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眼圈红了。
许庸平姿态再低不过地问:“臣惹陛下生气了?”
魏逢小幅度摇头,说:“朕长大了,这样不好。”
风吹到脸上,有点凉。魏逢努力笑了笑,小声:“朕明日一早就回宫,要不然折子太多了,劳累老师替朕处理政务。朕出来这几天让老师费心了,以后不会了。”
“臣没有觉得劳累,陛下也没有让臣费心。”
许庸平半蹲在他身前,耐心地问:“臣真的没有让陛下不高兴?”
魏逢低头盯着自己的鞋尖,很有点想把心里的话都说出来。他甚至有点埋怨地想——许庸平怎么能这么好呢,让他无论要求什么都觉得是自己任性。
许庸平看着他:“臣有什么做得不对的地方,陛下要告诉臣。”
“老师没有做的不对的地方。”
魏逢自己胡乱用袖子擦了擦眼睛,忍着情绪哑声:“朕本来就想明天回宫的。”
许庸平:“臣明天陪陛下一起回宫?”
魏逢摇头:“老师有老师的事,朕可以自己回去。”
他说完感觉许庸平再跟他说一句话他就要忍不住把所有事都说出来了,于是生硬地转移话题:“朕困了,回去睡觉,明天还要早起。”
许庸平站在原地,没有第一时间跟上去。他目送魏逢走远,一步也没有回头。
等魏逢彻底看不见影子了,他才忍不住抬手掩唇,咳嗽了一声。
-
魏逢回了皇宫。
他早上起得非常早,和许庸平告别后等宫门一开就回去了。前一夜哭过导致眼睛肿痛,黄储秀连忙拿着冰块给他敷,大惊小怪:“陛下这是怎么了?跟阁老吵架了?”
冰块凉得魏逢不住吸气,他瓮声瓮气:“没有,老师根本不会跟朕吵架。”
黄储秀一想也是,他觉得天塌了许庸平都不会跟魏逢生气,更不用说吵架这么激烈的争执。他一边用包了帕子的冰块给魏逢揉眼睛,一边念念叨叨:“那陛下眼睛怎么肿成这样,阁老看了要心疼的。”
魏逢不吭声了,冰块融化后流下的水滴得他满脸都是。
黄储秀在他眼睛附近揉啊揉,揉啊揉,好不容易觉得可以了,放下冰块,吁出口气:“陛下可千万不能再哭了,咱家见了心里头都要不舒服,何况阁老呢。”
魏逢伸手摸了摸眼眶,那种火辣辣的疼痛感消了一些:“朕知道。”
“陛下出去玩累不累?”
黄储秀说:“前两日太后娘娘来看陛下,得知陛下出宫吓了好一跳,让陛下回来去她宫里一趟,也好让她放心。”
“陛下要是累了就不去见太后,明日再去?”
魏逢对着镜子看自己的眼睛,不明显,下午再敷一次应该就看不出什么了:“晚膳后去吧。”
黄储秀力道适中地替他揉太阳穴:“陛下可要午睡一会儿?”
“不午睡了。”
魏逢说:“朕看会儿折子。”
三月,会试结束,礼部和户部官员紧锣密鼓地筹备殿试事宜。工部请示陵寝的建造和修缮。魏逢皮笑肉不笑地想朕刚当上皇帝没两个月,登基大典还热乎着,你就准备给朕修棺材。
他模棱两可回了一句:知道了。然后又看下一道折子,待看到人名时直起了身。
左御史章仲甫,向他上了一道请退的折子:臣老病不堪厘务,体衰求归。
“徐敏。”
魏逢指着那道折子:“你觉得如何?”
徐敏:“章大人没有老病到人糊涂的时候。”
魏逢:“朕看也是。”
他登基后大部分官员都没有动,一来朝中各派势力制衡稳固,轻易动之反而引起动荡;二来可用之人有限,他培养自己的势力需要时间,没有更好的人选不如不动。
“你说章仲甫这是……”
魏逢笑了声:“看朕态度吧。”
徐敏:“章大人在朝为官几十年,阁老是他一手提拔的门生,如今心里想必不好受。”
“不好受也受着吧。”
魏逢蘸墨,漫不经心道:“树大招风,朕不想给老师引来更多敌人,前面总要有人挡着。”
他正要落笔,见到上面一行小字,字迹规整,急缓自如:准。
见魏逢久不落笔徐敏在一旁激将:“陛下与阁老意见不统一。”
魏逢嗤笑,刷刷下笔:
——“新政始立,卿担重任,岂可求去?照旧供职。”
“老师还是太心软了。”
他晾干纸墨,不赞同道:“章仲甫毕竟是他的恩师,虽近年来越发糊涂,那也是他的恩师。”
徐敏突然说:“有朝一日,陛下难道不会顾念阁老是自己的恩师?今日阁老替章大人留后路,未必不是替自己留后路。”
魏逢不以为然:“朕与老师,岂是他人能比?”
