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阳光透过306宿舍朝南的窗户,在地板上投下明亮却冰冷的光斑。宿舍里空荡荡的,只有禾畹一个人。她蜷缩在自己的床铺上,面朝墙壁,像一只受伤后躲回巢穴的小兽。
从昨天下午离开启辰科技那座冰冷的大楼起,她就一直维持着这个姿势。眼泪已经流干了,只剩下一种被掏空般的麻木和钝痛。脑海里反复回放着赵主管那失望而愤怒的眼神,那斩钉截铁的“取消资格”,以及那句更伤人的“品行不端”。
不是没有受过委屈。来自程欣的嘲讽,来自陌生人的轻视,她都一一扛了过来。但这一次不同。这一次的污蔑,直接否定的是她最为珍视、并引以为傲的品格——诚实和努力。它来自她付出过汗水、寄托过希望的地方,来自她曾以为可以凭借能力赢得一席之地的职场。这种背叛感,带着制度性的冷酷,将她一直以来的信念击得粉碎。
她无法接受这种凭空而来的罪名,更无法接受那种什么都无法改变、只能被动承受的无力感。就像被人蒙住头脸,捆住手脚,丢进了黑暗的深渊,连呼喊都发不出声音。
李舒君和王梦雪回来过,看着她微微颤抖的背影,叹了口气,轻轻放下一杯水和一包纸巾,又悄声离开。她们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但从禾畹的状态和隐约听到的“公司”、“泄密”等字眼,也猜到了七八分。此刻,任何言语的安慰都显得苍白。
禾畹就这样浑浑噩噩地躺了两天,几乎水米未进。直到第二天傍晚,夕阳的余晖将宿舍染成一片凄凉的橘红色,她才仿佛从一场漫长的噩梦中挣扎着苏醒过来。
喉咙干得发痛,胃里空得抽搐。她撑起虚软的身体,踉跄着下床,端起那杯早已冰凉的水,一口气喝光。冰冷的水流划过喉咙,刺激着她混沌的神经。
不能就这样算了。
这个念头如同黑暗中划过的微弱火星。她可以失去工作,可以接受失败,但不能背着这个莫须有的罪名,像个逃兵一样悄无声息地离开。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坐在书桌前,拿出纸笔,开始努力回忆那个早已被她遗忘在角落的“共享平台”项目。那还是她刚入职不久,像个无头苍蝇一样熟悉环境的时候。她接触了谁?做了什么?
记忆有些模糊。她只记得当时负责带她熟悉流程的,是隔壁组一个姓陈的助理,大家都叫他小陈。她似乎帮小陈整理过一些非常基础的、来自公开渠道的行业资料,用于项目初期参考。除此之外,她连项目核心团队的成员都认不全,更别提接触到什么核心策划书了。
“拷贝和传输文件”?她甚至连那个文件是否存在,存在哪里都不知道。
这里面一定有蹊跷。
第三天,禾畹仔细洗了把脸,换上一身干净衣服,尽管脸色依旧苍白,眼神却恢复了几分沉静,只是那沉静之下,埋藏着深刻的疲惫和一丝不屈的火焰。她决定回公司一趟,名义上是收拾自己那点微不足道的个人物品,更重要的是,她想试着寻找一些蛛丝马迹,哪怕只是确认自己是被谁陷害的。
再次踏入启辰科技的大门,感觉已然完全不同。周围同事投来的目光复杂难辨,有好奇,有同情,更多的是一种刻意的回避,仿佛她是什么不祥之物。她目不斜视,径直走向自己的工位。
她的位置上几乎没什么私人物品,只有一个印着公司logo的马克杯,几支笔,和一本她用来记录工作要点的笔记本。她默默地将这些东西收进一个简单的纸袋里。
这时,隔壁组的小陈正好从旁边经过,看到禾畹,脸上闪过一丝尴尬,脚步顿了一下,似乎想假装没看见。
“陈哥。”禾畹主动叫住了他,声音平静得出奇。
小陈不得已停下脚步,挠了挠头:“啊,禾畹啊,来收拾东西?”
“嗯。”禾畹点点头,将一本之前从小陈那里借来的、关于数据可视化基础的工具书递还给他,“谢谢你的书。”
小陈接过书,眼神闪烁,压低了些声音:“那个…你的事,我听说了…唉,你也别太往心里去。”
禾畹看着他这副欲言又止、明哲保身的样子,心里了然。小陈是公司的“老人”,业务能力一般,但最擅长察言观色,从不轻易站队,是典型的职场“油条”。
“陈哥,”禾畹靠近一步,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近乎恳求的意味,“我走可以,但我不想走得不明不白。那天‘共享平台’的项目,我到底做了什么,惹了谁的眼?您要是有听到什么风声,能不能告诉我一句?我保证不会牵连到您。”
小陈左右看了看,确认没人注意这边,才凑到禾畹耳边,用几乎听不见的气音飞快地说道:“禾畹,这事儿…水浑着呢。你笔试成绩不是排第一吗?下一名是谁,你知道吗?”
