫁给你,咱们林家的脸都要被她丢尽了!我这么做,都是为了让你看清她的真面目!” “真面目?她的真面目就是善良、坚韧、有担当!”林清源毫不退让,“娘,我告诉你,不管你怎么反对,不管你做什么,我都不会放弃卓安!我非她不娶!如果你非要这么逼我,那我就搬去果园住,以后再也不回这个家,跟林家划清界限!” “你说什么?”王秀兰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看着林清源,眼里满是震惊和愤怒,“你为了那个女人,竟然要跟家里划清界限?你忘了是谁把你养大的?忘了是谁供你去国外读书的?你这个白眼狼!” “我没有忘!”林清源的声音也有些哽咽,“我知道你们对我的好,可我也有自己的感情,有自己的选择!卓安是我这辈子最想珍惜的人,我不能因为你们的反对,就放弃她!如果你们真的爱我,就应该尊重我的选择,而不是用这种方式逼我!” 这时,林建国从书房里走出来,他刚才一直在里面听着母子俩的争吵,脸色也很难看。他看着林清源,叹了口气:“清源,你别跟你娘顶嘴,她也是一时糊涂。卓安的事情,咱们可以慢慢商量,没必要闹到跟家里划清界限的地步。” “商量?我已经跟你们商量了很久了!”林清源看着林建国,眼神里满是失望,“爹,您明明知道卓安是个好女孩,可您却一直纵容娘这么欺负她!这次橡胶园受损,卓安受了那么大的委屈,躲在树后哭了半天,你们就一点都不心疼吗?” 林建国沉默了,他知道儿子说的是对的,可他也理解妻子的顾虑——在那个讲究门当户对的年代,卓安的出身确实会让林家在华侨圈里受到非议。他张了张嘴,想再说些什么,却被林清源打断了。 “爹,娘,我意已决。”林清源的语气坚定,“如果你们不能接受卓安,那我就搬去果园住。我会靠自己的努力,和卓安一起打理果园,过我们自己的日子。什么时候你们能接受卓安了,我再回来。” 说完,林清源转身就走,没有再看王秀兰一眼。王秀兰看着儿子决绝的背影,气得浑身发抖,眼泪忍不住掉了下来:“你这个不孝子!你走了就别再回来!” 林清源没有回头,他知道,自己这一步必须走——他不仅要保护卓安,还要让父母明白,真正的幸福不是靠门当户对换来的,而是靠两个人的真心和努力。 当林清源回到果园时,天已经黑了。他在那棵大橡胶树旁找到了卓安,她还蹲在地上,肩膀微微颤抖。林清源走过去,轻轻抱住她:“卓安,对不起,让你受委屈了。我已经跟我爹娘说清楚了,我会永远跟你站在一起,谁也别想把我们分开。” 卓安靠在林清源的怀里,眼泪又忍不住掉了下来。 第二天,林清源就收拾了自己的行李,搬到了果园的小屋里。他还在果园里召开了工人大会,在会上,他当着所有人的面,澄清了关于黎卓安的谣言,还宣布会彻查橡胶园受损的事情,严惩幕后黑手。工人们看着林清源坚定的态度,再也不敢私下议论卓安,对她的态度也渐渐好转。 而林家老宅里,王秀兰看着空荡荡的儿子房间,心里既生气又难过。林建国看着妻子落寞的样子,轻轻叹了口气:“秀兰,咱们是不是真的错了?或许,清源说得对,幸福不是靠门当户对换来的。” 王秀兰沉默了,她看着窗外,心里第一次对自己的做法产生了怀疑——她这么做,真的是为了儿子好吗?还是只是为了满足自己的虚荣心?这个问题,像一根刺,扎在她的心里,让她久久无法平静。 这场激烈的冲突,虽然让林清源和父母的关系降到了冰点,却也让他和卓安的感情更加坚定。未来的路还很长,还会遇到很多困难,只要他们彼此信任,彼此扶持,就一定能克服一切,走向属于他们的幸福。 第10章 第10章 兵荒马乱的春节前夕 1924年的春节越来越近,雅加达的唐人街早已挂满了红灯笼,家家户户都在忙着打扫房屋、采购年货,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年味。