徐敏不说话了。
另有些无关痛痒的弹劾,太离谱的魏逢放着没管。御史台那群人吃饱了撑的没事干盯着人后宅,说某某官员纳了太多小妾,败坏风气。又捕风捉影地说对方宠妾灭妻,说得义正言辞。魏逢拎起来看了眼是哪个倒霉蛋又被这群言官盯上了——哦,倒霉蛋正是崔有才的父亲,崔蒿。
“崔蒿也是个奇人,养得一双儿女都很有意思。”
魏逢想起崔有才:“朕看这群言官逮着他一人折腾,连他让自己女儿和未婚夫私下见面这种事都拿到朕跟前说。”
徐敏:“男女未婚嫁之前私自见面,确实不妥。”
“朕看没什么不妥。”
魏逢:“郎有情妾有意,元宵佳节出去看个花灯,有何不妥?”
徐敏又道:“崔大人画一些不堪入目的小册子,更是不妥。”
“人有七情六欲,画个半露仕女图也没什么。”
徐敏:“需循礼法秩序。”
“迂腐。”
魏逢没理会他,他年纪轻,又被许庸平纵得随心所欲,情法私欲上一向待人宽松,对着满篇陈词滥调写了个硕大的“已阅”,写完才发现许庸平在前头批了个“稍约自身”。
要是平日魏逢可能会把“已阅”划去,不过今日不知道为什么,他心烦地看了半天,扔了笔,“啪”地一声:“差不多了,去看太后。”
-
“儿臣给母后请安。”
魏逢去时景宁宫刚摆了晚膳,秦苑夕没有穿繁杂的宫装,头上也没有戴那些个贵重发簪步摇,素着一张脸放下书卷:“本宫知道陛下用过了,一道坐下来再吃碗粥。”
她看了眼魏逢,皱眉道:“太瘦了。”
魏逢还是听话的,坐下来拿了勺子搅弄碗里的鸡肉粥。秦苑夕口味和许庸平一样,淡得厉害,他吃了两口觉得实在没味道,碍于长辈在场,硬着头皮咽了大半。
秦苑夕没有问他出宫的事,转而说起另一件事:“陛下下半年就要立后,选秀只是走个过场,本宫的意思是后位和四妃中至少定下两位,其余都由着陛下心意来,陛下看怎么样。”
这些事她有经验,魏逢恹恹地说:“都交由母后定夺,朕没有意见。”
秦苑夕脸色和缓:“前朝后宫,陛下心里有数。四妃之首为贵,陛下若有喜爱的女子再说,若没有就先搁置。随后是淑贤德,本宫看许家七小姐许雪妗不错,不如择了‘淑’字去。”
许七小姐。
魏逢垂了垂眼,慢吞吞地问:“这是母后的意思,还是老师的意思?或者……是母后和老师的一起的意思?”
“有什么区别。”
秦苑夕知道他在想什么:“本宫和阁老都是为陛下好。”
魏逢隐忍不发:“所以他让你来跟朕提?”
“陛下。”
秦苑夕为他的不懂事叹了一口气:“你还不明白吗?君臣君臣,伴君如伴虎,君心似海深。从前是师生,如今是君臣。今时……不同往日,有些话,他也很难向陛下开口。”
“儿臣还有事,告退。”
魏逢顷刻间站起来,冷硬地说了一句,拂袖而去。
他身上有先帝的影子。
宫殿寂无人声,秦苑夕身边的苏菱上前来撤膳:
“娘娘把话说得这么清楚,陛下怕要恼了。”
秦苑夕坐着,卸下力气:“许庸平把他宠得太过了,万事小心,万事亲力亲为,总会难做的。”
“阁老不愿意做恶人,难道就交由娘娘来做?”
秦苑夕:“本宫自愿的。”
苏菱陪着她,眼看太阳要落山了,秦苑夕骤然惊醒一样才把手搭在她腕子上,神情凄惶地问:“苏菱,他可是真要娶妻了?”
苏菱不忍,还是打破道:“是,娘娘,阁老要娶妻了,是忠勇伯府的二小姐。”
“这么多年了……”
秦苑夕摇摇欲坠,喃喃:“这一天终于还是要来了。”
这是整个周朝身份地位最尊贵的女人,住在最奢华的宫殿中,此刻抓住她胳膊的力道却犹如溺水之人抓住唯一的浮木,苏菱看不过,艰难劝道:“阁老想必有不得已而为之的理由。”
秦苑夕死死抓住她的胳膊:“有什么理由,魏逢既然已经登基,他放下心,自然要娶妻生子……生子……”
她反复念着后两个字,形状疯魔得让苏菱都有些害怕,晃醒她:“太后!太后!阁老还没有明说要娶妻!”
“轰隆!”
天边劈下一道惊雷,秦苑夕打了个寒战,仿佛突然惊醒。她披散着头发,不施粉黛,像个从未出过阁的女孩,无助地、带着哭腔地问苏菱:“你说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太后……”
苏菱毫无办法,只能徒劳道:“还没有确切消息,阁老只是去了一趟,还没有定下……”
秦苑夕不信了。
没有人能告诉她她该怎么办,她哭够了,擦掉鬓边泪水,坐在铜镜前,看着镜子里那张脸——二十六七的年纪,虽不及二八年华少女青涩天真,眉目间却别有一番风情。她坐着,坐着,坐了一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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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直到伺候的下人都睡了,她突然拿起鲜红口脂,在唇上勾勒了一笔。
仿佛她还是长街观看状元郎游街的明媚少女,不是高高在上需要与心上人遥遥相望的太后。
秦苑夕怔忪地盯着那张脸。
苏菱站在她身后,也被框进那面铜镜里,她垂着眼,忽然说:“娘娘,奴婢有一个办法。”
秦苑夕苦笑:“你能有什么办法,有办法让我回到几年前吗?”
