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忏悔》
1. 01
永和十九年,正月。
宫变刚了结,寒风中隐隐有未尽血腥气。先帝驾崩不过半月,五皇子一党被尽数诛杀,不留活口。
新帝年幼,却有如此雷霆手段。朝野上下都心知肚明,下令者另有其人。
紫绶金章,许庸平。
陵琅许氏出宰相,这一辈最出名的不是族中嫡系,而是一名庶子。十年宦海沉浮,深得少年天子宠信。
许家嫡次子许僖山深陷造反风波,暂压大狱中,等候发落。
今日代传圣旨的官员便来了,斩立绝。
“三弟。”
青年止住脚步,手中十六骨竹制油伞偏移。
“从前你对我说世事无求,想入宝华寺做一名普通僧人,我知你心性淡泊无意仕途,这才疏忽大意。”
风大天昏,许僖山看不清许庸平的表情,道:“可你竟有如此野心。”
“陵琅许氏百年门阀,历来子弟无不将家族鼎盛作为一生所求。我汲汲苦营多年,既为宰相之位,也为王与马共天下!我曾以为你与我目标一致,但你不是。你竟将刀剑对准自己背后大山,自断后路!”
“新帝稚嫩,你如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又掌摄政大权,难道是想——取而代之?”
寂静。
他如此激动,迈进雪中青年却始终没有回头,衬得他如跳梁小丑。刀架颈项,许僖山直立上半身,忍下喉头血腥气,既为陵琅许氏未来,也为自己。
“别忘了你姓什么许庸平!你以为你会善终吗!古往今来哪一任帝王即位不是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敌国破——”
“噗哧。”
许僖山应声而倒,死不瞑目。
许庸平仰头去看半空中飘雪,闭眼,在心中静静道:“敌国破,谋臣亡。”
他不过而立之年,鬓角竟也有白发了。
蜀云踌躇道:“阁老,还进宫吗?”
许庸平缓缓摇头:“去宝华寺。”
-
一辆沉木马车平稳地行驶在路上。
“阁老。”
门客孟庚说:“肃王回京奔丧,现已到城外南郊驿站,另有一件古怪之处阁老怕要早做打算。他的车队后跟着一辆覆有黑布的巨型车架,八人拉车,一路上用生肉喂食。他带着这样一份‘大礼’回京,恐怕来者不善。”
许庸平闭目养神:“十九年前太宗皇帝病逝,他与皇位失之交臂。十九年后他势要回京,你我拦不了。”
孟庚:“难道就放任他回京不做任何准备?”
许庸平:“皇位已成定局,他此时回京恭祝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孟庚又道:“阁老心中已有应对之法?”
许庸平缓缓摇头:“你太小看皇帝了。”
孟庚一怔。
“先帝病重,至多半个月的脚程肃王走了足有二十日才到皇城外,错过夺权最佳时机。城外驿站众多,为什么偏偏是他当年因圣旨和禁军吐血止步的南郊驿站。”
孟庚咂舌:“陛下做事……还是太不知分寸了些。”
许庸平:“人在愤怒的时候容易做出不理智的事。”
孟庚很快明白过来:“陛下故意激怒肃王?”
许庸平不语。
孟庚低声:“是我大意了,我还将陛下当作当年那个五岁稚子。”
“那阁老打算如何做?”
“三日后元宵家宴,你带一柄长弓。”
马车停下,宝华寺到了。许庸平下车前抬头看了眼乌云遍布的天:“多年未拉弓,怕有些手生了。”
……
山寺中积雪众多,贵客前来,宝华寺人静鸟稀。
寺庙方丈寂通大师双手合十:“阿弥陀佛,许施主棋艺又精进了。”
他面前青年身形似鹤,搁下最后一粒黑子后静默不语。多年前寂通第一次见到他时他还是二十出头的年纪,发鬓没有这许多银丝。十年官场蹉跎他心气,他虽位高权重,眼底却也显出几分疲态来。
“还未恭喜大人。”
许庸平把玩一粒棋子:“何喜之有。”
寂通叹口气,道:“世之不如意者十之八-九,大人如今心有牵挂,与佛无缘。”
许庸平摩挲着手中黑子,一言不发。
一时间只剩下屋外小沙弥扫雪的“沙沙”声。
寂通又开导:“大人二十岁入禁宫教导那孩子,想必他如今业已有十七了。十二年呕心沥血,真心以待,他不会不放在心上。”
都以为新帝年幼,政权势必旁落,但深宫之中没有简单人物,何况他已登基为帝。
“半月前是他生辰。”
许庸平没有回答寂通的话,朝外望了一眼,微叹道:“也不知来年春日,他是否肯给我留一具全尸。”
棋末他要离开,寂通终究不忍,在他踏出门前道:“阿弥陀佛。大人如今三十又二,难道没有想过娶妻生子?身侧有伴,想必不会如此难过。”
许庸平腕间佛珠平静捻过一颗。
他笑了一笑:“谢大师提点。”
“阁老。”
才出门蜀云接过他手中披风,低声道:“宫中来人。”
许庸平还未开口,大太监黄储秀就朝他行礼,苦笑道:“阁老,陛下让咱家……给您带一句话。”
他从魏逢十岁那年起照顾对方起居,如今是御前伺候的大太监,伺候了这么多年还是时常有绷不住表情的时候。许庸平看他一眼,他立刻为要说的话擦了擦额头冷汗。
“阁老若是再来宝华寺,陛下就一把火烧了这破庙。”
许庸平失笑:“你告诉他,这天下不止宝华寺一座寺庙。我若要削发出家,也不止这一处可去。”
黄储秀表情更为犹豫,欲言又止。
许庸平用布帛擦手,了然侧头:“他还说了什么。”
“陛下还说……还说……”黄储秀深深吸了口气,道,“阁老若想天下再无佛寺,再无一座佛像,尽可多来。”
“……”
“罢了。”
许庸平摆摆手,叹道:“是我将他宠坏了。”
蜀云嘴角抽搐了下。
何止是宠坏。
阁老出生陵琅许氏,受孔孟之道影响颇深,克己复礼,审慎自身,却教出来这么一个混世魔王。平日衣要阁老穿,用膳要阁老伺候,睡觉要阁老在身旁,动辄撒娇。
偏偏许庸平就吃这套,且十分受用。
“那阁老今日……”
黄储秀不敢想象许庸平今夜要是不进宫,他那龙椅上的小主子会不会真带上寝衣出宫跑到许府门口打滚。
许庸平负手静立,没有第一时间说话。他也是积威深重的主儿,心思难测。黄储秀不敢催促,只得焦心等待。
-
“老师怎么还不来?”
魏逢望眼欲穿。
左等右等仍然没来,他坐在椅子上,一脸郁色地多想:“朕今日上朝没有乱发脾气,没有举止失仪,没有打哈欠。坐姿还很端正,真真毫无差错。莫不是多看了老师一眼,还是午膳又没吃青菜被老师知道了?不是告诉那些人不要多嘴吗,看朕不拔了他们舌头。”
又半炷香。
魏逢实在等不及,大声:“来人!朕要去宫门口接老师!”
少年天子有一副好样貌,眉眼色重而浓郁,唇如仰月,面似春花。他身量尚单薄,五官堪堪长开,已经乱人心智。宫女压下心跳避开眼,跪下手捧锦靴,替他穿靴。
“你太慢了,朕自己穿,一会儿让老师等急了!”
魏逢不耐地挥开她,自顾自穿鞋子:“朕前些日子新得了一副玲珑棋盘,触手生津,盼望老师好几日了,今日一定要送出去!”
他心心念念:“朕还没有用晚膳,等着和老师一起,小厨房做了老师最爱的清蒸鱼,还有前年和老师一起埋下的陈年酒酿也挖出来了,正等着开封……”
“皇上。”
大宫女玉兰忧虑地看了眼天色:“外头下着雪呢。”
魏逢:“不管不管,朕要出去。”
他才跑到门口,大喊一声:“老师!”
“陛下是天子,人君步履关乎国体,岂可轻躁。”
魏逢立刻放缓步伐:“朕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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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了。”
“为君者喜怒不形于色。”
许庸平将伞递给一旁小太监,看了眼未动膳食:“臣吃了,陛下自己用膳吧。”
魏逢刚刚那么兴奋,被说了两句偃旗息鼓,一边偷看他脸色一边乖乖地将手背到身后:“哦。”
他用膳许庸平在一边烘烤身上雪粒,双手置于烤炉上,指玉如竹。
魏逢咽下最后一口青菜,皱着的眉头终于松开。他心里焦急得不得了,许庸平只八风不动地看书,也不看他。
终于沐浴净完身。
许庸平只觉得一个实心玩意冲上来,放下书伸手一抱。
魏逢双手抱住他的腰,脸在他身上亲昵地蹭了蹭,怪罪道:“老师,你这几日没来陪朕,朕吃不下也睡不好。”
许庸平任他乱动,目光还是柔和下去。拿了宫女手中绸缎替他绞干湿发,动作细致。
“臣在宫中不合规矩。”
“朕说合规矩就合规矩。”
魏逢心里七上八下,藏不住事:“朕处死了许僖山,老师不会跟朕生气吧。”
“臣若是生气了,陛下当如何?”
魏逢重重抿了下唇。
“朕……”
魏逢小声申诉:“朕是皇帝,他是叛党。”
许庸平笑容渐淡:“陛下是天子,有权力说一个臣子是不是叛党,也有权力决定他的生死。”
“陛下既做了,又缘何来问臣生不生气?”
魏逢眼圈即刻红了,赌气道:“是他先对老师不敬,朕都替老师记着了,朕小心眼又记仇,就是要他死。老师生气便生气吧,朕不会改的。”
说罢飞快看了眼许庸平的脸色,咕哝道:“打手心也不改。”
许庸平当他找借口:“许僖山何时对我不敬了,何况他是臣兄长,是臣不敬才是。”
魏逢连连摇头:“朕记得清清楚楚,上次许僖山在朝堂上公然和老师叫板。他一个五品小官,也敢冒犯老师,都怪朕年纪小,不然当下就将他拉出去打板子。”
“朕说过朕要是做了皇帝绝不会让老师受一点委屈!”
许庸平一顿。
魏逢握住他的手,信誓旦旦:“老师不要生气了,朕从今以后都听老师的话。老师说往东绝不往西,老师说一绝不说二。”
他一边说一边往被子里钻,身体和许庸平紧紧贴在一起,打了个哈欠:“朕今日听话得不得了,奏折批了大臣见了,没乱发脾气,老师要奖励朕。让朕想想……朕要……”
许庸平:“陛下当真听话了?”
魏逢一激灵瞌睡醒了,心虚地四处乱看:“朕午膳没吃青菜。”
他心虚着心虚着又有了底气,理由充分地说:“朕身高已经够高了,而且已经放弃长得比老师高,因此不用吃那些绿叶菜。”
许庸平不语,不像是饶恕他的样子。
魏逢臊眉搭眼,缠上来用头发蹭他下巴,哀求道:“朕知道错了,老师原谅朕吧,朕要睡觉了。要是不原谅朕一整夜都睡不好,老师忍心朕一整夜都睡不好吗?原谅朕,朕明日一定把今日的补上。老师,你亲亲朕好不好,像小时候那样,亲一下额头朕就睡得好了……”
几日没见,在被窝里越发能造作,存在感也越发强了。
许庸平抬手一挥,殿中烛火便灭了。
他没有像小时候一样亲自己,睡得也远。魏逢很是不满,许庸平并不常常和他共寝,总要他磨好一阵子,好在一月里总有一两次他会得逞。每当这时他心情就好得不得了,也就不和许庸平计较他没亲自己的事,自己照葫芦画瓢亲了亲许庸平,乖巧地躺在许庸平身边,抱着许庸平半边胳膊,幸福快乐地睡着了。
半夜他又醒了,有点茫然地望着头顶刺绣的祥云。他觉得不舒服,又说不上来是什么地方,也说不上来为什么。
有宫女捧着清水鱼贯而入。
魏逢揉了揉眼睛,低头慌张地喊:“老师!”
“臣在。”
许庸平手指拂过他身下,几乎半跪他身前,用一种从未见过的目光注视他,温声道:“臣的殿下长大了。”
2. 02
身体的陌生感触令魏逢不安,他喘息着去拉许庸平的手,声音不自觉颤抖:“……老师。”
许庸平给他擦拭身体,“嗯”了声。
帐幔放得深,一层层堆起来。宫女和太监们都守在寝殿中,有人手捧铜盆,也有人手捧新的绸裤。魏逢有点赧然,脸也渐渐红了,小声:“让他们出去好不好。”
许庸平:“是臣疏忽了。”
那些宫女太监便和来时一样,幽灵般悄无声息地退下。大宫女玉兰关门前不由得往里看了一眼,帐幔隆重繁复,烛光映照出一双交叠人影。那人在铜盆中净手——那么一双搅弄风云的手,用来给天底下最尊贵的人布膳、穿衣……做一切事。
“老师。”
许庸平的发丝垂下来,就落在自己身边。魏逢轻轻拽了下,鼻翼翕动。许庸平身上有很淡的梅花香,混杂佛寺香火圣洁幽远的味道。
“朕想喝水。”
伺候的人都走了,许庸平披着外衣去给他倒水。茶水含到口中那种要命的干渴才渐渐平息,魏逢松了一大口气,蔫蔫地缩进许庸平怀中。
点了一盏灯,灯大如豆。
“陛下到了选妃的年纪。”
许庸平揉了揉额角,竟有些眼花:“太后会为陛下准备。”
“朕看过那些画册了,都是京中适龄的小姐们。”
魏逢埋在他身上吸了一口,邀功一样:“老师,定远侯的女儿是不是立后的最佳人选。”
“定远侯之女臣见过一面。”
许庸平鼓励道:“陛下如何想?”
魏逢顿时有被教考课业的沉重感受,坐直身体慎重地说:“朕刚刚登基,势单力薄。朝中陇西一派是有战功的武将,以都督秦炳元为首。浙东一派是以儒法道为代表的文臣,以……陵琅许氏为代表,二者明争暗斗。文官朕不考虑,现陇西一派正在内讧,都督秦炳元和定远侯多有龌龊争权,定远侯镇守边关,挂将军印,还算忠心。秦炳元野心蓬勃,女儿又是当朝太后,前朝后宫牵连是大忌,是近在眼前的棘手事。朕想借此机会压制秦炳元,因此属意定远侯之女为皇后。”
“陛下说得没错。”
灯火暗淡,面前人抚了抚自己的脑袋。魏逢知道自己各方各面都考虑得很清楚,定远侯的女儿确实是最佳选择,然而许庸平却并没有露出赞同之色。他咬了咬唇,抬头去看许庸平:“朕还有遗漏吗?”
许庸平慢慢摇头:“没有。”
“那老师……”为何不高兴。
“若陛下有心上人,以上都不做数了。”
魏逢一怔。
许庸平对他说:“不管定远侯还是将军都督,臣都会为陛下解决。高门贵女也好,寻常百姓也罢,臣希望陛下迎娶自己心爱的人。人寿百年之久,若不能与心爱之人相守,位高也苦寒。”
魏逢似懂非懂。
他还是个孩子,许庸平没有继续,叹息了一声:“睡吧。”
魏逢却睡不着了,他翻来覆去一会儿,在黑暗中望向身边人的眼睛。
他睡不着就是有话憋着没说,许庸平闭目养神,听见身边窸窸窣窣的动静。又过了几息,魏逢果然忍不住,贴过来状似不在意地开口:“老师有过心爱之人吗?”
许庸平闭着眼睛:“陛下要替臣赐婚?”
魏逢脑子里乱七八糟闪过很多念头——娶妻生子,是了,许庸平早已到了成婚的年纪,只不过因为他一直耽搁着。他理应飞快地应允,张了张嘴却一个音节都发不出来。
娶妻生子,以后许庸平的注意力就会离开他,等以后有了孩子还会像疼爱他一样去疼爱别的小孩,晚上会和别的孩子睡一起。
晴天霹雳。
魏逢的表情几乎是僵硬了,手脚也有点发凉。
许庸平:“明日还要早朝,陛下该歇息了。”
刚才的话题没有继续,魏逢松了口气,四肢也渐渐回暖。他不再闹腾,心事重重地睡着了。
耳边清净下来。
许庸平替他掖了掖被角。
-
第二天一早,大宫女玉兰守在寝殿外。冬天天还未亮,外面一片漆黑。
殿内寂静。
宫女画蕊捧着漱口水,等不及地问:“姑姑,陛下还没醒吗?”
已经过了平日起床的时候。
玉兰看了她一眼,知道她在想什么,淡淡:“做好你分内的事。”
画蕊咬了咬唇。
里面是周朝最尊贵的主子,她今日得了这样的好差事,盼望着在皇帝跟前露个脸——陛下十七了,身边却一个伺候的人都没有。这阖宫上下的宫女们,哪个不想一夜之间飞上枝头变凤凰。
“阁老在,收好你的心思。”玉兰不想被连累,再次警告。
画蕊不以为然。
要是她得了皇帝宠爱,还怕什么阁老不阁老。
事不过三,玉兰不再提醒。
约莫半盏茶时间,殿内有了动静,青年温和的嗓音响起,因早起带了沙哑和惫懒,柔和地缠绕耳廓:“进吧。”
玉兰轻轻拂身:“是,阁老。”
画蕊压制住内心的激动,跟着她小心翼翼往前走。
玉兰再次行礼:“阁老,奴婢伺候陛下洗漱。”
帐幔中的人微微点头,她得了首肯这才上前一步,将床帐朝两边勾起来,令有一名小太监上前去点灯,灯烛晃动中一切朦胧都清晰了。
“陛……”
画蕊抬头,有一瞬间失神。
她第一眼并未见到少年天子,而是见到了那位天子枕侧的权臣。
他比想象中要年轻许多,单膝跪在龙床外侧给少年天子穿袜子,从侧方正好瞥见他细长平静的眼。画蕊一时出神,对方很快察觉,目光从她身上波澜不惊地掠过了。
——常年位居高位的人和寻常人是不一样的。
犹如被扒光了赤裸裸摊开,画蕊喘息都艰难起来。她端着盆盂上前,跪下,膝行至床边,将盆盂高举过头顶,干涩:“陛……下,阁老。”
更令她觉得不安的事很快发生了,不管漱口还是洗脸,穿衣还是梳头,全程那位少年天子没有睁开过眼。他迷迷蒙蒙栽倒在另一人身上,要张嘴张嘴,要吐水吐水,要抬头抬头。像个大型布偶娃娃一样被摆弄。
许庸平习以为常:“伸手。”
魏逢眼皮跟胶水粘着一样,困倦地抬起胳膊让许庸平替他穿朝服。金玉革带沉重,直到最后一刻许庸平才松手,制止了捧金丝冠的宫人上前。
许庸平低低:“可醒了?”
魏逢含糊不清地喊了声“老师”,恨不得又歪倒回床上。
玉兰见怪不怪地等候。
又过了半盏茶,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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逢总算是清醒了,外面正在刮风,他要乘坐轿辇上朝。
许庸平先行一步,魏逢斜靠在软椅上,打了个哈欠。他五官太明艳了,拇指上墨绿翡翠扳指折射出幽幽残忍的光:“玉兰。”
玉兰弯腰:“陛下。”
“眼珠挖了沉塘。”
玉兰一愣,反应过来:“奴婢明白。”
她召来侍卫,眼带怜悯:“来人,将她拖下去。”
画蕊不敢置信地抬头——屏风后少年天子的表情和刚刚有了微妙不同,天真,倦怠,又奇异地冷漠。
-
奉天门。
四品以上官员依次出列,跪奏政事。
许庸平在百官前列。
朝中有两件大事。
一是肃王回京为先帝奔丧,虽迟但到。
二是今年的会试事宜,考官定了翰林院一十三人,由礼部侍郎张恪和内阁学士杨詹识共同主持。
人选确定下来,张恪神色复杂地看了眼最前方的许庸平。
朝堂局势波谲云诡,会试是党派之争的重要一环。其余官员都明里暗里在其中安插势力,许庸平竟然毫无动作。
“阁老!”
朝事结束后官员们陆续离开,张恪快步跟上对方,道:“可否借一步说话?”
跟着许庸平的小太监止步。
天渐渐亮了,冬日空旷冷肃,不远处宫殿檐角高而弯。朱红城墙象征权势与地位,古往今来无数人前仆后继。
张恪:“会试定在二月初九。”
这是历来规矩,他颇有些没话找话了。
许庸平拢手走在宫道上,淡笑:“科考的事我就不插手了,有张大人和杨大人,我没什么不放心。”
张恪跟着他走了一路,道:“不知道多少举人千里迢迢赴京,等着见你一面,你就这么把主考官之位甩给我和杨詹识,我们心里惶恐啊。”
雁塔题名,蟾宫折桂。都是面前这个人玩剩下的。
许庸平看他一眼:“命你和杨詹识共同主持会试是今上的意思,你仅需做好分内之事。”
张恪一激灵反应过来,面露愧色:“多谢阁老。”
他怎么会犯这样的错误,会试主考官是皇上钦定的,他再有异议就是愚蠢。
眼看宫门口要到了,张恪仍有话要说,许庸平的轿子等在宫门外,这位阁老大人平日素来低调,虽出生陵琅许氏却极为俭省,吃穿用度一应按照最寻常的官员来,出行既无护卫也无仆从,丝毫不像正二品大官应有的派头。不仅如此,他在朝事上也多有中立,对追求高位并无热衷。
细细想来他为官十二载似乎就做了一件事——送新帝登基。
在他掀开轿帘刹那,张恪终于忍不住了。
“阁老请慢。我近日读书,读得一位先贤虽拜相而辞官,心中十分困顿,不知阁老能否替我解惑。”
“张大人。”
许庸平摆手示意他不再相送:“世间诸般事如果非要找到一个缘由,为人为臣都太累了。”
张恪止住脚步,拱手,目送他离开。
轿辇路过宣诚门,许庸平笑容渐渐隐去。
张恪最后那句话再度在他脑海中响起:
“宫门深深,宦海沉沉。朝堂险恶,九死一生。阁老既无心权势又无意富贵,那究竟为了什么入仕拜相?”
3. 03
“阁老,到了。”
许庸平迟迟未下车,蜀云静候一旁,不多时有人从正门出来迎接,是国公府管家申伯。
“三少爷,老爷有请。”
许家内部宗族观念严苛,许庸平放任皇帝下旨诛杀二哥许僖山,生父许宏禄一定会动怒。
蜀云忧虑地看了眼许庸平,后者并无意外之色:“带路吧。”
许庸平甫一进门许宏禄的夫人邓婉就哭嚎起来:“老爷你一定要为僖山做主啊。我儿僖山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留下我可怎么活啊!”
