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凌渊离去后,日子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按下了缓速键,以一种相对平静、甚至堪称沉闷的节奏,在深宫高墙内缓缓流淌。
禾畹的揽月轩,成了这片波澜深处一座暂时孤立的岛屿。她的腿伤是眼下最实际也最无可争议的禁锢。太医署的医正每日定时前来诊脉、换药,手法精良,用药更是顶尖。那钻心的剧痛逐渐被一种持续的、沉闷的酸胀感所取代,厚重的夹板提醒着她每一次微小的移动都需要代价。
她无法再如之前那般“闲逛”去勘察地形,求死的疯狂念头在找到陆殷和顾凌渊后,如同退潮般暂时隐匿,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具目的性、却也更加渺茫的等待与搜寻。
既然身体被困,思绪便不能停滞。
她向陆殷提出了一个要求:查阅宫中藏书。名义上,是“沈小主”因养伤烦闷,想寻些杂书打发辰光。陆殷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便应允了,甚至亲自吩咐下去,给予她极大的便利。于是,在腿伤恢复的前期,皇宫内那座恢弘浩瀚、典藏天下书籍的 **文渊阁**,成了禾畹最常消磨时光的地方。
每日,只要天气尚可,青黛便会小心翼翼地推着特制的木质轮椅,载着她,穿过一道道宫门,前往文渊阁。轮椅碾过青石板路,发出单调的轱辘声,一如她此刻看似平静,内里却依旧焦灼的心境。
文渊阁内光线偏暗,高大的书架直抵穹顶,空气中弥漫着陈旧纸张与淡淡墨香混合的独特气味,沉静而肃穆。禾畹让青黛将她推到靠窗的位置,那里光线好些。她并不去动那些摆放整齐的经史子集,而是将目标锁定在那些记录地方志怪、山水异闻、星象占卜,甚至是被正统文人视为“荒诞不经”的稗官野史、杂记笔记上。
她的翻阅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仔细。指尖划过泛黄脆弱的书页,目光逐字逐句地扫过那些竖排的、繁复的文言文字。她寻找着任何可能与“时空”、“异象”、“奇石”、“灵魂转换”相关的只言片语。有时,看到诸如“某人梦入异境,经年方醒”或是“某地天降流火,有石色黝黑,触之生寒”之类的记载,她的心都会猛地一跳,仔细研读,反复推敲。但大多数时候,这些记载都语焉不详,更像是古人对于无法解释现象的诗意想象或牵强附会,与科学的时空理论相去甚远。
希望如同风中的残烛,时明时暗。但她不敢放弃,这是她目前唯一能主动去做的事情。青黛安静地陪在一旁,看着自家小姐时而凝眉沉思,时而失望叹息,虽不明所以,却也能感受到那份沉甸甸的专注与期盼,只默默地将温热的茶水递到她手边。
与此同时,陆殷也陷入了另一种意义上的“忙碌”。
作为大燕朝的皇帝,他需要处理的政务远超一个现代人的想象。奏折如同雪片般每日送达御书房,关乎赋税、水利、边防、吏治、民生……每一道折子背后,都可能牵连着万千百姓的生计与国家的稳定。他并非真正的燕珩,没有从小浸淫的帝王心术与治国经验,最初的日子可谓举步维艰,全凭这具身体残留的本能记忆、超越时代的宏观视野,以及一种不容失败的意志在强撑。
他熬夜批阅奏章,召见大臣,平衡朝堂各方势力,学习这个时代的规则并尝试悄无声息地注入一些更有效、更人道的理念。这个过程充满了挑战与风险,如履薄冰。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凭借着他本身的聪慧与毅力,他竟也慢慢上手,逐渐将这庞大的帝国机器,纳入自己的掌控节奏之中。只是,那份属于“陆殷”的灵魂深处的疲惫与孤独,在夜深人静处理完政务时,总会悄然浮现。
他会不时地来揽月轩。有时是午后,有时是晚膳后。他来时,往往还带着一身挥之不去的墨香与属于朝堂的肃穆气息。
禾畹并不抗拒他的到来。她甚至会主动询问他关于“寻找”的进展。这成了他们之间最安全、也最具共识的话题。
陆殷会告诉她,他已暗中下令,以“编纂古籍”、“寻访仙踪”等名义,广发天下,寻求能人异士,或收集各地奇闻异事、特殊矿藏的消息。他甚至与她商量,是否可以利用皇家力量,组织人手,对那条护城河进行有限度的勘察,尽管他知道希望渺茫。
