禾畹僵立在窗前,目光依旧死死盯着燕云川消失的拐角,仿佛要将那空荡荡的路径灼穿。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与耳畔嗡嗡的鸣响交织,方才那短暂对视中燕云川深沉难辨的眼神,如同鬼魅般在她脑中盘旋不去。
“禾畹?”
一声温和而带着疑惑的呼唤自身后响起,如同投入混乱水面的一颗石子,暂时打破了那令人窒息的凝滞。
禾畹猛地一颤,像是被从梦魇中惊醒,倏然回头。只见顾凌渊不知何时已站在耳房门口,青衫落拓,眉宇间带着一丝授课后的疲惫,更多的则是对于她此刻失魂落魄状态的关切与不解。他显然已经下课,遣散了学生,这才寻了过来。
见她脸色苍白,眼神涣散中又带着一种奇异的锐利,顾凌渊眉头微蹙,快步上前,下意识地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动作带着安抚的意味:“怎么了?可是身体不适?还是……发生了什么事?” 他的声音沉稳,带着一种能让人心安的力量。
肩上传来的温热触感和熟悉的呼唤,终于将禾畹彻底从与燕云川无声对峙的余韵中拉扯出来。她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试图平复那过于急促的心跳,但声音依旧带着难以抑制的微颤:“顾…顾师兄……”
她张了张嘴,一时间竟不知该从何说起,千头万绪堵在胸口。
顾凌渊见她如此,心知定然有事发生,而且绝非小事。他环顾了一下这间不算绝对安全的耳房,低声道:“此处非说话之地,随我来。”
他引着禾畹,穿过连接耳房的一条短廊,来到了他在澄瑞斋内暂歇的一处更为僻静的小书房。这里是他备课、存放私人物品之所,平日除了负责洒扫的小太监,鲜有人至。顾凌渊谨慎地合上门扉,这才转身,目光凝重地看向禾畹。
“现在可以说了,到底何事让你如此惊慌?”他示意禾畹坐下,自己也拉过一张椅子坐在她对面,摆出了倾听的姿态。
隔绝了外界的潜在耳目,身处相对安全的环境,面对着她最信任的同伴之一,禾畹一直紧绷的神经终于松懈了些许。她双手紧紧交握,指尖冰凉,开始叙述,从昨夜因心烦意乱外出散步,到被药香吸引,发现药圃,再到窥见捣药背影,以及……那石破天惊的转身。
她的叙述起初还有些凌乱,带着激动后的余悸,但很快便条理清晰起来,将每一个细节都尽可能完整地还原。她描述了燕云川那与记忆中篮球少年一般无二的五官,强调了自己绝不会认错;复述了自己当时如何失控地冲上去抓住他追问,如何语无伦次;重点描述了燕云川最初那片刻的错愕与随即而来的观察,以及之后那近乎冷酷的、彻底的否认。
“他否认了,顾师兄!他否认得干干净净!”禾畹的声音带着一丝委屈和难以置信的激动,“他说他自幼体弱,从未出宫!他甚至还说我产生了幻觉,让我回宫静养!” 那被否定、被当作疯子的感觉,此刻回想起来依旧让她心口发堵。
“还有刚才!”她指向窗外,“他看见我了!他一定认出我了!他的眼神……他的眼神很奇怪,不像昨天那么纯粹地否认,好像……好像知道我会在这里,好像知道我在怀疑他!可他什么都没说,只是行了个礼就走了!顾师兄,这不对劲!这太不对劲了!”
禾畹一口气将憋了一夜加一个清晨的话全部倒了出来,说完后,胸口剧烈起伏,眼巴巴地看着顾凌渊,渴望从他那里得到认同,得到解答,得到下一步该怎么办的方向。
顾凌渊始终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她。他的面色随着禾畹的叙述,从最初的疑惑,逐渐转变为全然的震惊,继而陷入深深的沉思。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在膝盖上轻轻敲击着。
禾畹带来的消息,信息量太大,冲击力太强。第四个穿越者?而且是那个关键节点上的篮球少年?如今竟成了病弱的亲王燕云川?这听起来简直比他们自身的穿越还要离奇。
“你确定……没有看错?”顾凌渊沉吟良久,才缓缓开口,语气极其慎重。并非他不相信禾畹,而是此事关系重大,容不得半点差错。
“我确定!”禾畹斩钉截铁,眼神没有丝毫游移,“那张脸,我绝对不会认错!虽然气质天差地别,一个像烈日,一个像……像深秋的残月,但骨相,五官的轮廓,一模一样!
