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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章 风雨欲来同心御

作者:南楼令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三日后,一切依计而行。


    陆殷的安排确实低调而隐秘。没有圣旨明发,没有隆重的引见仪式,只是在皇子公主们读书的“澄瑞斋”悄然更换了一位先生。在偌大的宫廷之中,这等小事如同一粒石子投入深湖,连些许涟漪都未曾惊起,便被日常的洪流吞没。唯有少数有心人,或许会留意到这位新来的、气质清隽的顾先生,但联想到皇帝近来对文教的重视,延请几位山野名士入宫讲学,也并非什么出格之事。


    然而,这看似平静的变动,却牵动着揽月阁内一颗悬着的心。


    尽管知道顾凌渊能力出众,应对几个孩童绰绰有余,但禾畹依旧放心不下。这种不放心,混杂着对同伴处境的关切,以及对那渺茫归途线索可能因任何意外而中断的恐惧。在顾凌渊正式授课的这天上午,她终究是按捺不住,寻了个“去御花园散心,顺道经过澄瑞斋看看景致”的由头,带着青黛和水映,离开了揽月阁。


    澄瑞斋位于内廷与外朝交界处,环境清幽,毗邻一片小小的竹园。禾畹示意青黛和水映留在远处等候,自己则放轻脚步,悄无声息地行至敞开的窗棂下,借着茂密花木的遮掩,向内望去。


    学堂内光线明亮,布置得简洁而雅致。顾凌渊一身半旧青衫,立于前方书案之后,身姿如松,正手持书卷,从容讲解。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朗悦耳,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平和力量。


    令禾畹略感意外的是,今日学堂内并非只有预想中的。除了坐在前排、年纪稍长的两位公主外,后排还坐着两位年纪相仿、约莫十一二岁的少年,看衣着气度,并非皇子,更像是哪位王府或勋贵家送入宫中伴读的世子。


    对于他们的出现,禾畹并不十分惊讶。宫中为皇子公主开设书房,时常会遴选一些年龄相仿、品性尚可的宗室或重臣子弟入宫伴读,既可切磋学问,也算是一种恩宠和笼络。她只是目光轻轻掠过那两个少年,心中便大致有了判断。


    其中一位世子,身着宝蓝色锦袍,眉眼灵动,听得极为专注,偶尔顾凌渊提问,他总能迅速应答,言辞清晰,条理分明,虽年纪尚小,已隐隐透出一种沉稳豁达的气度。禾畹记得似乎听宫人提起过,这应是宋阁老家那位素有“神童”之名的孙辈,名叫宋鸣之。


    而另一位,穿着更为华贵的绛紫色箭袖袍服,面容倒是俊秀,只是眼神游离,坐姿也略显散漫。顾凌渊讲到精妙处,他似懂非懂,显然心思不在书本之上。观其行止,虽不失礼数,但那眉宇间隐隐的骄纵与惫懒,一看便知是家中极为受宠、靠着门荫进来镀金的纨绔子弟。这多半是那位以军功起家、圣眷正隆的秦大将军的独子,秦衍。


    禾畹的目光最终落回前排的两位公主身上。年岁稍长些的是昭和公主,继承了其母妃的温婉容貌,性子沉静,听得极为认真,不时低头在纸上记录着什么,一派端庄好学模样。而年纪稍幼的和宁公主,则是另一番光景。她小脸圆润,眼神清澈却带着些许迷茫,时而因顾凌渊某个有趣的比喻而掩嘴偷笑,活泼灵动;时而又因某个难以理解的典故而蹙起小小的眉头,显得忧思忡忡。这般模样,倒让禾畹恍惚间看到了些许自己年少时的影子——并非天赋异禀,时常被其深奥所困,情绪易受学业进展牵动。


    她心中不由莞尔,对那位传闻中体弱多病、深居简出的亲王燕云川生出了一丝好奇。


    窗内,顾凌渊的授课仍在继续。他并未因学生资质悬殊而有所偏废,讲解深入浅出,引经据典却不显迂腐,偶尔穿插些史书中的趣闻轶事,不仅吸引了聪慧的宋鸣之和好学的昭和公主,连那神游天外的秦衍也会被吸引,暂时停下转笔的动作,侧耳听上一会儿。对于和宁公主的困惑,他更是耐心十足,换个角度反复阐释,直到那小脸上露出恍然之色。


    禾畹在外偷听了约莫半个时辰,看着顾凌渊游刃有余地掌控着课堂,应对着几个性情各异、背景不凡的“学生”,她心中最后一点担忧也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欣慰与感慨的复杂情绪。顾师兄还是那个顾师兄,无论身处何地,面对何种境况,总能以其学识和心性,找到最恰当的应对之道。


