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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芳华许君心

作者:禾鸾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见那瘦弱的少年着缟衣素布,跪拜一路,孙策上前将他扶起,刹一抬眸,少年坚毅的眼神直入他心,便试探而问:“孙氏方入江东,群贤观望。你何不去寻那会稽王朗?倒想来孤这穷隅之府。”


    胡综坚定地回道:“丈夫处世,立功利国,不以年岁定论,将军与公子皆少年英雄,综深仰服。”


    孙策大笑道:“孺子可期!你便留下,为权陪读。”


    “多谢将军大恩!”胡综再度扣拜而谢。


    孙权闻声拄着鸠杖缓行而出堂,胡综则当即起身将他扶住,又歉道:“将军,综近日还不能入堂共学。流民营中,还需苦粥解毒。”


    “解药入粥,你们也是费心。但孤的军中可不是无人可用,其后之事,孤自有安排。”孙策轻拍胡综的肩背,少年可期,未来则可期,“今日子纲与孤有要事商议,你们且自读学。”


    “诺。”


    孙权携胡综慢行在府中,浅问几许身世,暗察其人,又令胡综守孝出七后再来共读,但且带他一览学塾。


    学塾内,独朱然与张明宜坐在席中,以绢丝屏风为隔,倒是出奇地安静。只是,明宜的案前并无书卷,她将清水洒在案桌上,轻绘着什么画。


    朱然快速翻阅诗经,专为某些诗篇停留,咿呀而念。


    胡综观察这塾中情况,拱手与朱然见礼,道:“然公子内修清长,能得与公子同榻而学,综,此生无憾。”


    “呃……”见胡综那一本正经的夸赞,朱然竟觉浑身起鸡皮疙瘩。不会这小子因为自己抱他回来,有什么非分之想罢?


    想到这里,朱然微微垫了垫脚尖。


    是不是自己太矮了?


    张明宜顿时拊掌而笑,“噗哈哈哈,好一道会说话的小嘴!”


    胡综又拱手向明宜:“姑娘见笑。”


    朱然叹了叹,问胡综:“你戴孝之中还来学塾作甚?”


    “方才路上与权公子多说了几句话,顺道来此。不慎叨扰到然公子,望见谅。”胡综彬彬有礼地致歉,如一团软棉花,柔弱,可怜。


    “快去忙你的事罢,银子可够?我这还有。”朱然起身来,将钱囊掷给胡综。


    胡综接过钱囊,大礼而谢:“深谢然公子。”


    “是我来迟,好生热闹。”


    一道熟悉而温柔的声音自回廊处传来。


    步练师以一尺素色轻绸蒙眼,在月鹿的搀扶下慢慢地向堂中走来,张明宜见状,也赶忙上前相扶。


    胡综退去时,恰与步练师擦肩而过,一双复杂的目光落在她身上,良久方消,又与孙权点了个肯定的头。


    待扶练师坐下,孙权也入座至一旁,仅以屏风相隔。


    却随着轰隆一声,朱然起身把屏风撤去,坐到练师席案前,又翘个二郎腿:“老贼……咳,先生今日不在,你又伤了眼,来这里作何?”


    “取掉屏风,你是想光明正大地偷看练师?”明宜压低声音含怒而问,眼神带怒意,却也萦带着一丝复杂难以捉摸的情感。


    朱然挑眉侧问:“明宜如此激动作甚?难不成你……!喜欢练师?”


    “你……”明宜蓦地翻个白眼,别过脑袋。


    步练师将袖箭取而上弦,孙权则起身而至,十分熟练地捉住她的手腕,为她辨指方向,直至对准朱然。


    “啧啧啧,配合真默契呐。”朱然尴尬地转身回避这俩人,又将目光向着方才胡综离去的方位:“胡综为何以那般目光看练师?”


    张明宜以手托腮,撇嘴嗔道:“是啊,方才我也瞧见了。看来,臭男人都会见色起意。”


    “我是看他在看才看!”朱然拍案而肃身,慢半拍的他突然反应过来方才明宜的种种话语,是吃醋了?“我真不是……你别误会!”


    二人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一番,忽注意到孙权面色未改,竟无醋意,不解而问:“你竟然不生气?”


    孙权摇头:“我为何生气?综虽心思精巧,但热忱真诚,他有自己的理由。”


    朱然呵道:“若是谁敢这般看我夫人,我揍死他!”


    明宜轻咳两声,迅速起身作辞,走时,脸已微微泛红。朱然眸珠轻转之际,抬脚跟上她,“明宜,我送你回家。”


    张明宜:“想被我阿翁训么?”