禾畹一愣,她当时只关注了自己的排名,并未留意后面的人。
“是市场部王主管的亲侄女!”小陈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赵主管和王主管,为了这个名额,本来就在较劲。你这事儿一出,王主管那边可是立刻就在部门会议上,‘传达’了李总的意思,说泄露机密的员工坚决不能要…啧啧,谁不知道…”
他话没说完,但意思已经再明白不过。根本不是她做了什么,而是她挡了别人的路。所谓的“泄密举报”,不过是一场精心策划的、排除异己的阴谋。而她,就是那只被殃及的池鱼。
一股冰冷的怒意从心底升起,但更多的是一种荒谬和无力。原来如此。什么能力,什么努力,在权力和关系的倾轧面前,如此不堪一击。
“谢谢陈哥。”禾畹的声音有些发涩。她知道了真相,但这真相并不能洗刷她的冤屈,反而让她更深刻地体会到了现实的残酷。
她拿着纸袋,没有立刻离开,而是转身走向了赵主管的办公室。她想知道,对于这个“真相”,公司,或者说赵主管,到底是什么态度。
敲开门,赵主管看到她,似乎并不意外,只是眉头微蹙,指了指对面的椅子:“坐吧。”
“赵主管,”禾畹没有坐,直接开口,声音因为紧张而微微紧绷,“我知道我人微言轻,改变不了结果。但我只想问一句,公司,或者说您,真的相信是我泄密了吗?哪怕只有一点点怀疑?”
赵主管沉默地看着她,眼神复杂。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叹了口气,语气不再像那天那般愤怒,而是带着一种深深的疲惫和某种无能为力的坦诚:
“禾畹,我向李总解释过,也为你争取过。我说你平时的表现不像会做这种事的人。但是,”他顿了顿,语气加重,“李总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亲口说了‘公司不能存在这种人’,并且直接划掉了你的名字。你让他现在怎么改口?承认自己判断失误?承认自己被下面的人当枪使了?”
他摊了摊手,脸上露出一丝苦涩:“在这个位置上,有时候,对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维持决定的权威和表面的稳定。我和王主管之间…确实有些竞争。这次,是他棋高一着。我们心里都清楚,你大概率是被冤枉的。但是,这已经是结果了。”
“结果…”禾畹喃喃地重复着这两个字,心一点点沉入谷底。原来大家都知道她是冤枉的,只是没人愿意,或者说没人能够,为了她这样一个无足轻重的实习生,去挑战既定的“结果”,去撼动那微妙的权力平衡。
她最后的一丝希望,也彻底破灭了。
“我明白了。谢谢赵主管之前的照顾。”她深深地鞠了一躬,不再多言,转身离开了办公室。
走在公司的走廊上,她感觉每一步都踩在棉花上,虚浮无力。她知道,在这里,她已经不可能得到所谓的“清白”了。
但是,那股不甘的火焰,并未完全熄灭。
她没有回学校,而是径直去了人力资源部王主任的办公室。她知道,直接举报王主管以权谋私、构陷实习生,证据不足,且风险极大,很可能石沉大海,甚至引来更麻烦的报复。
她站在王主任办公室门口,深吸一口气,敲响了门。
“请进。”
禾畹推门进去,王主任是一位四十岁左右、看起来颇为精明的女性。她看到禾畹,有些意外。
“王主任,您好,我是之前市场部的实习生禾畹。”禾畹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静而坚定。
“哦,禾畹啊,有什么事吗?”王主任公式化地问道。
“关于我被取消面试资格的事情,我想公司已经有定论,我无意纠缠。”禾畹看着王主任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我只是来向您说明一下,对于此事中可能存在的、违反公司规定甚至触碰法律红线的诬告陷害行为,我已经整理好了我所知道的所有情况,并向相关的劳动监察部门和公司总部的纪检邮箱进行了实名反映。我相信,无论是内部还是外部,总会有一个地方,愿意去查证事实的真相。”
她没有说任何威胁的话,语气甚至算得上礼貌,但话语里的意思却无比清晰——我不会忍气吞声,哪怕力量微薄,我也要发出自己的声音,把事情闹大。
王主任的脸色微微变了一下,她显然没料到这个看似柔弱的实习生会有这样的举动。她仔细打量了禾畹几秒,似乎在评估她话语的真实性和可能带来的影响。
“禾畹同学,你的心情我可以理解。”王主任很快恢复了职业化的表情,“公司对于任何员工的反馈都会认真调查。如果确实存在违规行为,我们绝不会姑息。你先回去等消息吧。”