    看着顾凌渊从容不迫地处理着这一切,禾畹不自觉扬起了嘴角。那是一种看到熟悉的人在自己擅长的领域发光发热,并与自己身处同一阵营的安心与骄傲。


    然而,这份轻松并未持续太久。当她目光再次扫过课堂,不经意间与那位偶尔抬头、眼神敏锐的宋鸣之视线有瞬间的交汇时,心中微微一凛。那孩子眼神过于清明,虽无恶意,却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洞察力。自己在此偷听,虽隐蔽,但未必能完全瞒过这等聪慧之人。


    她敛去嘴角的笑意,悄悄后退几步,彻底隐入花木的阴影中,不再窥视。


    日头渐渐升高,澄瑞斋内的声音停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收拾书具、略显嘈杂的声响。禾畹并未走远,只在附近的竹园小亭中坐着,目光落在亭外几竿修竹上,看似闲适,耳尖却留意着学堂方向的动静。


    不多时,便见学子们陆续走出。两位公主在宫人的簇拥下离去,昭和公主步履依旧端庄,和宁公主则活泼些,边走边回头与丫鬟说着什么。宋鸣之独自一人,不疾不徐地走在后面,神情平静,看不出喜怒。那秦衍则是最后一个出来的,几乎是跳着门槛出来,与等候在外的小厮汇合,主仆二人很快便嬉笑着走远了。


    最后出来的,是青衫落拓的顾凌渊。他站在廊下,稍稍活动了一下因长时间站立而略显僵硬的肩颈,目光自然而然地扫向了竹园小亭的方向,似乎早就察觉到禾畹在此等候。


    禾畹站起身,迎了过去。青黛和水映识趣地留在亭外一段距离。


    “顾师兄。”禾畹走到他面前,脸上带着轻松的笑意,“辛苦了。看来这‘孩子王’也不好当。”


    顾凌渊看着她眼中真切的关心,以及那比前几日明显松弛了些的神色,眼底也掠过一丝温和的笑意。“还好,比想象中有趣些。”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难得的调侃,“至少,比处理公司里那些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和永远开不完的会议要纯粹得多。”


    禾畹愣了一下,随即失笑。这个久违的、充满现代气息的词汇,从顾凌渊口中如此自然地说出,在这古色古香的宫廷背景下,显得格外突兀又亲切。她仿佛能看到他穿着西装,在窗明几净的现代化办公室里蹙眉审阅文件的样子,与眼前这位青衫儒雅的“顾先生”形象重叠,一种荒诞而又令人心头发酸的熟悉感涌上心头。


    “说得也是,”禾畹顺着他的话笑道,语气也轻松起来,“没有KPI压顶,没有老板画饼,更没有同事间的勾心斗角……这么一比,对着这几个小皮猴子,确实算是‘轻松’了。”她说着,目光瞥向学堂方向,带着几分戏谑,“不过,我看那位秦小世子,怕是比最难缠的客户还要让人头疼几分。”


    顾凌渊无奈地摇了摇头,语气却并无多少厌烦:“资质寻常,心性未定,好在本质不坏,只是被家里娇纵惯了。慢慢引导吧。”他看向禾畹,话锋一转,“你呢?整日在这深宫里,可是无聊得紧了?方才在外面偷听那么久,莫非也想重拾课本,来做我的学生?”


    他这话带着明显的打趣,眼神清澈,含着浅浅的笑意。阳光透过竹叶缝隙,在他清隽的侧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这一刻,他仿佛不再是那个需要谨言慎行的宫廷讲师,也不是那个在异世艰难求索的穿越者,而仅仅是那个在校园里,会与她轻松说笑、讨论问题的师兄。


    禾畹被他打趣,也不恼,反而故作认真地思考了一下,歪着头道:“听起来倒是个不错的消遣。总比成日对着那些宫规戒律、或者去应付那些绵里藏针的妃嫔们要有趣得多。说不定听顾师兄讲几堂课,我也能沾染些才气,免得被人背后议论‘腹内草莽’。”


    她这话半真半假,带着自嘲,也带着对后宫生活的些许厌倦。


    顾凌渊看着她,目光温和而深邃:“你若真想听,随时可以来。只是……”他声音压低了些,带着只有两人能懂的意味,“只怕你心思早已不在此处。回家可比任何圣贤书都更牵动你的心绪。”


    提到“回家”,禾畹脸上的笑容淡了些,但眼神却愈发清亮。她点了点头,也压低了声音:“是啊……那块石头,还有你带回来的线索,才是重中之重。陆殷他说已经在安排人辨认了,只是不知何时能有消息。”


    两人借着竹林的掩映,在这相对隐蔽的学堂外角落,低声交谈起来。禾畹将陆殷打算召集奇人异士的事情说了,也提到了自己这段时间在藏书阁一无所获的沮丧。


    “正统典籍若无记载,未必是坏事。”顾凌渊冷静地分析,“这说明我们寻找的方向,可能本就偏向于被主流排斥或无法理解的领域。我那块石头和‘哑潭’的传说,正属于此类。陆殷召集那些人,虽然希望渺茫,但总是一个尝试的方向。”


    “我明白。”禾畹叹了口气,“只是等待的滋味,实在磨人。”她抬头看向顾凌渊,眼中带着依赖,“幸好,现在有你在这里。感觉……不再是孤军奋战了。”


    顾凌渊看着她眼中毫不掩饰的信任,心弦微动,但很快便恢复了惯常的冷静自持。“我们三人,本就是一体。”他语气坚定,“无论前路如何,总要一起走下去。你在此处,也需万事小心。”


    顾凌渊看着禾畹,沉吟片刻,语气慎重地问道:“禾畹,有件事……那天晚上在河边,你们在争执?后来听陆殷说,你们曾是男女朋友?”