许宏禄原本闭着眼,眉头皱得厉害,眼见着她没完没了不由得睁眼斥责道:“哭哭哭就知道哭,别哭了!”
邓婉不可置信:“老爷,僖山是我怀胎十月辛辛苦苦生下来的,他大哥从九岁就跟着外祖去卫所巡边,我就剩下一个儿子在身边,如今他白白丢了性命,我连伤心都不能吗!”
许宏禄:“够了!”
有人出声打断:“父亲。”
邓婉怨怼的眼神落在不远处进门的青年身上,对方微微颔首:“母亲。”
许宏禄摆摆手让邓婉下去,邓婉再怎么不情愿也只能离开,走时狠狠剜了许庸平一眼。
许宏禄摆出做父亲的架子:“你可知道我今日找你来是为了什么?”
“儿子知道。”
他如今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内阁权臣,距离首辅之位仅仅一步之遥——许宏禄许久没有仔细地看过自己这个庶子,天气昏暗,屋内光线不明亮,他穿了身华织锦绣的官袍,龙章凤姿。
许宏禄牢牢盯着他眼睛:“那你可知错?”
“儿子知错,任凭父亲处置。但有一句话儿子不得不说。”
许庸平应对道:“新帝刚登基不久,正是疑心重的时候,儿子若替二哥求情,将二哥与五皇子之事彻查,不管结果如何,都会引起新帝猜忌。”
“届时许家只有一个下场。”
许庸平吐字:“满门抄斩。”
许宏禄一惊,随即拍案暴怒:“许庸平!”
他被气了个够呛,指了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人,上家法!今天我要替列祖列宗好好教训这个不知好歹的……”
“宏禄!住手!”
许宏禄手中铁棍堪堪停在半空,看向来人:“二弟!这孽子——”
许宏昌急声制止:“你眼前是先帝钦点的辅政大臣,深受今上器重。”
他朝许庸平拱手:“见过阁老。”
许庸平点头:“叔父客气了。”
许宏禄一个激灵清醒过来,是了,他此刻打了许庸平,岂不是打了皇室的脸面。
许宏昌:“国公爷让我来看看,顺便来送礼。雪妗,还不快跟你的三哥打个招呼。”
他身后另跟着一位妙龄女子,穿淡黄衣衫,活泼可爱地冲许庸平一吐舌头:“三哥。”
许宏昌介绍道:“这是你的七妹许雪妗,今年十四。”
花一般的年纪。
许庸平转了转腕间佛珠,抬眼:“叔父何意?”
“雪妗到了出嫁的年纪,下半年选妃,她当得后位。”
许庸平:“后位事关国祚,侄子做不了主。”
许宏昌靠近他,耳语:“皇帝那儿不好下手……当今太后,都督之女曾数次哀求她父亲下嫁于你。自古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太后出面皇上不会不听。”
许庸平:“妃位。”
许宏昌大笑着拍他肩膀:“事情交给你叔父放心!”
许庸平:“既然没有其他事,侄儿就先告退了。”
他没有逗留,迈出门槛,门外有一名太监替他撑伞遮光,回头似笑非笑地看了眼许府众人。
许宏禄连忙倒水:“二弟,你今日怎么来了?”
“我不来等着你一棍子把自己打进大牢?”
许宏禄梗着脖子:“他敢,不管他做多大官还不是我许宏禄的儿子!老子打儿子打天经地义!”
许宏昌看着许庸平离去的方向,眼底晦涩:“他说许僖山不死许家就会被满门抄斩,他早已查出了许僖山和逆党来往的确凿证据,如若不断尾求生,轻则满门抄斩,重则祸及九族。”
许宏禄吓了一跳:“二弟,不会这么严重吧。”
“此事说轻不轻说重不重,全看上面的意思,许庸平这些年在朝为官一路坦途借了不少家世门楣的光,他有什么理由自断一臂,除非——”
“新帝是在借许僖山之死警告他。”
许宏禄后知后觉,不由得打了个寒战:“那少年天子究竟是什么样的人,竟心机深沉至此。”
“你以为皇位是什么人都能坐的?新帝多疑,正是新官上任三把火的时候。他许庸平从一介庶子走到今天是他的本事,表面上新帝信任他,委以重任,实际呢?你可知这许家宅院有多少皇帝眼线,门外又守了多少亲兵护卫?”
许宏昌没好气甩袖:“今日你这一棍子打下去不知死活的就是你!愚蠢!”
许宏禄强撑着:“怎么会?就是打一棍子而已……”
许宏昌已然冷静下来:“方才替许庸平撑伞的是司礼监黄公公黄储秀,此人八面逢迎,又通歧黄之术,是皇上身边最得力的大太监,父亲见了都要礼让一二。他来此处既是监视也是警告,想来许僖山一事皇上已经对许府有了疑心,未来一段日子你我都得夹着尾巴做人。”
许宏禄不懂这其中弯弯道道,半天憋出一句:“二弟……父亲还说了什么?可有跟我相关的?”
许宏昌冷冷看他一眼:“父亲说你这辈子只知道吃喝嫖赌,对许家最大的用处就是生了一个好儿子!”
看到自己哥哥一副蠢样心烦,偏偏他生的儿子个顶个的有出息,许宏昌忍着心底妒忌传话,语气透出不耐:“许庸平年过而立仍无妻女,父亲的意思是插个人在他身边,此事你不用管。”
-
夜里下起雨,湿雾深重。
蜀云抱剑守在门外,听见内室传来动静。他微微近前,低声询问:“阁老还未睡?”
“雨季潮湿,心绪不宁。”
许庸平穿了件单衣手抄佛经,目光温和:“你去睡吧,不必守着我。”
蜀云弯腰替他将灯芯拨得更亮:“阁老切勿伤了眼。”
许庸平搁下笔:“罢了,不抄了。”
他少有如此失态的时候,蜀云略一思索:“阁老是为肃王之事烦扰?”
许庸平摇头:“肃王不足为虑。”
蜀云:“那是……立后之事?”
许庸平再次摇头:“选妃之事在下半年,我心中亦非此事。”
那难道是……
蜀云硬着头皮猜测:“明日要去太后……太后宫中?”
也不是,许庸平没再为难他,模棱两可:“明日下了早朝便去吧。”
-
“你来找我是为了皇帝选妃之事?除此之外没有别的?”
许庸平:“臣无他事。”
“我入宫也有十年了。”
女子撑着下巴幽幽回忆道:“深宫长夜漫漫,我还记得当年我在闺中,见到大人皇榜题名游街三日的场景,着绯红锦袍,头戴簪花身骑白马,禁军开道意气风发。那一日京城半数女子都出门来看,我随父亲出门不巧撞上,也红了脸丢了心。”
“我那时想,此生若能嫁得如意郎君,侍奉左右,是一生幸事。”
“可惜不过月余我便入了宫。”
秦苑夕眼里含泪,另一人却无动容之色,只礼貌地倾听。她几乎在这样平静无波的注视下绝望,这世上没有人能打动他,没有人能撼动他。他永远如此,眼里心中没有任何人。
“秦大人曾找过我,我对他说一心向佛,于儿女私情无意,也对秦小姐无心。”
当年他就是这么说的,秦苑夕一字一句都记得清楚。
秦苑夕怀抱最后一丝希望:“我问你,十年之后我再问一遍,许庸平,你要还是不要我。”
许庸平一句话就将她打入地狱:“太后是皇帝嫡母。”
秦苑夕笑着笑着眼角便有泪痕:“许大人来求我,我是断然无法拒绝的。至于那孩子,我见着他长大,他生母不过一名位分低下的舞姬,到如今高位必然多疑。此事一出怕要与你心生嫌隙,你也不怕?”
“你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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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如何我看在眼里,他却未必如你待他一样待你,我之所以帮你是要你也尝尝和我一样的滋味。”
许庸平踏出宫殿的脚步一顿。
身后盛装打扮的女子缓缓起身,习惯性追逐两步却又停下,平静道:“许庸平,我祝你求而不得,也求而不能。”
“太后说笑了。”
许庸平并未回头,道:“臣无所求。”
-
元宵家宴定在正月十五,宫中张灯结彩。
有两名宫女靠着梅枝儿说闲话,其中一个压低了声音:“我昨日去给黄公公送东西的时候见到了皇上。”
另一个迫不及待:“我前日也远远见着一面……”
后面都是些私房话,少女怀春的心事。
“大人,可要属下把她们带走?”
许庸平:“一两句话罢了。”
他在梅树下站了会儿,满身都是冬日乱梅的香气。
“蜀云。”
蜀云心中一凛,生怕有危险,手已经按在剑柄上:“属下在。”
许庸平笑了声:“只是觉得他真的长大了。”
“……阁老。”
“走吧,去看看皇帝。”
蜀云只得跟上。
去的不巧,正赶上宫女替魏逢换衣,选了一堆颜色,魏逢这不爱那不喜欢的,玉兰满头大汗,出来给许庸平行了个礼:“阁老。”
她多少带了求助心理,许庸平以茶杯掩唇,略一思索:“朱红吧。”
玉兰松了一大口气,赶忙叫宫人去准备,捧衣物的小宫女犹豫了下:“姑姑,陛下……”不爱穿红色。
玉兰一顿。
“照阁老说的做。”
她远远望着殿内两人,说了一句奇怪的话:“陛下不会拒绝阁老。”
送进去时玉兰的手在抖,深吸了一口气正要开口说话,面前人动了。
花鸟屏风,双面刺绣。
蜀云也猜不到许庸平的心思,隔着一道屏风,里面的人拎起衣服看了眼,又看向外头。蜀云总觉得对方有三分委屈的意味,再看许庸平,仍四平八稳喝茶,神情未有变化。
魏逢出来时殿内空气有片刻安静。
他身量已经很高,五官也已长开。穿红衣,深红,红得盛大、张扬,举手投足将那张惑乱人心的皮囊完整地显露出来,宛如志怪小说中的画皮之妖。
他先喊了声“老师”,又抬一抬手臂,奢华蜀锦如流云坠地:“你们都出去。”
玉兰欠身:“是,陛下。”
魏逢没动,恰巧站到许庸平最前方的位置,歪了歪头。
“老师。”他也不说什么,就是单纯地喊。
许庸平看着他,突然有极其鲜明的感受,自己一手带大的那个五岁稚童,仿佛是一夜之间拥有了无数体貌特征上的变化。那些变化一时冲到他眼前,让他有些迟来的意外。
已不能用对待小孩的方式对待他了。
许庸平屈指,在桌面空敲了两下,似有思量。
他在走神。
魏逢第一时间察觉到。
以前不管什么时候许庸平在他面前都没有走过神,他知道对方去了景宁宫见了秦苑夕,秦苑夕想嫁给许庸平他是知道的。当初他还小阻止不了,以至夜里频频梦魇,缠许庸平越发紧,直到入宫许庸平去地方做官才有所缓解。
他垂了垂眼,有些惶然地想——假使许庸平成亲了,他在自己跟前走神的次数只会越来越多,想起别人的次数也会越来越多。他没有立场阻止许庸平成家,以前没有现在也没有。
魏逢心渐渐沉下去。
“老师。”他期期艾艾地叫了一声。
许庸平回神:“陛下想说什么?”
魏逢再小声不过地说:“老师可以不要有自己的孩子吗,朕不想一个人。”
许庸平顿了顿。
魏逢执着地望着那双淡漠眼睛,又小声:“老师。”
过了很久。
他的头被珍爱地摸了摸,像是在寺庙叩拜时神佛自虚空伸出的手,轻柔地带走一切不安和恐惧。
许庸平:“臣不会有自己的孩子。”
4. 04
魏逢知道这是无礼的请求,但光是想想许庸平会有孩子——光是想想他就要疯了。他只能从别的地方补偿许庸平,很快问:“金银,官位,国库珍稀,老师可有想要的东西?”
许庸平:“身外之物。”
魏逢就知道会这样,从前他派人送去许府的奇珍异宝,不管是难以搜寻的古琴、价值连城的宝石,又或者孤品砚台,无一例外都没有被多看一眼。
“陛下没什么要对臣说?”
魏逢心里一虚,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没有!”
许庸平看了他一眼,魏逢立刻紧张起来,舔了舔下唇,刚要说话许庸平开口,听不出喜怒:“臣先行一步。”
许庸平走了。
玉兰去推窗透气,北风刮进来,站在原地的年轻天子又孤身一人。蜀锦鲜艳,将他肤色抬出暖玉质地。平时他更常穿宽袍,好让自己看起来更有帝王仪态,但这身是窄服,将腰握得极细。
——他并不爱窄式制袍和这样艳丽的颜色,他也确实不会拒绝许庸平。从玉兰侍奉他起,他几乎没有拒绝过自己的老师任何事情。
玉兰:“陛下。”
魏逢呢喃了一句:“朕有时候不知道用什么留下他。”
他说话很轻,随着风一下就消失了。
玉兰多少知道一些内情,劝道:“阁老对陛下的疼爱,宫中所有人都看得分明。”
魏逢根本没听见她的话,沉浸在自己的想象中忧郁不可自拔:“你说等朝中一切安稳,老师会不会真的丢下朕去当和尚。”
玉兰:“……”
魏逢纠结半天,眉头松开,长长叹气道:“算了,到那时候再说。真到那时候朕天天提着锣鼓去寺庙敲,绝不可能让老师六根清净一刻。”
“……”玉兰嘴角抽搐。
魏逢对自己想出的办法相当满意,暂且放过这茬,理了理衣摆:“走吧,眼下有更重要的事。”
正月十五元宵节,余寒未褪。臣子们都在奉天殿恭候圣驾。
官员纷纷前去打招呼的是一名彪形大汉,生得雄壮威武,面上眼珠鼓起,怒目而视,坐在右首第一位。
此人是他的亲叔叔魏显铮。
魏逢没让宫女出声,站了会儿冷眼观察。
十七年前太宗皇帝薨逝,一道圣旨说肃王魏显铮八字冲撞,命他在城外守灵。
皇城禁卫军包围驿站,守城将领虎视眈眈。魏显铮的兵马到皇城外只剩下数百人,只得打落牙齿和血吞,认了这下马威,也认了皇位。
坊间传闻,这主意并不是许国公出的,是他府中一名十四岁的后辈。
魏逢心中感叹,老师果然是老师,手段从少年起就初现端倪。
他抬步往前。
“陛下到——”
众人纷纷起身行礼,恭敬:“臣礼部侍郎张恪/臣御史大夫/臣吏部侍郎/臣锦衣卫/臣刑部/臣工部/臣兵部/臣御史台……见过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魏逢:“平身吧。”
他本来打算直接坐到位置上,但许庸平咳嗽了声,他又想起来自己是皇帝了,坐好后慢吞吞地说了两句场面话:“今日是元宵节,诸位不必拘礼,都坐下吧。”
“谢陛下。”
都督府的人前进一步,出列:“陛下,秦大人因病告假,让臣替他谢过陛下赐宴。”
秦炳元做过肃王旧部,这是避嫌了。
魏逢宽容道:“秦大人既病了就好好养病吧。”
“臣替秦大人谢陛下宽宥。”
诸位大臣心里门儿清,这宴会是吃不进什么的,提心吊胆地坐下了,屁股还没坐稳当果然听见上首少年似笑非笑的询问:“听说皇叔有东西要献给朕,不知是什么?”
“来人!”
魏显铮盯着魏逢,抚掌:“带上来。”
“骨碌骨碌。”
十二人推着一巨型车架上前,又艰难合力将一座被黑布严严实实包裹的铁笼抬下。这铁笼四周还布满红翠宝石,奢华残忍。
文武百官窃窃私语。
魏逢挑了挑眉:“皇叔这是何意?”
魏显铮叉腿坐着,姿态不敬:“本王在奔突岭见祥云漫天,山中云雾缭绕,忽而雷电惊生,暴雨将至,空中一神龙急坠,掉入深潭。”
许庸平皱了皱眉。
魏逢:“哦?”
“这神龙夜里竟入本王梦中,自言生前尊崇无比,可惜心有所念无法腾云驾雾,问本王能否将他带回皇城。本王派人将他从潭中救出,一路护送。”
魏显铮故弄惊讶:“想来真龙天子,世间也只有一人。若是死后化龙,您还在这儿好端端坐着,那难道是……皇兄?”
魏逢配合道:“皇叔以为如何?”
“很简单,皇兄向来疼爱陛下,临终之际让您担当大任,想必有所惦念才迟迟不能离开。说不定您进去了,跟他说两句话,他老人家心事已了,即刻飞升呢?”
蜀云眼神一利。
好险恶的用心,黑布障目,既无人进去魏显铮大可一口咬定里面是先帝化真龙,进了别人他可说真龙不满不愿现身。这笼子今日魏逢不进就是皇位有异,不敢面见故去君父;进了就是有去无回!
蜀云抱弓而立,心沉谷底,正要附耳对许庸平说什么,魏显铮视线直直射过来,皮笑肉不笑:“当年阁老在外藩宴上一箭救驾,舍矢如破。不知今日先帝化龙在前,您是不是要将利器对准他?”
这是暗指他许庸平叛主了。
“王爷说笑。”
许庸平兀自斟茶,淡淡:“御兽园今日猛兽暴动,白虎出逃,人心惶惶。臣与锦衣卫右指挥使汤敬一同前去,搜寻无果,时间耽搁太久怕赶不上宴席,只好让人取来这把弓。”
“若猛兽惊扰圣驾。”
许庸平:“此弓倒也派得上用场。”
魏显铮冷哼一声,将视线转回上首:“皇侄,何不进入笼中,与皇兄一聚?”
一秒,两秒,许庸平伸手,蜀云将弓递给他。长弓约一人高,玄铁打造,沉重无比。
弓未入手魏逢低笑:“父皇故去后朕日夜思念,既然皇叔这么说,不管如何……朕都要进去一看了。”
蜀云心下一惊:“阁老!”
许庸平凝视魏逢良久,做了制止的手势,沉沉:“让他进去。”
赤手空拳搏虎是蜀云都做不到的事,一个不慎就会被当场撕成碎片,看许庸平反应事先并不知道,竟然会同意对方涉险。
蜀云梭然看向空地上巨大的、被黑布严严实实遮盖的铁笼,一颗心高悬在半空,几乎要从嗓子眼蹦出来。
死寂。
魏显铮:“皇侄,请。”
魏逢松了松筋骨,听见腕骨关节传来的“喀嚓”声。
要坐稳帝位,总归是要面对一些险峻境地,也要付出一些血肉代价。
他知道许庸平有能力将一切事解决,但他并不能事事依赖对方。尤其他几乎能想象到许庸平解决这件事的唯一办法。
蜀云手中那张弓。
早在先帝在时许庸平的名声就并不清白,许庸平是他父皇跟前的红人,用来制衡司礼监。夺嫡末期司礼监空有虚名,名存实亡。朱笔批红,传达圣意的不是司礼监掌印太监,是内阁。
许庸平既已有奸佞之名,也不在乎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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支箭。
——但他在乎。
奇装异服的驭兽师打开了铁笼右下角仅一人通过的窄门,看少年天子的眼神充满怜悯。
魏逢紧握袖箭,面无表情踏入笼中。
有耳聪目明者听见嘶吼声。
一,二,三……九,十,重物撞击上铁门。蜀云骇然,拿弓的手险些不稳。
许庸平微微闭上眼,眼唇弧度趋向冷漠。他看了眼黑笼,慢慢摘下手腕那串佛珠,搁至桌面,然后起身,再次摊开掌面:“弓。”
这一箭射出去借机弹劾他的异党能将折子堆满议事殿案头,魏逢既已经冒险进去,拉弓岂不前功尽弃。蜀云吸了口气,弯腰呈弓:“阁老。”
魏显铮并不阻止——若魏逢不死,把他许庸平拉下内阁高位未尝不可。他心中冷笑,下一秒梭然起身!
“噗哧!”
驭兽师口哨含在口中,惊恐之色还未消失,身体软软倒下。
魏显铮破口大骂:“许庸平!你竟敢——”
许庸平食指被磨出血,他多年未在人前动手,挽弓之姿仍如多年前外藩宴那一箭,气势磅礴,惊心动魄。
“此人直视本官,本官深感不悦,想必区区一个仆从,王爷不会跟本官计较。”
驭兽师千金难求,魏显铮从牙缝里咬字:“当然,不会。”
整三分钟,朝臣坐立难安。
魏显铮胜券在握的表情凝固在脸上。
这天气本有风,静而无声,从笼中走出的少年侧脸有血,他微微偏过头,立刻有太监递出一方干净手帕:“陛下。”
魏逢慢条斯理地用帕子擦脸,红衣颜色深了一片:“朕方才见到的,竟是御兽园那只逃走的白虎。”
“肃王若有异议,不如掀开看看,神龙是否被人偷梁换柱?”
“……若非如此。”
魏逢一字一句道:“皇叔岂不是欺、君、之、罪?”
他说话一改平日和风细雨,让所有朝臣意识到不管他今年多少岁,他依然是夺嫡之战最后的胜利者,这意味着他的手腕野心能力眼界高于在场大部分人。右指挥使汤敬看了眼许庸平,率先跪下,高呼:“陛下息怒!”
众朝臣生怕跪迟了:“陛下息怒!”
“陛下息怒!”
此起彼伏的“陛下息怒”。
魏显铮身边的官员也硬着头皮接连跪下,魏显铮阴鸷地和魏逢对视,最终也跪下:“是本王疏忽,连真龙离开都不曾察觉,愿凭陛下处置。”
他需在京城待满守孝期,此时动不了他,魏逢口吻平平:“禁足一月。”
-
夜里太医院的人受阁老令,匆忙前往昭阳殿。
殿内烟熏味浓郁,掩盖血腥气。
御医康景亮一边擦头上冷汗一边给榻上人处理伤口,伤口集中在右肩和后背,竟像是猛兽抓痕。有四处最为严重。其余腰腹部分有不同程度的擦伤和淤青,可见当时情况多么凶险危急。
他不断取了艾草反复熏烤消毒,额头上的汗滴到眼皮上。
魏逢一声没吭,眼巴巴看着他身后太师椅上的人。
对方从回来后就没跟他说过话,还有要起身离开的迹象。
魏逢有点坐不住,他看不到,没觉得自己受了多大伤,这会儿心里有事更加感觉不到疼。康景亮一个转身的功夫就没看见皇帝,差点把药涂到自己大腿上。
魏逢堵在太师椅前边,因为失血过多嘴唇发白,气息不稳地、忐忑地问:“老师生气了?”
