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同浓得化不开的墨,沉甸甸地覆盖着层叠的宫阙。白日里的琉璃金瓦、朱漆廊柱,此刻都失了颜色,只剩下庞大而沉默的轮廓,在稀薄的月光下透出森然的威仪。揽月阁内,烛影摇红,禾畹坐在窗边,指尖抚过书页,却一个字也未曾入眼。
青黛垂手侍立在侧,连呼吸都刻意放轻。她知晓小主心绪不宁。晚膳后,乾清宫侍寝的消息便如长了翅膀,飞遍了后宫每个角落——陛下召了祁才人。旁人或许只道是祁家女走了大运,但青黛却能感受到,自家小主那过于平静的面容下,压抑着怎样汹涌的暗流。
禾畹望着窗外无垠的黑暗,心头仿佛也被这夜色浸透,冰凉而滞涩。她知道会有这一天。陆殷,或者说,皇帝燕珩,他坐在那个位置上,有些事,身不由己。他甚至提前知会过她,语气带着显而易见的无奈,告诉她这只是权衡之计,是做给虎视眈眈的齐家和亟待扶持的祁家看的戏码,是为了稳住前朝后宫的平衡。
道理,她比谁都明白。理智上,她甚至可以冷静地剖析出这一步棋的深意与必要。他没错,作为一个帝王,他必须如此布局。
可是,心呢?
那颗属于“禾畹”的心,并非全然由理智铸成。它顽固地记得另一个时空,那个只属于她的陆殷。记得他实验室里专注的侧影,记得他骑着单车载她穿过林荫道时拂过耳畔的风,记得他偶尔笨拙却真诚的关怀,记得他唇间温热的触感……而此刻,不远处那座象征着至高权力的宫殿里,那个拥有同样容颜、同样声音的男子,正与另一个女子共处一室。即便只是“做戏”,那想象中的画面,也如同无数细小的冰棱,刺入心脏,不致命,却带来绵长而尖锐的痛楚。一股混合着酸涩、委屈、以及对自己这份无力掌控情绪的恼怒,在她胸臆间冲撞。
这金碧辉煌的牢笼,从未像此刻这般令人窒息。她猛地站起身,带起一阵微风,烛火剧烈地晃动了一下。
“青黛,”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暗哑,“随我出去走走。”
“小主,夜深寒重,恐伤了身子……”青黛忧心忡忡地劝慰。
“无碍,只在附近透透气。”禾畹的语气坚决,不容置疑。她需要逃离这令人窒息的氛围,需要冰冷的夜风冷却滚烫的思绪。
青黛不敢再多言,连忙取来厚实的灰鼠斗篷为她系好,又示意值守在外的水映和水枫紧随其后。主仆四人,悄无声息地步入沉沉的夜色。
没有目的地,禾畹只是沿着宫灯投下的、昏黄而孤寂的光晕,漫无目的地前行。水映和水枫提着灯笼,默契地落后数步,既护卫周全,又不至打扰。青黛则亦步亦趋,时刻留意着禾畹的步伐与情绪。
寒风掠过脸颊,带来几分清醒,却吹不散心底那团乱麻。她看着地面上自己摇曳扭曲的影子,只觉得自身便如这影子一般,虚无地附着于这陌生的时空与身份,连最私密的情感,都成了需要克制和掩饰的负累。她想起顾凌渊,想起那渺茫的归家之路,这信念是黑暗中唯一的光,却也照见了眼前现实的更加不堪。
心烦意乱间,脚步将她引至一处僻静的宫苑附近。此地的灯火尤为稀疏,光线黯淡,然而,一股清冽独特的香气,却执着地穿透寒凉的空气,丝丝缕缕萦绕而来。
非兰非麝,不似花香馥郁,也非檀香沉凝,那是一种混合了草木根茎、干燥叶片乃至泥土的、带着微苦与甘醇的奇异气息。是药香。
禾畹驻足,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源于自然的、质朴的味道,竟奇异地抚慰了她焦躁的神经。她循香望去,只见前方不远,一座宫苑的院门半掩,门楣匾额在夜色中模糊难辨,但那浓郁的草药气息,正源于此。
宫中竟有这等地方?禾畹心生疑惑。此地并非太医署所在。好奇心驱使下,她放轻脚步,悄然走向那扇虚掩的门。
院内景致与别处宫殿大相径庭,不见雕梁画栋,入目是一片精心打理过的园圃。借着朦胧月色与远处宫灯渗入的微光,可见一畦畦整齐的田垄,种植着各式形态奇特的植物,秋意虽浓,许多仍顽强地保持着青翠。竟是一处药圃。
药圃尽头,连着座规模不大的殿宇,殿门同样未闭严,昏黄的光线从门缝溢出,伴随着隐约的……捣药声?