“我已命人绘制更精细的河道图,标注出水深、流速和可能的淤积区域。”他坐在她对面,语气平静地阐述,仿佛在讨论一个工程项目,“虽然大规模打捞不现实,但或许可以尝试在一些关键节点,用水钩、磁石等进行试探性寻找。”
禾畹则会认真地听着,时而提出自己的看法:“那块石头质地特殊,或许对磁石没有反应。但它的颜色和纹理……如果能找到类似的矿物样本,或许能缩小范围?” 她也会将自己在文渊阁看到的一些可能有关联的、荒诞的记载说给他听,两人一同分析,排除那些明显不靠谱的,留下些许值得推敲的线索。
他们的对话,理性、克制,围绕着同一个目标。仿佛又回到了大学时代,在实验室里并肩攻克难题的时光,只是背景从明亮的现代实验室换成了古香的宫廷殿宇,讨论的内容从科学数据变成了玄乎的时空之谜。然而,那份默契之下的隔阂却始终存在。禾畹的目光清澈,只专注于“方法”和“线索”,对于他处理朝政的辛劳,对于他眉眼间偶尔流露的疲惫,她视若无睹,从不询问。
陆殷将她的疏离看在眼里,心中涩然,却也只能配合着扮演好“合作伙伴”的角色。他贪婪地享受着这短暂的、能够光明正大待在她身边的时光,哪怕谈论的内容与他内心真正渴望的相去甚远。
在这段相对平静的日子里,来自宫外的信件,成了禾畹灰暗生活中一抹难得的亮色。
顾凌渊的信,总会通过陆殷安排的秘密渠道,辗转送到她的手中。信纸是普通的宣纸,字迹是他特有的清隽工整。
他的信内容不一。有时,是纯粹的关怀与安慰。“畹畹,见字如面。北地已寒,京城想必亦然。腿伤恢复需耐心,勿要心急。不知文渊阁中可有收获?无论结果如何,保持心境平和最为重要。一切有我与陆殷。” 平淡的话语,却总能精准地抚慰她因寻找无果而升起的焦躁与隐藏在内心深处的、对于这个陌生世界的恐惧。
有时,他会分享自己寻访的见闻。“今日于一古刹,偶见残碑,刻有‘星陨而魂移’之模糊字句,虽年代久远,真伪难辨,亦抄录于你,或可参考。” 或是,“闻西南苗疆有‘换魂草’传说,已托人打听,然多属巫祝之语,可信度极低,聊作一线希望罢。” 他的线索往往如同大海捞针,渺茫至极,但他从不夸大,也从不放弃,这种坚韧而务实的态度,本身就给予禾畹莫大的支持。
禾畹总会反复阅读这些信件,然后认真地回信,告知他自己腿伤的恢复情况,分享在文渊阁毫无进展的“成果”,也叮嘱他在外一切小心。这种跨越空间的交流,成了她情感上一个重要的支撑点。
时光就在这文渊阁的书页翻动间、在陆殷偶尔的到访与理性的商讨中、在期盼与阅读顾凌渊来信的循环里,悄然滑过了两三个月。
当太医终于宣布,她腿上的夹板可以拆除,可以进行适度的行走康复时,深秋的寒意已然浸透了京城的每一个角落。
她试探着,在青黛的搀扶下,第一次用自己的双脚,略显僵硬地站立,然后迈出小心翼翼的一步。腿部肌肉因长久不用而无力,关节处传来酸软的感觉,但那种重新掌控身体部分自由的感觉,依旧让她眼眶微热。
在她养伤的这段时间里,同期入宫的几位秀女,倒也未曾完全忘记她。
燕娴娴来得最是频繁,通常会带上一本她自己抄录的、认为禾畹可能会感兴趣的诗词或游记,安静地陪她坐一会儿,说些不着边际的闲话,气质依旧清雅温柔。
祁景窈则是雷厉风行,来看她时,会检查她是否按时吃药,有时甚至会带些宫外搜罗来的、据说对骨骼愈合有益的偏方药材,虽大多被太医谨慎地搁置,但那份直爽的关切做不得假。
宋竹宜会带着她的新绣品来,花样精巧,色彩鲜活,与她聊些江南风物,或是宫中新流行的花样,言语软糯,善于营造轻松的氛围。
连最胆小的云方合,也曾跟着燕娴娴来过一两次,总是怯生生地坐在最远处,用那双小鹿般的眼睛偷偷打量禾畹,送上几句细声细气的问候。
唯有崔令容,一次也未曾露面。这在意料之中,禾畹甚至乐得清静。
这些少女的探望,如同投入湖面的小小石子,在她平淡的生活中漾开一圈圈微弱的涟漪,带来了些许外界的生机与人气,但也仅止于此。她们谈论的话题,终究围绕着宫廷生活、才艺品评、或是家族琐事,与禾畹内心深处那个“回家”的宏大命题相比,显得如此遥远而隔膜。
她的生活,就在这表面平淡、内里暗藏焦灼与期盼的状态下,一天天过去。腿伤渐愈,行动逐渐自如,但那条真正的归家之路,却依旧隐匿在重重迷雾之后,不见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