许庸平视线下落,将他抓住自己衣袖上的手一点点地拉下来,甩开,很冷淡地说:“臣怎么会生陛下的气。”
5. 05
离了昭阳宫几十米远蜀云还频频回头,小皇帝满身是伤,手被甩开那一刻愣在原地,眼睛都黯淡了下去。
“阁老……”
许庸平太阳穴一跳:“他既已经长大了,有自己的主意,不肯告诉我,我有什么办法?”
蜀云一句话还没说完,默默闭上了嘴。
冷风吹得人清醒了点,这会儿挥之不去的血腥气和艾草味才散了些。
“去查给肃王献策的人。”
蜀云:“若是查到该如何处置?”
“此生不得踏入京城。”
这是不能入朝为官的意思,蜀云一愣,很快反应过来:“属下明白了。”
自从魏逢登基后许庸平手段很少如此暴戾,他一向修身养性,那一箭怕是震怒。蜀云想起刚刚离开时魏逢的表情,很是不忍:“小殿下……”
蜀云改口:“陛下自小教养在舞姬身边,心思难免敏感些。属下瞧见他右肩怕是伤得厉害,强撑到宴会结束已是极限。这会儿处理伤口怕正是难受,阁老不若还是进去看看。”
风吹得越发大,许庸平久不开口,蜀云低声道:“是属下多嘴。”
许庸平抬脚:“让人煮一碗甜酒汤圆。”
-
寝殿内血腥味越发浓郁,一盆盆血水看着吓人。
康景亮身边跟了个小徒弟,据说很有天赋,正跟着师父学技术。蜀云看他年纪不大,也没帮什么忙,擅作主张叫过来:“陛下如何了?”
这小徒弟生了一张娃娃脸,先偷看了一眼许庸平,做完揖,才有些活泼地回话:“我师父的医术阁老放心,陛下没什么大碍。只是有几处格外严重些,要好好照料。万幸是冬天伤口溃烂的几率小,不然还有罪受。”
“这两日夜里恐怕会发烧,每日都要换药,恐怕难熬些。”
许庸平:“可有什么需要注意的?”
“那可多了!”
小徒弟滔滔不绝:“不要剧烈活动,头半个月不要下床是最好;穿衣也不要穿得太多,尽量让伤口透气利于恢复;万万不可沾水,平日不要洗澡擦拭身体便可……食清淡多滋补,睡觉不要平躺以免压着后背……等伤口长新肉怕是瘙痒难耐,也切不可抓挠免得日后留疤……”
“还有吗?”
小徒弟想了想,黑眼珠滴溜一转:“不要难过伤心,心情愉悦也是很有利于恢复的!”
“……”
他胆子着实有些大了。
蜀云以手抵拳,咳嗽了一声。
许庸平看了他一眼,问道:“嗓子不舒服?”
蜀云艰难:“属下,属下……”
小徒弟热心肠:“要我给你一贴药吗?很管用的。”
“咳咳咳……咳!”
蜀云猛烈地呛咳起来。
许庸平:“你叫什么名字?”
“回阁老话,小人名叫元文毓。”
“我看你与陛下年纪相仿,这几日就留在昭阳殿伺候。康太医年事已高,总有顾不上的时候。”
许庸平往后招招手:“下去吧。”
元文毓偷看他一眼,纠结道:“阁老不去看看陛下?”
许庸平:“我不通医术,去了也是添乱,宫门快要落锁了,告诉陛下明日在内阁议事,不去上朝。”
他说罢起身,身边侍卫将狐毛大氅披在他身上,没一会儿主仆二人就消失在夜色中。
元文毓往回走,康景亮总算是把伤口处理完包扎好了:“阁老让你留在这儿你就留在这儿,一会儿让黄公公派人跟我回一趟太医院,替你把贴身衣物取来,你夜里记得看着陛下别让他翻身。”
“我先走了。”
康景亮摸了摸他的头,抬头看了眼帐内:“替我……也替阁老陪着陛下。”
床榻上的毕竟是皇帝,元文毓抱着包袱在地上打哈欠,不知过去多久,听见低低的一声忍耐的喘息。
元文毓瞌睡一下醒了,扒上床沿问:“陛下?要喝水吗?”
魏逢其实没睡着,他这会儿不太清醒,后背一阵火辣辣的痛,下意识:“几时了?”
“酉时快到戌时。”
魏逢眯了眯眼:“朕没见过你。”
“我是康太医刚收的小徒弟,帮他抓药打下手。”
元文毓刚从宫外进来,还不懂规矩,行礼的时候额头磕在地上,好大一声响。惊得黄储秀差点进来看怎么了。
魏逢:“你别跪了,这么冷的天怎么睡在地上,来人——”
元文毓火速摇头:“我得在这儿守着,陛下夜里万一要是翻身,明天师父来了会打死我的!我本来就笨笨的,再打就傻了。”
魏逢:“康景亮是你的老师?”
元文毓小鸡啄米式点头:“是的啊!”
一条厚被褥从床榻上垂下来,上面有龙涎香的味道:“让你睡上来不合规矩,朕的被子分你一半。”
魏逢咳嗽一声:“烧了炭火,朕不冷。”
元文毓抱着大半被子呆了呆。
根本睡不着,魏逢发间都是虚汗,他估计自己在发烧,一阵热一阵冷。刚闭眼有些睡意又疼醒,胸腔一阵气短,压抑地闷咳。
元文毓也没睡着,一听见动静就坐起来:“很痛吗?”
“吵着你了?”
魏逢沙哑:“有些。”
元文毓知道他疼得睡不着,绞尽脑汁地想话题,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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脸问了个一直费解的问题:“你受伤了阁老为什么不来陪着呢?以前我炖药材烫伤手我师父都紧张得不得了,要亲自看着我上药,还一直问我疼不疼。”
床榻上的人很是静了静,出乎意料地没有怪罪什么。
“他生气了。”
魏逢轻轻:“他不喜欢我有事瞒着他,是我的错。”
“可是你受伤了,还留了这么多血!”元文毓替他打抱不平,愤愤,“是他的错才对!”
“而且你是小孩嘛,他比你大那么多,怎么能跟你生气呢?”
魏逢没忍住笑了:“多谢你仗义执言,我好多了。”
他其实和自己差不多大,也还很小呢。元文毓困意上来了,迷迷糊糊地说:“我看你也很不会跟你的老师相处的,我要是犯了什么错就抱着我师父大腿嚎两句掉两滴眼泪,他立刻就原谅我了,更别提受伤……”说着说着声音小下去,竟然睡着了。
不一样的。
魏逢心想,许庸平要是真的生气了,他连道歉都不敢。
睡不着,他也不想惊动外面守着的宫女太监。过了会儿还是睡不着,宴席上没吃什么,他后知后觉到饿,还是低低喊了声:“黄储秀。”
没一会儿黄储秀拉开帷幔,身后宫女端着食盘:“陛下可是饿了?小厨房一直温着汤圆,甜口的,陛下尝一尝。”
魏逢犹豫了会儿,不抱希望地问:“老师呢?”
黄储秀顿了顿,说:“阁老赶在宫门落锁前回去了。”
见魏逢垂眼他又忍不住安慰道:“阁老还是心疼陛下的,让陛下明日不用去上朝,好好养伤。这小汤圆也是阁老吩咐人一早备好的,陛下宽心。”
他说着说着脚底下踢到一只圆滚滚的小猪,吓了一跳正要喊人,魏逢坐起来制止:“他今日帮着他师父忙进忙出也累了,就让他在这儿睡吧,替我……朕倒杯水。”
那小汤圆裹了黑芝麻馅,圆圆的几个,可爱软糯。分量不多,刚刚好垫肚子又不至于积食。魏逢吃完胃里好受许多,看着床榻又不舒服——他根本躺不了,趴着太难受。
刚过戌时,夜还长着。魏逢勉强躺下,熬了一夜,第二天一早有鸟叫,他浑身烫得像要着火,嗓子也干得冒烟。昏昏沉沉中听见帐幔外有人交谈,说了没多久,飘进来一阵极淡的梅花香。
有人进来看了一眼,又要出去,魏逢心一慌,一把抓住了对方衣角。
他不舒服,有点委屈,又有点难过,烧得不太清醒,睁眼头晕眼花也看不清什么,把人抓得紧紧的,带着浓重鼻音无助又可怜地说:“老师,疼。”
许庸平一顿。
“老师,你陪陪我好不好,我好疼。”
6. 06
守在殿内的宫女太监们大气不敢出。
许庸平低垂着眼,在一片屏息凝神中终于开口:“黄储秀,水。”
黄储秀赶忙将水端过来。
许庸平试了试温度,顺着床沿坐下来,没拉开放在袖子上的手,淡淡吩咐:“把康太医叫过来,问他有没有更快的办法降温。他没有就把整个太医院的人叫来,跪到想出办法为止。”
……
殿外跪了太医院一大批人。
他们什么办法都用尽了,退烧药试了,冰块试过,用凉水擦身也试了,全无用处。魏逢并不常生病,换季之时因为照顾得当也少有咳嗽。这次受伤来势汹汹,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中午下起小雨,魏逢还在烧,且有愈演愈烈之势。宫女太监反复给他擦拭身体,降温,几碗退烧药灌进去,他依然双眼紧闭,烧得奄奄一息。一上午许庸平守在床边寸步未离,一名御医进来换药。背后纱布难以避免地和血肉粘连,每艰难撕扯下一寸御医就要抬起袖子擦汗。
万幸,伤口并未裂开。御医松了口气,一下感觉掉了一半的脑袋又回到脖子上,顶着巨大压力说:“阁老,陛下怕是……怕是受伤身体虚弱,昨夜又感染了风寒。”
受伤后低烧很常见,想必是夜里不舒服盖不住被子,身上疼痛又休息不好,翻来覆去所致。
许庸平:“什么时候温度能降下来?”
御医斟酌着说:“大约再一个时辰。”他抹了把头顶的汗,“只是今夜怕要反复。”
刹那空气寂静。
许庸平微微闭眼,御医双腿发软“扑通”往下跪:“是下官无能!”
“从我进到昭阳殿到现在,已经过去一个半时辰。你告诉我还要一个时辰?且今晚还要反复?你们太医院的人除了干看着没有任何办法?”
“下官……下官……无能。”
“你是无能。”
许庸平捏了捏眉心:“拖出去。”
蜀云欠身:“是。”
御医冷汗涔涔,瘫倒在地。他从未如此感到死亡的逼近,两名侍卫毫不留情架住他胳膊往外拖,他终于克制不住求生本能大喊大叫:“陛下饶命!陛下饶命啊!”
许庸平:“让他安静。”
蜀云手中长剑出鞘,寒光映照剑身。他要挑断那御医的舌头,还未动作忽然一顿。
“……老师。”
许庸平压低身体,道:“臣在。”
虽然难受魏逢还是紧紧抓着他的手,眼珠黑得清亮,一个字一个字吐出来:“不、要。”
许庸平看了眼那名劫后余生大口喘气的御医,表情淡下来。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
许庸平:“医者无医术而居太医院,将无执剑之勇而守疆土,内阁无政绩而掌实权。”
“臣不能分主忧者,当黜。”
魏逢怔怔看着他的眼睛,立刻明白他昨夜为什么动怒,心一颤:“朕……”
“陛下宴席上涉险,是想让臣担护主不力之责,告老回乡?”
良久,魏逢轻轻:“朕知道了。”
“把他带下去,问失职之罪。”
蜀云应道:“是,陛下。”应完声生怕被波及,忙不迭提溜着御医走了。
许庸平看着他,魏逢嗓子不由得发紧,在“师有所授有所不授上”对方一贯严厉且说一不二,最终他还是道:“朕就罚老师,就罚老师……罚俸禄半年。”
“罚完了。”
魏逢转过身不想再看见许庸平的脸,他知道许庸平肯定不满意。他不想面对许庸平,把头埋进掌心,仗着自己生病逃避地嘀咕:“朕不管,朕已经罚完了,朕是偏心鬼。”
他翻身太快,“嘶”了声,从后看寝衣彻底湿透,发根都是虚汗。
真疼啊。
魏逢牙齿都在不受控制地上下发抖,眼前一阵阵发黑。
“朕刚刚不是故意发脾气,也不是故意跟老师置气。”
他背对许庸平,面朝墙壁,疼得厉害还不忘小声替自己找理由辩解:“因为太疼了。”
——而且许庸平昨晚还没有陪他。
背后很安静,药膏和不知名草药的气息快要把整座寝殿腌入味。魏逢一声不吭地在心里数数,一二三……数到七的时候,身后人轻叹了口气。
“是臣的错。”
许庸平说:“陛下想臣怎么做?”
魏逢马上就不觉得疼了,他“唰”一声从床上坐起来,虚弱道:“今天,明天后天……等朕伤口好之前,老师夜里都要来陪朕。”
他精神不算好,脸色也只是勉强能看。许庸平停了半息,没有第一时间给他答复。
魏逢哼唧两声:“朕好……”
他一个“疼”字还没从嘴里做作地呻吟出来,外头黄储秀便大声通传:“太后娘娘到——”
“昨儿皇帝在元宵宴上受伤,太医院的人赶来已经深夜了,我怕来了也帮不上忙今日才来,陛下怎么样?”
秦苑夕屏退了两个行礼的宫女太监,她穿了湘妃色的襦裙,画着精致的妆容,发鬓上步摇鎏金,华彩逼人。魏逢脸上的笑意渐渐消失,勉强道:“让母后担心了,已经上过药。”
秦苑夕并不在意他的冷淡,坐下后面朝许庸平说:“阁老还未用膳吧,我让苏菱带了药膳,一道吃两口?”
——她明显还是对许庸平不死心,魏逢看得出来,他很早就看得出秦苑夕喜欢许庸平。宫中男女情事多了去了。他以前怕秦苑夕抢走许庸平,他本以为现在长大了会好一点,但没有,一丁点儿也没有!
他目光在秦苑夕和许庸平之间来回打转,心里有股气发泄不出去。他为自己找了个理由:这二人一个是他父皇的后妃,另一个是他的老师,根本就不该过多接触!
许庸平额角跳动了下,魏逢隐藏在被褥下的手正在用力地掐他大腿,掐着掐着顺时针拧了一圈。他伸手压住额角,警告地看了一眼魏逢。
苏菱打开食盒的间隙秦苑夕又道:“外头跪着太医院那么多人到底不好看,陛下既然醒了,阁老还是让他们起来吧。”
“太后娘娘。”许庸平起身,道,“借一步说话。”
他二人走到檐外,为了避嫌在人多空旷处。雨滴顺着风吹到身上,秦苑夕感到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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丝凉意。她抬起手去接,柔声:“阁老一上午没离开过昭阳殿,想必也累了,这儿交给我。”
魏逢是她看着长大的,她未必不关心。只是毕竟不是亲生的,关心里面也掺杂了其他东西。
许庸平:“太后想说什么?”
秦苑夕扶了扶步摇:“即使不是我你也会正常娶妻,他对你有如此大的独占欲,并不好。”
许庸平似乎是好笑,神态很平静:“那又如何。”
秦苑夕一愣。
“我是很爱护那孩子的。”
许庸平看向跪了一地战战兢兢的御医,扶住栏杆的手用力,半晌才吐出一口浊气:“我养了他十二年,他从未流过一个指甲盖的血。我养得精细,只怕还不够,摆在他面前的东西不是最好。他如今在我眼皮底下受这么重的伤,我见到血肉模糊的后肩已经很想大开杀戒了。”
他当晚根本无法待在昭阳殿亲眼看着御医换药,亲眼看着血滴下来染红纱布,那种心情没有人能理解。他是如此、如此的疼爱他一手养大的孩子,他教他诗书,教他礼义廉耻,在他身上倾注心血,对他成长的每一次变化了然于胸。他把他当作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恨不得替他受一切伤,历一切苦。
许庸平缓缓道:“来时无物去时空,他从我这儿无论索取什么,我只怕我没有。秦苑夕,你以为我有不能给他的东西?”
秦苑夕怔住。
——是了,这是他许庸平。从魏逢跪下拜师那一刻起,他就为父,为兄,为君手中长刀和利刃。
魏逢何德何能。
秦苑夕看着他,忽然无意识地看了眼自己的肚子,她心里升起一个荒诞的念头,那念头一旦出现就如野草般起火攀升,顷刻将她整个人烧得站立不稳,她不得不闭了闭眼驱赶:“我知道了。”
“这样的话我不会再说第二次。”
……
雨水如天地间一道帘幕,华美衣裙的女子和对面青年两两相望,画面和谐。
魏逢后背上的伤口又隐隐作痛起来,他朝后重重一靠,后背抵在墙根,顷刻间有鲜血渗出来,染红雪白单衣。玉兰面色一变,刚刚上前一步,那少年天子转过头朝她一笑,她在那种自上而下的注视中不受控制地停住脚步,听见对方语调平稳地开口:“姑姑,你觉得老师和太后般配吗?”
玉兰琢磨着他的心思,审慎地答:“太后是您的母后,阁老是您的老师。”
“远远看着真是一对壁人啊。”
魏逢充耳不闻,兀自说:“听说太后十六岁入宫前心仪老师,央求时任指挥使的秦炳元将她下嫁。你说当初老师已经是新科状元,秦炳元为什么不同意?他如今一定后悔没有将女儿嫁给老师。”
玉兰脑子里某根弦突然一动,而帷帐中的少年天子已经困倦地闭了眼睛。他看起来累极,因受伤失血苍白得如同一座久不见阳光、冰冷华美又束于高阁的精致人像,连唇角弯曲的弧度都精心算计。
人像睫毛微微颤动,又睁眼一瞬不瞬望着不远处的人,轻声道:“你去跟老师说,他再不回来朕痛得要死掉了。朕要是死掉了,做鬼也不会放过他。”
7. 07
“……这是陛下的原话。”
玉兰做传话筒也不是一天两天了,面皮虽然抽搐还是将话原原本本带到了。她半拂着身子,顶着头顶两道不容忽视的目光,内心很有些凄凉。
许庸平自然掠过了秦苑夕:“我去看看。”
秦苑夕下意识抬手要抓住他,但他走得太快,丝毫没有停留的意思。
“许庸平。”
许庸平一顿。
不远处帷帐深深,少年天子居中,犹如一只蛰伏千年待动的艳鬼。他不喜欢任何人靠近自己的老师,不愿意和任何人分享自己的老师。秦苑夕收回视线:“他在你面前和在别人面前不同,他不是寻常简单的孩子。”
许庸平和她擦身。
不远处传来太医的惊呼,慌乱中混杂“伤口怎么裂开了”、“下官万死难辞其咎”、“陛下恕罪”、“阁老恕罪”……这些乱七八糟的话。
一阵兵荒马乱。
秦苑夕只是看着。
她还是年轻时的模样,特意涂了鲜亮口脂,奢华宫装缠着纤细腰肢。背部挺得很直,脖颈也高高昂着。
“你是不是觉得本宫很可笑?追着他这么多年,即使嫁做人妇也这么不知廉耻?”
玉兰:“奴婢不敢。”
秦苑夕握紧了栏杆,上面仿佛还残留一丝余温,那余温渗透她被冷风吹得发僵的身体,她脸色好看了些,静静道:“人有喜欢的人,为自己争取,没什么可笑的。有一天你会知道的。”
隔得那么远她似乎也能看见许庸平的神情,游街那年人很多,她不慎被挤出人群。马蹄高高扬起,许庸平勒马,从马上下来,在一片“这是谁啊突然冲出来”、“故意的吧”的指责声中对她礼貌地说:“姑娘,冒犯了。”
“我让人送你去医馆。”
秦苑夕记得自己胡乱点了点头,她自然是不敢和陌生男子开口说痛的,而此刻,他面前的人不是自己,对方毫无顾忌地开口,抱怨道:“朕痛得要死掉了。”
魏逢强调:“朕真的痛得要死掉了!朕肩膀痛,腿痛,胳膊痛,背痛,心也痛!”
许庸平:“臣今晚留宿。”
魏逢立马眉开眼笑:“朕突然一点不痛了,朕今晚要吃烤乳鸽!”
“……”
秦苑夕走了,空气中似乎还有那种挥之不去的甜腻脂粉味。魏逢鼻子动了动,立马说:“给朕打开窗透气!”
许庸平:“关上。”
魏逢不敢再折腾,小心翼翼观察他脸色:“噢,都听老师的。”
烧没退,开窗吹了冷风怕夜里更严重。许庸平的太师椅侧了方向,看着太医给魏逢重新换药。
一会儿没看住那伤口真是裂开了,四条,一掌长、半寸深,横跨肩背部,好在没伤到骨头。肉翻出来,在白皙细腻的后背上分外狰狞。魏逢强忍着没出声,来捉他的手,又摸了摸刚刚自己下死手拧的地方。
许庸平不冷不淡地瞥他一眼:“不是疼得要死了?”
魏逢乖巧:“老师来了朕又好了。”
“太后是陛下嫡母,百善孝为先。”
许庸平提醒他:“尊之重之,利于国本。”
正常情况下魏逢对秦苑夕是尊重的,涉及许庸平的事就会不爽,特别尤其不爽。但许庸平语气很淡,他怕许庸平生气,把脾气憋回去,憋得心里直泛苦水:“朕知道了。”
许庸平皱了皱眉,他又赶快竖起一根指头指天发誓:“下次绝对不会了!”