可林家老宅和果园里,却没有丝毫过年的喜庆氛围——自从林清源搬到果园后,就再也没回过老宅,王秀兰虽然心里惦记儿子,却拉不下脸面主动联系,林建国夹在中间,也是左右为难,家里的气氛一直很压抑。 黎卓安看在眼里,心里很不是滋味。她知道,林清源虽然嘴上不说,心里却很想念父母。一周前,黎卓安特意做了一些林建国和王秀兰爱吃的中国传统点心,有糕点、包子、酥糖,还让林清源给老宅打电话,说想带着点心回去看看。 电话那头,王秀兰的语气依旧冷淡,却还是同意了他们回去。挂了电话,林清源看着黎卓安,眼里满是感激:“卓安,谢谢你。其实,我早就想回去看看了,就是不知道该怎么跟我娘开口。” 卓安笑着说:“一家人哪有什么解不开的矛盾?我相信,只要我们真心对待叔叔和阿姨,他们总有一天会完全接受我们的。” 当天下午,林清源带着卓安和卓远,提着装满点心的食盒,回到了林家老宅。老宅的院子里冷冷清清,没有挂红灯笼,也没有贴春联,和往年热闹的景象截然不同。王秀兰坐在客厅里,看到他们进来,只是淡淡地瞥了一眼,没有起身,林建国则坐在一旁,手里拿着一份报纸,却根本没看进去。 “爹,娘,我们回来了,给你们带了些点心。”林清源走上前,把食盒放在桌上。卓安也跟着说:“叔叔,阿姨,这些点心都是我亲手做的,不知道合不合你们的口味,你们尝尝。” 王秀兰没有说话,林建国放下报纸,拿起一块芝麻糕,尝了一口,点了点头:“嗯,味道不错,跟我以前在老家吃的一样。” 卓远也凑上前,笑着说:“叔叔,阿姨,我姐姐做的点心可好吃了!” 王秀兰看着卓远天真的样子,脸色稍微缓和了一些,却还是没说话。客厅里的气氛依旧有些尴尬,卓安正想找些话题打破沉默,突然,林建国捂着胸口,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手里的芝麻糕“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 “爹!您怎么了?”林清源连忙冲过去,扶住林建国,紧张地喊道。王秀兰也慌了,赶紧站起身,走到林建国身边,声音带着颤抖:“老林,你别吓我,你到底怎么了?” 卓安也赶紧上前,摸了摸林建国的脉搏,发现他的脉搏跳动剧烈,又看了看他的症状,心里隐隐有些担心:“叔叔的情况看起来不太好,我们赶紧送他去医院!” 林清源立刻抱起林建国,往门外跑,王秀兰和卓安、卓远也赶紧跟了上去。车子一路飞驰,往雅加达最好的医院赶去,王秀兰坐在车上,紧紧握着林建国的手,眼泪不停地掉下来,嘴里不停地念叨:“老林,你一定要没事啊,我们还没好好过年呢!” 车子很快就到了医院,医生立刻对林建国进行了紧急诊治。半个多小时后,医生从急诊室里走出来,脸色凝重地对林清源和王秀兰说:“病人是突发急性心肌炎,情况很危急,我们需要立刻给他注射一种特效药,可是这种药非常罕见,我们医院现在没有库存,需要从新加坡调运,至少要三天才能到。” “三天?那我丈夫能撑到三天吗?”王秀兰抓住医生的手,急切地问,眼泪止不住地流。 医生叹了口气:“我们会尽力维持病人的生命体征,但能不能撑到药来,就要看病人的意志力了。你们也可以想想其他办法,看看能不能在本地找到这种药。” 林清源也急得团团转,他立刻给华侨商会的朋友打电话,让他们帮忙寻找这种特效药,可朋友们都说这种药太罕见了,他们也没办法。王秀兰坐在医院的走廊里,看着急诊室的门,心里满是绝望,嘴里不停地自责:“都怪我,要是我早点跟清源和好,要是我们一家人好好的,老林也不会气出病来……” 卓安看着王秀兰难过的样子,心里也很不好受。