顾凌渊点了点头。他回想起课堂上的燕云川:“今早他来听课,我并未特别注意。他只坐在角落,很安静,几乎不发言,但布置的课业都能完成,中规中矩。除了脸色确实比旁人苍白些,气息弱些,看起来……与一个普通的内向学子并无太大区别。” 他仔细回想着燕云川在课堂上的每一个细微举动,“若按你所说,他真是那个少年,那他的伪装……堪称完美。”
两人陷入沉默,小书房内只剩下彼此轻微的呼吸声。
“他现在否认,无非几种可能。”顾凌渊率先打破沉默,开始冷静分析,声音低沉而清晰,“第一,他确实失忆了。穿越的冲击可能对他的记忆造成了损伤,他完全不记得自己的来历,只保留了‘燕云川’的身份认知。”
“可能性不大。”禾畹立刻反驳,“如果他完全失忆,昨晚我那么激动地追问,他应该更多的是茫然和困惑,而不是那种……深沉的审视。他看我的眼神,不像看一个陌生人。”
“嗯,”顾凌渊表示同意,“那么第二种可能,他记得一切,但他有不能相认的理由。这个理由可能非常复杂,甚至……危险。”
这才是最让人不安的猜测。
“他如今是亲王身份,这个身份本身就处于权力漩涡的边缘。他是否在顾忌什么?是否有什么把柄被人掌控?或者……他本身就在进行某种我们不知道的计划,与我们相认会打乱他的布局?”顾凌渊条分缕析,将各种可能性摊开在两人面前,“甚至,我们不能排除最坏的一种可能——他的立场,与我们并不一致。”
禾畹的心猛地一沉。顾凌渊的分析冷静得近乎残酷,却句句在理。燕云川的否认和深沉,背后必然有其深意。
“还有刚才他那个眼神,”禾畹回想起院落中对视的那一幕,心有余悸,“他好像……并不意外我看到他,甚至,有点像是……故意让我看到?”
“这也是一种可能。”顾凌渊目光锐利,“他在观察我们的反应,评估我们的态度。或者说,他在用这种方式,进行一种极其隐晦的试探。”
“那我们该怎么办?”禾畹感到一阵无力,“难道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他明明可能就是知道真相的关键!”
“当然不能。”顾凌渊断然否定,他站起身,在小书房内踱了两步,“我们需要一个确切的答案。无论他是敌是友,无论他有何苦衷,我们必须弄清楚他的底细。这关乎我们所有人的安危,也关乎我们能否找到回家的路。”
他停下脚步,看向禾畹,眼神坚定:“既然在公开场合他矢口否认,那我们就创造机会,私下约见他。”
“私下约见?”禾畹一怔,“他是亲王,我是后宫妃嫔,如何能私下约见?而且,他会答应吗?”
“正大光明地约见自然不行,需要找一个合理的、不会引人怀疑的借口。”顾凌渊显然已经有所考量,“你是宫妃,他是皇弟,明面上的交集几乎为零。但我不同,我是他的授课先生。”
他沉吟道:“我可以借探讨学问、关心他课业进度为由,邀请他课后单独留下,或者去他的药圃‘请教’一些医药之理。他既然表现出对医药的兴趣,这个理由还算自然。届时,你可以‘偶然’出现。”
他看向禾畹:“我们需要一个只有我们三人,绝对安全,且能确保谈话不被第四人听去的环境。他的药圃,或许就是一个选择。那里僻静,是他常年活动之所,想必他也有办法确保安全。”
“可是……如果他再次否认呢?或者干脆拒绝见面呢?”禾畹担忧道。
“那他的态度本身,就是一种答案。”顾凌渊冷静地说,“如果他坚决拒绝,甚至因此对我们产生明显的戒备或敌意,那我们就需要重新评估他的立场,并采取更谨慎的应对策略。但如果他答应了……”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道光,“那就说明,他并非完全紧闭大门,他或许也在等待一个机会,一个能够坦诚布公,却又不会暴露在风险之下的机会。”
顾凌渊的分析层层递进,将复杂的局面梳理得清晰起来。禾畹听着,慌乱的心渐渐安定。有顾凌渊在,他总是能在混乱中找出头绪,制定出最理性的方案。
“我明白了。”禾畹点了点头,眼神也重新变得坚定,“就按顾师兄说的办。我们需要试探他,也需要给他一个可能开口的环境。怕只怕……他是在外人面前,因为某种我们不知道的监视或威胁,而不能承认自己的身份。”
这是他们内心深处,还残存的一丝希望。希望燕云川的否认是迫不得已,希望他同样是迷失在此地的同伴,而非……敌人。
“此事需谨慎安排,不能操之过急。”顾凌渊最后叮嘱道,“我会找合适的机会向他提出邀请。你这几日,一切如常,切勿再表现出过度的关注,以免打草惊蛇。”
“好。”禾畹应下。她知道,一场无声的试探与较量,已然开启。而燕云川,那个拥有着双重身份迷雾的亲王,将成为他们寻找归家之路上,一个至关重要的、却又充满未知的节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