禾畹知道,这不过是官样文章。但她要的就是这个效果——施加压力,表明态度。
“好的,谢谢王主任。”她再次鞠躬,转身离开。
后续的发展,果然如她所料,带着一种冰冷的、属于成人世界的“解决”方式。
一段时间后,通过小陈那边隐约传来的消息,禾畹得知,公司内部进行了一场低调的调查。最终,王主管的侄女并未通过那个“特殊”的名额进入公司。启辰科技最终录用的是另一个笔试面试成绩都不错的毕业生,用的是完全公开透明的流程。而关于“泄密”事件和禾畹的举报,则被悄无声息地压了下去,仿佛从未发生过。
没有道歉,没有澄清,没有对构陷者的任何处理。
禾畹听到这个消息时,正在图书馆里啃着考研政治的复习资料。她只是停顿了几秒,然后继续在笔记本上划下重点。
她明白,这就是她这个小人物,所能做到的极限了。她用一种近乎自毁的方式,搅动了浑水,让试图暗箱操作的人没能完全得逞,为自己争回了一丝极其微弱的、近乎于无的公道。但这公道,与她被玷污的名誉和失去的机会相比,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她不再去想了。想多了,只是徒增痛苦和无力。她将所有的精力,更加决绝地投入到了考研复习中。只有这片知识的海洋,是相对公平的,是可以通过纯粹的努力去征服的领域。
两天后,陆殷代表学校去外地参加一个重要的学术竞赛归来。他刚回到学校,还没来得及休息,就从同在启辰科技实习、但不同部门的朋友那里,听说了禾畹身上发生的这一切。
他立刻给禾畹发了信息,约她在学校湖边的小亭见面。
傍晚的湖边,晚风带着凉意,吹皱了一池秋水。禾畹穿着简单的卫衣和牛仔裤,坐在亭子的石凳上,看着远处天边最后一抹晚霞。她的侧影在暮色中显得单薄而安静,少了往日那份虽然沉默却内在涌动的劲儿,多了一种被风雨侵袭后的沉寂。
陆殷匆匆赶来,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他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
“禾畹。”他走到她身边,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和担忧。
禾畹回过头,看到他,脸上努力挤出一个笑容,但那笑容浅淡而勉强,并未到达眼底。“你回来了?比赛顺利吗?”
“顺利。”陆殷在她旁边坐下,目光关切地落在她脸上,“你的事…我听说了。”
禾畹垂下眼睑,看着自己放在膝盖上的手,轻轻“嗯”了一声。
“我都知道了。”陆殷的声音低沉而温和,“那不是你的错,是有人…太龌龊。”
熟悉的安慰话语,此刻从陆殷口中说出,带着他特有的诚恳,却依然无法驱散禾畹心头的阴霾。她知道他是真心为她感到不平。
“我知道不是我的错。”禾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深深的疲惫,“可是,知道又有什么用呢?结果已经无法改变了。”
陆殷看着她平静下面隐藏的痛苦,一种无力的愧疚感涌上心头。他发现自己在此事上,竟然毫无办法。他只是一个学生,哪怕再优秀,也无法介入一家公司的内部决策,无法去对抗那些盘根错节的关系网。他甚至连安慰,都显得如此苍白。
“对不起,”他有些艰难地开口,“我…没能帮上你什么。”
禾畹摇了摇头,抬起头,看着他,眼神里是一种经历了世事后的了然:“这不关你的事。谢谢你告诉我,你知道我是被冤枉的。这就够了。”
她的宽容和理解,反而让陆殷更加心疼。他明显能感觉到,眼前的禾畹,和两个月前那个在篮球场边眼神发亮、在路灯下会因为一句“耀眼”而脸红的女孩,已经不一样了。她的眼睛里,少了那份虽然脆弱却真实存在的憧憬和光亮,多了一层自我保护的、疏离的薄冰。
生活的残酷,过早地磨蚀了她身上那份属于这个年龄应有的、对未来的纯粹热忱。
晚风渐凉,吹动着两人的衣角。亭子里陷入一阵沉默,只有湖水轻轻拍打岸边的声音。陆殷有很多话想说,想鼓励她,想告诉她未来还长,想承诺以后会尽力保护她……但最终,他只是静静地陪她坐着,感受着这份无声的陪伴或许是目前他唯一能给予的支持。
他知道,有些伤口,需要时间才能慢慢愈合。而有些成长,注定伴随着疼痛和失去。他只希望,自己的存在,能成为她在这段艰难时光里,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