禾畹心下疑云更甚。何人会在如此深夜,于此地捣药?她屏息凝神,悄声移至门边,借着缝隙向内窥探。
殿内陈设简朴,更像一间宽敞的药室。四壁林立着药材柜格,空气中弥漫着比室外浓郁数倍的药香。中央,一个身着素色常服的清瘦身影背对门口,坐在小炉前,炉上陶罐微沸,发出细弱的“咕嘟”声。他正低着头,专注地用小巧的戥子称量药材,继而投入罐中,偶尔执起一旁的玉杵,在石臼中不急不缓地捣着。
那背影年轻,甚至有些单薄,动作却沉稳老练,透着与这深宫之夜、与这宫廷氛围格格不入的沉静与专注。
禾畹凝视着那捣药的背影,一个名字浮上心头——燕云川。那位传闻中体弱多病、常年静养的亲王。宫中此般年纪,又能拥有如此僻静药圃、深宵捣药的,除他之外,恐无第二人。
正当她思忖之际,那捣药的动作倏然一顿。他并未立刻察觉门外有人,只是习惯性地侧耳,聆听夜的寂静。片刻后,他才缓缓地、带着一种近乎迟缓的从容,转过身来。
月光与室内昏黄的烛光交织,清晰地映照出他转过来的面容。
那是一张清秀却血色全无的脸,苍白得近乎脆弱,仿佛久未见光。眉眼细致,鼻梁挺直,唇色浅淡,周身笼罩着一层浓重的病气。然而,就在这张写满羸弱的脸上,禾畹的目光死死钉在了他的眉眼鼻梁之间!
怎么会是他?!
禾畹的瞳孔骤然紧缩,呼吸瞬间窒住,大脑一片空白,仿佛被九天惊雷当头劈中!
这张脸!这张虽被病痛折磨得苍白憔悴,但五官轮廓、那眉骨的弧度、那鼻梁的线条、那下颌的收紧……分明就是——那个在现代喧嚣的夜市、在她拿那块诡异石头项链时,抱着篮球风风火火跑过、不小心将她撞了个趔趄、还回头对她露出过带着汗水和阳光气息的、歉意又爽朗笑容的少年!
一个是在篮球场上奔跑跳跃、充满蓬勃生命力的阳光少年;一个是在深宫药圃里与病榻为伴、面色苍白气息羸弱的忧郁亲王。气质判若云泥,宛若两个极端!但那五官的底版,那骨骼的构架……禾畹绝不会认错!穿越时空的剧烈撕扯,生死边缘的挣扎徘徊,寻找归途的焦灼渴望,早已将她对那个命运转折点的记忆,磨砺得如同烙印般深刻清晰!
他怎么会在这里?!他怎么可能是燕云川?!大燕朝的皇弟?!
巨大的震惊如同滔天巨浪,瞬间将她淹没,方才因陆殷而产生的所有烦闷心绪,被冲刷得无影无踪。她浑身的血液仿佛刹那间冻结,又在下一瞬疯狂奔涌,四肢百骸一片冰凉,额角却沁出细密的冷汗。
“是…是你?!” 她几乎是失声尖叫,声音因极度的震骇与激动而尖锐变形,彻底抛却了宫廷礼仪、身份尊卑,甚至忘记了身后还有青黛等人。
她猛地向前冲去,踉跄着跨过门槛,直冲到燕云川面前。在青黛和水映水枫惊恐的注视下,禾畹伸出因剧烈颤抖而无法自控的手,一把死死攥住了燕云川那截裸露在袖口外的、冰凉而纤细的手腕,指甲几乎要掐入他的皮肉。
“你是谁?!你到底是什么人?!”她死死盯着他那双因突如其来的冲击而微微睁大的、清澈却蒙着病气的眼眸,连声追问,声音带着哭腔与歇斯底里的迫切,“你为什么也会在这里?!那个石头!是不是因为那个石头?!”
她语无伦次,积压了太久的恐惧、迷茫、孤独,以及此刻排山倒海般的惊骇,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喷薄。她像是濒死之人抓住了唯一的浮木,又像是面对着一个可能揭开所有终极谜底的、最关键的人物,完全失去了理智与克制。
青黛与水映水枫被禾畹这突如其来的、近乎疯狂的举动骇住了,慌忙上前欲要阻拦:“小主!小主您快松手!这是云亲王殿下!使不得啊!”