    禾畹的心像被轻轻捏了一下。她沉默片刻,目光投向摇曳的竹影,仿佛能穿透它们,看到那个已经遥远模糊的世界。


    “是啊,”她声音有些飘忽,“我们在一起过。”


    她的思绪沉入回忆。


    她嘴角泛起一丝极淡的笑意,带着清晰的怀念,“你看他平时好像挺冷静,甚至有点疏离,但对认可的人,又会出乎意料地随和和坚持,超出我的意料。”


    禾畹的语气变得柔和,带着真实的感激,“我在学校的时候,遇到了点麻烦,他居然能坚持半年风雨无阻晚上送我回宿舍。


    我那时候……其实有点依赖他。”她轻声承认,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赧然,“迷路了给他打电话,遇到烦心事找他吐槽,他好像永远都有办法,或者至少,能安静地听我说完。”那些共享的深夜电话,那些在校园角落里漫无目的的散步,那些因为彼此存在而感到安心的瞬间,此刻清晰得仿佛昨日。


    她的声音渐渐低沉下去,那点笑意也消失了。“我们在一起三年,大部分时候……是很好的。”她顿了顿,像是要鼓起勇气才能继续,“但是,后来……面临毕业,未来的选择摆在了面前。”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起来。


    “他拿到了一个非常好的机会,对他未来的发展至关重要。”她的语速慢了下来,带着一种复杂的情绪,有追悔,有无奈,也有当时的自以为是的决绝,“而我……我当时觉得,我们都很年轻,不应该被感情束缚住脚步。尤其……不应该是我束缚住他的脚步。”


    她省略了具体的争吵,省略了那些她自以为“理智”却可能伤人的话语,省略了那个最终导致决裂的、关于“规划不同”的结论,也刻意模糊了她提出分手的主动角色。只是将核心原因归结于——她希望他去香港,拥有更好的发展。


    “那时候觉得,如果他为了我放弃那么好的机会,将来也许会后悔,那对我们都不公平。”她的话语带着一种事后的苍凉反思。


    顾凌渊静静地听着,目光落在禾畹低垂的眼睫上,那微微的颤抖泄露了她平静叙述下的不平静。他听到了那段感情的美好开端,听到了陆殷可靠而温暖的一面,也听到了禾畹当年那份带着稚气却同样真诚的“为他好”的考量。一段本该有无限可能的关系,最终败给了现实的距离和对未来的不同想象,以一种带着牺牲意味的方式画上了句号。


    他的心中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难过。为那个因为前途和距离而无奈分开的结局,也为此刻在这异世时空里面临的、更加错综复杂的局面。


    现在,他们之间没有了异地,没有了显而易见的发展分歧,那么……他们会不会还有可能?


    “我明白了。”顾凌渊的声音依旧温和,却比刚才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深沉。他了然的,不仅仅是那段过往,更是此刻横亘在禾畹与陆殷之间,那比地理距离和发展歧路更加无形却可能更加坚固的屏障——时间造成的隔阂、刻意压抑的情感、以及对“回家”近乎执念的追求。这些,恐怕比当年的“香港”更加难以逾越。


    “世事弄人。”他最终只是轻轻感叹了一句,将所有翻涌的思绪压下,“过去的选择,在当时总有当时的理由。重要的是现在。”他将话题引回现实,语气变得冷静而务实,“眼下,我们三人的目标是一致的。其他的……顺其自然吧。”


    禾畹抬起头,对上他清明而温和的目光,知道他懂了,也感谢他没有继续深究。她点了点头,将那些翻腾的旧日情绪努力压下。“嗯,顺其自然。找到回去的方法最重要。”


    两人之间的气氛有片刻的凝滞,那段被翻出的过往像一层薄纱,暂时隔开了现实的喧嚣。


    又站了一会儿,直到打扫的小太监探头,禾畹才告辞离开。


    看着她的背影消失,顾凌渊独自立在竹影下,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他了然了那份始于吸引、终于“牺牲”的过往,也看懂了禾畹叙述中那份未曾完全放下的复杂情愫。然而,正因为他看得清楚,才更觉得前路迷茫。


    时间冲刷过的情感,还能回到最初吗?而那个“回家”的终极目标,又会将这三人的关系,导向怎样的终局?


    阳光透过竹叶,在他清隽的脸上投下明暗交织的斑驳光影,一如他此刻难以言说的心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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