她走到王秀兰身边,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说:“阿姨,您别太自责了,叔叔吉人天相,一定会没事的。我们再想想其他办法,说不定能找到替代的药。” 就在这时,卓安突然想起小时候在广州西关,父亲曾经告诉过她,有一种叫“串心莲”的草药,生长在深山里,对治疗急性心肌炎有很好的效果。那时候,邻居家的叔叔就是得了类似的病,医生都说没救了,后来邻居家的叔叔进山找到了这种草药,叔叔喝了之后,病情就慢慢好转了。 黎卓安赶紧把这个想法告诉了林清源:“清源,我想起我老家有一种叫‘串心莲’的草药,能治叔叔这种病,说不定能替代那种特效药。我们可以去山里找找!” 林清源愣了一下,随即眼前一亮:“真的吗?那我们现在就去!” 王秀兰听到这话,也抬起头,眼里满是期待:“黎小姐,你说的是真的吗?那种草药真的能治好老林的病?” 卓安点了点头:“阿姨,我小时候见过别人用这种草药治好过类似的病,虽然不敢保证一定有效,但我们可以试试,总比在这里等强。” 可问题来了,雅加达附近的深山很少有人去,而且山路崎岖,非常危险,林清源要留在医院照看父亲,没办法亲自去。卓安看了看身边的卓远,又看了看焦急的林清源和王秀兰,主动说:“清源,你留在医院照看叔叔,我带着卓远去山里找草药吧!我们一定能找到的!” “不行!太危险了!”林清源立刻反对,“山里那么危险,你们姐弟俩去,我不放心!” 卓远却拍了拍胸脯,坚定地说:“清源头,我不怕危险!我跟姐姐一起去,我们一定能找到草药,治好叔叔的病!” 王秀兰看着卓安和卓远,心里满是复杂的情绪——她之前那么反对卓安,可现在,卓安却愿意冒着危险去给她丈夫找草药。她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最终只是说了句:“你们……一定要注意安全。” 卓安点了点头,说:“阿姨,您放心,我们会小心的。清源,医院这边就拜托你了,我们找到草药就立刻回来。” 说完,卓安和卓远立刻赶回果园,收拾了一些必要的东西——一把砍刀、一个水壶、一些干粮、一块雨布,还有一个装草药的竹篮和布袋。卓安还特意换了一双耐磨的鞋,接下来的路,会非常难走。 当天下午,卓安姐弟俩背着行囊,来到了雅加达附近的巴淡山——根据卓安的记忆,这种“串心莲”通常生长在海拔较高、湿度较大的山林里,巴淡山的环境最符合条件。可巴淡山常年人迹罕至,山路崎岖,到处都是茂密的树林和陡峭的山坡,想要找到草药,绝非易事。 刚进山时,天色还比较亮,卓安拿着砍刀,一边砍断路边的荆棘,一边在前面带路,卓远则跟在后面,小心翼翼地扶着路边的树木,防止滑倒。山路越来越陡,卓安走得很吃力,汗水很快就浸湿了她的衣服,额头上的汗珠顺着脸颊往下流,滴在地上的落叶上。 “姐,你累不累?我们休息一会儿吧。”卓远看着姐姐疲惫的样子,心疼地说。 卓安摇了摇头,笑着说:“没事,我们再走一会儿,争取在天黑前找到一个能休息的地方。” 可天不遂人愿,没过多久,天空就下起了小雨。雨水打湿了山路,让原本就陡峭的山路变得更加湿滑。卓安不小心脚下一滑,差点摔下去,幸好她及时抓住了身边的一棵大树,才稳住了身体。可她的鞋却被划破了一个口子,脚趾也被划伤了,渗出了血。 “姐,你受伤了!”卓远赶紧跑过去,扶着卓安,着急地说。 卓安摸了摸脚趾,笑着说:“没事,小伤,不碍事。我们赶紧找个地方躲雨,不然雨下大了,就更难走了。” 姐弟俩继续往前走,终于在天黑前找到了一个山洞。卓安用砍刀砍了一些干燥的树枝,生起了一堆火,山洞里顿时暖和了起来。