然而禾畹充耳不闻,她的全部感官都聚焦在燕云川脸上,试图从他眼中挖掘出一丝熟悉、一丝认同、一丝属于那个篮球少年的鲜活痕迹。
手腕被骤然抓住,燕云川初时的确露出了清晰的错愕与讶异,似乎完全无法理解这位仅有数面之缘的沈才人为何会如此失态,并问出这些石破天惊、匪夷所思的问题。
但,那错愕仅仅持续了电光火石的一瞬。
随即,他眼底的情绪以惊人的速度沉淀下去。他并未立刻挣脱,也没有惊慌,反而眼色深沉地观察着禾畹。那目光锐利而冷静,如同幽深的古井,清晰地倒映出她此刻激动得近乎扭曲的面容,带着一种审慎的、近乎剖析的意味,飞快地掠过她脸上的每一寸表情,捕捉着她眼中每一丝惊惶与迫切。
这短暂的、与他病弱外表截然不符的深沉审视,让禾畹心头猛地一悸。
然而,未等她捕捉更多,那深邃的目光便已收敛。他眼底恢复了一片沉寂的平静,甚至比刚才更加淡漠,更加难以捉摸。
“沈才人,”他开口,声音清越,却带着一种置身事外的疏离冰凉,如同玉石相叩,在这药香弥漫的静室中清晰回响,“您这是何意?本王听不懂。”
语气平淡无波,听不出丝毫心虚或波澜,仿佛真的只是在面对一个骤然失心疯、胡言乱语的宫妃。
“您想必是认错人了。”他继续淡淡陈述,目光从禾畹激动泛红的脸上移开,落在自己被她紧紧箍住的手腕上,“本王自幼沉疴缠身,困于宫苑,足迹罕至外界,沈才人所说的,本王一概不知,一概不晓。”
他顿了顿,手腕微微运力,以一种不容抗拒却又未失礼数的力道,缓慢而坚定地,将自己的手腕从禾畹那因极度用力而指节惨白的手中抽离出来。
指尖残留的冰凉触感,让禾畹猛地一颤。
“夜深露重,沈才人想必是心神耗费过甚,以致产生了幻视幻听。”他后退半步,重新拉开距离,语气依旧平淡,却已带上逐客的漠然,“此处药气氤氲,恐扰了才人清净。还请尽早回宫安歇为宜。”
语毕,他竟不再看禾畹一眼,径自转过身,重新执起那柄玉杵,仿若方才那场惊心动魄的对峙从未发生一般,一下,一下沉稳地,继续捣着石臼中未碎的药材。
“笃、笃、笃……”
规律的捣药声在寂静的殿内回荡,每一声都像重锤,敲在禾畹已然混乱不堪的心上,冰冷,钝痛,且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否定。
他否认了。
如此彻底,如此镇定地否认了。甚至连那片刻的深沉观察,都像是她的错觉。
禾畹僵立在原地,如同被遗弃在冰天雪地,那股因巨大发现而燃起的、几乎要将她焚烧殆尽的狂热火焰,瞬间熄灭,只剩下彻骨的寒凉与更深的、无边无际的迷茫。
看着燕云川那清癯孤寂的背影,看着他专注捣药、仿佛外界一切皆与己无关的侧影,禾畹的心,一点点沉入不见底的深渊。
是他吗?真的只是她压力过大、思念成疾而产生的荒谬幻觉吗?可那张脸,那篮球少年的鲜活影像与眼前病弱亲王的苍白面容在她脑中疯狂交织、重叠!
还是说……他认得她!他什么都知道!那片刻的深沉观察就是证据!可他为什么要否认?他在隐藏什么?这深宫之中,究竟还埋藏着多少秘密?
巨大的希望轰然坍塌,随之而来的是更沉重的失落,以及一种被无形高墙彻底隔绝的、令人绝望的无力感。她站在原地,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力气,只能眼睁睁看着燕云川的背影,听着那单调而固执的捣药声,感觉自己与那个可能近在咫尺的真相之间,横亘着一道无法穿透的、沉默的铁壁。
青黛与水映水枫战战兢兢地上前,搀扶住身形微晃的禾畹,声音带着惶恐:“小主,咱们……咱们回去吧……”
禾畹最后深深地望了一眼那个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孤寂背影,目光复杂难言。她没有再追问,也没有再试图靠近,所有的力气仿佛都在刚才那场失控的爆发中耗尽。
她缓缓转过身,倚靠着宫女的搀扶,一步一步,极其缓慢而沉重地,踏出了这座被奇异药香笼罩的宫殿,重新融入外面无边的夜色。
殿外,寒风凛冽。而禾畹的心,却比这夜色更沉,比这寒风更冷,乱麻丛生,疑窦万千。
燕云川……你究竟,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