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像上了发条的齿轮,在图书馆、实验室、宿舍和食堂之间规律而又单调地转动着。北京的夏天在蝉鸣声中走向鼎盛,科大的梧桐树叶蓊蓊郁郁,投下大片浓荫,却依然抵挡不住从地面蒸腾而起的热浪。禾畹已经逐渐适应了研究生生活的节奏,每日埋首于文献、数据和组会之中,虽然依旧感到学海无涯的压力,却也渐渐摸索出了一点门道,不再像初来时那般手足无措。
她以为,生活大概就会这样,在忙碌的学业和每晚与陆殷那隔着屏幕的、温暖而固定的连线中,波澜不惊却又带着微小确幸地向前流淌。她习惯了在深夜对着电脑屏幕那头疲惫却含笑的眼睛,分享一天的琐碎,也习惯了在遇到难题时,收到他虽远在上海、却总能切中要害的几句点拨。距离让思念绵长,却也让他们每一次的交流都显得格外珍贵。
然而,一个突如其来的消息,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她心底激起了巨大的涟漪。
那是一个周三的晚上,视频接通后,陆殷的背景罕见地不是实验室也不是宿舍,而像是在户外,身后是上海繁华的夜景,霓虹闪烁。
“禾畹,”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和急切,“有个好消息!”
“嗯?什么好消息?你实验有突破了?”禾畹放下手中的笔,好奇地问。
“不是实验。”陆殷的脸在屏幕光线下显得轮廓分明,眼神亮晶晶的,“我们实验室有一台精密仪器,需要专人送到北京的合作研究院,进行联合测试和数据校准。”
禾畹的心跳莫名快了一拍。
“然后呢?”
“然后,”陆殷嘴角扬起一个灿烂的弧度,“我主动申请了这个‘快递员’的活儿。导师同意了!这意味着,我后天出发,大后天就能到北京!送完仪器,我还能有整整两天的假期!”
两天!
禾畹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屏幕那端,陆殷的笑容不断扩大,带着一种近乎孩子气的得意和期盼。巨大的惊喜瞬间淹没了她,让她一时语塞,只是睁大了眼睛,呆呆地看着屏幕里的他。
“真的?!后天?大后天就到?”她反复确认着,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拔高。
“千真万确!火车票都已经订好了!”陆殷用力点头,“刚好碰上周末,你那边……有时间吗?”
“有!有!”禾畹忙不迭地应道,脸上绽开无法抑制的笑容,“我这周末正好没事,组会也刚开过!我……我去火车站接你!”
接下来的两天,禾畹是在一种混合着雀跃、紧张和漫长等待的心情中度过的。她仔细地打扫了宿舍,虽然知道他未必会上去;她反复思考着带他去哪里,既想让他看到北京的美,又担心时间太短,行程太赶;她甚至偷偷对着镜子练习了好几次见面的表情,是应该矜持一点,还是应该直接扑上去?想到后者,她自己先脸红了起来。
终于到了那一天。禾畹起了个大早,仔细梳洗,换上了一条她很少穿的、浅蓝色的连衣裙,对着镜子照了又照,才怀着怦怦直跳的心出门,乘坐早班地铁赶往北京南站。
火车站里人流如织,喧嚣鼎沸。禾畹站在出站口显眼的位置,眼睛紧紧盯着不断更新的列车信息屏,感觉每一分钟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当陆殷所乘坐的那趟高铁显示“到达”时,她的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
人群开始涌出。她踮着脚尖,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急切地搜寻着那个熟悉的身影。终于,在攒动的人头中,她看到了他。陆殷穿着一件简单的白色衬衫和卡其色长裤,背着一个黑色的双肩电脑包,手里还小心翼翼地提着一个看起来颇为沉重的银色金属箱,想必就是那台珍贵的仪器。
他也在四处张望,目光扫过人群,然后,定格在了她的身上。
四目相对的瞬间,仿佛周围所有的喧嚣都在顷刻间褪去。禾畹看到他眼睛骤然亮起,脸上瞬间绽放出无比灿烂的笑容,快步朝她走来。
三个月没见。当陆殷真正站到她面前时,禾畹才清晰地感觉到时间留下的痕迹。他好像……瘦了。脸颊的线条更加分明,眼下带着淡淡的、连日奔波和熬夜留下的青黑色痕迹,但那双看着她的眼睛,却比屏幕上看到的更加深邃、明亮,里面盛满了几乎要溢出来的思念和喜悦。
“等很久了吧?”他开口,声音带着旅途的疲惫,却异常温柔。
禾畹摇了摇头,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最后只化成一句:“没有……你,你怎么瘦了?”