卓远拿出干粮,递给卓安:“姐,你快吃点东西,补充一下体力。” 卓安接过干粮,却先递给了卓远:“你先吃,我不饿。”其实她早就饿了,可卓远还在长身体,需要更多的能量。 卓远知道姐姐的心思,他掰了一半干粮递给卓安:“姐,我们一起吃,不然我也不吃。” 卓安无奈,只好接过干粮,和卓远一起吃了起来。山洞外,雨声越来越大,风吹过树林,发出“呜呜”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吓人。卓远靠在卓安身边:“姐,你冷吗?” 卓安摸了摸卓远的头,安慰道:“姐姐不冷。我们明天就能找到草药,然后就能回家了。” 那天晚上,姐弟俩就靠在山洞里的火堆旁睡着了。卓安怕卓远着凉,把自己的外套盖在他身上,自己则裹着雨布,勉强睡了一会儿。半夜,她被冻醒了,起来添了些柴火,看着身边熟睡的卓远,心里满是愧疚——要不是为了给林建国找草药,卓远也不会跟着她受苦。 第二天一早,雨停了,卓安和卓远继续往山里走。山路越来越难走,到处都是深沟和悬崖,他们只能小心翼翼地慢慢走。卓安的脚趾因为昨天的伤口,加上长时间走路,已经开始发炎,每走一步,都钻心地疼。她的鞋也被磨破了,脚底磨出了好几个血泡,血泡破了,袜子和伤口粘在一起,每走一步,都像在竹尖上行走。 卓远也不好受,他的鞋子也磨破了,脚底也有不少水泡,可他却没说一句抱怨的话,只是默默地跟着卓安,还时不时地帮卓安砍断路边的荆棘。 “姐,你看,那是不是你说的‘串心莲’?”中午的时候,卓远突然指着前面山坡上的一片植物,兴奋地喊道。 卓安顺着卓远指的方向看去,只见那片植物的叶子呈披针形,边缘有锯齿,叶面光滑,正是她要找的“串心莲”!她激动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不顾脚下的疼痛,快步跑过去,仔细确认了一下,没错,就是“串心莲”! “是!就是它!卓远,我们找到草药了!”卓安高兴地喊道,赶紧拿出竹篮,小心翼翼地把草药挖出来,生怕弄坏了根系。卓远也跑过来帮忙,姐弟俩齐心协力,很快就挖了满满一篮草药。 挖完串心莲,黎卓安先寻了块平坦之地,将篮子里的草药全部倒出细细整理。她挑出那些根系受损、叶片残缺的丢弃,随后把完好的串心莲小心翼翼地放进布袋,仔细扎紧袋口。这才轻轻舒了口气,抬手拍了拍鼓胀的布袋,确认稳妥后,将它放进了随身的竹篮里。 姐弟俩不敢耽误,立刻往山下走。可此时的他们,已经筋疲力尽,加上脚底的伤口越来越严重,走得越来越慢。卓安的脚底已经血肉模糊,每走一步,都疼得她直冒冷汗,可她还是紧紧抱着装草药的竹篮,生怕草药出什么意外。 “姐,我帮你背竹篮吧,你脚疼,走慢一点。”卓远看着姐姐痛苦的样子,心疼地说。 卓安摇了摇头:“不用,我能行。这草药很重要,我得亲自拿着,才能放心。” 卓远知道姐姐的脾气,不再坚持,只是走在卓安身边,时不时地扶她一把。走到一半的时候,卓安实在走不动了,她靠在一棵大树上,大口喘着气,脸色苍白。卓远赶紧拿出水壶,递给卓安:“姐,你喝点水,休息一会儿。” 卓安接过水壶,喝了几口,稍微缓解了一些。她看着身边的卓远,笑着说:“卓远,谢谢你陪姐姐来这里,要是没有你,姐姐可能真的坚持不下来。” 卓远挠了挠头,笑着说:“姐,我们是姐弟啊,我当然要跟你一起了。等叔叔的病好了,我们一家人就能开开心心地过年了。” 休息了一会儿,姐弟俩继续往山下走。傍晚的时候,他们终于走出了大山,来到了山脚下的小村庄。村里的村民看到他们狼狈的样子,都围了过来,问他们发生了什么事。卓安简单地说明了情况,村民们主动给他们找了些干净的布条,让他们包扎伤口。 