动作太大扯到伤口,他肉眼可见疼得浑身一抽,话也说不出来了,蔫蔫地伏在许庸平大腿上,单薄身体微弱地发颤。乌黑长发撩到身前,时不时有乱动的发丝飞到背后。御医怕粘在伤口上,涂两下药就要伸手拨开,忙得不亦说乎。
过了半柱香,御医后知后觉没发丝在跟前晃了。许庸平半低着头,一手抱着魏逢,一手虚虚拢住了瀑布般垂落周遭的青丝。
“让殿外的人不用跪了,回太医院等着。”
不知是不是错觉,这位阁老大人面色缓和了些,御医听见他压低声音对身后的黄公公说:“去温一碗白粥,加两粒冰糖。”
顿了顿他又说:“烤乳鸽也做,味不要那么重,用清水涮过了再端上来。”
黄储秀悄无声息地一点头。
御医手抖得厉害,许庸平接过他手里被凉水浸湿的帕子,道:“你去吧,我来。”
没睡两个时辰,又烧起来,呼吸滚烫急促。
许庸平将帕子搭在烧得眼皮绯红的人额头,一下午没怎么挪动过位置。
这还只是开始,连着好几日魏逢反复低烧,断断续续睡断断续续醒。他真疼的时候并不说话,生捱,看着没什么事一摸胳膊腿上都是汗。每两三个时辰宫女太监会给他换身干衣服,他没胃口,吃两口白粥就饱了,看见许庸平在身边放下心,抓着他袖子又昏昏沉沉地睡。
他一晚上平均要醒七到八次,许庸平白日去内阁处理政事,夜里一宿宿跟着熬。总有一睁眼见不到人的时候,他立刻就要闹。
“老师,你要走了吗?”早上他可怜巴巴地问。
许庸平:“我让人把奏折搬过来。”
后头许庸平歇在寝殿的一张软榻上,案几就在前侧。他真正是衣不解带昼夜不分,一有风吹草动就低哑地问魏逢可有不舒服,是不是要喝水,有没有胃口吃些东西。
魏逢鼻音浓重:“朕就是想看老师在不在。”
许庸平静默一会儿,温和地回答他:“臣会守着陛下。”
一晃眼第六日,魏逢终于不再发烧,背后伤口又开始长新肉,身上跟有几千只虫子爬一样痒。
这才是最熬人的时候。
“老师,朕睡不着。”
魏逢鬼一样从床上溜达下来,披散着头发站在许庸平榻边。他踢了鞋和许庸平挤在一处,苦闷地说:“朕痒得受不了,老师,来跟朕商量商量肃王怎么死。”
平日许庸平不会纵容他对长辈无礼,更不会纵容他将生死挂在嘴上。此刻顺着他长发捋了把,固定他后脑勺避免他蹭到好不容易有愈合倾向的后背:“陛下想让他怎么死?”
殿内寂静,他是典型文人的长相,细眉长目,眼静而青白分明,嘴唇轮廓柔和弯曲。魏逢盯着他握笔的手、五指微微透出的苍冷光泽,感到一种奇异的、无来由的口干舌燥。
后肩的痒意生根发芽,莫名转移到了左胸口。
魏逢不知不觉安静下来,清了清嗓子:“朕要把他绑起来,用羽毛搔他的脚底板。”
许庸平:“臣会替陛下做到。”
“……其实朕想把他扔到御兽园被老虎追被狮子撵被棕熊咬。”
许庸平:“臣知道了。”
后肩更痒了,痒得抓心挠肝。魏逢控制不住想挠,刚摸到脖子被一把制住手腕。他痒得厉害,双目噙着水:“老师……”
许庸平淡淡看了眼床柱:“臣并不是很想将陛下绑起来。”
“……”
魏逢扭头看了眼粗壮床柱,又转过头看许庸平脸色,打了个寒战:“朕不抓了!朕绝对不抓了!”
许庸平松开他。
到底没精神又不舒服,说了没两句话他以一种别扭的姿势睡着了。
软榻窄小,等他睡着后许庸平将他抱回了龙床。
……
第十日中午,陵琅许家遣人送进宫一封书信。
许庸平:“臣母亲身体有恙。臣该出宫了。”
魏逢下巴垫在堆积的奏折上,把意见憋回去了。他知道他是不能决定许庸平的去留的。
许庸平沉吟道:“绿水亭死了一个宫女,在昭阳殿当过差。”
魏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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脸色微微一变。
“嫡长子需出身正统。”
许庸平道:“立后前不要再有这种事了。”
魏逢浑身先是一僵,等他明白许庸平在说什么后脸霎时一阵白一阵红,不敢置信地看了许庸平半天,从牙根里生硬地挤出几个字:“……朕没有对她怎么样!”
许庸平看着他。
魏逢:“朕……”
这种事很微妙,他简直蒙受了巨大的冤屈,六月飞雪一样冤:“她……”
“朕没有动她!”
魏逢干巴巴道:“不信老师可以问玉兰!”
玉兰低声:“阁老,画蕊冒犯天颜,是大不敬,已经按照宫规处置。”
许庸平没有说话,殿内气压一下低了。
日头有些大,黄储秀替他撑伞,送他出宫。走了两步魏逢还在后面发脾气,黄储秀叹了口气,道:“阁老误会了,陛下身体贵重,想要什么样的人没有,金枝玉叶,将门之后,一声令下各式各样的女子都会送进宫……陛下虽然年纪小心里都有数,咱家和玉兰都盯着呢,阁老放心。”
许庸平:“我知道。”
黄储秀一愣:“那阁老还……”
许庸平接过他手中的伞:“你只有一个主子。”
黄储秀微顿,应了声:“咱家明白。”
“这几日我不在宫中。”许庸平事无巨细地交代,“夜里别让他吹冷风,忌生冷辛辣,素日换药让太医院的人手脚轻些。”
“房梁有一根要换了,请工部的人来一趟。”
黄储秀:“咱家省得。”
“就送到这儿吧。”
许庸平的身影消失在不远处,黄储秀站在原地,身后跟着的小太监多宝摸了摸头,想不通地问:“干爹,阁老知道什么?知道陛下没有动那个宫女,还是知道您和玉兰姑姑都帮忙看着啊?”
“那自然是……”
多宝:“昂?”
黄储秀说了一半反应过来,用拂尘敲他脑袋,打得他抱头鼠窜:“主子的事!嗯?你小子!胆子大了!主子的事也敢过问了!呼,呼!小兔崽子!给咱家站住!”
-
昭阳殿一下空了。
魏逢坐不舒服躺不舒服站也不舒服,在偌大宫殿内游荡,从东边游荡到西边。他骨量轻,四肢天生的柔软修长,病了这么些天腰肢更为明显,不及一握。寝衣宽松,长出半截,这么走起路来很有脚不沾地的诡异感。
魏逢:“给朕下来。”
两道鬼魅影子从房梁上飞下来,双双行礼:“陛下。”
身量稍矮的那个率先道:“肃王在广仙楼饮酒作乐,大摆宴席。不少官员去见了他,今日午时秦炳元从府中后门离开,属下猜测他们会见面。秦炳元为人谨慎,我们的人不敢轻举妄动。”
“陛下让我们探听的秦炳元那名外室也有消息了,她和三岁的幼子都在广仙楼。”
魏逢眯起眼:“没人告诉你们什么时候应该出来,什么时候不该?”
“属下知错。”
另一人说:“肃王指名让小禾作陪,今日是第十天。我们的人捎信,问陛下要不要出宫一趟。”
“吱呀——”
是那少年天子抬手打开了沉木柜。
“老师的母亲病了,朕又被一个人扔在宫里。”
他眉目哀愁地抱怨道:“老师总有这么多事。”
柜门敞开,殿内二人恭顺低下头,然而里头的东西已经撞入眼底。
那是一套舞女装束,水红色,腰窄而袖袍宽,轻盈飘逸,裙摆像游鱼梦幻摇曳的尾鳍。腰间镶有数颗金色小铃铛,随着主人手指抚摸互相碰撞,“叮哩琅珰”地响。
“叮、哩、琅、珰。”
魏逢手指掠过流水绸缎,跳过它,兴致缺缺:“朕心情不好,男装吧。”
8. 08
许庸平的生母姓蒋,是许宏禄的第三房妾室。上面有正妻和贴心可人的二姨娘,下面有年轻貌美会唱曲儿的四姨娘,她在许宏禄面前就显得呆板木讷了些。
深宅高户,一个不受宠的妾室,三十多年再怎么也被磨光了精气神,许庸平进去给她请安,叫了声:“姨娘。”
许蒋氏对这个儿子一贯是害怕的,她赶忙叫人看茶,笑容里带了点不明显的讨好:“头痛脑热的,也没什么大问题,叫大夫来看了,开了两贴药。”
屋子里不怎么亮堂,她捡了个昏暗的地方坐。人又瘦又小,坐得很拘束。
茶水端到身边,许庸平拿起来喝了一口,去年的陈茶了,入口有些涩:“您有什么话直说。”
“前些年你说诸事不定,娶妻怕连累好人家的姑娘。如今局势定了,大夫人替你选了几个家世清白的女子,叫我看一看,我看着各有各的好。”
许蒋氏小心翼翼观察他的脸色,试探着问:“……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子,姨娘也好替你在大夫人跟前说一说。”
一时间只剩下茶盏和杯盖碰撞的清脆响声。
她的问题许庸平一向不会敷衍,她既然问了许庸平也就答:“读得几本书,性子沉静些,为人端庄有礼。”
许蒋氏又问:“长相呢?”
许庸平撇开最上层茶沫:“中等便可。”
他的要求不高,甚至可以说低,官位坐到他这个位置,又是天子近臣,娶妻不在意对方家世出身,不出众反而好。
许蒋氏一搜罗脑子里就出现不少人选,松了口气:“我选好了给你递几张画像,你几时有空看看呢?”
许庸平:“过两日吧,等不上朝的时候。”
一杯茶喝完,母子俩相顾无言。许庸平想了想,温和地说:“今日上街看到些样式不错的糕点,想着娘爱吃买了些。这几日倒春寒,娘夜里还是叫下人把门窗关紧。儿子事情多,内宅总有顾不上的地方,娘受累了。”
许蒋氏眼眶顿时湿润,抬起袖子胡乱抹了把眼睛,“哎”了好几声:“娘都知道,娘都知道。”
“那儿子告退了。”
门敞开了,外面有人等着,许庸平起身朝她行礼:“姨娘多保重。”
踏出门槛后许庸平才叹了口气。
蜀云:“阁老当真要娶妻?”
许庸平沿着卵石路往前走,去自己的住处:“推脱不了,总有这一遭。”
他对娶妻没什么特别感受,年少无知时倒也向往过,无非骨子还是受到许家影响,认为娶妻娶贤——孝敬父母,持家有方,宽容不妒。剩下的就是屋里多了个人。蒋氏和许宏禄的相处模式从他有记忆起就是夫为妻纲,前者唯唯诺诺,后者随心所欲。世间婚姻大抵如此,无甚错处。
这几年他事多,手上沾了不少人命,潜心礼佛求个心安,对男女情事心思渐渐淡了。蒋氏一提起来他倒是想起来自己从前的想法,他毕竟是个俗人,还是希望对方体贴入微,温柔小意,能叫上两句“夫君”。端茶倒水之事不必常做,偶尔也算情趣。
蜀云犹豫了下:“以阁老的身份地位,想要什么样的正妻没有,把这件事交给大夫人,会不会……”
许庸平:“她不会在此事上马虎,毕竟是当家主母,苛待庶子的名声不好听。”
蜀云还想起一件顶顶重要的事,大着胆子道:“那阁老跟陛下说不会有孩子……”
许庸平:“想说什么说吧。”
蜀云硬着头皮:“往小了说是戏言,往大了说……是欺君之罪。”
“答应过他的事我不会食言。”
“但我若真有生子的念头……”
许庸平淡淡一笑:“他心里清楚我既然没有出家为僧,就一定会有那一天。两害相权取其轻,他比任何人都聪明。”
蜀云一愣。
“崔大人约我广仙楼一聚。”
他突然提起这事蜀云又是一愣,这崔大人原名崔有才,官职不高,在翰林院任个闲职,画得一手好画,肚子里也有几两墨水,一直没升上去的原因是为人太不着调,放着一画千金的本事去画些不堪入目的东西。此人执着地请了许庸平大半年,请在青楼,许庸平没答应过。
许庸平对他印象不错,平时多有宽容。蜀云一直觉得兴许换个地方许庸平就同意了,但这人死脑筋,非要请在广仙楼,这回拜帖上还有不少官员,简直是拖着一堆同僚恭请上级同流合污。
许庸平:“总要见一面,你去安排。”
-
广仙楼是京中有名的红粉销金窟,此楼临于水上,以船为桥,双桨摇波,接贵客上门。
这贵客里不仅有皇亲国戚,也有达官显贵。正因楼临水上,才得以保有清幽环境。
琴音靡靡,年轻女子薄纱遮面,脚踩金铃,舞步生莲。本应该是醉卧美人香的好时候,所有人低头盯着自己面前的酒杯,脑门上不约而同刻着两个字:惊悚。
有胆大的偷偷往上首看了一眼,青年抬手斟酒,心情尚可:“王大人看我做什么?”
他在此等地方,后背是懒倚床边、丰腴半裸的一扇香艳屏风,简直格格不入。
王大人下意识拢了拢已经穿得够规矩的衣领,挺直脊背:“阁老……”
许庸平:“宫外不必多礼,叫我表字如珩即可。”
他这么说了却也没有人敢真这么称呼,话到嘴边拐了个弯,四目相对都看到彼此眼里的痛苦。好在又有人进来,人未至笑先到:“如珩啊,你是大忙人啊。我往你府上递拜帖从春天递到冬天,可算把你请动了。”
来人衣衫不整,提着酒壶醉醺醺凑到许庸平身边,大笑道:“在下崔有才,是个粗人,若有失礼之处许大人勿怪,来,我敬许大人一杯。”
他形容不羁,举止放荡,正是崔有才。众人正为他的大胆捏了把汗,就见许庸平承了这杯酒:“崔大人热情,百闻不如一见。”
场面这才活泛了些,王大人赶紧跟着举杯:“许大人风姿出众,今日共饮,是我们的荣幸啊。”
这一桌都是人精,一圈下来见许庸平不是来问罪的心里有了底。在场官员有人私下打听过他喜好,许大人为人清廉,日子过得也索然无味,唯有一件事,是无论如何都能搭上话的。
——他对育儿之道颇感兴趣。
在场官员多比他大上三五岁,都有儿子。王大人说了半天眼看话题接不下去,急中生智:“犬子如今也有十七了,要读书不好好读,成日在街上闲逛。”
“出来寻欢作乐谈家长里短做什么,王持中,还不如看看我的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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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有才正想展示自己的画作,身边青年微微抬手,制止他:“我记得令郎写得一手好字。”
王持中:“在阁老面前都是献丑,不考取功名难道以后在大街上卖字画为生?”他说着说着也有几分真情实感,“我不知如何是好了。”
崔有才是没儿子的,这话题他插不进去,也不能感同身受,在场他环顾一圈,就许庸平和他没儿子,他心想这话题很快就过去了,没阻拦,谁知道许庸平点点头,劝解道:“人各有志,王大人也不必强求。”
另一个周姓的大人会察言观色,连忙跟上:“小儿如今刚满五岁,正是调皮的时候,前些日子撕烂了家中一幅山水画,真是打骂不舍得,心里直滴血。”
崔有才:“周大人你掺合什么,我叫的舞姬乐师怎么还没上来——”
许庸平轻叹口气:“幼时顽劣,还是少打骂些为好。待到十一二岁自然懂事,只是这些年难熬。”
崔有才嘴角抽了抽,这外面多的是身姿婀娜的女子,香风阵阵乐声婉转,他并不想在青楼讨论谁谁的儿子如何,正要开口又一位林姓大人反应过来,愁眉苦脸:“顽劣倒还好,家中幼子如今也有六、七岁,让他祖母宠溺过头,平日粘人得很,上朝下朝睡前醒来必哭闹着找人,我心中自是不忍,又不知如何是好。”
许庸平沉默了两秒。
话题还能这么聊下去,崔有才深觉不妙,终于找上一个空档插话:“如珩啊……”
许庸平再次打断他:“林大人可想到解决的办法?”
被点名的是翰林院一名编修,唉声叹气:“并未,我怕他过于粘人,又不想彼此之间有嫌隙,正为此事犯愁,不知阁老可有良策。”
有一瞬间崔有才觉得许庸平也流露出棘手的表情,他支着额头揉了揉,道:“此事确实烦扰。”
崔有才:“……”他觉得许庸平的烦扰不像是假的。
好在这时舞女乐姬都进来了,跳舞的跳舞,弹琴的弹琴,广仙楼终于又变成崔有才熟悉的模样,他就着喂酒的女子玉手一饮而尽佳酿,肺腑妥帖:“许大人还没来过广仙楼吧,此地有三美,美酒美景美娇娘。如此良辰,许大人可得让佳人作陪啊。”
广仙楼的女子见过不少达官显贵,进是进来了,不敢近许庸平身,在他身旁踌躇,轻轻拂身:“大人,妾身名唤莺啼。”
青年兀自坐着,手腕上缠绕了一串佛珠,珠与珠之间挨得紧凑。莺啼识得此物,她见过一位让广仙楼如临大敌的贵客小心翼翼捧了宝匣,说是御赐之物,带出来见见光。仅有一颗,在柔软布料中散发出温润细腻的光泽。
眼前是一整串,压在隆起青筋上。
莺啼看得分明,整个席面上其他人对首位青年敬且畏惧,她不敢贸然靠近。
许庸平淡笑:“不必了,我今日来……”
他话音未落楼上传来一声巨响,男子戾气十足的声音响起:“大胆!”
另有一人皮笑肉不笑:“爷看你这广仙楼的招牌是不想要了。”
伪装镇定的声音传来:“爷息怒,实在是小禾……”
许庸平微微皱眉,蜀云立刻弯腰,在他耳边道:“大人,小禾是广仙楼头牌,一男一女,都称小禾。此二人擅舞,尤擅水袖。以柔克刚,击鼓成音。”
9. 09
崔有才一手揽着怀中美娇娥,笑道:“许大人不知道吧,上一个在京城跳舞出名的是戴月夫人,当今圣上的生母。”
——他是个心大的,没意识到在场所有人脸色的变化。甚至有人用酒杯挡住唇,用力咳嗽提醒。
“咳……咳咳!”
许庸平:“哦?”
崔有才不仅对画本颇有心得,宫中秘辛同样了如指掌:“戴月夫人身形纤细小巧,未入宫前是舞坊一名名不见经传的伴舞。后来舞班到皇宫献舞,关键时刻领舞摔断了腿,她抓住机会在龙门宴上脱颖而出,那是真正的——技惊四座。当时她腰肢不过一尺六,浑身无一处不玲珑,一双脚更是……三寸之金莲。身形之美似神女天降,与之相对的是水袖击鼓的力道,至柔至刚。柔与力,力与美,倾国倾城。”
蜀云“大胆”二字刚要脱口而出,许庸平用银箸朝后拦了下:“崔大人还听说了什么。”
崔有才垂着的眼角闪过一抹精光,他松开放在美人身上的手,惋惜地说:“可惜……美人薄命。她落下些不好的名声,四年前暴病而亡,一天好日子没过上,死后也不能入皇陵。”
许庸平微哂:“和此地有何关系。”
“戴月夫人去世六年,京中出了一对善舞的兄妹,身形如狸奴柔软,能弯折任意姿势。他二人共用小禾之名,先后在水上起舞,十八面大鼓齐声作响震耳欲聋,势杀四方。鼓声引湖水齐荡。广仙楼当年就是普通饮酒作乐之处,到今日达官贵人云集,有一半是因为他们。”
崔有才摇摇头:“古有赵飞燕,今有双小禾。不怪楼上贵客苦等十日,恼羞成怒啊。”
他话音刚落“哐当”瓷杯碎裂声传来,有人蛮力提着广仙楼方娘子的发髻将她生生拽出雕栏外,方娘子悬挂半空,头皮撕裂感令她骤然尖叫,双腿拼命蹬动:“饶命!饶命——”
“主子爷只问你,他要见的人今夜会不会来。你若做不了主,就将你们广仙楼的东家请出来!”
脚下悬空,头皮扯痛,方娘子在惊惧之下翻出白眼,语无伦次:“褚护卫,不是妾身糊弄您,实在是小禾近日身体不方便,这样……这样,妾身马上派人去催,立刻派人去催。明日,不,今日,今日一定让您见到——啊!”
一整排侍卫守在三楼,堵死生路,无视方娘子凄厉惨叫。
许庸平动了动手:“蜀云。”
蜀云低低:“是,阁老。”
他足尖一点,飞身跃上三楼,刚停在廊柱上做缓冲,有人先他一步救下人。
蜀云一愣。
此人身轻如燕,也从二楼跃上三楼,脚趾点地时脚踝同步下弯,发力时脚背几乎搭成一座极致的拱桥。那是一个和正统武学世家截然不同的起跳,观赏性强、不省力,有些……华丽甚至是花俏,但他弯腰时后腰连着肩背韧得像一片薄而锋利的树叶,一眨眼功夫出现在层层包围的三楼侍卫群中,刚站稳二话不说一脚踹飞了距离自己最近的彪形大汉——
“砰!”
他半个人探出三楼,脚尖牢牢勾住玉栏杆,在半空保持平衡的同时施力,一把将方娘子拎了上来。
劫后余生的方娘子瘫坐在地大口喘气,一手捂着胸口一手指着他,面白如金纸:“爷,爷!小禾来了,来了!”
“这么热闹。”
来人动作有些滞涩地直起身,嗤笑:“有人想见我?我来了。”
许庸平眉心不易察觉地一折。
他有了出门后第一个变化的表情,缓缓抬起头。
小禾。
我朝好颜色,男女皆饰薄粉。此人白-粉扑得太多,五官淹没其中。形如魑魅,气色惨败。只一张嘴,唇珠饱满仰月口,齿白唇红。
白费了这一副好嗓子。
许庸平夹了一筷子冬笋放入口中,细致咀嚼。
不比宫中新笋,味道还是次了些。
楼上方娘子攥着手帕一副随时要晕过去的表情:“小禾……这是褚褚褚大人……让他带你进去……”
“就你,你也配爷跳给你看?”
那半人不鬼的少年抱胸,声音清亮。
——确是少年,成人骨骼要更笨重,无法轻盈到这种程度,当年戴月夫人就是因为年岁渐长失宠。
坐在许庸平面前的官员一个个大气不敢出,他随口一问:“诸位不吃点什么?”
王大人最先把筷子戳进嗓子眼,另几个大人埋头一个劲吃,喝酒的喝酒,终于有人憋狠了冒出一句:“大人……楼上那是……禁足的肃王。”
这场面真是烈火浇油,走也走不得,留也留不得。众人愁眉苦脸,竖着耳朵听楼上动静。
姓褚的护卫并未动怒,拿出令牌:“不站着踏进门,就躺着进。”
少年沉默两秒。
“撕拉!”
方娘子惊魂未定地捂住挣扎中敞开的胸口,雪白丰盈胸脯一闪而过,不少人盯着她看,她虽卖艺却不卖身,辱从心中来,正欲一头撞死在栏杆上,身上轻飘飘落了件斗篷。
肩痛,魏逢难耐地磨了下犬齿,低头别扭对她说:“我好不容易把你救上来,别死了。”
他冲方娘子笑了下,扬起声音却不是对她说话:“我进。”
褚护卫冷面无情:“请。”
总要知道和魏显铮见面的人是谁,二人说了什么,冒点风险值得。推脱一次是打消对方疑虑,两次是不知死活。
到时候再想办法脱身。
魏逢抬了脚,动作一凝。
他目光从一旁毫不起眼的布衣侍卫身上滑过。
蜀云。
能让蜀云随行的,偌大京城找不出第二个人。
顿时魏逢惊出了身冷汗,很快又镇定下来,这一镇定不要紧,一股无名火冲上了心头。
他跟朕说母亲病重,把朕一个人扔在宫里,自己竟然来逛花楼!他还倒打一耙冤枉朕跟宫女有香艳之事!真是岂有此理!
