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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江东局势

作者:禾鸾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建安元年春正月初,江东吴郡,曲阿县,扬州刺史故府。


    绿梅花枝蔓过院墙,听初春的雨水沿黛色瓦槽泠泠滴落,清响着滴答的乐章。


    “欺人太甚!孤方入江东,就迫不及待过河拆桥,好一个堂堂左将军袁术!”


    堂内,殄寇将军孙策的怒语直冲天际,声音透过院墙,传入在垂花洞门旁等候的一位姑娘耳中。


    姑娘名唤步练师,年岁不过十二,面色苍白,纤瘦如竹。


    十数日前,她流落在长江岸边,奄奄一息。是日,孙策率军攻破扬州刺史,兵进江东,正是凯旋渡江之时。


    顺手被救了。


    其实并非顺手,是当时艨艟船上一位名唤周瑜的儒将认出了她……身旁随水沉浮的一枚绯色羽毛。


    那羽毛是朱鹮之羽,世间罕见。周瑜认得,那是恩师曾送与女儿的物什。所以,把她捞起来确认容貌后,周瑜拼了命地要她活下来。


    威逼饮食、强迫灌药、恐吓利诱、以恩情裹挟,无所不用极其。


    “步练师,帮我一个忙,我要你还我这个救命之恩。”


    “无论如何,你现在的命是我救的,在我手上。”


    “就算要死,还了恩情再死。下一次,我可不救你。”


    周瑜温柔又强悍的声音回荡在她耳边,刺激着她每一根神经,她但求一死,可周瑜偏不遂她心愿。


    现在回想起来,甚觉周瑜可怕又可恶!浑然不似昔年在舒县认识的那个周郎,明明应该是风雅轩昂、性度恢廓啊?


    定是被他那绝世无双的美姿颜给蒙骗了!


    “笃……哒哒……笃……哒哒”


    忽地,清脆响亮有节奏的木杖击地之声自洞门外传来,幽幽地,缓缓地,在堂内高昂的激辩声中显得格外清宁,令人莫名地心安,让她不由地往那个方向看去。


    不知何时,一尺缁色绢纱被吹落在她的跟前。


    那落在脚下的绢纱,柔弱似一条被乱世风雨吹打摧残的薄命,无力地瘫倒在地上。


    “姑娘可否帮……”一个十五来岁的青衫少年以手遮住眼睛,另一只手执一柄紫棠鸠杖在身前,左右各探一下,再往前探两下,慢慢地试探而来。


    恍惚中的步练师猝然悸醒,被这道清脆疏朗但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到后退两步。


    “抱歉,是我唐突。”少年耳廓轻动,意识到她被自己吓到,清朗的声色迅速将歉意送去。


    但少年的唇边尤微微带笑,他阖着双目,将鸠杖怀执,慢慢蹲下身,伸手在地面摸寻,再度尝试请求,但只是问询:“请问姑娘,可是这个方向?”


    一阵微风骤起,将绢纱吹去更远处。


    她尤在迟疑,却看见少年仍坚持尝试向前摸寻,风越起越大,摇碎一院花雨。那尺绢纱,也越卷越远。


    心底的一丝触动,引着她上前俯身拾起那绢纱,平静而慢地走回来,缓将绢带轻轻缠绕在鸠杖握柄处,半挽在少年的手腕上。


    少年与她近在咫尺,虽闭着双目,清晰可见一双剑眉似青山之峰,下唇厚润,脸庞清俊。容貌似乎有些眼熟,像是在哪里曾见过,却不甚想得起来。


    她试着在脑海探索,但一闭眼,满目尽是白骨露于野的江北,负伤负毒负病的她拼命地逃,手中染满鲜血,踏尽骸骨尸山……


    “多谢姑娘!”少年激动作谢,爽朗的声音丝毫不因他是个盲者而掺杂半点愁绪。


    这道声音钩入深渊之底,将她拽了回来。似一缕闯入黑夜的曦光,她的心弦,竟有了一波动。


    少年起身将鸠杖怀持,理好绢纱之后以单手缠束在双眼前,随后,久伫立在原地,看起来,倒像是在打量她。


    她摇摇头,止住了自己的胡思乱想,眼前的少年分明是个瞎子。听说威震吴郡的孙策将军有个身患眼疾的瞎子仲弟,想来,便是他了。


    孙权。


    “这里,是正堂方位。”步练师心下想着,也许是寻这脱落的绢纱让孙权迷失了前后左右方位,才让他久伫于此。于是她伸出手,以指轻触他的鸠杖,微微带动方向,以作指路。


    孙权摇头笑了笑,少年音似黄莺般动听:“是我来早了。兄长尚未忙完,需在此处一等。不知姑娘缘何在此?”


    “我……”


    因为,要“被迫”报恩。


    不及她尴尬之色浮于脸庞,孙权迅速替她作答:“我猜,你就是公瑾兄前些日子在渡江时救下来的姑娘。”


    步练师轻轻点头,又想着他看不见,补了一声“嗯。”


    孙权抿唇默然,眉间的万缕愁意被他强压下去,只余唇角钩时的豁然与温柔:“那我明白了。他将启程离去江东,所以要把你托付与我兄长。不过你别担心,我孙家定会护你无恙。”


    是啊,周瑜要离开江东了,可临别之前,也要死死把她锁住,不得求死。


    昨日,在她答应那“裹挟报恩”之前,周瑜与她说了很多事。


    堂内那位小将军,名叫孙策。与周瑜有总角之好,也都投靠在左将军袁术麾下,听其调令。


    前年,袁术令孙策攻取庐江郡,许诺若是夺郡成功,便任孙策为庐江太守。但当庐江郡攻下,袁术却出尔反尔,遣亲信夺走太守之职。


    去年,袁术又遣孙策攻扬州刺史。


    大汉天下州郡制,庐江郡也不过只是扬州五郡之一,孙策攻庐江郡已用时良久,遑论对战一州之军。


    袁术的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响,料是孙策胜不了扬州刺史,倒是可以令其消耗扬州刺史的战力,待时机成熟,再派亲信取渔翁之利,同样的路子,再走一次。


    “休想!”


