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殷离开后的北京,秋意渐浓。禾畹的生活像被设定好程序的仪器,精准地运行在宿舍、实验室、食堂的三点轨道上。那份因离别而生的空洞,并未持续太久,很快便被更为具象的、关于生存与适应的课题填满。
实验室是微缩的丛林,遵循着它自身不言自明的法则。禾畹作为研一新生,处于这条食物链的底端。她的导师严教授治学严谨,目光如炬,但事务繁忙,具体指导多由手下几位年轻教师负责。禾畹被分派给王副教授,而日常带着她做实验的,则是王老师门下的博士生姜琳。
姜琳师姐能力出众,是实验室的核心骨干之一,但性格里带着一种基于资历的、不容置疑的权威感。她分配给禾畹的工作,往往是整个研究链条中最基础、最繁琐,也最不易出成果的环节——大量的重复性实验、庞杂的原始数据整理、以及耗时而细致的文献溯源。
起初,禾畹并无怨言,将其视为必要的积累。她沉下心来,一丝不苟地完成每一项指令,实验记录写得工整详尽,数据整理得条分缕析。然而,她渐渐发现,自己耗费数日甚至数周辛苦得到的数据和初步分析,常常在姜琳师姐与王老师讨论,或是在组会汇报时,被自然而然地整合进去,而她的贡献,往往只在一句模糊的“在课题组前期的实验基础上”便轻轻带过。
这是一种无声的消解,比直接的掠夺更让人感到无力。它不违反任何明面上的规则,却精准地磨蚀着一个人的成就感和存在价值。
一次,禾畹在对一批关键数据进行深度清洗时,凭借对细节的敏锐,发现了一个被之前分析忽略的、微小的系统性偏差。她花了很大力气追溯源头,最终定位到是某台辅助仪器一个不太起眼的校准参数设置问题。她不仅修正了当前数据,还撰写了一份简短的问题说明和改进建议,连同整理好的数据一起发给了姜琳。
她期待着自己的发现能得到一丝认可,或者至少,在后续使用这些数据时,能得到一个提及。
然而,石沉大海。
几天后的组会上,姜琳汇报工作时,提到了那批数据修正后的新发现,并将其归功于“我们重新核查了仪器参数,优化了数据处理流程”,语气平淡,仿佛这只是常规操作的一部分。她甚至没有看禾畹一眼。
禾畹坐在会议桌的末尾,手指在笔记本下微微蜷紧。一种混合着失望和被轻视的感觉涌上心头。她不是渴望掌声,只是希望自己的思考和劳动,能得到最起码的尊重。她张了张嘴,想补充说明一下,但看到姜琳那流畅而自信的汇报姿态,以及王老师频频点头表示赞许的样子,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在这种场合下贸然开口,不仅显得突兀,更可能被解读为对师姐的挑战和不敬。
她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实验室里并非只有数据和仪器,还有更为复杂和隐晦的人际权力结构。作为一个新人,她的声音太微弱,她的贡献太容易被覆盖。
那天晚上和陆殷视频时,她的情绪有些低落,不像往常那样兴致勃勃地分享实验室的见闻。
陆殷隔着屏幕,敏锐地捕捉到了她眉宇间那抹挥之不去的倦怠和郁色。
“今天不太顺利?”他放下手中的笔,专注地看着她。
禾畹叹了口气,没有具体点名,只是用一种带着困惑和疲惫的语气,描述了那种感觉:“……就好像,你辛辛苦苦搬了很久的砖,别人用你搬的砖盖起了漂亮的房子,却没有人记得,甚至没有人看见,那些砖是你一块块搬过来的。有时候会觉得,自己的努力,是不是毫无意义?”
她没有哭诉,没有抱怨某个人,只是陈述了一种状态,一种初入复杂环境时常见的价值感迷失。
陆殷安静地听着,没有立刻给出廉价的安慰,比如“别在意”或者“他们不对”。他沉吟片刻,声音温和而沉稳:
“禾畹,我明白这种感觉。学术圈里,尤其是在资源集中的大组,这种情况并不罕见。资深者占据话语权,新手的工作被隐形,这是一种……潜规则。”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格外坚定,“但是,你要记住,你搬的每一块砖,垒起的首先是你自己的能力地基。那些数据,哪怕暂时被归在别人名下,它们在你手上过了一遍,你从中发现的规律、遇到的问题、解决的思路,这些经验是任何人都拿不走的。”
他看着她,眼神充满了信任:“你现在觉得自己的努力不被看见,这很正常。因为你还处在积累的阶段。真正的话语权,来自于你独一无二的、无法被轻易替代的贡献。当你有一天,能够独立提出一个关键问题,设计一个巧妙的实验,或者构建一个全新的模型时,你的名字,自然会被人记住。”
“至于现在,”他给出了更具体的建议,“继续保持你严谨细致的习惯,那是你的护城河。同时,试着在合适的时机,用更聪明的方式展示你的工作。比如,在组会提问环节,可以就你发现的那个系统偏差,提出一个更深入的技术性问题,展现你的思考深度。或者,在非正式讨论时,和组里其他比较友善的师兄师姐交流你的发现,让更多人知道你的能力圈。”
他没有教她去争斗,而是教她如何更有效地建设和展示自己。他的安慰不是情绪上的抚慰,而是战略层面的指引。
禾畹听着他的话,心中的郁结仿佛被一只温暖的手轻轻揉开。是啊,她不能指望环境来适应她,她需要学会在现有的规则下,更好地保护和发展自己。姜琳师姐的做法让她不快,但这并不能成为她停滞不前或自我怀疑的理由。
“我懂了。”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眼神重新变得清亮而坚定,“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接下来的日子,禾畹依然认真完成姜琳交代的所有任务,但她开始有意识地在实验记录中加入更多自己的分析和备注。在组会前,她会更充分地准备,争取在提问环节提出有质量的问题。她主动接近组里另一位以严谨和公正著称的博士后师兄,请教问题,偶尔也会“不经意”地提及自己在数据处理中遇到的一些有趣发现。
变化是微妙的。姜琳师姐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分配给她的任务依旧繁琐,但偶尔,在讨论一些细节时,会开始征询她的意见。王老师有一次在路过她工位时,停下来看了看她屏幕上正在运行的数据可视化图表,难得地点了点头:“这个图做得不错,很清晰。”
这一点点的认可,如同暗夜中的微光,虽然微弱,却足以照亮前行的脚步。禾畹知道,这条路还很长,潜藏的暗礁不会消失,但她的船舵握得更稳了。
夜深时,她还是会和陆殷视频,分享这些细微的进展。他永远是那个最耐心的听众和最睿智的参谋。他们的感情,在各自面对学业挑战的过程中,沉淀得愈发深厚。它不再仅仅是热恋的甜蜜,更是一种建立在相互理解、彼此支撑基础上的,坚实而温暖的同盟。
独行的轨道上,星光或许清冷,但远方有一盏始终为她亮着的灯,足以抵御沿途的寒凉,让她有勇气,更坚定地驶向属于自己的深邃海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