魏逢脚步一顿,眯起眼:“等等。”
今日过后他也是一死,褚护卫余下几分耐心:“还有事?”
楼下一桌人哪儿有心思吃饭,双眼发直盯着唯一在动那双银箸,纷纷后悔出门没看黄道吉日,尤其痛恨喝酒正欢的崔有才。
这桌上就两人用膳,许庸平两耳不闻窗外事,握住银箸的手瘦长,将素菜送进口中的动作优雅、不紧不慢。
剩下那个崔有才,徒手抓住肘子大快朵颐好不快活!
一桌人:“……”万幸楼上楼下还没搅合到一起,不然岂不更乱?
“咚!”
众人瞪大眼。
许庸平手一顿。
鎏金酒壶从三楼“咣当”砸下!直直掉进了他面前的汤羹中!乳白汤汁和碎片四溅。
魏逢轻微一眨眼,霎时都忘了自己刚见到对方的心虚,扒在栏杆边恶从胆边生:“啊呀,手滑。”
“你——”
褚护卫表情骤然一变。
他立刻大步走进雅阁请示,半息后魏显铮出来,朝下看:“许大人今日有雅兴出来喝酒?”
楼下一桌人齐齐露出痛苦面具。
许庸平放下银箸,寂静中发出一声响。
“请人重摆一道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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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倒也没有说什么,起身,望着桌面轻轻一叹息:“肉柴了。”
-
倒霉蛋王持中被点名,硬着头皮跟着上三楼。许庸平性格不如何差,也不如何好,他想象中小禾血溅三尺的场面没有出现。掌柜叫了四名年轻女子作陪,四人窈窕一拂身:“见过各位大人。”
美人在侧,香风缠绵。王持中痛苦的心情好受了点。
魏显铮阴晴不定:“许大人洁身自好,本王以为不会出现在此地。”
许庸平:“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王爷禁足已过?还是抗旨不尊?”
魏显铮后靠:“你我之间不必惺惺作态,皇位上黄口小儿,本王不信你放在眼里。”
区区十七少年,他忌惮的是眼前这个人。
魏逢垂眼,遮挡住长睫下幽光。
许庸平:“一代新人换旧人。”
魏显铮亲自替他倒茶,意有所指:“新人总会变旧人,届时你如何自处?”
王持中大气不敢喘,心里把叫他出来吃饭的崔有才骂了个狗血淋头。他是科考中挣扎而出的佼佼者,官场蛙泳这么些年脑子拎得清——这二人叫他上来就是做个彼此没有勾搭的见证,每一句话都相互试探、你来我往、暗藏机锋。前者是个“长江后浪推前浪”的提醒,后者是个“只闻新人笑不知旧人哭”的挑拨。
许庸平不语。
“衣不如新,人不如故。”他身后一直沉默的少年突然开口。
魏显铮紧紧盯着许庸平,不耐:“主子说话奴才开什么口。”
小禾轻轻一笑。
这一笑连蜀云都看了他一眼。
此人胆大,掀了阁老一桌饭。还在亲王面前大言不惭,让他有种微妙的熟悉感。
“我虽书读得少。”
魏逢:“倒也知道个朴素的理儿。”
许庸平微微一笑:“你说。”
魏逢凉凉:“糟糠之妻不下堂。”
王大人:“……”
蜀云脚下一滑。
魏显铮皮笑肉不笑,褚七瞬时拔剑,直直削向少年头颅:“大胆!”
他出剑速度相当快,而那白面少年的速度竟然更快,顷刻间反弓身体,剑光堪堪从他秀挺鼻梁擦过。
魏逢:“啧。”
褚七还欲再刺,长剑被拦。
那是一双文人的手,握笔写字自然赏心悦目,筷子拦住他剑锋的力道却仿佛铜墙铁壁,让他再不能偏移一毫。
“寻常百姓都知道的道理,我以为王爷明了。”
许庸平松松挡开剑:“一句话罢了。”
“许大人胸怀宽广,做了下堂妻也不在意,本王有什么好计较。”
魏显铮深深看了他一眼:“褚七,回来。”
“既是宫外,不谈其他。今日相逢即是缘,让我们满饮此杯。”王持中再忍受不了这可怕氛围,艰难插话。
魏逢:傻子。
王持中尽力劝说:“广仙楼美人一绝,二位出来玩不都是为了感受?小禾轻易不露面,要一见他水上舞姿才不虚此行。”
魏显铮面色稍霁。
魏逢:“……”
许庸平推拒:“谢王大人美意,我对此不感兴趣。”
魏逢冷眼看他,心情很差。
王持中赶紧:“无妨,无妨,莺啼,你还不给许大人倒酒——”
刹那,他像个被捏住嗓子的鸭,发不出一丝声音。
只见那白-粉少年一屁股坐了许庸平大腿,用相当之恶心的嗓音道:“我的爷,何必要别人,让我伺候您。”
10. 10
当时,所有人都闭上了眼,幻想自己不在现场,不会被杀人灭口。
——许庸平此人,除了龙椅上那位少年天子,基本没有让任何人近过自己身。
如果用非要形容当时的场面和自己的心情,王持中千言万语汇成一句简洁粗暴的:他娘的,这热闹也是让我看上了!明天……哦不,今天,阁老在广仙楼被人坐大腿的事就会传遍整个文渊阁!
王持中把眼睛睁开一条缝,又睁开一个半圆,再睁开……
他睁大眼。
酒桌边缘坚硬,一张椅子上叠坐了两个人,难免拥挤。他偷看的时机正好,那白面少年几乎是跨坐上去,因重力后靠,眼看腰部要撞上硬挺桌沿,许庸平立刻伸手,用手背挡了下,将人制在了自己和方桌之间。
那是一个很快、很具有保护性的动作,手伸得太快甚至腕骨佛珠磕碰到了桌沿。
王大人心里突突一跳。
许庸平看了他一眼。
王大人登时一激灵闭眼表示我什么都没看到,他很佩服自己这时候还想得起来卖个巧,正色道:“阁老,你放心,此人是清倌。”
魏逢:“……”他一时半会儿没动,其实是动不了,一仰头差点擦上许庸平唇。
“大人恕罪,小人是怕伺候不好方娘子怪罪。”
魏逢起身,后退两步,装出惊慌失措模样,眼睫毛低垂,清纯惹人怜爱:“小人自幼家境贫寒,不得已出来卖艺为生。前些日子遇见畜生伤了肩背,不能给各位大人助兴。”
再大胆就过了,看来今日等不到魏显铮要见的人。
许庸平顿了顿,道:“无妨。”
魏逢装作愧疚提起酒壶:“我给大人倒酒。”
他捏着嗓子说话,感激涕零,不知是真瞎还是假瞎,把酒水兑进了许庸平茶杯中。
茶与酒齐齐荡漾。
“大人,请。”
许庸平默然片刻,只道:“我不饮酒。”
他当年是在金銮殿上把三朝老臣气得吐血的人物,如今竟也有张嘴又闭的时候。魏显铮觉得有趣,再次打量自己身边的少年,对方脸上铺了一层厚粉,眉眼鼻唇都淹没了,偶尔露出的线条却很精致。
“伤到肩背而已,不打紧。”
魏显铮冰冷目光如蛇信舔舐过他后背:“本王等了你十日,你好大的本事。”
那少年颈项细瘦地弯折下去,似乎可见血管伶仃青紫的脉络:“是小人的错,大人想要小人如何做。”
倒是能屈能伸。
魏显铮盯着他眼睛:“本王问你,今日在三楼你掉的那壶酒,是怎么回事?”
他已经有了疑心。
“算账的伙计说今日有贵客到,让小人上去作陪。”
魏显铮眯了眯眼,面前少年神情没有变化,“小人从二楼上来,见到外面护卫,又看到王爷面前摆了一对酒杯,猜想王爷在等人。”
“广仙楼人多眼杂,达官贵人众多,本不该如此兴师动众,小人料想有命去没命回,不得已砸下酒壶,请人做个见证。”
空气犹如拉紧的弦。
王大人顿时明了,此人没那么不知死活,相反,他心里很清楚。
魏显铮忽地大笑一声:“许庸平,本王从来只见别人算计你,没见过你被人算计!”
许庸平很平淡:“王爷抬举下官。”
“换任何一个人你今日都可以活着离开。”
魏显铮耐心了几分:“你可知你面前的人是谁?”
许庸平出声打断:“肃王。”
“王爷尚在禁足期间,万事还是小心谨慎。至于此人,我带走了。”
他起身,蜀云立刻跟上前一步。
拉拢不成得罪更糟,魏显铮就是再心有不甘也只能眼睁睁看他离开。魏逢跟在许庸平身后,踩着他一会儿明一会儿暗的影子,等人出了广仙楼才发现自己不该跟出去。
“大人救我干什么?”
许庸平:“你有句话说得不错。”
凉风习习,魏逢往他那边靠了靠:“哪一句?”
许庸平并不开口。
这广仙楼门口挂了几盏大红灯笼,把彼此脸上表情照得分明。魏逢才想起自己把披风扔给别人了,这会儿感觉到冷,又往许庸平身边避了避。
他声音有点轻,还有点不高兴:“大人不愿意说就算了。”
“我一看到大人就感觉十分亲切,不知大人见我是不是一样。”
檐下有风,出乎意料,许庸平回答他:“我心中亦是。”
魏逢又高兴了,跳下台阶:“那我走了大人,我们下次再见。”
他就没回头,如瀑长发乱在腰间。
“阁老,都查清楚了,这兄妹俩原本是奴籍,后被买下,都有姓名文书。二人平日呆在广仙楼勤练,偶尔登台,接触的人不多。”
许庸平立在檐下,天上寥落有几枚星子:“蜀云。”
蜀云:“大人。”
许庸平捏了捏眉心:“让汤敬来见我。”
蜀云:“汤大人此时应该在宫中……”一顿。
有一种情况,汤敬是需要出宫的。
许庸平:“去请独孤,让他带上药箱。”
-
离广仙楼不远的一处转角,停着一辆外观毫不起眼的马车,锦衣卫指挥使汤敬守在外面。
“什么戴月夫人……呼呼……传得有鼻子有眼的……呼,累。”
崔有才提起衣摆手脚并用爬上马车,汤敬眼皮一跳,听见他气喘吁吁之余说:“我不能处理这些流言他许庸平还不能?借刀杀人罢了。许大人何等人物,能不明白我的言外之意?他不会怪罪我这样为陛下殚精竭虑的忠臣。”
汤敬:“……”
汤敬木头桩子一样站了半天,看他半天爬不上去,终于忍不住帮了他一把。
“哎呦!”
崔有才跌进去摔了个狗啃泥,他知道他惹得马车里的人不快了,汤敬是提醒他。他借着这个姿势就地一滚,从善如流拱手跪拜:“下官翰林院崔有才——叩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马车车厢大而宽敞,六人横躺绰绰有余。他跪着,一直跪着,仿佛要从天明跪到天暗的漫长,背脊不由窜上一股寒意。
许久,寂静被打破。
魏逢:“你跟汤敬关系不错?朕看他送别人上马车都用脚,到你这儿换了刀。”
崔有才跪着,低眉顺眼:“下官低微,汤大人是不想脏了自己的脚。”
魏逢不置可否,随即问:“你又在老师面前胡说八道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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么?”
崔有才不敢抬头,囫囵行了个礼:“近日宫外有一些流言,阁老再怎么手眼通天宫外的事还是有遗漏,下官稍作提醒,绝没有说一句不该说的话。”
“你最好是。”
魏逢:“让朕请你坐?”
危机解除,崔有才诚惶诚恐坐在马车最边缘,始终恪守面圣规矩:“陛下此次出宫可抓到秦炳元和肃王一党勾结的证据了?”
魏逢:“没有。”
乌黑发丝逶迤到脚下,崔有才盯着烛火映照上去的琥珀色光,手脚不知该往哪儿放,生平又一次说话不通畅:“陛下……陛下不意外?”
“你看见秦炳元了吗?”
崔有才“啊”了声,这才意识到一件事——今夜闹成这样,秦炳元至始至终没有出现!
“秦炳元不是傻子,他虽然同意打掩护,却未必想将自己折进去,配合从后门消失已经是极限,等东窗事发还能到朕跟前叫个冤。”
不是没看见是根本没出来,那老狐狸的把柄果真难抓。崔有才算是松了口气,另一件事又占据他心头:“陛下既然都知道,为什么还要出宫?”
“秦炳元顶多是个障眼法,朕不意外秦炳元和皇叔私下见面,意外的是是皇叔真正想见的人。他不惜把秦炳元拉出来当挡箭牌,可见此人对他的重要性远超对方。他不仅要见这个人,还要费尽心思保全对方在朝中的立场,不能走漏一丝风声。”
“内阁、锦衣卫,御史台。朝中六部。”
魏逢毫无感情地笑了声:“你猜猜看,他今晚真正要见的人是谁?”
崔有才幸灾乐祸将那个人名吞下去,往火上浇了瓢油:“陛下,万一被阁老认出来了……”
魏逢冷冷:“出来逛青楼的又不是朕。”
“让汤敬走吧。”他仰头靠在软垫上,“朕暂时不想回宫。”
过了半柱香,汤敬应该是走了,外面越发安静。
崔有才都要睡过去了,冷不丁听见马车外人声,一惊。
蜀云抱拳:“我们大人有请。”
……怎么又来了!
马车内魏逢和崔有才对视一眼,后者上下左右疯狂找地方隐蔽,藏得露头露尾,无比狼狈。好不容易腿脚脑袋都塞到矮桌下了,骤然反应过来——他藏什么?
娘的,许庸平积威深重,搞得他也跟老鼠见了猫一样。
这又不是他老师,偷溜出宫的也不是他。他紧张个什么?
崔有才郁闷地抻出脑袋。
“不去。”
魏逢往脸上搓墙灰一样大力抹粉,抽空冷静回话:“他是谁?我不认识。家师说不要随便答应别人邀约,这么请人心不诚,你让他亲自来问。”
蜀云:“……”
外头有一段没动静,应该是他离开了。
魏逢对着镜子仔细检查,确认绝对认不出来。崔有才趴在地上,自下而上看他绷紧的身体,忍不住幽幽:“其实,陛下,你还是怕被认出来的吧。”
魏逢一僵。
更快他低头,更僵硬了。
那是一只手,从轿帘外伸进来。去年他送的佛珠挂在上面,粒粒分明。佛珠主人声音平稳熟悉:“秦炳元的外室死了。”
“今夜不太平,陛下,臣需在你身边。”
11. 11
魏逢皱着脸避开那只手,强装镇定,先发制人:“你在广仙楼碰了其他人,朕不想挨你。”
“臣来广仙楼是为了找秦炳元休弃的那名外室,没有碰除了陛下外的任何人。”
许庸平:“陛下可消气了?”
魏逢盯着那只手看了半天,很有骨气地自己跳下了马车。
许庸平收回手,略一侧头:“崔大人一起吧。”
心怀侥幸的崔有才:“……”
崔大人于是也觉得今日很倒霉了。
他不敢造次,提着脑袋从矮几下爬出来,跟在魏逢身后,去了广仙楼的一间上房。
门虚掩。
乔装打扮的锦衣卫守在门口,崔有才不是故意偷看,不小心瞥了一眼。
鸳鸯戏水屏风隔出琴桌和妆台,幽幽光影穿透薄纱般绢帛纸,投出的轮廓朦胧不清。
少年天子跪坐宽大椅面,老老实实仰头等人给他擦脸。青年阁臣卷了长袖在铜盆里净手,再取过下人手中湿帕子,半弯下腰替他擦拭脸上脂粉。
——这对君臣关系并不如传闻那样,阁臣完全掌握少年天子。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怪异感从崔有才心里升起,他按捺下心中异样。
“老师……”
帕子擦脸的动作不太温和,魏逢挣扎了下,被扣住了后脑勺。他顿时不动了,也不敢说别的,安分守己地被从头到尾不放过一个角落地擦完脸,擦完第一遍擦第二遍,最后他终于找到机会,一把抓住许庸平手腕,可怜:“老师,朕脸疼。”
“臣太用力了?”
魏逢哐哐摇头:“脸自己疼!跟老师无关……嘶……朕错了!”
许庸平帕子扔回铜盆里,砸出一声响:“错在哪儿?”
魏逢迅速:“朕不该独自出宫,顶着小禾的名字出现在广仙楼,朕不该在老师喝的茶里面兑酒。”
“小禾兄妹二人朕看他们可怜,买下来放在广仙楼做暗探……没有事先告诉老师。”
很好,不是第一次偷溜出来了。
许庸平应了一声:“还有呢。”
还有?
魏逢呆住了。
他试探着看许庸平脸色,蒙混过关:“朕……朕不该在老师面前胡言乱语?”
许庸平眉尾轻微往上一抬,魏逢一看就知道他本来都要忘了那句“糟糠之妻不下堂”,被提醒才想起来。
魏逢当机立断:这错不能认下去了。
据他的经验来看,这时候认错态度是首要的,不然容易抖漏出更多错事。他肃然坐直身体,握住许庸平的手,许庸平视线缓缓下移,听见他真心实意道:“不管朕做了什么都是朕的错,老师不要生气,气大伤身。”
许庸平挺温柔地冲他笑了下:“臣很容易生气?”
“……”
魏逢艰难道:“朕没有这个意思。”
许庸平:“哦?陛下没有这个意思,那陛下是觉得臣老了,生点无关紧要的气就容易伤身了?”
魏逢差点吓得从椅子上弹起来:“朕发誓!朕绝没有这么想!”
许庸平一手按住了他的肩膀,他急得不行,郑重其事地说:“老师正是风华绝代的时候,怎么会老!”
许庸平顿了顿。
他手掌下是少年人鲜活血液,最终他轻轻叹气:“陛下,臣没有生气,臣仅仅是担心。”
魏逢一怔。
“仅有锦衣卫指挥使汤敬随行圣驾,臣心中后怕。”
魏逢呆呆望着他的眼睛:“朕……”
许庸平:“今时不同往日,臣总有不能守在陛下身边的时候,臣望陛下替自己珍重自己。”
很久之后,魏逢垂下头,“嗯”了声。
他一直低着头,过了会儿突然问:“老师为什么对朕这么好。”
“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许庸平:“臣听了这句话,十分感怀。陛下可是真心?”
魏逢想也不想答:“自然真心。”
许庸平抚开他肩膀上乱发,望进他眼睛:“臣得此真心,便会为陛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魏逢心脏蓦然一跳。
……
“……崔大人。”
崔有才站在外面,一道尖细声音鬼魅般从他背后响起,“你既怕又何必想?”
“黄公公今日也跟着陛下一道出来了。”
崔有才看了来人一眼:“听说陛下十岁那年生过一场大病,时任翰林院侍读、前途无量的新科进士向先帝请辞,去西南地方任职。四年后他带回十二名男子,这十二名男子现今一半在司礼监,另一半收归太医院。这十二人精通歧黄之术,自七年前来到皇宫至今,一直是当今陛下最坚不可摧的屏障。”
“他们真正进京的时间不是四年后,是陛下十岁那年。”
黄储秀诡笑了声:“咱家是阉人,听不懂崔大人的话。”
崔有才平静道:“我不仅知道这些,还知道当年陛下不是重病,是中毒,药引中有一味是西南腹地高山峭壁上的神女花。”
“看来你知道的事不少啊。”
黄储秀稍有诧异,旋即优雅地直起身:“那你可知神女花开于西南最高峰之上,且饮月露精华夕开朝败,白日不见踪影只深夜一绽?”
崔有才:“我虽不知,却也有所耳闻。”
“崔大人打听这些是要干什么?”
黄储秀讥诮道:“想成为下一任内阁首辅,掌摄政大权?”
崔有才久久凝视屋中那人,凝视他抬起的清透指尖,少而未长成的瑰艳眉眼,未及冠而松散的乌青发丝……他闭了闭眼,仿佛能感受到冰凉而幽幽的香气,渗透鼻息,缠绕床榻,将人拖入无边旖梦中。
良久,崔有才摇了摇头:“不,我想成为下一个许庸平。”
“公公说的是,既怕又何必想,但我若真怕就不会想。”
崔有才拱手:“可见我不是真怕,却是真想。”
“后生可畏。”
黄储秀哼笑一声,也和他看向同一个地方,口吻中有对他的蔑视:“川蜀之地山高千丈,毒蛇遍布沟壑丛生,动辄粉身碎骨。等你有朝一日筋疲力尽爬上最高那座山,以为自己大道得成,就会发现那只是你成为许庸平要做的千万不起眼小事中的其中一件……你面前还有艰难险阻,千山万山。”
崔有才怔了怔,然而黄储秀已经收回视线,冷冷道:“下头死了人,锦衣卫百户叶麟让咱家来叫人,今日在广仙楼的,一个都逃不掉。崔大人,请吧。”
他复又换了副态度,轻叩门,细声道:“小主人,锦衣卫百户叶麟在楼下等着了,是为广仙楼死人一事。”
叶麟此人魏逢听过,武艺高强,为人十分正直。是好事,也是坏事。
“朕下去。”他想了想对许庸平说,“老师不想知道人怎么死的吗?”
许庸平单手在他脸上扣了什么,冰凉触感甫一接触皮肤魏逢就打了个寒噤:“这是什么?”他好奇地摸了摸,感受到珠玉硌手的触感。
“面具。”
“风大天寒。”许庸平注视他的眼睛,打趣道,“陛下如果再要怜香惜玉,臣便没有第二件披风了。”
魏逢呛咳一声:“朕知道了。”他小声嘟囔了一句,“老师的东西朕才不会给别人。”
许庸平笑了声:“下去吧,臣后一步陛下。”
下去时叶麟果然在审问广仙楼的人,他进度相当快,魏逢刚一下去就被一柄绣春刀拦住了去路。
叶麟:“小禾?”
魏逢隐没在面具后的五官笑起来:“大人。”
“申时你人在哪儿?”
魏逢有问必答:“广仙楼外。”
“可有人证?”
“崔大人可作证。”
“可有人替你们作证?”
魏逢:“……没有。”
叶麟眉头皱了下。他没进宫面过圣。平日又一心习武,觉得许庸平面熟多看了两眼,没想起来。
想不起来就是不重要,没见过。
叶麟收回刀,大步走到摆在大堂的尸体前,问仵作:“怎么样?”