陆殷闻言,低头笑了笑,再抬起眼时,目光里带着促狭和毫不掩饰的情意,压低声音说:“嗯,得了相思病,茶饭不思。”
一句玩笑话,却让禾畹的脸瞬间烧了起来,心里像是打翻了蜜罐,甜得发慌。她嗔怪地瞪了他一眼,嘴角却不受控制地向上弯起。
他们没有太多时间在车站温存。陆殷的首要任务是将仪器安全送达。两人辗转地铁,又换乘公交,一路小心翼翼地护着那个箱子,终于在中午前赶到了位于海淀的那所研究院。办理交接手续花费了一些时间,等一切妥当,走出研究院大门时,已是午后。
夏日的阳光明晃晃地照着,两人都松了口气,同时也感到了饥肠辘辘。他们在附近随意找了家干净的馆子解决了午饭,然后便开始规划这来之不易的、短暂的两天假期。
“想去哪儿?”陆殷看着禾畹,眼神温柔,将决定权完全交给她。
禾畹想了想,北京可去的地方太多,但时间有限。“要不……先去颐和园吧?离这儿不算太远,而且……风景很好。”她其实私心里觉得,那样的园林景致,或许更适合他们这样久别重逢的恋人。
陆殷自然没有异议。
周末的颐和园,果然是人山人海。旅行团的小旗子四处挥舞,各地的方言混杂在一起,孩子的哭闹声、导游的讲解声、游人的谈笑声,构成了一幅热闹非凡的市井图卷。灼热的阳光炙烤着地面,昆明湖上吹来的风也带着一股湿热的气息。
他们随着人流,走过仁寿殿,穿过玉澜堂,在长廊里摩肩接踵。廊上的彩绘精美绝伦,讲述着一个个古老的故事,但此刻,两人似乎都无心细赏。
人实在太多了,稍不注意就可能被人流冲散。在一个拐角处,一股人流涌来,禾畹下意识地踉跄了一下。就在这时,一只温暖而干燥的大手,坚定地、自然地握住了她的手。
禾畹的心猛地一跳,抬起头,对上陆殷侧过来的目光。他的手掌有力,将她微凉的手指完全包裹住,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守护意味。
“人多,跟紧我。”他低声说,语气平静,仿佛这只是再自然不过的举动。
禾畹的脸颊微热,轻轻“嗯”了一声,任由他牵着,穿梭在拥挤的人潮中。从手心传来的温度,像一道细微的电流,迅速传遍了她的四肢百骸。周围喧嚣的风景——波光粼粼的昆明湖,苍翠的万寿山,精巧的石舫,蜿蜒的长廊——在她眼中都仿佛自动虚化成了模糊的背景。她的全部感官,似乎都集中在了那只被他紧紧握住的手上,以及他走在她身前半步,为她隔开人群的、挺拔的背影。
他们沿着湖岸慢慢走着,话并不多,只是偶尔指点一下远处的风景,或者评论一下某处建筑的特别。但一种无声的、浓稠的甜蜜与安心感,却在两人紧扣的十指间静静流淌。禾畹觉得,哪怕只是这样被他牵着,漫无目的地走下去,也是一种极致的幸福。
走了大半个下午,两人的腿都像灌了铅一样沉重酸痛。他们在靠近湖边的一处树荫下,找到了一张空着的石凳。
“累了吧?”陆殷松开她的手,让她先坐下,自己才挨着她坐下。失去他手掌包裹的瞬间,禾畹竟觉得手心有些空落落的。
“嗯,腿有点疼。”禾畹老实承认,揉了揉小腿肚。
陆殷很自然地伸出手,覆在她的小腿上,轻轻按捏着,动作有些生涩,却充满了关切。“缺乏锻炼。”他笑着说,眼神里却满是心疼。
禾畹享受着这片刻的温存,靠在石凳上,看着眼前开阔的湖光山色,微风拂面,带来一丝凉意。紧绷的神经和疲惫的身体,都在这安宁的氛围中渐渐松弛下来。
陆殷停下按捏的手,转而将她的一只手重新握在掌心,目光认真地看着她:“这段时间,在北京还习惯吗?学业压力是不是很大?有没有……受什么委屈?”
他的问题直接而关切,触及了她独自在这座城市打拼的内心深处。禾畹迎上他的目光,看到他眼底清晰的担忧,心里一暖。她摇了摇头,露出一个让他安心的笑容:
“都挺好的。刚开始是有点不习惯,觉得什么都难,现在好多了。导师要求是严,但师兄师姐们都挺好,会帮忙。学业嘛,是让人头疼,”她顿了顿,语气变得坚定而平和,“但好歹……是在一步步进行中了。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知道要往哪里走。”
她没有诉苦,没有抱怨,只是平静地陈述着现状,语气里带着一种经过磨砺后生长出来的韧劲和清晰。她不再是那个需要他时时安慰和指导的小女孩,她正在自己的轨道上,努力地、独立地成长着。
陆殷静静地听着,看着她说话时眼中闪烁的微光,那是一种对自身道路的确认和执着。他握紧了她的手,心底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有欣慰,有骄傲,也有更深的心疼。
“那就好。”他低声说,千言万语,最终化作这三个字。他知道,他的女孩,正在以一种他或许无法完全体会的方式,变得强大。
夕阳开始西斜,将天空和湖面染成一片温暖的金色。他们紧紧依靠着坐在石凳上,手牵着手,看着落日余晖为这座古老的皇家园林披上梦幻的衣裳。周围的游人依旧喧闹,但他们的世界里,仿佛只剩下彼此的存在,和这份跨越山海、来之不易的短暂相聚。两天的时间很短,但这一刻的静谧与相守,却足以慰藉漫长分离中的所有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