    周瑜偏要插手其中,做这变卦。


    他借来叔父丹阳太守麾下兵力,助孙策一举攻破扬州刺史,迅速引兵渡江,占据江东吴郡,将吴郡太守之位握在手中,才打下今日的局面。


    但,未得诏令冒然出兵,已是负罪之身。何况,纵是孙策已攻入吴郡,在郡中根基尚未稳固,需时刻提防袁术的卸磨杀驴。


    所以,他必须离开。留在孙策身边,反而令袁术忌惮。


    你若为武,征战开疆辟土。


    我则为文,为君运筹帷幄。


    隐隐约约,步练师又听到堂内传来那位将军的挥令之声。


    “传孤之意!故扬州刺史麾下来降者,免其赋税。诸军兵士,若有夺百姓钱粮鸡犬者,重罪。”


    俶尔,将军的话锋自傲然潇洒,转为落落低沉:


    “行征虏将军孙贲、督军中郎将吴景!领兵众归去淮南与袁术告捷——臣孙策今已入据江东,故扬州刺史率残部逃奔豫章,臣将率兵西逐,望公勿忧。”


    话音方落,堂内哗然一片,争吵不绝。尽管烛火高燃,可步练师望去,那里依旧昏暗逼人,看不清人影。


    依稀可闻,是在说孙策如今根基未固,遣走三千精锐兵力,无异于自断臂膀。但这是袁术的诏令,偏偏孙策不得不从。


    堂内的压抑漫过轩窗,直压院墙外来。堂内将臣端坐着,堂外步练师与孙权伫立着,静听滴答的檐水声,滴答滴答,滴不尽心中的无奈与憋屈。


    俶尔,孙策毅然发令:“孤意已决!行中护军周瑜听令,领兵八百还镇丹阳。余下众部,随孤一举南破会稽。”


    堂外的孙权眉头紧蹙,垂首低吟:“阿兄,你在背水一战呐。”


    步练师道:“不战则亡。他若坐以待毙,公瑾兄一厢筹谋,俱废。”


    话音方落,练师也惊了半晌,她不知自己为何会搭这句话,也许是多年来父兄的教诲令她的思维如此,可对于如今的她而言,是多么讽刺。


    投降于死亡,坐以待毙的,是她。


    谁知,孙权立刻回应,含笑道:“姑娘说得对。破釜沉舟一战,总好过坐以待毙,不试试怎知,这未来的可能?”


    刹那间,她察觉到孙权话语中暗藏双关。


    沉思之际,她微微动容,发觉孙权竟从未让她的话语或愁思落到地上,总是关键时刻有所回应。


    半刻钟后,堂内诸臣将有序退离,嘈嘈杂杂将歇未歇,庭院悄然又回到清幽冷静,檐角的雨水滴落的节奏倏而放缓。


    孙权绢纱蒙眼拄着鸠杖行于前,回首而邀:“一起进去?”


    练师轻声回应,默然跟在孙权身后,静听鸠杖触地的声律,敲散心底的压抑。


    堂中,一位彬彬玉质、姿容俊美的儒将正含笑打趣:“昨夜我见仲谋,俊朗质容,愈发不错。”


    那位褐瞳美须髯,剑眉叠峰的轩昂青年依坐在儒将席旁,挑眉飒然:“如何?羡慕我有仲弟而你没有?哈哈哈哈。”


    两道音色不同的笑意交织缠绵,纵是知离别在即,绝不染半分萧寒之意。这每一分每一秒,都当是恣意纵狂才是!


    “兄长在说我?”孙权盈笑跨入堂来。


    孙策顿时收起唇角笑意,醋意横生:“你唤谁?”


    孙权又道:“阿兄,我可是叨扰你与兄长了?”


    果然!孙策惊诧地瞥向周瑜,不知这家伙何时把弟弟拐了去,一口一个兄长,唤得比他这个阿兄还要亲昵?


    连弟弟都抢?过分!


    正当孙策准备撩袖子与周瑜酣畅淋漓大闹一场,周瑜率先按住了他,起身笑指孙权身后的练师与孙策介绍:“伯符兄,这位便是我与你提到的义妹。”


    练师轻步浅移,端庄婀娜,娴雅地躬身见礼,道:“步练师,拜见孙将军。”


    几乎是练师的话音方落,孙权紧张地后退两步,他轻轻转头,透过绢纱与周瑜暗中四目相对,又半晌后,他捂住胸口,柔弱低吟:“兄长,我身子不适。”


    孙策醋意冲冠:“你哪次见他都身子不适,天天缠着他,不烦呐?”


    孙权:“真的,这次真的。”


    周瑜如此上心,他早已有所怀疑。


    又姓步,实是太过巧合。


    他一定要搞清楚,昨夜周瑜请他帮忙拯救的这个姑娘,究竟是不是舒县步家的阿瑶。


    阿瑶。昔年那个明媚如骄阳、救赎了幼时一心求死的他的姑娘,怎会变成这般?阴郁忧愁、怯懦畏缩,眸中看不见半点生的希望。


    倒像是曾经的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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