“致命伤在心脏处。”
仵作是个老人,头发花白,指着尸体左胸说:“申时到酉时,死了不到半个时辰,人还新鲜热乎着。”
魏逢看了眼尸体,白布蒙着下半身,露出梳了发髻的头。左胸有一个血流喷溅的大洞,当胸插着一把匕首。
他目光移到对方的脸,骤然一顿。
“方绮烟,年二十八,三年前来到广仙楼,是此地一名老鸨,这里的客人们都叫她方娘子。”
叶麟视线一一扫过在场所有人,在魏逢身上停留,眯起眼:“你见过她。”
魏逢视线从方绮烟身上收回:“半个时辰前我见过她。”
叶麟陈述事实:“你是最后一个见她的人。”
崔有才立刻要上前,被黄公公拦住,“你以为此等小事陛下处理不了?”
崔有才一怔,终究是后退。
“我若想杀她,又何必大费周章在肃王眼皮子底下救她?”魏逢慢慢地笑了,“大人怀疑我?”
叶麟一招手:“把她的儿子带上来。”
很快,一名三岁幼童被抱上来,脖子上挂了一把沉重的长命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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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絮,你可看见谁杀了你娘?”
小孩抿紧唇,在人群中搜寻一圈,小脸绷得紧紧的,不说话。
叶麟重复:“你可看见谁杀了你娘?”
那小孩“哇”地一声哭出来,指着魏逢说:“是他!是他杀了我娘!”
崔有才脸色一变。
无数刀尖立刻对准魏逢,寒光映在他了无笑意的眼底。
叶麟属下之一动刀,顷刻间逼近那张轻薄面具,厉声:“为何不敢以真面目示人?”
魏逢闪身躲避,锦衣卫的刀一向快,仍然没有碰到他,“大人,容我说句话。”
叶麟拦住下属:“你说。”
“我为什么要杀她?”
叶麟:“方绮烟为人节俭,连带整个广仙楼月钱减半,楼中众人怨声载道。”
魏逢喃喃低语了一句:“还有此事?”
他突然笑了下,看向双眼通红的幼童:“我还想问一句话。”
“我人在这儿,大人什么时候抓都不迟。”
此案有疑点,叶麟点头:“问。”
魏逢走上前,蹲下来,众目睽睽之下他问:“你知道‘杀’是什么意思?”
小孩揉了揉眼睛,天真懵懂:“啊?”
刹那寂静。
崔有才一顿,他看向不远处许庸平,对方靠在廊柱上,似乎笑了笑。
魏逢面无表情站直身体:“叶麟,你猜猜这句话谁教他说的?”
“另外有一件事。”
魏逢往前走了两步,站在叶麟身前,叶麟和他对视,下一秒,他闪电般出手,抽走了叶麟腰侧匕首。
“铮——”
那把匕首没入叶麟身后廊柱寸余。
“大胆!”
“大胆狂徒——”
魏逢直勾勾盯着叶麟:“大人,明白了吗。”
叶麟往后看了一眼,静默片刻:“让他走。”
这是功绩一件,何况叶麟距离千户之位就差那么一点,也许就是这一桩命案,轻易放过岂不可惜。跟着他一起来的下属心有不甘,附耳道:“大人,此人是疑犯,满口胡言,不如将他抓起来,何愁他不认罪。万万不可……”
“宁可错杀不可放过啊大人。”
叶麟:“别让我说第二遍,让他走。”
人走了。
“大人,这案子如何结案呢?”
叶麟吐出口气:“自杀。”
“和方绮烟身高差不多,能让她左胸刀刃水平进入的整个广仙楼只有三个人,那三人没有作案时间。”
“是她自己。”
“叶大人不算无可救药。”
一道太监声音响起,叶麟蓦然回头。
“等闲变却人心,只望叶大人记得今日。”
“圣上口谕。”
那是……
叶麟立刻跪下磕头,嗓子干涩:“臣锦衣卫百户叶麟,叩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黄储秀满意:“接旨吧,千户大人。”
叶麟:“臣领旨……谢陛下隆恩。”
他嘴唇有些惊惧后的发白,接旨谢恩后低声问黄储秀:“公公,若我……”若他因一念之差贪功求利将人抓回去……
“错一,则杀。”
黄储秀拍了拍他紧绷的肩膀,哼笑一声:“好好干,咱家言尽于此。”
叶麟闭了闭眼:“下官,自当为陛下效犬马之劳。”
-
走出广仙楼没几米,魏逢揉了揉困倦的眼睛。
许庸平:“她想指证的人是臣。”
“臣的披风在陛下身上。”
“看来秦炳元视老师为眼中钉不是一日两日了。”
魏逢皱着脸:“秦炳元生性多疑又滴水不漏,跟在他身边最久知道最多的就是这名外室,这次之后再想抓到他犯错就难了。”
“不急于一时。”
许庸平一直没说话,魏逢扭头纳闷地看了他一眼,顺着他视线望向夜色深处。
有一妙龄女子从广仙楼后门出来,提起裙摆上马车,车夫拉着缰绳喝了声,很快马蹄“哒哒”远去。
“老师,她好看吗?”
许庸平收回视线:“臣觉得她的裙子样式很特别。”
魏逢不愉地盯着他,冷不丁说:“朕有一条更好看的。”
“…………”
许庸平沉默足有十个数,才慢慢把头转向他的方向,开口:“陛下说什么?”
魏逢耐心地重复一遍:“朕说,比她好看的裙子,朕有。”
他说:“老师想看朕可以穿给老师看。”
12. 12
许庸平脑子里转过千百个念头,他想自己该说什么,做一个什么样的引导,怎么以温和又不失严厉的方式告诫劝慰。然而下一秒,魏逢背着手,声音相当轻快地说:“老师看了朕就不能看其他人了。”
他很没有安全感,许庸平心里轻叹了一口气:“臣以后不看其他人,陛下不用穿给臣看。”
魏逢歪头:“不用吗?”
他还小的时候,是常常穿女装的。戴月夫人希望他是一个女孩,能帮助她重获帝王宠爱。他对男女装扮并没有什么所谓,什么好看穿什么。
许庸平那一刹那紧急把所有能提供养儿帮助的官员名字都想起来了,最后他面色复杂地问:“陛下清楚自己是男孩吗?”
“啊?不然朕是什么?”
魏逢下意识低头摸了摸自己,脑袋上顶了个问号看许庸平,十分之不解:“朕是男孩啊,朕肯定是男孩,朕确定以及肯定自己是男孩,老师不知道朕是男孩吗,为什么这么问。”
他犹豫了一下,脸不知道为什么有点红,闭眼豁出去一般:“老师不信可以摸一摸。”
“…………”
“臣知道陛下是男孩,臣不用摸。”
肉眼可见他们双双松了口气,许庸平问:“陛下……爱好女装?”
魏逢轻松否认:“没有,穿什么都一样,天天穿一样的不新鲜,朕喜欢漂亮衣服。”
许庸平:“还有谁见过陛下女装?”
魏逢骄傲且自豪:“花鸟走兽月亮,朕夜里出去晃荡,从来没被发现过。”
许庸平足足沉默了十个数,抬起手揉了揉太阳穴,斟酌了很半天:“臣知道了,陛下,此事……”
他委婉道,“不宜让人知道。”
魏逢失望地“啊”了声,又打起兴致:“朕知道影响不好,但朕很小心,没有被发现过。”
“朕在宫里有时候觉得无聊,出去装鬼随机挑选一队侍卫,追在他们身后跑。他们一个有朕两个宽大,被吓得疯狂尖叫四处逃窜……朕这次出宫就是因为老师不在宫中陪朕,朕批完折子觉得无聊,才跑出来的。”
许庸平微微闭了闭眼,他是很巧舌如簧的,也确实在金銮殿上将三朝老臣气得告老回乡,然而此刻,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是臣的错。”
魏逢一顿,听见他沙哑地说:“臣以后不会让陛下觉得孤单。”
“那说好了。”
魏逢狡黠地笑起来:“老师要常常去宫里陪朕过夜,这样朕不觉得无聊,就不会大半夜跑出去吓人了。”
许庸平:“臣记住了。”
魏逢想了想,又想起什么似地保证:“那朕以后要是想穿,就只穿给老师一个人看。”
许庸平再一次哑口无言,半晌无奈道:“……好。”
魏逢得寸进尺:“今日宫门落锁,朕肯定是回不去了的。朕好不容易出宫,想在宫外待两日,就两日,好不好?”
许庸平虽然不赞同也没有反对,最后还是说:“随陛下心意。”
魏逢:“那朕今日要去老师家里睡。”
他很会拿捏人,知道许庸平刚刚才对他愧疚,肯定不会拒绝。果然,许庸平道:“臣安排黄公公……”
魏逢打断:“老师,朕今天不想当皇帝,不想让任何人跟着,就想和老师一起说说话。”
“老师不同意朕就抱着被子去老师家门口打滚!”
许庸平:“……臣没说不答应。”
-
刚入夜。
“国公府”的牌匾高高悬挂,砖瓦颜色是墨汁一般浓黑,一片接一片堆叠。梁坊比列沉重。主体建筑坐正中,东西南北高度低于中央。世家大族多门楣显赫,等级差距在脚下铺开的每一块砖石中。太宗皇帝在位时世家已经没落,这块牌匾昭示着曾经的辉煌。
本朝孝道伦理制度严苛,遵循“父母在不分家”的原则,许国公所有子孙后代都淹没在这间巨大的深宅中。
许庸平的住处在东园,卧房外种了一大片青竹。风吹过,有潇潇竹鸣。
“朕感觉好多了。”
魏逢双腿垂在床沿,愁眉苦脸盯着那碗黑乎乎的药汁:“朕不想喝。”
许庸平:“臣回来前希望陛下已经喝光了。”
魏逢立刻问:“老师这么晚还要出去?”
“臣要去一趟祖父那儿。”
许庸平替他放下左侧床幔:“陛下困了就先睡吧。”
魏逢乖巧:“朕等着老师回来。”
许庸平没有说什么,轻轻挥灭了一盏最亮的灯烛,留下暗的那盏。
他走出房门,蜀云在外面等着。
“阁老。”
蜀云低声:“您去广仙楼的事传到国公爷那儿了。”
许庸平:“你留在这儿。”
申伯在外面等着,身后跟了两名下人:“三少爷,请。”
他微弯着腰,许庸平接过他手中照亮的灯笼,道:“劳申伯带路。”
申伯年过五十,穿一双平底青灰布鞋,落地悄无声息。他没有阻止许庸平拿灯笼,目不斜视往前走:“三少爷在朝中有大作为,国公爷心里高兴。”
许庸平微微笑了笑:“不及祖父千万分之一。”
申伯道:“国公爷总有退下去那一天,后头许家的名声,还要靠族中少爷们。国公爷盼望少爷公子们相互扶持,方能将家世门楣发扬光大。”
许庸平:“父义母慈,兄友弟恭,中外和乐。祖父的意思我明白。”
“三少爷当真明白?”
许庸平:“还请申伯明示。”
申伯毫无起伏道:“二少爷站错队,那是他的命。死了一个二少爷,许家有千千万万个二少爷站出来。”
“国公爷的意思,五少爷许贵琛就不错,在都督府任职已久。”是时候换个地方了。
许庸平不知道听没听懂,淡笑一声:“五弟勤勉。”
该提醒的都提醒了,申伯无声地看了眼身后青年,对方手持灯笼长柄,缓步走在偌大国公府中。他是这三代中最出色的后辈,除了少时并不愿意科考入仕外没有忤逆。
许家的后代,不管嫡庶,出身已经凌驾大部分普通人之上。至于能走多远,那要看他们自己的本事。
“国公爷嘴上不说,心里对三少爷是满意的。”
申伯将许庸平送至该去的地方,躬身道:“三少爷如今身份贵重,广仙楼之地还是少去为好。今日惊动了族中长老,国公爷纵有心相护,也心无余力。”
他的意思很明白了。
广仙楼只是导火索,许僖山之死让族中长老心怀不满,今夜不会善了。
许庸平将灯笼还给他:“谢申伯提醒。”
宗祠沉闷耸立。
许庸平迈过门槛,夜里鬼哭风嚎,入目是奉祀高、曾、祖、祢四世神主的四龛祠堂,荣耀压在每一个进入的后辈头顶,不得喘息。许家宗长、宗正、宗直齐聚一室,于无边深夜中怒目望来,压迫更甚鬼神。其中一人白髯长须,威严道:“许僖山之死,你可知错?”
被注视的青年提膝下跪,行叩拜大礼。宗教礼制重压他佝偻的脊背。
灰尘从每一处扬起。
“但凭族长处置。”
-
许庸平出现在竹斋时已至深夜,蜀云接过他手中灯笼,闻到他身上很淡的血腥气。
“阁老……”
许庸平摆摆手,看向卧房:“可睡了?”
蜀云也看过去,放轻声音:“折腾累了,阁老走了没多久就睡下了。”
寒冬已去,园中青竹总算多出点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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嫩颜色,一片一片争着冒出头。
许庸平负手站着,忽然说:“我记得你擅剑。”
“不及阁老。”
蜀云低声而恭敬。
许庸平叹道:“人在高处往往听不到一两句实话了。”
蜀云心神一凛,单膝跪下请罪:“属下不敢。”
“点到为止,恕你无罪。”
……
魏逢在梦里听见刀剑声。
熟悉的气息令他丧失警惕心,他揉了揉眼睛,起身,发现许庸平还未回来。稍黯淡的那盏烛台火光羸弱,他着单薄寝衣,自己摸下床,然后举着灯台穿过屏风和大门。
越往外走兵器碰撞声越清晰。
寒光剑影,满地竹叶翻卷至眼前。有三棵竹子被剑气削得光秃秃。
“……老师?”
魏逢提着烛台,呆了一瞬。
是他很少见到的许庸平。
长剑快出残影,破空声接连传来。魏逢不躲不避,雪白剑尖直指脆弱喉口,堪堪悬空一寸之处。
“陛下!”
蜀云惊呼,又看向拿剑的人:“……阁老。”
许庸平收剑回手:“陛下恕罪。”
魏逢刚睡醒,声音很粘,小小的:“老师不高兴?”
许庸平将剑递还给蜀云:“吵醒陛下了?”
魏逢又问了一遍:“老师不高兴?”
许庸平微微顿了顿,道:“臣是不太高兴。”
“容臣先去洗漱。”
他冲魏逢一点头,“夜深了,陛下睡吧。”
魏逢一把抓住他的袖子,眼巴巴地问:“老师受伤了吗?”
许庸平视线下移,落到抓住自己衣角的手指上,他突然问:“陛下,你可知臣见到你后肩那一刻在想什么?”
魏逢一怔,手指从他衣角上滑了下去。
-
洗漱完许庸平还是去了卧房,他身上有水汽潮湿的气息。
他在床榻前站了会儿,心知魏逢不愿意理他了。他默然等了片刻,自省道:“臣不该对陛下发脾气。”
床榻上的人咕蛹了下,不说话。
许庸平又道:“臣明早有事要出门,陛下早些休息,明日上午不会有人来打扰。宫中规矩森严,臣知陛下辛苦。”
他转身打算离开,脚步一顿。
“朕很想替老师做点什么。”
魏逢用被子蒙着头,闷闷:“朕没有不珍爱自己。”
“朕很听老师话,平日都有注意不要受伤。但朕在老师的事上和老师一样,朕见不得有人说老师是奸臣,更见不得史官乱写。朕下次尽量不涉险,而且朕后背已经不痛了,老师不要为朕担心。”
许庸平静了静,熄灭灯:“臣知道了,陛下长大了……臣以后有什么事会和陛下商量,也不会让陛下担心。”
魏逢“嗖”一下拉下被子,露出脑袋,仰头眼睛亮晶晶:“那老师可以亲我一下吗?亲一下朕今晚就能做个好梦了。”
灯已经熄了,但魏逢知道许庸平不会让他等太久。窗外风轻轻,他趴着,感受到气流的变化。
“臣逾矩。”
许庸平倾下身体,阴影覆盖过来,吻没有如儿时一样落在他眉心。正如许庸平所说,他长大了,这是不妥当的。
但许庸平从来宠爱他,不忍让他任何一个期待落空。
——那是一个落在掌心的,略带凉意的吻,蝴蝶振翅一样飞过了。
魏逢手心一颤,五指微微蜷缩。
留在掌心的痕迹很轻,像一片羽毛在挠痒痒,最开始是手心,接着是整条手臂,最后是心脏。
奇怪,朕心跳很快。魏逢情不自禁摸了摸左胸口,在一片鼓噪声中想,好快。
快得……仿佛有什么就要破土而出。
13. 13
“阁老。”
蜀云等在外面,许庸平微微抬手以示回应。他心情看起来比进去前要好,蜀云斗胆道:“阁老受伤了?”
“一点小伤,不碍事。”
许庸平:“你去让人给仪鸾司的人打声招呼,太后问起告诉她陛下出宫一切按照流程准备。”
蜀云斟酌道:“太后那儿恐怕不好解释。”
许庸平淡淡:“他是天子,天子行事不需要向任何人解释。”
他一思索,问:“我记得许贵琛在都督府谋了份文职,可有此事?”
蜀云;“阁老记得没错,五少爷科考一直没中,三年前才勉强去都督府混了个文职,做些杂事。”
许庸平:“我有些日子没见兵部郎中钟萃了,你去准备。”
蜀云点头。
-
夜深深,凉风动,竹叶响。不知道为什么,魏逢睡不着了,他瞪着眼睛看头顶帐幔,过了半天还是睡不着,有气无力地喊了声“徐敏”。
徐敏充当贴身侍卫有几年了,今夜轮到他当值。
“属下在。”
魏逢披衣坐起来重新点灯,脸色发沉:“老师今日去了什么地方?”
他确信自己闻到了许庸平身上的血腥味,只是不能确定是对方身上还是沾了他人的血。许庸平不想开口说的事他再问一百遍也无济于事,只好等到现在。
徐敏:“阁老去了许家宗祠,宗祠密闭,属下没有跟进去。”
魏逢冷淡道:“朕不是告诉你寸步不离吗?”
“属下知错。”
“下不为例。”
魏逢:“明日老师要去哪儿?”
“去拜访兵部郎中钟萃。”
“钟萃?这人聪明,但太聪明了。”
魏逢打了个哈欠:“好端端的老师去拜访他干什么?”
徐敏肩膀轻微松懈:“他手下空出来一个小官,想必是国公爷给阁老施压。”
“朕赐死许僖山就是为了给许家提个醒,国公府这些年的腌臢事父皇看在老国公爷的面子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算了……但朕很不满意。老师夹在中间难做朕知道,看在老师的面子上许家朕暂时不会动,但该提醒敲打的不能少。”
“许僖山被朕赐死,都督府成了半个空架子,许家虽不至于元气大伤但许重俭那老头也该有动作了。”
魏逢百无聊赖地吹了吹灯芯:“还以为朕会等更久。”
“那陛下的意思是……”
“老师的意思就是朕的意思,朕只管朱笔一挥同意。”
徐敏隐忧道:“阁老如今能插手兵部官员调动,有朝一日恐怕会左右满朝文武升贬。”
魏逢摆摆手:“老师愿意插手,朕求之不得。”
“朕年纪轻,对朝中官员的了解不及老师。”
徐敏先帝留下来的那一支暗卫,是个直性子:“陛下不怕有朝一日……”
魏逢打断:“徐敏。”
“属下失言,请陛下降罪。”
“去领罚。”
徐敏:“属下知道了。”
“朕知道你是出于好心。”
魏逢盯着晃动烛火看了半天,道:“老师又不会害朕,顶多让朕受点教训,以后这样的话不要说了。”
他看了半天灯烛,感觉没滋没味,命令徐敏:“把你刚刚的话说完。”
徐敏:“属下不敢。”
“朕让你说你就说,说了将功赎罪不打你,不说罪加一等。”
徐敏吐露心声:“阁老在朝中已有一手遮天之势,内阁权臣,六部之首吏部尚书,人人都说阁老把持朝政,野心昭昭。”
“还有什么?”
徐敏:“说阁老与太后相交甚密,前朝后宫牵连。”
寂静。
魏逢用一柄金勺子拨弄灯芯,影影幢幢中他唇角勾起:“你以为如何?”
“属下以为,不得不防。”
“防什么?”
魏逢凉凉:“朕屁股底下金椅一半都是老师的,他想要实权朕直接就给他。老师想摄政从先帝薨逝后有无数机会……但他没有。”
徐敏替魏家人守江山,面露不认同:“为君之道在制衡。”
“……朕没办法。”
魏逢垂下睫毛:“除了龙椅,只要朕有的,朕都给他;朕没有的,抢来给他。”
这少年天子还是个孩童心性的时候,高兴了不高兴都在脸上,什么却都看得很清楚。徐敏却不敢轻看他,实话实说道:“……陛下至情至性。”
“不是至情至性。”
魏逢轻轻摇头:“你不明白。”
“朕虽然还小,但是已经很明白生命中重要的人和物不止一件。没有那一天最好,真有那么一天……”
“江山和老师……朕不知道。”
少年天子半个身体探出窗外,去抓簌簌吹动的竹叶。一捧竹叶拢在他掌心,他闭了闭眼,像是已经劝说自己不再想肃王在广仙楼要见的人是谁,过了会儿徐敏听见他低低说,“老师在朕心里……重逾泰山。”
“能舍的不能舍的,朕心里有数。”
魏逢:“朕让你派人跟着他不是监视,蜀云双拳难敌四手。朕希望今天的话不用朕说第二遍。”
“属下遵旨。”
很久之后,徐敏才如同一块幕布般再次沉入了黑暗中。
魏逢熄了灯也睡下了,这间卧房熏过香,浑身都是让他觉得安宁的味道,他其实不困,却很快睡着了。
一觉到天明。
“几时了?”
徐敏:“回陛下话,刚过卯时。”
魏逢跳下床自己穿衣服鞋袜:“朕睡了这么久。”
他穿完衣服伸展胳膊腿,朝上朝下拉拉筋,拉到一半想起后肩的伤,“嘶”了声。
“朕去外面走走,趴了一天骨头都懒了。”
徐敏:“属下跟着陛下?”
魏逢不想让人跟着:“朕就在附近逛逛,国公府有女眷,朕不走远,怕冲撞。”
按道理不会撞上,魏逢转念一想:“算了,你跟着朕吧。”
徐敏:“是。”
魏逢把衣服穿好吃了早膳,绕着竹斋周围走圈。国公府的宅子是先帝赐的,富贵自不必说,更难能可贵的是巧思,仅仅此处就绿竹迎风,雅致脱俗。
正值冬末春初,寒风仍凛冽,吹得魏逢脸疼,他缩着脖子踱步,心想这就是老师从小长大的地方。
“哎呦!”