一个好心的村民还愿意用牛车送他们去医院,卓安和卓远感激不尽,连忙道谢。坐在牛车上,卓安看着身边熟睡的卓远,心里有着愧疚,这个傻孩子,为了帮自己,把他自个儿弄的这么狼狈。 天都快黑了,牛车终于到达了医院。卓安顾不上休息,立刻拿着草药,冲进了医院,奔向医生办公室。林清源和王秀兰看到他们回来,都激动地迎了上去。 “卓安,你们终于回来了!找到草药了吗?”林清源紧张地问。 卓安点了点头,把竹篮递给医生:“医生,这就是‘串心莲’,您看看能不能用。” 医生接过竹篮,仔细查看了一下,点了点头:“这种草药确实有清热解毒、治疗心肌炎的功效,可以试试。我们现在就去熬药,给病人服用。” 医生很快就把草药熬好了,给林建国喂了下去。没过多久,林建国的脸色就渐渐红润了一些,呼吸也变得平稳了。第二天一早,林建国竟然醒了过来,他看着守在床边的林清源和王秀兰,虚弱地说:“我……我这是在哪里?” “老林!你醒了!太好了!你终于醒了!”王秀兰激动地哭了起来,紧紧握着林建国的手。 林清源也激动地说:“爹,您在医院,您突发急性心肌炎,情况很危机。幸好卓安和卓远去山里给您找来了草药,您才能醒过来。” 林建国这才注意到站在一旁的卓安和卓远,他看着卓安和卓远狼狈的样子,尤其是卓安的鞋子上还沾着泥土和血迹,心里满是疑惑:“卓安,你们……你们这是怎么了?” 王秀兰擦了擦眼泪,把卓安和卓远进山找草药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林建国。林建国听着,眼里满是感动,他看着卓安,轻声说:“好孩子,谢谢你,辛苦你们了。” 卓安笑着说:“叔叔,您别这么说,这是我应该做的。您好好休息,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林建国点了点头,目光落在卓安的脚上。他发现卓安的鞋已经磨破了,露出的脚趾上还有不少伤口,心里更是感动。他对王秀兰说:“秀兰,你看看卓安,为了给我找草药,受了这么多苦。这姑娘心善,人品好,比那些只看重家产的小姐好多了。以前,是我们错了,不该因为她的出身就反对她和清源在一起。” 王秀兰听到这话,心里也是羞愧和内疚。她看了一眼卓安,又迅速低下头去,小声说:“卓安,以前是我不对,对你有偏见,还出馊主意去破坏你名声,希望你...希望你看在一个母亲全心爱着自己孩子的份儿上。不要怪我。” 卓安没想到王秀兰会主动道歉,她连忙说:“阿姨,您别这么说,我知道您也是为了清源好。以前的事情,都过去了,我们以后就是一家人了。” 林建国看着眼前的一幕,心里满是欣慰。经过这件事,他们一家人终于能解开矛盾,好好地相处了。 接下来的几天,卓安每天都会来医院照看林建国,给他熬药、喂饭,还陪他聊天。林建国的病情也在一天天好转,很快就能下床走路了。出院那天,林建国拉着卓安的手,笑着说:“卓安,等过了年,我和你阿姨就给你和清源办婚礼,一定要办得风风光光的,让所有人都知道,你是我们林家的儿媳。” 卓安听到这话,激动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林清源也紧紧握着卓安的手,眼里溢出激动和幸福——自己和卓安终于克服了所有的困难,他们的爱情,终于得到了家人的认可。 阳光洒在医院的走廊里,温暖而明亮,透过走廊尽头的玻璃窗,在地面上投下长长的光斑,把空气中漂浮的细小尘埃都染成了金色。黎卓安看着身边的林清源、黎卓远、林建国和王秀兰,眼眶微微发热,心里像被温水泡过一样,满是柔软的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