    朱然:“不想,但我不怕。我脸皮厚。”


    “哈哈哈哈。”


    二人嬉笑声渐远,孙权又屏退谷利与月鹿,确认堂中只有他与练师之后,未等练师问及,已为她解释:“胡综看你,是因觉你样貌眼熟。月前,他在江都落难,被一少年游侠所救,容貌与你极似。后来那少年匆匆辞去,道是,要去淮阴再寻妹妹。”


    “阿兄?!”


    未及练师的手掌紧攥,孙权已温柔地执她手,安慰道:“一定是他,至少如今我们已知,他还活着。”


    “嗯!”练师颔首展笑,手臂慌忙乱动,是因蒙眼还未习惯,略显笨拙。


    孙权含笑伸手,取下她腰间的鹤骨短笛,轻轻放置于她的掌心,“快与他联系罢。往江都与淮阴之间的位置传信。”


    练师的脸庞微有红润,眼角抑制不住内心的欣喜与激动,却又有一丝尴尬:“自我目盲,才知耳之听感颇为敏,二郎不妨,先回避回避?”


    孙权唇角浅浅含笑:“我说过,我喜欢听。”


    练师会心一笑,但紧张又期待,她蒙着绢纱翩然奏笛,又抬手引来数只鹧鸪,盘桓其身,风拂过她额前碎发,轻盈恬美,若羽仙临世。


    一曲尽罢,鹧鸪纷纷旋飞而去,练师将骨笛手执,声色压不住期待与盼望:“快快回信,阿兄。”


    一阵晚风拂来堂中,翩飞练师螺髻后的素色绢带,金累丝步摇临风起舞,雝雝铃铃。


    三日后。


    吴郡太守朱治于姑苏湖畔的三楼船中宴请吴县豪族名士,他曾为县吏,后察孝廉,州辟从事,在吴郡颇有名望。


    孙策可能无法召集这一堆士族权贵,但朱治,多少能请得动这些傲者。更何况,朱治已年逾四十,今膝下添得一子,堪为大喜。


    满月之宴起,往来宾客众多,灯辉如缀,丝竹歌舞不绝。


    楼船上层,少年姑娘们倚栏垂影,夕时昏昏,桨声灯影,正是好景。


    雅座中孙权与步练师皆以绢纱蒙眼,与端坐一旁席中的胡综闲饮清茶,朱然双臂作枕仰躺于一旁,明宜倚在窗边遥看岸上之景,而周泰,抱剑守在楼梯口。


    楼下宾客络绎,鼓瑟颂曲。


    楼上清幽雅致,互不干扰。


    自朱然被“胁迫”至这江船宴中,便一语不发,他甚至又将粉黛铺满脸庞,再插上路边随手摘来的白色野樱,更将衣衫散乱,里衣隐隐可见,浪荡不堪。


    张明宜望着船舱外,久久默然不语。这楼上小席,唯有她和练师两个姑娘,朱然如此,她根本无法直视,只能避至一旁,望向岸边。


    往来行人已稀疏,宾客皆至,偶闻楼下两声婴孩啼哭,但又很快被哄好,安静如初。


    胡综犹豫良久,虽不知朱然发生何事,但今日的朱然和前两日大相径庭,把自己闷在一旁发呆,任谁也不理。他默然起身走至朱然身侧,跪地而坐,把朱然的衣衫理好。


    “滚。”朱然冷声而睨,依旧仰躺在船板上,一动不动,一双空洞的眼眸早已洇红。


    孙权轻拍胡综的肩膀,与他擦肩而换,靠坐到朱然身旁,以袖拂擦朱然面庞上那青黄暗红的脂粉,“我想,我明白你。”


    “你明白个屁。”朱然轻呵一声,抓起孙权的手腕,有气无力地把他抛开。


    孙权支着船板也靠躺下来,耳朵越贴近船板,楼下祝贺声欢笑声妇孺哄孩声便更似近在咫尺。


    他没有再搭理朱然,只自顾自而道:“从小到大,母亲未曾抱过我。我想,是在我两三岁时,三弟出生了。他,是个健全的孩子。”


    朱然:“……”


    孙权又喃喃道:“母亲会揍阿兄、训三弟,哄四弟和小妹,可我什么也没有。幼时,我浑浑噩噩成日里惹是生非,她从来不管。”


    “次子。”


    朱然眸中已黯然盈满委屈无助的泪水,他在施家,正是次子。从小家中不甚关注,临到舅舅想要过继个孩子,便记起了他。但没有人问过他的意愿,只因兄长要继承家业,幼弟尚小惹人怜,而他,送走了便罢了。