“谁在那儿?”
竹叶间窸窸窣窣的动静扰人,魏逢眯起眼。
一个有点慌张的双髻头女孩冲他“嘘”了声,伸长脖子往竹斋里边看,没见到人有些失望,强装镇定地问魏逢:“你是谁,怎么在这儿?三哥呢?”
魏逢:“这话应该我问你。”
许雪妗抓着竹子,紧张得不得了。离得十万八千里远悄悄睁开一只眼看竹子里边的人,对方颜如玉肤凝脂,像绿竹里凭空长出来的精怪。她这时候突然想起来男女有别了,颤着声音:“我没来过这里,也没见过你!”
魏逢:“……哦,你没来过这里,我也没看过你,你赶紧走吧。”
许雪妗猛然想起来自己是干什么的:“那个……我是来找三哥的,我三哥住在这里,你,你是什么人?”
魏逢坐在石凳上,徐敏低声:“国公府的七小姐,许雪妗,许宏昌的正妻窦氏所出。”
魏逢改了主意:“你就站那儿,我有话问你。”
许雪妗呆呆“啊”了声。
那竹林中的少年好似比她大不了多少,说话语气不知是不是身份使然,让她觉得心里涌上股压力。
“你今日来这儿干什么?”
许雪妗不自觉张口:“我来……我来找三哥说话。”
魏逢看了眼她身后:“你一个人来?”
许雪妗咬了咬唇,面上露出赧然之色:“我想问……想问三哥……”
她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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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决心一样抬起头看魏逢,凶狠道:“我告诉你你就不准把今天见过我的事说出去!”
魏逢:“不说。”
许雪妗怀疑:“真的不说?”
魏逢有点不耐烦了,还是:“就算你不告诉我,事关女儿家声誉,我也不会乱说。”
许雪妗放下心,半晌声如蚊蝇:“我同三哥见面的次数不多,下半年宫中选秀,我想同他打听当今陛下的喜好,好……提前准备。”
“……”
徐敏喝斥道:“打听圣上喜好是重罪。”
许雪妗一跺脚:“说你呆你还真呆!所以要偷偷来嘛!”
徐敏:“……”他看了眼魏逢脸色,闭上了嘴。
半天没人说话,魏逢阴晴不定道:“你觉得你三哥会告诉你吗?”
“自然。”
许雪妗很有信心:“我是他的妹妹,虽然小时候见得不多,终归是一个姓。我母亲说三哥是识大体的人,一定会助我得宠。”
徐敏有点吸气了,魏逢很轻地磨了下牙根,笑了起来:“我知道皇帝喜欢什么,你可以问我。”
“真的?”许雪妗怀疑地看他。
魏逢:“我可以告诉你,作为交换,你告诉我你的三哥喜欢什么,如何?”
他在“三哥”二字上加重了读音,不过许雪妗一个养在深闺的女儿家,性子单纯无知,不懂那些弯弯绕绕,犹豫了一会儿,说:“好。”
她很快又说:“你别跟三哥说是我说的。”
魏逢:“好了你话真多,我先告诉你一条,皇帝不喜欢话多的,到你了。”
许雪妗不是很确定:“三哥喜欢手擀……面?”
“还有呢?”
她对许庸平实在知之甚少,绞尽脑汁憋出来一句:“三哥喜欢上朝。”
“……”
魏逢:“算了你告诉朕……我你三哥一天到晚在家干什么。”
这个问题显然简单些,许雪妗松了口气:“三哥每日一早要给大夫人邓氏请安,他是很孝敬父母的。纵使有时候上朝耽搁,也一定会书信问安。”
“还有呢?”
许雪妗没留神接着他的话,老老实实:“下了朝陪二叔用过午膳,三哥才会回到自己的住处,后面的事我就不知道了。”
“家中管束是很严格的。”许雪妗小声,“我平日出闺阁的机会很少,都是听母亲和大伯母说话才知道三哥的事。”
她可能有点为许庸平鸣不平,就道:“做儿子三哥做得够好了,但毕竟不是大伯母亲生的,终归差了些。要不是三哥为人处事滴水不漏,如今又身居高位,遇到的苛待更多呢,这是没有办法的事。”
许雪妗打开了话匣子:“最近二伯母打算给三哥娶妻,都是一些家世不太好的女子,二伯母说三哥更看重德行,我觉得才不是,她就是怕三哥抢她亲儿子的东西。”
许家家大业大,内宅腌臢和皇宫有得一比。魏逢平时不怎么了解这些,转着衣袍上璎珞,心里很不是滋味。
许雪妗:“你还没有告诉我圣上喜欢什么呢?”
她原本害怕得心脏一直“扑通”“扑通”跳,说了两句话突然不害怕了,碾了碾掌心的汗忧心忡忡问那年轻公子:“陛下喜欢什么呢,你既然说陛下不喜欢话多的,那我是不是要少说些话才好呢。可是我生来就不是话少的性子,这可怎么办呢。”
有一瞬间魏逢想到自己的母妃。
“我骗你的。”
“你这样就很好了。”
许雪妗一顿。
年轻公子冲她展颜一笑,很温和,也很善意:“他若是喜欢你,只觉得什么都好,若是不喜欢,再怎么讨他喜欢都没用。他要是不喜欢你也不是你就不好了,是他没有眼光。你这么好的女娘,多得是人喜欢。”
许雪妗愣愣看着他,他朝自己摆了两下手,是个没藏住的,久居高位的,让人“退下”的手势。
“你走吧,路上小心点,别被人看到。”
14. 14
二月初,还是稍有寒意。门口等候的钟萃眼见着一辆毫不起眼的马车从远处驶来,缓缓停下。他立刻大跨一步下台阶,急行两步至车马前:“阁老前来做客,下官有失远迎。”
许庸平:“此间是同僚相聚,不必如此客气。”
“非也。”
钟萃做出“请”的手势:“祖宗之法不可废,阁老快快请进。”
许庸平随他穿过门廊:“园子里的梅花不错。”
“钟某是个俗人,随意一种图个风雅,不及阁老京城那座梅园,据说是御赐之物。陛下还特意命人在园中四角种了各式各样的梅花,美人梅、宫粉梅、玉蝶梅、细枝朱砂,更珍奇的是一树金钱绿萼。”
许庸平轻叹一口气:“种得杂了。”使得他每每踏进去那园子,见到满目的松树竹子梅花,便十分头痛。
话是这么说,钟萃却感觉他并无不高兴之意,便笑着说:“总是一番心意,况且这许多梅花,旁人想见都见不到。”
“今日天寒,正适合焚香煮茶。”
钟萃一掀衣袍坐下:“阁老,请。”
梅香低绕衣袖。
不远处钟萃的妻女在踢蹴鞠,七岁女孩梳垂髫,两侧彩色头绳垂下来,追着蹴鞠跑来跑去,踢得满头大汗。钟萃顺着许庸平视线望去,歉意道:“宅子还是小了些,扰阁老清净勿怪,我这就让夫人将小楚带进去。”
许庸平抬手制止:“孩童性娇,不必惹她害怕。”
钟萃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没让幼女进去。
茶煮过第一道,茶香尚淡。
“此地说话无妨?”
许庸平:“无妨。”
“那我直说了。”
钟萃盯着香炉中袅袅而起的白烟,道:“秦炳元心狠手辣,先数度置你与死地想挟幼帝以令朝堂,后又频频向老东家肃王投诚。他自知夺嫡之时与你水火难容,一旦有人教唆作梗势必铤而走险。你打算什么时候动手?”
许庸平:“我缺一个引子,没有引子就造一个。”
钟萃稍一思索:“你用许贵琛做引子?不怕许重俭勃然大怒?”
许庸平挺温和地反问:“许贵琛若有心为朝廷做事,自然不会牵扯进去。他若心思有异,如何叫作‘我用他做引子’?”
钟萃看了他半天,拱手道:“你是没有用他做引子,但你用他瓦解秦许两家的同盟。”
“兵部与都督府联系紧密,我与许贵琛走得近了,秦炳元总会注意到。一旦秦炳元得知他是许家人,又发现他甚恶你,恐怕会想办法拉拢。”
“但许贵琛不会同意。”钟萃指出,“秦炳元是小门小户出身,傍上护国将军之女才一跃完成寻常百姓百余年的官途升迁,他不会明白你们这些世家将家族名誉看得比什么都重。许贵琛就算再厌恶你,受到拉拢的第一件事也不是按照秦炳元的吩咐行事,他第一个会想到自己的父亲许宏昌,到这儿基本等于他将事情告诉了许国公。到那时,即使许重俭和秦炳元有利益往来,为了让你排除异己,许重俭仍然会敲打秦炳元。”
“疑心既起,秦炳元和许重俭总有一天会反目成仇。”
许庸平笑了笑:“钟大人好谋略。”
钟萃:“好一手借刀杀人。”
“但我有一事不明。”
“请讲。”
钟萃话锋一转:“你为什么觉得我会答应。”
“兵部能人众多。”
许庸平说:“独钟大人于官场毫无进益。”
“……”
钟萃沉默道:“……你想说什么?”
他面前青年添香,后道:“人生而聪慧者,必从中得益,既得益,必循之。钟大人圆滑于官场,明哲保身是为聪慧。然古语有言,天下人,唯懵懂以成事。”
“下官斗胆,懵懂何解?”
许庸平:“为人臣,张狂者有之,内敛者有之;善变者有之,木讷不通者亦有之。若为君用,只一字。”
钟萃浑身一震。
“——忠。”
风吹得遮挡所用的帘子“砰”一声砸在柱子上,钟萃的夫人兰氏如有所感,拉着女儿担忧地望过来。
不多时一名丫鬟过来,行礼:“老爷,夫人说风大了,您风寒还未好,要不要让贵客一起去屋里坐坐,喝一碗姜茶,也好挡风驱寒。”
许庸平起身:“不必了,今日已是打扰。”
钟萃再三挽留,这次多了几分真情实意:“时候不早了,阁老不如留下来一起用午膳。”
“老爷。”
钟萃看向自己的管家:“何事?”
管家看了眼许庸平,面露难色。
蜀云眼皮一跳,而许庸平已经:“但说无妨。”
管家吞吞吐吐:“大人家里遣人来传话,说大人已去得够久了,莫不是今晚要到外面过夜?那他自会出来寻大人的,看大人是被哪一处的乱花迷了眼。”
“……”
蜀云揉了揉僵硬的面颊,不可思议地看天——阁老出来才不到一个时辰,除去花在路上的时间,刚坐了不到一柱香。这大白天的,如何就要“在外面过夜”了?
“眼看着要下雨。”
果然他气量还不够,许庸平面色未有变化,告辞道:“家中之人恐怕等不得。”
钟萃一愣:“还未听说阁老娶妻……下官要遣人备上薄礼才是。”
“届时一定告诉钟大人。”
“我送阁老出府。”
……
那座小宅被甩在身后,温婉可人的夫人、玉雪可爱的幼女,蜀云回头看了眼,替许庸平撑伞遮风:“阁老可是乏了?”
许庸平手拢袖中:“去独孤那儿一趟。”
蜀云低声:“车马劳累,阁老身上还有伤,这顿午膳该在钟府用的。”
“都是一样。”
许庸平道:“我昨日答应他一道用午膳,今日只怕回得迟了惹他着急。独孤家不远,你在东市将我放下,先驾车回去告诉他一声。我走两步,顺道买了他爱吃的荷叶鸡,带回去赔罪。”
蜀云说了句不该说的话:“阁老太顺着陛下了。”
“他自幼性敏,难免不安。”
许庸平:“答应他的事,我自当竭力。”
半道下起雨,许庸平从独孤数那儿借了把伞,独孤数收了药箱,没好气:“黄储秀跟着,你是关心则乱,我听那症状都知道没伤到骨头,顶多受点皮肉之苦。纵使他当年中毒伤了根本也不是你这么个紧张法,我听蜀云说你把人看得几年来头痛发热都没两次,凡事过犹不及。”
“黄储秀对外宣称会医术,懂的是如何解毒。治病救人不及你。”
独孤数不以为然:“年纪轻,生几场病不妨事。”
“到底不一样。”
许庸平:“他看着身体好实际比同龄人虚弱很多,淋场雨就能高烧低烧反复近十日。”
独孤数顿时不说话了。
魏逢中毒那年还是耽误了时间,前前后后清余毒调理身体过了快一年。那毒慢性但凶狠,冲着人命来的,就算后面补药不要钱地往身体里砸恢复了几成还是要打问号。他体内被硫酸腐蚀出的都是大洞,精心竭力养出的新肉还嫩得很,不知道能不能扛过一次重大伤害。
即使现在跟正常人没区别,他们所有人也都清楚,谨慎终归是更好。
许庸平在檐下等雨停:“我心里总是害怕的。”
独孤数不劝阻了,他扪心自问如果自己有且仅有一个独子,恐怕也是草木皆兵:“你难得来一趟,还要什么?”
许庸平:“祛疤的吧,他虽不在意,但那几道伤口是一辈子的事,怕他有一日后悔。”
“你是好的坏的眼前的长远的都替他想着了,真是上辈子欠他的。”
独孤数拉开放药的抽屉,递给他巴掌大的一大罐药泥:“等伤口长好了再涂,一日两次。”
话毕看到许庸平手里提的东西:“稀奇啊,今日竟然又有烤鸡鸡又有荷叶鸡。”
“几日没碰荤腥,怕他嘴馋吃些乱七八糟的。烧鸡味重,他吃不了,买给你的。”
许庸平:“烧刀子和烤鸡都是你的,诊金十两,另向你借一把伞。”
青年撑开伞,身影消失在雨幕中。独孤数灌了口酒,烈酒入喉,烧鸡尚温热。他笑了声,摇头:“真是,这一时半会都等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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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国公府时雨淅淅沥沥。
许庸平提着荷叶鸡和药泥,撑伞走在小路上。
这里也种了梅花,不过确实没有京郊那座园子里的名贵。许庸平停在一株骨里红梅边,又想起来自己那一园子十分棘手的御赐花卉,不由得叹了口气。
魏逢是不懂什么叫适度的,他见到自己眼神往梅花上多落了会儿就要把天底下最贵的全铲了送来,挤在一处姹紫嫣红的园子里。他也不在乎什么种不种得活,合适不合适,搭配不搭配,反正觉得好的一股脑扔进园子里。
侍弄花草的下人勤勤恳恳种了半年,睁眼一看天塌了,宫里又送来新东西——到底是栽在竹子底下还是梅花边上?
实在是种哪儿都丑啊。
更糟蹋的是梅兰竹菊清雅,魏逢不爱这些,更喜欢结果子的,那园子里一半还要腾出地方给他种李子梨子桃儿……
也因此梅园说是梅园,实际里面什么都有。梅兰竹菊自不必说,结桃子的桃树、长橘子的橘子树,开花的结果的常青的……春天到了五彩斑斓,晃得人眼晕。
罢了罢了。
许庸平心道,大俗大雅。
他走了一路,鞋底沾了软泥,脚步踏进竹斋的一瞬间,魏逢立刻机敏地竖起耳朵,冲了出去:“老师!”
许庸平解开披风,把手里东西都递给下人:“陛下可用了午膳?”
魏逢支支吾吾,左看右看,耳朵上浮上一层可疑的红晕。他把手背在背后,望天望地就是不看许庸平:“没有……有……等着老师一起呢!”
许庸平:“臣不饿,陛下自己……”
魏逢急急打断:“老师吃一点点嘛,朕……朕……”
他相当难为情,“朕”了半天朕不出一个所以然,耳朵眼看着越来越红越来越红,大冷天人都要烧着了。蜀云憋着笑上前,正要说话许庸平制止他,耐心问魏逢:“陛下要说什么?”
魏逢盯着他鞋上沾的一点软泥,小声:“朕擀的面,老师真的不尝尝吗?”
许庸平一顿。
他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一样站在自己面前,蔫头耷脑的,没看到正脸,不过表情应该是忍不住期盼。见许庸平半天没说话自己先受不了了,勉强给自己找台阶下:“老师回来太迟面都坨了,既然老师不饿……”
许庸平:“臣突然又有点饿了。”
魏逢眼睛“唰”一下就亮了:“那我马上去端!”他风一样刮进了厨屋。
蜀云对他简直又爱又恨,这会儿没忍住又替他说了两句好话:“陛下折腾了一上午,揉面揉得手都红了,胳膊酸腕子也酸。属下看着……陛下心里爱重阁老。”
许庸平望着魏逢离开的方向,笑笑:“进去吧,天冷,喝口面汤。”
-
那碗面真是魏逢花了大功夫折腾出来的。
他揉了半天面,揉得掌心又热又痒,额头上也出了汗,好不容易擀好了还要拉来拉去,这样做出来的口感劲道——从旁指导的厨娘压根不知道他是谁,滔滔不绝地传授自己的独门诀窍,时不时还着急的上手指导。
好歹是成型了,魏逢托着下巴有点矜持又有点期待地看着许庸平反应,迫不及待:“老师觉得怎么样?”
“自然是好的。”许庸平道,“陛下有天赋。”
“那朕以后多做!”
魏逢抠了抠掌心,默不作声一会儿,突然闷声:“许僖山的事,朕对老师很愧疚。”
“陛下不对许僖山动手臣也会动手。”
许庸平在盆中净手,微哂:“所有人,陛下最不用对臣愧疚。”
魏逢怔怔看他的眼睛。
许庸平转而问:“陛下今日高兴吗?”
魏逢想了想:“朕今日亲手擀了面,学了一样新东西,朕很高兴。”
他手托着下巴,礼尚往来、有模有样地问:“老师呢,老师今日高兴吗?”
许庸平:“臣见陛下高兴,心中也很高兴。”
他靠过来了,带着梅花丰盈的幽香。魏逢愣愣地呆在凳子上,一动没有动。
许庸平用手指擦掉了他鼻尖的面粉,对他低声说:“臣乐陛下之乐,忧陛下之忧。”
15.15
有风,窗外竹叶在动。
午后下过雨,又停了,光线有种澄澈的宁静。魏逢有些呆愣地停在原地,许庸平目露疑惑:“陛下?”
魏逢肉眼可见有点不知道手脚往哪儿放,他舔了舔唇,正要开口说话,蜀云轻扣门窗:“阁老,大夫人的丫鬟锦萍来了。”
许庸平:“让她进来。”
大夫人。
魏逢立刻竖起耳朵。
一个内宅丫鬟进来,拂了拂身:“奴婢锦萍,见过三少爷。”
许庸平放下手,脸仍朝着魏逢的方向:“不必多礼,母亲有何事?”
“恭喜三少爷!”
锦萍高兴地说:“大夫人着人来催,说下午约了去忠勇伯府上,此刻便能动身了。”
不等许庸平说话她很快又说:“忠勇伯府上的二小姐将将十七岁,正是适婚的年纪。大夫人和忠勇伯夫人又是手帕交,彼此知根知底,阁老和她再合适不过。”
魏逢猛然看向许庸平。
“十七?”
许庸平温和地问:“会不会太小了些。”
“不小不小。”锦萍一口否定,“阁老有所不知,寻常人家的女娘十四五岁就开始议亲了,忠勇伯家的二小姐是因为替祖母守孝耽搁了三年,旁人还嫌她年纪大呢。”
许庸平:“你回母亲一声,我稍后就去。”
他一向平易近人,锦萍接了蜀云给的赏赐,千恩万谢地走了。
“陛下刚刚要说什么?”
魏逢摇了摇头,盯着他的眼睛看,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感觉,只觉得乱得很:“老师……要娶妻了?”
许庸平好笑:“臣到了娶妻的年纪。”
魏逢坐那儿,不知道在想什么。
“臣去更衣。”
才从外面回来,许庸平打算换身衣服,他去了另一间屋子。魏逢松了劲,才发现自己牙关咬得太紧以至下巴有些麻痹。
“怎么这么快?”
他忍下不舒服的感觉,问一旁的蜀云:“朕记得官宦子弟间结亲是男方去女方家中,用以屏风遮挡,看对眼了再提亲。”
“陛下有所不知。”
蜀云诚实且无语:“阁老……很受欢迎,家中有女儿的爹娘只怕一矜持人就没了。前些年是阁老不松口,这几日找由头来拜访大夫人的媒婆都快将府门踏破,更有早就不再走动的夫人们纷纷来找大夫人打叶子牌,话里话外都是探听阁老喜好。”
说着说着他嘴角抽了抽:“从早到晚都有人来拜访,大夫人累得头痛病都犯了,别人送礼上门又不能拒之门外,就想赶紧定下,免得多生事端。”
“……”
魏逢凉凉:“这主母倒是省事。”
蜀云:“今日怕是要定下了。”
魏逢脱口而出:“老师答应过朕……”
“陛下。”
蜀云打断道:“阁老是答应过您不会有自己的孩子,但从未说过不会娶妻。”
“今日这些话属下很早就想说,即使冒天下之大不敬属下也要说。十二年踽踽独行,十二年刀尖舔血,如今您顺利登基,好不容易有了喘气的机会,您想要阁老始终一个人吗?”
魏逢苍白道:“老师有朕……”怎么能是一个人呢?
蜀云摇头:“不一样。”
“昨日属下和阁老一同去钟府,钟萃妻女和美,而阁老一人去,匆匆回。您在宫中,尚有宫女太监一众侍卫,而阁老,政事之余几乎没有人相伴。他在如今的位置上,人人与他对话都要字斟句酌,行事更要三思后行,您既然已经剥夺他拥有子嗣的权利,为什么要再因一己私欲限制他婚娶的自由?”
魏逢眼眶发红,几乎不能说出话:“可是……”
“您知道阁老对您一向是心软的,不管您想要什么、要求什么,最后一定会成功。属下恳请您,不要再开口了。”
蜀云低声:“您长大了,以后不止会立后,还会有后宫佳丽三千。而阁老只是娶妻,一人而已。”
他又说:“君情妾意尚且东西流,何况君臣。您既已经派人跟着阁老,就不是全无防备之心。您如今还能信任阁老,倚重阁老,今日如此,明日如此,难道会日日如此,年年月月皆如此?”