苏菱半跪下来,看着她的眼睛:“娘娘可知道我从西南山区来?”
“我知道你出身偏远……竟是西南腹地吗?”
苏菱握着她冰凉的手,道:“奴婢自小出生在黔东南,当地有一种叫做‘珠胎’的情蛊,蛊名取自‘男女合欢,珠胎暗结’。一旦中蛊,男子必须使女子怀孕才能保住性命。”
秦苑夕魂不守舍:“你是说……”
“娘娘若实在不甘心……”苏菱轻轻,“奴婢愿寻来此物。”
“当真有……此物?”
苏菱点头。
“此物会让我有一个孩子?和他的……孩子?”
苏菱仍然点头,温声细语地安抚:“进宫以来娘娘对我多有照拂,我不愿看到娘娘如此。阁老对陛下尚且如此,假使他有一个自己亲生的孩子,又会如何宠爱?届时……”
秦苑夕捂住脸沙哑道,顺着她的描绘想象:“届时……”
以那人性子,真做了父亲,不管孩子如何有的,不管再怎么厌恶孩子的母亲,都不会扔下那个孩子。
届时……她想要的都会得到。
——一个孩子。
秦苑夕再度低头,唇齿僵冷地看向自己的小腹。半晌,她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在尊严和求而不得中痛苦煎熬了一轮又一轮。她感到一种由衷的寒意,从内而外将她笼罩。
她面容青白灰败,喃喃:“我……我……想想,你让我想想。”
苏菱悄无声息地仰头,微微闭眼。
“陛下性子自私,阁老又对他有求必应。难道要因为他让阁老一生没有后代?”
秦苑夕动了动唇,又听她极为柔和地、诱惑地道:“娘娘如果决定了,就告诉奴婢。”
-
少年天子近日心情一般,朝野上下风声鹤唳。
原本十日一朝变成三日一朝,龙椅上华服的年轻皇帝总是笑着的,听见什么有意思的事语调轻轻地勾起来,字句末尾往往带着“哦”、“啊”、“呀”这样让人鸡皮疙瘩起了一声的语气词。他真是阴晴不定又难以捉摸,上奏的大臣后背汗湿了一层又一层,脑子里拼命分析朝局。
左御史章仲甫致仕不成,这事从明面上看是个简单道理:陛下留着他,是不想让底下人往上升。
这是其一。
其二是崔蒿的事,陛下不仅没有降罪他,还反手给他的女儿赐了婚。崔府满门喜气洋洋,连带着儿子崔有才也频频出入宫禁,在昭阳殿一待一个下午。
崔蒿在工部就职,与保守的陵琅许氏不同,崔氏家训只两个字——快活。
其三。
陛下因琼林宴的事和众多官员有了明面上的争执。
琼林宴,又名同年大会,多在殿试后春四月举行,邀请老进士与新科进士同宴,共沐皇恩。
太宗皇帝在位时礼法民风还没有严苛到现在的程度,未婚的新老进士会着青衣,已婚者着粉衣。举办琼林宴的同时会邀请朝中权宦贵女隔水相看,若有看得上眼的,便遣太监宫女赠一朵芍药,成就一段佳话。
新科状元手中那朵芍药,由当朝皇帝赠予,以示恩泽。但赠不赠由皇帝说了算,并不是每一届状元都有,这基本传达了皇帝对新科状元满不满意、对方会不会受重用、仕途是否会通畅的信号。
琼林宴最后一次举办是永和七年,许庸平在殿试中一举夺魁,他收到先帝那朵芍药。
此后他一路顺风顺水,平步青云。
永和七年琼林宴也是陵琅许氏在朝中声望再起的第一年。
后来有人上书,说此宴实在不合礼制,于是取消。
合不合礼法是原因之一,真正的原因是陵琅许家不想再有人获得和家中子弟同样的荣宠。
在官场混的都是人精,很快通过细枝末节的事琢磨出什么来。
——这位势头正盛的天子近臣,恐怕要失宠了。
黄储秀起先没有将此事放在心上,直到魏逢拒见了许庸平。
他从勤身殿出来,差点没站稳崴了脚。许庸平扶了他一把,他心一咯噔赶紧站稳了,避开对方的手,先喘了口气,才道:“陛下今日政务太多,累了,阁老……”
黄储秀分外艰难:“阁老请回吧。”
“崔大人在?”
许庸平问了一句。
黄储秀顿时两股战战,顶着巨大压力一闭眼:“……在。”
说完他实在没忍住去看眼前青年的表情,对方微微闭了闭眼,天幕下面部轮廓有一瞬间的紧绷,又松开:“我明日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