    孙权将袖口再度拂在朱然面庞上,那溢出的泪水浸湿了软绸,倒是能更容易地擦去那铅华粉黛。


    “可舅舅待我很好。在孙家的孩子里,他最疼我,他最在意我,我也最记挂着他。我想,若是舅舅膝下无子想要过继孙家孩子,他会选我。他只能选我。”


    话音绵长,回荡在耳畔,朱然陷入久久的深思,从不被重视的施家次子,被舅舅带出来成为膝下独子,也许并非巧合。恍然间,昔日朱治的关怀碎影浮现眼前,原来,那也曾是最爱他的舅舅……


    “可他有了亲生孩子。”朱然咬牙吞泪,委屈地侧身蜷腿,本已是身高不足七尺,如此,更似软糯可怜的一团猫儿。


    忽闻一道起身之音飒然向朱然袭来,张明宜踏步上前,扶起他:“一个刚出生的婴孩,你和他争什么宠?你已十五岁,议婚之龄,不许再哭,不要让你未来夫人瞧不上你!”


    “未来夫人?此话何意?”朦胧的泪水几乎已遮住他的双眸,光影斑驳下,他看到一个姑娘朝他奔来,满目心疼与怜惜,还有几许不一样的情感,他感受得热热烈烈,真真切切。


    “谁说府君不心疼你?他亲自拜谒我阿翁,欲结秦晋之好。但阿翁怕你混账不堪托付,迟迟未同意。”


    “啊?!”


    朱然瞠目良久,猝觉心脏的节拍慢得可怕,咚、咚、咚……清晰得如鼓声回荡在耳畔。


    见他还无反应,张明宜略带失望地别过脸庞。


    不过一刹,朱然一个激灵即刻赶忙火速端坐好,又扯孙权的袖衫来擦抹脸庞,整理衣衫头冠,“我……我不混账,我只是、只是……”


    明宜忽地轻轻一声噗笑,她起身之际,以手拉朱然也起身。


    朱然深呼一口气,颤抖的手紧紧握住那一抹微弱但明亮的阳光,小心翼翼地随她走到船窗边,窗外晚霞殷红,洒在他二人脸颊上,晕红半抹。


    朱然的心脏犹在砰砰砰直跳:“我再也不胡闹。明宜,我其实也……”


    恰是时,楼下鼓瑟休止,闻得朱治朗声而恭请:“还望将军,为麟子赐名。”


    朱然:“…………”


    朱然听得楼下那声音,瞬间面色苦青,愁闷不堪,混沌无依,连紧握住明宜的手,也突然变得松软无力。


    明宜察觉他心底的悲伤翻涌在即,抬手横揽朱然的脖颈,将他揽到自己身前,又凝盼他那双微颤的棕色眼眸:“我不喜欢小哭包。”


    “我……不是。”


    朱然收了泪水,但愁容难减,他抬起颤抖的手,想要伸出去,却又迟迟不敢,他久久注视着明宜温柔的双眸,似黑夜里的一点明月清辉,似深林中的万千萱草流萤。


    愈是凝视这双眼眸,朱然愈觉心脏跳得快到几乎要爆炸,那轰隆的声音似金鼓催阵而来,千军万马而过,掩过了此前所有的愁绪与心伤。


    楼下忽又传来孙策疏朗豪迈的笑声,令声道:“先父曾道,得士者昌,失士者亡。愿卿之子,才俊江东。孤赐之,才!”


    “谢将军赐恩!”朱治大拜而受命。


    楼上众人皆明白孙策此言也是在暗示宴中诸士,可朱然句句听在耳里,如锥在心,字字泣血,无措无助。


    明宜浅柔一笑而阖目将朱然拥至身前,贴近朱然的侧脸耳畔,温热的气息如海上风浪般热烈翻涌。


    “此后有我。也是家。”


    那道声音温柔又炽热。只消一刹,朱然竟觉前所未有的心安,他攘臂紧紧抱住她,似心如止水,不再翻腾难受。


    明宜将朱然紧紧拥揽,“其实你明白。挣扎也好、混世也罢,什么也不能改变。”


    “所以,当惜取眼前人。”朱然抬手攘过明宜的手,将她紧紧拥入怀中,埋在如瀑的青丝里。


    孙权与步练师淡然对饮,甚是惬意。


    一旁的胡综看得瞠目结舌,以手遮眼,与周泰低声讨论:“江东民风……竟如此彪悍?”


    周泰侧头垂眸:“我不知道,我是淮南人。”


    胡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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