座椅上的少年天子没有再说话,他唇抿成一条僵硬的直线,错眼望去整个人都是紧绷而凌厉的,仿佛下一刻就会发怒。
蜀云将长剑举过头顶,膝盖跪地,行大礼:“属下自知失言,请陛下处死。”
“你知道朕不会杀你。”
魏逢没有说话的机会,或者他不知道该说什么,良久才冷淡地开口:“你没有说错话,朕为什么要杀你。”
他俯下身,用鞋尖挑起蜀云的脸,让他直视自己:“在你心中,朕是不是很不懂事?会给老师带来很多麻烦?就像朕十岁那年中毒一样。”
“朕要听真话。”
蜀云被迫仰头,咬咬牙着,狠下心:“是。”
——在老师心中,朕也很不懂事吧。
魏逢骤然失去了再问的勇气,他其实大可以将蜀云拉下去杀了,但蜀云在许庸平身边十几年,他不可能这么做,最终他只平静地说:“朕知道了,你今日说的话,朕会记在心里。”
许庸平出来时二人已经看不出什么,魏逢冲他笑了一声,看不出任何异状:“老师去吧。”
他甚至语调轻快地对蜀云说:“你跟着老师一起,别让老师出事。”
蜀云垂头不语。
许庸平不疑有他:“荷叶鸡陛下趁热吃了。”
魏逢乖巧懂事:“朕知道。”
竹影西斜。人走茶凉。
魏逢一个人坐在凳子边,等到黄昏时分才动筷,一口接一口吃掉了冷透的荷叶鸡。
直到撑得吐了出来。
到他吃完,许庸平仍然没有回来。
这鸡真的很难吃。
魏逢盯着一堆鸡骨头残骸,冷漠地想,朕以后再也不会吃了。
-
许庸平回府时是深夜。
魏逢登基时日尚少,行事喜好朝中大臣摸不清,少不得有向他打听的时候。
忠勇伯的长子林烬留他用膳,席间一度劝他共饮,许庸平一概以“不胜酒力”推辞。林烬有心和他拉进距离,往旁边隔帘看了一眼,笑着说:“阁老礼束自身,上下皆闻,今日不饮便罢了,到新婚之日要饮合卺酒,可不能再推拒了。”
他只是随口玩笑一句,话说出口心中仍忐忑。毕竟眼前这人是天子近臣,今日肯留下来已是给了极大的面子,他不指望对方回应。但许庸平回了这句,淡声:“喜酒我当饮。”
他一生仅打算饮这一次酒,在自己的婚宴上。
薄帘微微一动,遮住少女娇俏绯红面容。
林烬再次看向隔帘方向,旋即笑了,举杯道:“那我等着那一日。”
……
酒未饮,身上却沾了酒意。月上中天,弯如白弦,许庸平未乘马车,慢慢走在街道上。他身边是门客孟庚,孟庚难掩激动之色:“恭喜阁老,贺喜阁老。”
许庸平:“何喜之有?”
孟庚:“想必不日便能喝到阁老的喜酒了。”
许庸平轻轻摇头:“我仍在思虑。”
孟庚不明白他为何犹豫:“忠勇伯在朝中安稳度日,不涉及浙东和陇西两党文武之争。长子林烬为官审慎,一步一步稳扎稳打,对唯一的妹妹更是疼爱。阁老是觉得……忠勇伯夫人和大夫人交情甚笃,恐内宅不安?”
许庸平:“并不是。”
孟庚:“那是……对忠勇伯家的小姐不满意?”
“慎言。”
许庸平道:“林二小姐并无不妥。”
孟庚知道了:“阁老担心陛下?”
月光穿过乌青云层,落在下过雨积水的地面。许庸平久久不语,半晌道:“总归有这么一日。”
孟庚对少年天子的好奇大于敬畏,道:“陛下聪颖伶俐,又与阁老感情深厚,不会因此和阁老心生嫌隙。”
许庸平:“但愿如此。”
-
回到竹斋时一片漆黑。
许庸平皱眉。
“应该是回宫了。”
蜀云低声。
许庸平腕上换了串玛瑙玉,质地坚硬,珠光玉润。他阖了阖眼,眉心松开又拢起:“去找。”
蜀云:“……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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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半个时辰后,许庸平已将整个许府翻了个底朝天。戌时,所有人都安睡,他甚至动用了锦衣卫的人。
申伯来过两次,见到上首没有睡下的青年,对方高坐主位,将腕上碧绿玛瑙玉换了只手戴:“我失了一样贵重之物,请国公爷不必担心。”
他既称呼“国公爷”而不是“祖父”,今日又如此兴师动众,失物是必须寻得了。
申伯:“我明白了,这就去回禀国公爷。”
又半刻钟,蜀云来请罪:“属下无能,没能找到陛下。”
许庸平说:“继续找。”
待蜀云出门他倒了杯凉茶,喊了声:“徐敏。”
房梁上跃下来一道人影,落地无声:“阁老。”
许庸平:“他在哪儿?”
徐敏探究地看他:“阁老如何知道陛下还在?”
许庸平看他一眼,将茶壶稳稳放下。
“他没有亲口向我道别说要走,就一定还在。”
徐敏垂头,道:“陛下在曲水池塘枯荷边,他想一个人呆会儿,让我们不要跟着。”
-
魏逢蹲在一块巨石上。
他袖子湿了一片也浑然不觉,聚精会神盯着水面,脚边放了一个铁桶。铁桶里一条鱼没有,只有一掌厚浅浅的水。
这地方地势低,后面又是草坡,是天然的视线盲区,加之夜里视线不好,没有一个人找到他。
有人在他身边弯腰,先看了看他的桶,又看了看他的鱼饵鱼线,被晚风吹来的声音很柔和:“陛下在干什么?”
魏逢头也不回:“钓鱼。”
许庸平在他身边待了很久,直到那桶里终于有了一条小鱼,才冲他伸手:“夜深了,陛下明日再来?”
魏逢很干脆地收了鱼线,正要从石头尖上站起来,突然打了一个大喷嚏,然后弯腰去揉腿和脚。
“老师,朕……”
许庸平叹了口气,半蹲下来:“臣抱陛下。”
——他抱朕的姿势和小时候一样。
魏逢挂在许庸平身上,手紧紧搂住他脖子。他能闻到许庸平身上微弱的酒气,不由得胡思乱想:老师今日去见了林家二小姐吗?二人说上话了吗,有没有交谈甚欢?
他张了张嘴想问什么,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最后闷闷:“老师,朕是不是很麻烦。”
“陛下为什么这么问?”
许庸平一手提着他的小鱼桶,一手托住他,照旧是无奈而纵容的:“臣没有这么觉得。”
魏逢再次张了张嘴。
他想问许庸平能不能不结婚,但他开不了口。他已经不是三岁小孩了,不能那么任性。
魏逢突然说:“老师,朕一点儿都不想长大。”
许庸平抱着他,耐心地问:“为什么?”
趴在他肩膀上的人鲜见地沉默,满腹心事:“朕不想说。”
许庸平:“说给臣听听。”
“因为……”
魏逢抱紧他,张了张口,又紧紧抿住唇。他茫然地想,能不能说呢,说了会不会被老师讨厌。
因为长大……
因为长大就不能像从前那样撒娇,长大就不能像从前那样无所顾忌,长大就会害怕自己说出的每一句话是不是会不对、不合适、不妥当。长大就没有理由独占眼前的人,长大就要宽容,要大度,要三缄其口。
长大就会有一道无形屏障,阻拦在老师和朕中间。
朕真的很在乎老师,但老师需不需要朕很在乎他,很黏着他呢。老师自己的事情可以自己处理,是朕老是需要他分心照顾,朕把他的生活弄得一团糟,总是让他担心。朕总想和老师在一起,日日夜夜在一起,但老师会有自己的妻儿子女,他不能总这么陪着朕。
朕已经很自私了。
许庸平霎时停下,无法走出一步。
——他肩上的布料悄无声息地濡湿了一片。
柔软的呼吸猫儿一样覆盖在颈侧,压抑的抽噎声几乎叫他站立不稳。许庸平手顿时收紧了,心肝胆俱颤地问:“陛下?”
魏逢安静地哭了一会儿,觉得自己要坚强,对他说:“朕自己下来走。”
16.16
他眼圈红了。
许庸平姿态再低不过地问:“臣惹陛下生气了?”
魏逢小幅度摇头,说:“朕长大了,这样不好。”
风吹到脸上,有点凉。魏逢努力笑了笑,小声:“朕明日一早就回宫,要不然折子太多了,劳累老师替朕处理政务。朕出来这几天让老师费心了,以后不会了。”
“臣没有觉得劳累,陛下也没有让臣费心。”
许庸平半蹲在他身前,耐心地问:“臣真的没有让陛下不高兴?”
魏逢低头盯着自己的鞋尖,很有点想把心里的话都说出来。他甚至有点埋怨地想——许庸平怎么能这么好呢,让他无论要求什么都觉得是自己任性。
许庸平看着他:“臣有什么做得不对的地方,陛下要告诉臣。”
“老师没有做的不对的地方。”
魏逢自己胡乱用袖子擦了擦眼睛,忍着情绪哑声:“朕本来就想明天回宫的。”
许庸平:“臣明天陪陛下一起回宫?”
魏逢摇头:“老师有老师的事,朕可以自己回去。”
他说完感觉许庸平再跟他说一句话他就要忍不住把所有事都说出来了,于是生硬地转移话题:“朕困了,回去睡觉,明天还要早起。”
许庸平站在原地,没有第一时间跟上去。他目送魏逢走远,一步也没有回头。
等魏逢彻底看不见影子了,他才忍不住抬手掩唇,咳嗽了一声。
-
魏逢回了皇宫。
他早上起得非常早,和许庸平告别后等宫门一开就回去了。前一夜哭过导致眼睛肿痛,黄储秀连忙拿着冰块给他敷,大惊小怪:“陛下这是怎么了?跟阁老吵架了?”
冰块凉得魏逢不住吸气,他瓮声瓮气:“没有,老师根本不会跟朕吵架。”
黄储秀一想也是,他觉得天塌了许庸平都不会跟魏逢生气,更不用说吵架这么激烈的争执。他一边用包了帕子的冰块给魏逢揉眼睛,一边念念叨叨:“那陛下眼睛怎么肿成这样,阁老看了要心疼的。”
魏逢不吭声了,冰块融化后流下的水滴得他满脸都是。
黄储秀在他眼睛附近揉啊揉,揉啊揉,好不容易觉得可以了,放下冰块,吁出口气:“陛下可千万不能再哭了,咱家见了心里头都要不舒服,何况阁老呢。”
魏逢伸手摸了摸眼眶,那种火辣辣的疼痛感消了一些:“朕知道。”
“陛下出去玩累不累?”
黄储秀说:“前两日太后娘娘来看陛下,得知陛下出宫吓了好一跳,让陛下回来去她宫里一趟,也好让她放心。”
“陛下要是累了就不去见太后,明日再去?”
魏逢对着镜子看自己的眼睛,不明显,下午再敷一次应该就看不出什么了:“晚膳后去吧。”
黄储秀力道适中地替他揉太阳穴:“陛下可要午睡一会儿?”
“不午睡了。”
魏逢说:“朕看会儿折子。”
三月,会试结束,礼部和户部官员紧锣密鼓地筹备殿试事宜。工部请示陵寝的建造和修缮。魏逢皮笑肉不笑地想朕刚当上皇帝没两个月,登基大典还热乎着,你就准备给朕修棺材。
他模棱两可回了一句:知道了。然后又看下一道折子,待看到人名时直起了身。
左御史章仲甫,向他上了一道请退的折子:臣老病不堪厘务,体衰求归。
“徐敏。”
魏逢指着那道折子:“你觉得如何?”
徐敏:“章大人没有老病到人糊涂的时候。”
魏逢:“朕看也是。”
他登基后大部分官员都没有动,一来朝中各派势力制衡稳固,轻易动之反而引起动荡;二来可用之人有限,他培养自己的势力需要时间,没有更好的人选不如不动。
“你说章仲甫这是……”
魏逢笑了声:“看朕态度吧。”
徐敏:“章大人在朝为官几十年,阁老是他一手提拔的门生,如今心里想必不好受。”
“不好受也受着吧。”
魏逢蘸墨,漫不经心道:“树大招风,朕不想给老师引来更多敌人,前面总要有人挡着。”
他正要落笔,见到上面一行小字,字迹规整,急缓自如:准。
见魏逢久不落笔徐敏在一旁激将:“陛下与阁老意见不统一。”
魏逢嗤笑,刷刷下笔:
——“新政始立,卿担重任,岂可求去?照旧供职。”
“老师还是太心软了。”
他晾干纸墨,不赞同道:“章仲甫毕竟是他的恩师,虽近年来越发糊涂,那也是他的恩师。”
徐敏突然说:“有朝一日,陛下难道不会顾念阁老是自己的恩师?今日阁老替章大人留后路,未必不是替自己留后路。”
魏逢不以为然:“朕与老师,岂是他人能比?”
徐敏不说话了。
另有些无关痛痒的弹劾,太离谱的魏逢放着没管。御史台那群人吃饱了撑的没事干盯着人后宅,说某某官员纳了太多小妾,败坏风气。又捕风捉影地说对方宠妾灭妻,说得义正言辞。魏逢拎起来看了眼是哪个倒霉蛋又被这群言官盯上了——哦,倒霉蛋正是崔有才的父亲,崔蒿。
“崔蒿也是个奇人,养得一双儿女都很有意思。”
魏逢想起崔有才:“朕看这群言官逮着他一人折腾,连他让自己女儿和未婚夫私下见面这种事都拿到朕跟前说。”
徐敏:“男女未婚嫁之前私自见面,确实不妥。”
“朕看没什么不妥。”
魏逢:“郎有情妾有意,元宵佳节出去看个花灯,有何不妥?”
徐敏又道:“崔大人画一些不堪入目的小册子,更是不妥。”
“人有七情六欲,画个半露仕女图也没什么。”
徐敏:“需循礼法秩序。”
“迂腐。”
魏逢没理会他,他年纪轻,又被许庸平纵得随心所欲,情法私欲上一向待人宽松,对着满篇陈词滥调写了个硕大的“已阅”,写完才发现许庸平在前头批了个“稍约自身”。
要是平日魏逢可能会把“已阅”划去,不过今日不知道为什么,他心烦地看了半天,扔了笔,“啪”地一声:“差不多了,去看太后。”
-
“儿臣给母后请安。”
魏逢去时景宁宫刚摆了晚膳,秦苑夕没有穿繁杂的宫装,头上也没有戴那些个贵重发簪步摇,素着一张脸放下书卷:“本宫知道陛下用过了,一道坐下来再吃碗粥。”
她看了眼魏逢,皱眉道:“太瘦了。”
魏逢还是听话的,坐下来拿了勺子搅弄碗里的鸡肉粥。秦苑夕口味和许庸平一样,淡得厉害,他吃了两口觉得实在没味道,碍于长辈在场,硬着头皮咽了大半。
秦苑夕没有问他出宫的事,转而说起另一件事:“陛下下半年就要立后,选秀只是走个过场,本宫的意思是后位和四妃中至少定下两位,其余都由着陛下心意来,陛下看怎么样。”
这些事她有经验,魏逢恹恹地说:“都交由母后定夺,朕没有意见。”
秦苑夕脸色和缓:“前朝后宫,陛下心里有数。四妃之首为贵,陛下若有喜爱的女子再说,若没有就先搁置。随后是淑贤德,本宫看许家七小姐许雪妗不错,不如择了‘淑’字去。”
许七小姐。
魏逢垂了垂眼,慢吞吞地问:“这是母后的意思,还是老师的意思?或者……是母后和老师的一起的意思?”
“有什么区别。”
秦苑夕知道他在想什么:“本宫和阁老都是为陛下好。”
魏逢隐忍不发:“所以他让你来跟朕提?”
“陛下。”
秦苑夕为他的不懂事叹了一口气:“你还不明白吗?君臣君臣,伴君如伴虎,君心似海深。从前是师生,如今是君臣。今时……不同往日,有些话,他也很难向陛下开口。”
“儿臣还有事,告退。”
魏逢顷刻间站起来,冷硬地说了一句,拂袖而去。
他身上有先帝的影子。
宫殿寂无人声,秦苑夕身边的苏菱上前来撤膳:
“娘娘把话说得这么清楚,陛下怕要恼了。”
秦苑夕坐着,卸下力气:“许庸平把他宠得太过了,万事小心,万事亲力亲为,总会难做的。”
“阁老不愿意做恶人,难道就交由娘娘来做?”
秦苑夕:“本宫自愿的。”
苏菱陪着她,眼看太阳要落山了,秦苑夕骤然惊醒一样才把手搭在她腕子上,神情凄惶地问:“苏菱,他可是真要娶妻了?”
苏菱不忍,还是打破道:“是,娘娘,阁老要娶妻了,是忠勇伯府的二小姐。”
“这么多年了……”
秦苑夕摇摇欲坠,喃喃:“这一天终于还是要来了。”
这是整个周朝身份地位最尊贵的女人,住在最奢华的宫殿中,此刻抓住她胳膊的力道却犹如溺水之人抓住唯一的浮木,苏菱看不过,艰难劝道:“阁老想必有不得已而为之的理由。”
秦苑夕死死抓住她的胳膊:“有什么理由,魏逢既然已经登基,他放下心,自然要娶妻生子……生子……”
她反复念着后两个字,形状疯魔得让苏菱都有些害怕,晃醒她:“太后!太后!阁老还没有明说要娶妻!”
“轰隆!”
天边劈下一道惊雷,秦苑夕打了个寒战,仿佛突然惊醒。她披散着头发,不施粉黛,像个从未出过阁的女孩,无助地、带着哭腔地问苏菱:“你说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太后……”
苏菱毫无办法,只能徒劳道:“还没有确切消息,阁老只是去了一趟,还没有定下……”
秦苑夕不信了。
没有人能告诉她她该怎么办,她哭够了,擦掉鬓边泪水,坐在铜镜前,看着镜子里那张脸——二十六七的年纪,虽不及二八年华少女青涩天真,眉目间却别有一番风情。她坐着,坐着,坐了一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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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直到伺候的下人都睡了,她突然拿起鲜红口脂,在唇上勾勒了一笔。
仿佛她还是长街观看状元郎游街的明媚少女,不是高高在上需要与心上人遥遥相望的太后。
秦苑夕怔忪地盯着那张脸。
苏菱站在她身后,也被框进那面铜镜里,她垂着眼,忽然说:“娘娘,奴婢有一个办法。”
秦苑夕苦笑:“你能有什么办法,有办法让我回到几年前吗?”
苏菱半跪下来,看着她的眼睛:“娘娘可知道我从西南山区来?”
“我知道你出身偏远……竟是西南腹地吗?”
苏菱握着她冰凉的手,道:“奴婢自小出生在黔东南,当地有一种叫做‘珠胎’的情蛊,蛊名取自‘男女合欢,珠胎暗结’。一旦中蛊,男子必须使女子怀孕才能保住性命。”
秦苑夕魂不守舍:“你是说……”
“娘娘若实在不甘心……”苏菱轻轻,“奴婢愿寻来此物。”
“当真有……此物?”
苏菱点头。
“此物会让我有一个孩子?和他的……孩子?”
苏菱仍然点头,温声细语地安抚:“进宫以来娘娘对我多有照拂,我不愿看到娘娘如此。阁老对陛下尚且如此,假使他有一个自己亲生的孩子,又会如何宠爱?届时……”
秦苑夕捂住脸沙哑道,顺着她的描绘想象:“届时……”
以那人性子,真做了父亲,不管孩子如何有的,不管再怎么厌恶孩子的母亲,都不会扔下那个孩子。
届时……她想要的都会得到。
——一个孩子。
秦苑夕再度低头,唇齿僵冷地看向自己的小腹。半晌,她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在尊严和求而不得中痛苦煎熬了一轮又一轮。她感到一种由衷的寒意,从内而外将她笼罩。
她面容青白灰败,喃喃:“我……我……想想,你让我想想。”
苏菱悄无声息地仰头,微微闭眼。
“陛下性子自私,阁老又对他有求必应。难道要因为他让阁老一生没有后代?”
秦苑夕动了动唇,又听她极为柔和地、诱惑地道:“娘娘如果决定了,就告诉奴婢。”
-
少年天子近日心情一般,朝野上下风声鹤唳。
原本十日一朝变成三日一朝,龙椅上华服的年轻皇帝总是笑着的,听见什么有意思的事语调轻轻地勾起来,字句末尾往往带着“哦”、“啊”、“呀”这样让人鸡皮疙瘩起了一声的语气词。他真是阴晴不定又难以捉摸,上奏的大臣后背汗湿了一层又一层,脑子里拼命分析朝局。
左御史章仲甫致仕不成,这事从明面上看是个简单道理:陛下留着他,是不想让底下人往上升。
这是其一。
其二是崔蒿的事,陛下不仅没有降罪他,还反手给他的女儿赐了婚。崔府满门喜气洋洋,连带着儿子崔有才也频频出入宫禁,在昭阳殿一待一个下午。
崔蒿在工部就职,与保守的陵琅许氏不同,崔氏家训只两个字——快活。
其三。
陛下因琼林宴的事和众多官员有了明面上的争执。
琼林宴,又名同年大会,多在殿试后春四月举行,邀请老进士与新科进士同宴,共沐皇恩。
太宗皇帝在位时礼法民风还没有严苛到现在的程度,未婚的新老进士会着青衣,已婚者着粉衣。举办琼林宴的同时会邀请朝中权宦贵女隔水相看,若有看得上眼的,便遣太监宫女赠一朵芍药,成就一段佳话。
新科状元手中那朵芍药,由当朝皇帝赠予,以示恩泽。但赠不赠由皇帝说了算,并不是每一届状元都有,这基本传达了皇帝对新科状元满不满意、对方会不会受重用、仕途是否会通畅的信号。
琼林宴最后一次举办是永和七年,许庸平在殿试中一举夺魁,他收到先帝那朵芍药。
此后他一路顺风顺水,平步青云。
永和七年琼林宴也是陵琅许氏在朝中声望再起的第一年。
后来有人上书,说此宴实在不合礼制,于是取消。
合不合礼法是原因之一,真正的原因是陵琅许家不想再有人获得和家中子弟同样的荣宠。
在官场混的都是人精,很快通过细枝末节的事琢磨出什么来。
——这位势头正盛的天子近臣,恐怕要失宠了。
黄储秀起先没有将此事放在心上,直到魏逢拒见了许庸平。
他从勤身殿出来,差点没站稳崴了脚。许庸平扶了他一把,他心一咯噔赶紧站稳了,避开对方的手,先喘了口气,才道:“陛下今日政务太多,累了,阁老……”
黄储秀分外艰难:“阁老请回吧。”
“崔大人在?”
许庸平问了一句。
黄储秀顿时两股战战,顶着巨大压力一闭眼:“……在。”
说完他实在没忍住去看眼前青年的表情,对方微微闭了闭眼,天幕下面部轮廓有一瞬间的紧绷,又松开:“我明日再来。”